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管是用白鋼做的,這是真的,而且是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
這根白鋼的井管,現(xiàn)在依然埋在叫王屯的一戶農(nóng)家院里。王屯是綏中縣的一個村子,綏中縣與山海關(guān)毗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曾視察綏中縣,并親筆題字:“關(guān)外第一縣”。綏中縣也是我國航天第一人楊利偉的故鄉(xiāng)。
其實,這根白鋼的井管,與一位也足以讓綏中人引以為豪的人物有關(guān),但知道他名字的人卻寥寥無幾。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因公犧牲,骨灰至今仍然保存在縣烈士紀念館里。當(dāng)時他工作在我國最機密的原子彈研究基地,對家里保密,因為連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工作,只知道他們唯一的兒子有了出息,是吃“皇糧”的。他年僅33歲,就因公光榮犧牲。直到他的老父親被請到了部隊后,才知道自己的兒子曾參與一項很了不起的工作。
料理后事時,老人家一滴淚也沒掉過。只是無言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兒子的衣物。
事后,部隊要送給老人家一筆錢,老人家說什么都不要。部隊首長說:“您兒子很優(yōu)秀,為國家作出了貢獻。他沒能在家里盡孝,以后……”“那也不要,我回家種地能養(yǎng)活家里?!崩先俗Я俗в行┚o巴的上衣,這上衣是臨來時借的?!斑@錢您必須要,這是撫恤金,每個因公犧牲的工作人員的家屬都有這個待遇?!薄澳俏乙膊灰?,”老人家嘴唇哆嗦地仿佛在呢喃:“我不要錢,我就這么一……”老人猛地收住了話頭,空氣仿佛剎那間凝結(jié)了。老人深深地吸了幾口煙袋鍋,沉吟片刻,輕微地嘆了口氣,堅定地說,“這錢我不能要!”
部隊首長很是為難,執(zhí)意要老人家提些要求?!拔艺娴氖裁炊疾恍枰?我兒子是國家培養(yǎng)的,為國家出力是應(yīng)該的,為國家犧牲了,”老人用力地吧嗒了兩口煙,輕輕地吐出了煙霧,“也是我們的光榮?!辈筷犑组L說老人如果不提要求,就不讓回去。老人很是無奈,想到家里還等著信兒。他吧嗒著煙袋鍋,小煙鍋的煙葉忽明忽暗,仿佛是老人家的心思閃爍不定。一袋煙抽完,老人在鞋幫磕了幾下煙袋鍋。許久沒言語,臉憋得通紅,老半天才很不好意思地說:“來時,家里要打水井,井管還沒買呢,要不就買個井管吧!”沒等說完,老人的額頭已滲出了汗珠,好像為自己做了一件不應(yīng)該的事而感到羞愧和緊張,他為因兒子的犧牲而索要東西甚至感到可恥。部隊首長聽到這個要求后,驚愕片刻,最后還是滿口答應(yīng)下來,“一定為您辦到!”
老人家回到了家鄉(xiāng),大家團團圍住他,非得讓他講講自己的經(jīng)歷不可。因為他可是屯子里出門最遠的一個人。當(dāng)講到被部隊領(lǐng)導(dǎo)接見時,大家都用羨慕的眼光瞅著這個土老頭,覺得他這次可真是見了大世面。在講到領(lǐng)導(dǎo)非得讓他提出要求時,大家不由得咽了口吐沫,眼睛都放出光芒,仿佛上蒼要實現(xiàn)他們自己一個愿望似的?!耙裁戳?,快說!”大家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拔夷暮靡馑家裁囱?,再說國家也不容易啊!”老人不慌不忙地在鞋幫上磕了幾下煙袋。大家伸長脖子急切地喊著:“你到底要沒要啊?”老人吸了口煙袋鍋,慢吞吞地說“我是不想要哇,可我不要,人家不讓回呀!”“那就要啊!”眾人異口同聲地慫恿著。老人長嘆一口氣,“我兒子都不要了,還要什么啊,”老人用手擺弄著煙袋鍋,輕聲地喃喃道:“我就要了個井管!”唉!大家?guī)缀跬瑫r嘆了口氣,飽脹的情緒如被針扎了的氣球一樣,頓時癟了下去。真是個傻子,井管才幾個錢兒,大家?guī)缀醪患s而同地這么想,也有人嘟囔出聲來。“兒子都沒了,也不能給國家出力了,我這把老骨頭可沒臉面要這要那?!崩先思衣詭械兀捎昼H鏘有力地說道,轉(zhuǎn)身就回家了。
其實,老人家要井管也就是那么一說,你想啊,井管那么長,他不可能坐火車帶回來。而且那么一個金貴的單位又不大可能為了一根井管而專程送一趟。所以老人依舊地過著平淡的生活,要井管的事也沒太放在心上。
可奇跡就這么發(fā)生了。一個月后,兒子的單位居然派飛機從大西北來到了東北,專程為老人家送井管,而且是白鋼的,這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匾鹆瞬恍〉霓Z動。但大家議論更多的是老頭子是個傻子只知道要個井管,甚至把這段經(jīng)歷當(dāng)作笑話流傳著。
自從兒子犧牲以來,老漢從未在眾人面前掉過一滴淚。但當(dāng)縣里派汽車把井管送到老人家里時,他一看到井管,突然抱著它失聲痛哭起來。有人說他后悔東西要少了,可老人的失子之痛又是什么能彌補的呢!
本并沒想馬上打井的老人家開始張羅打起井來。井管下地里之前,老人家用一塊平時自己不舍得使用的干凈毛巾反復(fù)地擦拭著井管,一邊擦一邊喃喃自語,本來就很亮了白鋼管愈發(fā)熠熠發(fā)光。當(dāng)老人家看著井管漸漸沒入地下,眼神充滿了眷戀與不舍,仿佛是看到自己的兒子與自己訣別。說來也神奇,打井的都說從沒這么順手過。井里壓出的第一瓢水遞給了老人,老人把瓢端到嘴邊,很快把瓢幾乎扣到了臉上,淚如雨下的老人連同自己的淚水將這瓢水一飲而盡。
從此,老人把水井看成了家里的寶貝,夏天不讓雨水淋著,冬天不讓嚴寒凍著。春去冬來,老人常常蹲在井邊抽悶煙,一袋接一袋。往事在煙霧中閃現(xiàn)著,他仿佛看見幼年的兒子在院子里奔跑著,他仿佛看見少年的兒子在院子里學(xué)習(xí)著,他又仿佛看見長成壯小伙子的兒子,放假回家在院里幫著干農(nóng)活。晨來暮去,老人沒事就憐愛地看著那根白鋼的水井管,那眼神就像看著在身邊的兒子。有時老人愛惜地撫摸著井頭,還時常蹲下身來,稀罕地摩挲著露出地面的井管。夕陽西下,粉紅的斜陽把同情的目光灑在老人與水井上,這已是王屯人最熟悉的風(fēng)景。
在從前井管是鐵管充當(dāng)?shù)哪甏?,這根白鋼的井管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在以后水井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年代,這根深埋地底的井管無疑是一個永恒的紀念。當(dāng)時的人以及后來的人大都知道白鋼井管的來歷:王屯有個不要兒子犧牲的補償費,只要一根井管的傻老頭;都知道王屯有一個特殊的人家,井管是白鋼的。甚至世人當(dāng)作笑話流傳??蓞s沒有幾個記住老人的兒子,也沒有幾個人能理解老人的舐犢之情。
老人臨終前,一再叮囑家人不要賣掉房子。他知道,不賣掉房子,白鋼管的水井就會永久地保留著,兒子的靈魂就會永遠地在家守護著。
是啊,又有多少英雄默默無聞地奉獻著他們的青春與生命,又有多少英靈無怨無悔地守候著我們的家園與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