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shí)候,母親住在鄉(xiāng)下,我也住在鄉(xiāng)下。
長大后,我住在城里,母親仍然住在鄉(xiāng)下。
我從小吃慣了母親做的手搟面,黏稠,釅香。它是用母親親手播種、澆灌、除草、收割、脫粒、挑選出來的金燦燦的小麥磨制加工而成的,吃起來心里踏實(shí),熨帖。母親隔三差五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帶來親手做的手搟面。村子里的人說,有個(gè)城里的閨女真好,可以看看城市里的風(fēng)景,過過城里人的日子。母親卻從來不知道城市里有什么樣的風(fēng)景,也不知道城里人怎么樣過日子。每次,母親擱下手搟面就走。有時(shí)我正上班,母親便把手搟面擱到我辦公室,過家門而不入。我每次回老家,母親把早就晾干,裝好的手搟面綁到我車子上,母親說,嘿嘿,沒事就多來趟,也好省我一趟腿。難怪母親這么說,家里有成群的雞鴨豬羊,地里有忙不完的耕種犁耙。
這幾年,母親老了,身體也不好,再也搟不動(dòng)了手搟面。母親便也很少來城里。每次回老家,母親看著我,好像很愧得慌,“嘿嘿,沒啥給你捎。”“捎啥呢?城里啥都有?!蔽易焐线@么說,心里卻空落著。仿佛我和母親之間丟掉了什么。
那次回老家,母親正在洗衣服。母親傾著頭,在搓板上搓幾下,又反剪手,握起拳頭在后背上捶幾下,動(dòng)作很遲緩。母親起身換水時(shí),手按著地,起了好幾下,腰卻仍然傴僂著。母親端著一盆水,就像端著一條河,一座山,母親顯得很渺小,好像隨時(shí)可能被大水沖走,被大山壓折。衣服沖好了,母親拿到廊子里的晾繩上曬。母親踮起腳,仰著頭,擎著衣物,舉起胳膊往上甩。一下一下,甩了好幾下,濕答答的衣物,一會(huì)兒罩住了母親的頭,一會(huì)兒又蒙上母親的臉,卻較著勁兒不上晾衣繩。廊子里,母親和晾衣繩一同晃悠著。頑皮的水珠兒四處飛濺,洇濕了母親的頭發(fā)和衣裳,砸痛了我的臉。我輕輕走過去,接過母親手里的衣物,把它搭到繩子上。母親回過頭,“妮啊,你咋來了?”母親瞅一眼繩子上蔫頭搭腦的衣物,訕然自語:老了,不中用了。那一刻,一個(gè)聲音在我心底里回應(yīng)著:是啊,媽老了,洗不動(dòng)衣服了。
那天回到城里,我拿過議事日程表,把“周末美容”改成了“周末回家”。
以后,每逢周末,我扛起大包,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再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大包扛在肩上有點(diǎn)兒沉,擠車也有些不方便,我卻像輕快的燕子,穿梭在城鄉(xiāng)的縫隙里。因?yàn)榇蟀镅b著父母的衣物,裝著愛,裝著力量。母親瞅著干干凈凈的衣服和鞋襪,滿村子里顯擺,“俺閨女在城里給洗的,還香噴噴的哩?!?/p>
村子里的人說,有個(gè)城里的閨女,看把她景(高興)的,一到周末,過年似的起五更到村子口等著了。
母親等女兒捎來干凈衣物,一如當(dāng)年女兒盼母親做的手搟面。有時(shí),我雖然也覺得累,但我知道,人生,有了愛的牽絆,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