又來到多倫路。

鴻德堂前，一群年輕學子或認真或游弋著聽導游講“鴻德堂”，有幾人心生好奇，探頭探腦著。教堂一如歐陸所見的高大，內里卻總是黑乎乎，彩窗終究透光不比白玻璃。

“進去吧?！闭f話的是一位瘦小矍鑠老者，身著白色云紗衫，淺灰褲子，花白頭發(fā)在腦后挽成小小發(fā)髻，或許太過瘦小，在年輕健康的學生邊上，一開始我?guī)缀醪灰娝?。她的笑容有一種安詳和親和，也或許是神情中另有一些內容，令我停住腳步，心生好感和好奇。

學生們一一進了教堂。老人的笑容朝我繼續(xù)綻放。

阿婆，今朝做禮拜呀?

禮拜天做禮拜，今朝有布道活動，阿去聽聽?

阿婆，儂信耶穌幾或辰光了?

哦，疊格辰光長嘞。阿婆擄了擄一絲不亂的頭發(fā)，說。我今年九十八歲了，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身體心情俠氣好，全是耶穌帶來的好處。

呀，看不出嘛。

老人大約是習慣了別人的驚訝，卻看不出得意?！暗瓿焦馕沂臍q，脾氣交關勿好，尋不到人家，屋里爺娘急煞。儂曉得，阿拉小人就要許配把了人家格?！?/p>

嗯，我曉得。

“小辰光，屋里條件好，外公做過上海市長，勿是租界，是中國人格面。外公討了九個姨太太，我外婆是第十個，姓沈。外公在南市太平街造了當時最高的樓房，屋里廂老有鈔票格。”

這個夏日的上午，云層蔽日，整修后的紅磚路面十分整潔，路旁的香樟蔥蘢青楚，知了嘈呱撕扯著一種寧靜。我，邂逅了一位百歲老人，聽她講述她的過去以及和宗教的遭遇。

生在富貴官宦人家，阿婆小時候的生活可以想象?！拔伊鶜q就開始吃鴉片，四個丫頭服侍著?！背宋厨f片，還學會打牌，生活空洞奢靡，脾性驕橫蠻纏?！拔堇锶私詫ξ覈`么辦法。因為脾氣勿好，家境再好，講親者一提是我，人家皆搖頭，所以到了十四歲，還嘸么定親。讀書?阿是讀格，詩文古書，不過嘸么進過新式學堂?！?/p>

脾氣太壞，無人能管，又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婚姻，急煞了父母。大戶官宦人家總是要面子的?！罢糜腥藥桶⒗瓲斈镏v，小姑娘脾性勿好，讓伊信耶穌，做禱告，或許能改改，這樣子，我就進了教堂。儂曉得伐，迭戈教堂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

鴻德堂，美國長老會資助建造，風格特別，內部巴西風格而外墻屋頂卻飛檐紅梁，中西合璧之建筑。

信耶穌，做禱告，阿婆的脾性果然變了許多，或許信仰給了她內心的充實，于是皆大歡喜，十七歲有了婚配對象，十九歲拜了堂?！袄显缰v究門當戶對，婆家也姓仇，開著泰康等好幾家公司，花園幾百米大……現(xiàn)在嘛，全給叻國家了?！卑⑵艖浧甬斈甑妮x煌，神采奕奕，倒不見遺憾神情。我想，這中間，一定會有很多周折。民國時光，新興產(chǎn)業(yè)，政權變更后運動不斷，公私合營，這樣的歷史，阿婆避而不談，一筆帶過。

國家終歸無么錯。阿婆笑了笑，“雖然已經(jīng)九十八歲，但腦子俠氣清爽，記性還好格?！?/p>

阿婆養(yǎng)了五個兒子，“抗美援朝，三線，上山下鄉(xiāng)全去的?！爆F(xiàn)在兒子都去了國外，生意事業(yè)紅火，自己情愿登在國內?！靶那楹谩?，老人強調，離不開這里的熟悉環(huán)境，也離不開鴻德堂。

“鈔票用不了多少，別人有困難，終歸要幫格?！崩先苏f，當年有些鄰居貧困，自己總是一萬一萬地捐助，“伊拉來了浦東做實業(yè)，做了老好，現(xiàn)在碰到，很熱情的，舊年汶川地震，阿捐了一萬。”

期間發(fā)生了小插曲，一中年婦女大約也是尊重老人的品行，推車經(jīng)過時，告訴老人，適才去老人家里，留了個小西瓜。老人聽明白了，忙說自己不收東西的，婦女說，你不好還我的，是小心意，老人急了，那么一會我捐給主五十元，算是心愿?？梢姷美先巳耘f個性固執(zhí)。

談話間時光到了，該去社區(qū)咨詢。老人問明緣由顯得十分高興，約定何時去她所在居委。她說，很喜歡，很開心，而我，對她的身世家世也有很多好奇未解，還有西方宗教在滬上的一些事。

這樣的人和事，在滬上，或許有很多，個人家族命運脫不開時勢洪流的影響。

曾經(jīng)查閱滬上教堂，基督教堂遠遠超過天主教堂。后者較著名的，有佘山，遠東第一圣母大教堂之稱，另一個，坐落于徐家匯。去了歐洲，天主教是主流，想，大約天主教歷史和勢力太過強盛，新教被排斥，只能去海外發(fā)展壯大了。在東方，果然。只是有了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