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結婚三年，還未生個一男半女。村里風言風語的，說爹娘上輩丟了份，得罪了送子娘娘。爹和娘火急火燎，爹粗粗壯壯，走路撲通撲通響，爹說:“瞧醫(yī)生去，怕是娶個不生蛋的雞!”娘低眉低眼隨在爹身后。爹娘回來時，爹身子沒筋沒骨，仿佛矮了一截。醫(yī)生診斷爹有病。

藥罐子咕嘟咕嘟響，屋里屋外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娘端過一碗藥， “熱嗎?”爹橫眼，“哪恁多廢話!”奪過碗，喝涼水樣，咕嘟咕嘟一飲而下。

一年過去了，爹的病還未好。

那日，娘又端過一碗藥。“熱嗎?”娘問，爹眼巴巴地看著娘“不熱?！蹦锘剞D身時，爹悄悄把藥潑向窗外。

半夜了，爹睡不著，左翻右翻在炕上烙餅，屋里屋外汪層陰郁的云，爹說:“認命吧!俺再不喝那苦藥湯子啦!”娘的淚水流下來，娘跪在觀音像前，頭觸著地，一動不動，好像木雕。

娘小時候，就愛娃崽，愛和娃崽們在一起，看娃崽粉嘟嘟、紅撲撲蘋果樣的臉，嗅娃崽香香的、甜甜的苞米樣的味，聽娃崽脆生生、水凌凌咿咿呀呀地叫爹或叫娘。村里遇見娃崽，娘喜眉喜眼湊上前，摸摸手，親親臉，稀罕個沒夠，然后才一步三回頭地走回家。

那日，爹風風火火抱個籃子跑回家，一進院就喊，“俺有孩子啦!俺有孩子啦!”娘迎出來，爹說下田時，撿的。娘拽爹“撲通”一聲跪在地，邊叩頭邊說，“謝謝觀音娘娘!謝謝觀音娘娘!”娘給孩子喂奶、洗澡，又哭又鬧的娃崽靜下來。一旁的爹喜滋滋問給娃起啥名?娘說叫小山吧!爹說就叫小山，讓這娃像大山一樣長命百歲!

小山三歲那年發(fā)高燒，昏迷不醒，爹和娘連夜送進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診斷不了，說你們上縣醫(yī)院吧。爹和娘又來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腦膜炎，耽誤了，治好也得留后遺癥?！钡自谧呃劝l(fā)呆，娘一陣陣干嘔，站起身，竟一下昏迷過去。醫(yī)生和護士把她抬進病房，診斷說娘有喜了。爹娘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喜還是憂。

小山出院后癱了，一刻也不離娘。吃飯要娘遞到手，上茅房要娘扶上茅坑，出去曬太陽要娘搬凳子。還動不動耍脾氣，娘買幾本小人書，起初還看還讀，后來膩了，就左一下右一下撕成碎紙片。爹掄巴掌要揍他，娘緊緊摟著小山說:“你要打就打俺吧!俺知娃心里難受?！?/p>

一年后，小河來到這個世界。前幾年，田里收入還能顧住日子，后來，小山的藥錢都沒了。爹說，“俺去打工吧!要不這日子沒法過?！蹦稂c了頭。

一日，有個姓吳的男人挾著大包小包找上門，“撲通”一聲跪在娘面前，娘拉他，他也不起來。男人說他來要孩子，還說當時犯混，做了傻事，把孩子扔了，不忍心啊!男人說，在外打工，俺那口子出事故死了?，F(xiàn)在就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沒個孩子，俺也不想活啦!

男人流了很多淚，娘也陪著流了很多淚。

小山和小河一樣高，娘指著小河說，這是你的娃啊!男人就拉走了小河，小河一步一回頭，娘伏著門框哭倒在地。

爹回，不見小河，娘說讓姓吳的領去了。爹去討要，那姓吳的卻又不知領著小河上那去打工了。爹捶胸頓足地哭，爹怨娘，哪個是咱親生的你不知道?娘哭著說，小山有毛病，到他手還不丟了命。爹摔門而去，爹再也沒有回頭。

娘講完這些時，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和蒼白的發(fā)，她永遠地靜靜地睡著了……小山、媳婦、兒子默默為她送行。娘還說:“俺死時，你們都甭哭，俺這輩子流盡了淚?！?/p>

小山現(xiàn)在是殘疾人技能學校的老師，小山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