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提起筆為詩人、真誠的壯族歌者韋其麟先生寫這篇文章時，總覺得為時太晚，甚至有些歉疚。

韋其麟，是我崇拜過，感動過，一直很敬重的詩人和學長。

五十多年前，我和他相識于武漢珞珈山。當時我對這位在學生時代發(fā)表長詩《百鳥衣》，才華橫溢的學長，十分崇拜。

三十年前，在經歷了“文革”災難之后，劫后重逢。改革開放，身心放松，相互傾訴，對過去、對未來的許多話題，觀點投緣，心心相印。

十多年前，在全國作代會上，韋其麟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他到我住會的房間促膝談心至深夜。我對他在“榮升”時刻所表現(xiàn)的“平常心態(tài)”和謙遜態(tài)度深表敬重。

七年前，我因參加一個會，重到南寧。很少外出活動的其麟兄，聲明不以任何公職，而是以“老同學”的友情，陪我去南寧附近的幾個縣采風、游覽，倍覺親切。

兩年前，當我收到《廣西當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叢書#8226;韋其麟卷》的時候，讀后欣喜激動，準備寫篇文章。但慵懶拖沓，一直未果。直到最近，《南方文壇》主編張燕玲先生(我不稱其為女士)盛情約稿，才下決心把這篇小文寫出來。

一

詩歌是認識世界和表達感情的一種獨特的方式。詩歌是詩人在他的文辭里表現(xiàn)出來的歷史意識和民族意識。時代出詩人。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民族，都會產生出許多以詩歌形式表現(xiàn)自己民族意識的歌者。歷史無情，大浪淘沙。每個民族真正能流傳下來的詩人和詩歌作品只是其中的少數(shù)。但我敢說，韋其麟是一個能經受歷史檢驗的詩人。在詩歌上，他以其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將在我國詩歌史上，特別是壯族詩歌史上占有一席地位。他的詩歌將會流傳下去。

對一個健在的詩人作如此評判，是否為時過早，有點聳人聽聞?非也。韋其麟的詩歌，數(shù)量不算特多，但我們可以看到，他所提供的詩歌文本，都潛流著民族的血脈，那種難以擺脫、無法回避、陪伴終身的民族意識和文化烙印，深深地刻在他那善良的心靈中，潛藏在他美麗的詩歌里。

韋其麟的詩歌，無論敘事詩或抒情詩，都表現(xiàn)出一種深厚的鄉(xiāng)土情結。而這種情結完全意象化、心象化了。韋其麟熱愛祖國，熱愛家鄉(xiāng)。正像許多詩人反復吟唱長江、黃河一樣，韋其麟反復吟唱著他生長的八桂大地的母親河——紅水河。他在《紅水河——永不蒼老的河》中寫道:“紅水河/涌流在祖國南方群山的河/奔騰在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土地上的河/……你是我們民族胸膛上/一支粗壯的血脈/奔突著火焰般的波浪/你像歲月一樣/古老而不會蒼老/如同時間一樣/無窮無盡而永不干涸/你坦蕩，盡管沒有/長江一瀉千里的磅礴，/你深沉，盡管沒有/黃河浩浩蕩蕩的壯闊/紅水河，就是紅水河/自有自己的風采/自有自己的性格?！表f其麟還在《莫弋之死》、《紅水河從烈士碑前流過》、《古老的不懂世故的土地》等詩歌中，反復吟唱他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他對故土的思念和贊頌，是一種高尚的情懷，是他對民族、對祖國的崇高的愛的詩化。他的鄉(xiāng)土情結，是他熱愛祖國，熱愛民族，熱愛故鄉(xiāng)熾熱感情的具象化。

韋其麟的鄉(xiāng)土情結和詩歌中潛流的民族血脈，還深刻地表現(xiàn)在他對壯族人民堅強不屈民族性格的贊美。我這里想特別提到《火焰般的木棉花》和《尋找太陽的母親》。韋其麟以充滿激情的詩句，通過“木棉”的形象和她“火焰般”的意象，表現(xiàn)壯族人民那種熾熱地燃燒的性格。詩人引用壯族創(chuàng)世紀神話“普洛陀”的壯語豪言:“死去的英雄手中仍擎著不滅的火把，他仍站在普洛陀當年帶領人們開墾出來的土地上，變成了棵棵挺拔的木棉，枝頭綴滿了火紅的花朵?！痹娭懈桧灹斯糯鷫炎迳淙丈裨捴械挠⑿酆畈⒑樗裨捴械挠⑿鄄疾?、為民造福的英雄莫一、為民除害的英雄岑遜等人物。他們是壯族人民的楷模和民族的希望。英雄不死，民族永存，是詩人表達出的一種民族意識。詩人歌頌“火焰般的木棉花/熾烈地燃燒/那是普洛陀的后裔/高擎的火把在燃燒?！北扔鞒蓧炎迦嗣裆幌⒌拿褡逍愿?、民族靈魂。(《火焰般的木棉花》)

韋其麟在《尋找太陽的母親》里，歌頌的母親，就是歌頌偉大的壯族人民的祖先，他們的祖先經歷了尋找光明的艱苦卓越的跋涉?！澳赣H的道路/像一條長長的不滅的閃電。”“母親的道路/充滿了風塵與泥濘/卻比大理石鋪砌的還要光潔/比花崗巖鋪成的還要堅實∥這是一條曲折而崎嶇的道路/但又是一條何其坦蕩的道路啊/這是一條簡樸而粗陋的道路/但又是一條何其壯麗的道路啊/這是每一個后來人都為之感激的道路/這是每一個后人都為之景仰的道路?！?《尋找太陽的母親》)韋其麟在這里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歷史觀念。詩人借助母親的形象，對母親的摯愛，表現(xiàn)出他對民族的至愛。這至深至愛所體現(xiàn)的就是他對中華民族的至愛。

一個作家能夠在自己的作品中深刻表現(xiàn)他的民族，他的故土，就會有廣泛的意義，甚至世界意義。美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思{，反復描寫的是他生長的美國南方一個小鎮(zhèn)，一方“郵票大的地方”，但他的作品具有世界性的影響。韋其麟的故土情結，對本土生活和歷史的深刻描寫，對本民族歷史的哲理思索，把他推到了不可代替的本民族杰出歌者地位。他的創(chuàng)作的價值和意義是不容忽視的。

二

真、善、美是韋其麟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題材取向和永恒主題。

英國偉大劇作家莎士比亞說過:“真、善、美就是我的全部主題。真、善、美變化成不同的辭章;我的創(chuàng)造力就用在這種變化里，三題合一，產生瑰麗的景象。真、善美過去是各不相關，現(xiàn)在呢，三位同座，真是空前。”莎士比亞說出了一個真理，也道出了文學的規(guī)律。古往今來，一切有成就的文學家，幾乎都是圍繞著“真、善、美”來做文章，來表現(xiàn)自己的美學理想和藝術理想的。

韋其麟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如莎士比亞所說:“真、善、美，三位同座。”無論是敘事詩或是抒情詩，都是通過表現(xiàn)生活中的真、善、美，表現(xiàn)生活中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斗爭，從而達到弘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的目的。詩人往往把傳說中的人物，通過詩人塑造的意象，表現(xiàn)出生活中的真、善、美與假、惡、丑相互交織的斗爭。

我重讀了他發(fā)表在五十多年前的《百鳥衣》，這是韋其麟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高峰，體現(xiàn)了他的美學理想和藝術追求?！鞍嬴B衣”是壯族流傳久遠的民間故事，美麗而委婉動人，是壯族人民壯麗、苦難而純潔的心靈史詩。韋其麟用深邃的歷史目光，審視這個民間傳說，用美麗的文辭，描繪了這個民間故事，并用深刻的歷史價值觀評判著已經過去的社會現(xiàn)象、物質世界和人生景觀。在八桂大地綠綠的山坡上，在百鳥齊唱的榕樹下，成長出來英俊少年古卡和公雞變身的美麗姑娘依娌。他們長大了，他們相戀了，憧憬著美好未來和美好追求。事物總是復雜的。善與惡、美與丑、生與死，總是糾纏在一起，形成了社會的兩極。美麗的依娌像花一樣被寒冬摧折，被代表惡勢力的土司摧殘。聰明的古卡為救依娌，穿過九十九個深谷，翻過九十九座高山，射下了九十九只飛鳥，最后射下了一只雉雞，用百鳥之羽，制成“百鳥衣”，最后用智慧擊倒了貪婪的土司，救出了依娌，他們展開無形的翅膀，“像一對鳳凰飛在天空里”，“像天上兩顆星星，永遠在一起閃耀”。這個故事可能在壯族流傳了千百年，但經過韋其麟的再創(chuàng)造，表現(xiàn)出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斗爭，真、善、美戰(zhàn)勝假、惡、丑。這個故事就成為了永恒。如果把《百鳥衣》僅僅看做一個普通民間故事的整理，實在太低估了這部作品的美學價值和韋其麟的創(chuàng)造性。

同《百鳥衣》一樣，《莫弋之死》和《岑遜的悲歌》，也都是通過民間故事傳說所敘述的人物之間的關系，表現(xiàn)出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斗爭?！赌馈穼懥思t水河邊一個古老的故事，莫弋是個大力蓋世的英雄，他要“移山治水”，讓家鄉(xiāng)的“窮山惡水”變?yōu)榱继?。但是莫弋的造福山民的壯舉，卻遭到小人“巫公”的誣陷，“移山”被誣為“造反”。衙門的土官為了制服莫弋，誘以官位美餐。莫弋不從，離開衙門。巫公使用毒計，把莫弋射死在出發(fā)的路上，“無情的毒箭已插進血肉之軀/莫弋已走到生命之路的終點……英雄愴然倒下/倒在群山之間/崇高的事業(yè)與美好的理想俱化云煙!”詩中通過莫弋之死的悲劇，一方面歌頌了治水英雄莫弋，也鞭撻了作為惡勢力代表的“巫公”的惡丑兇殘?！夺d的悲歌》，也是通過一個壯族傳說來表現(xiàn)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斗爭。岑遜是壯族古代英雄的化身，“他教導人們制作弓箭，/射殺那滿山的虎狼/教導人們編織羅網/捕殺那遍野的毒蛇/教導人們造犁耙/教導人們栽種五谷”。但是他被“一把看不見的利劍擊中”，岑遜之死，表現(xiàn)了善與惡的斗爭，而作為真、善、美的代表，岑遜受到壯族人民崇拜。他的形象永存。

韋其麟在他的詩歌里所涉的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都是從美學意義上來體現(xiàn)的。在這幾個相對立的范疇中，不同的人們對于相同的事物和相同事物的關系，會有不同的判斷。但韋其麟在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真假觀、善惡觀和美丑觀，符合廣大人民的利益，符合民族的價值觀，符合歷史發(fā)展的趨勢。這種價值判斷和美學追求，有著普遍認同意義，將引導人們走向更高的精神境界。

三

文學家的語言風格與政治家、哲學家、思想家的語言風格迥然有異，有著自己鮮明的獨特性。文學家和詩人在自己的作品中，或伴以形象思維，或滲入激越情感，或析理另辟蹊徑，或思辨別具一格;或貌似極端片面，或故作反語驚人，或直抒胸臆，尖銳明徹，或意在言外，含蓄蘊藉，或追求警句格言，見微知著，或注重幽默調侃，耐人尋味……文學家、詩人的語言往往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

作為一位杰出詩人，韋其麟所提供的藝術經驗是多方面的。我認為，他的重要藝術經驗之一，是他特別注重語言的魅力。他的詩歌特別注重個性化的意象和語言美的韻味。韋其麟博知厚學，廣泛吸收古今中外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驗。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疑也注意吸收外來詩歌的影響。但他在創(chuàng)作時卻十分注重本民族的個性的意象和本民族的語言特色。他在《百鳥衣》、《莫弋之死》、《岑遜的悲歌》、《尋找太陽的母親》、《普洛陀，昂起你的頭》、《玫瑰花的故事》等敘事詩中，創(chuàng)造了具有壯族獨特個性的意象和吟詠性的特色。

我在讀韋其麟的詩歌時，特別注意到語言方面所下的功夫。他的詩純凈而美麗，讀起來如沐春風，其源出于他的語言的純凈而美麗。他描寫景物，形象而又明凈，你看他詩句:“綠綠山村下，/清清溪水旁，/長棵大榕樹，/像把大羅傘。/山坡好地方，/樹林密麻麻，/鷓鴣在這兒住下，/斑鳩在這兒喝茶?！?《百鳥衣》)詩人把這個寧靜、綠瑩瑩的美景，通過鷓鴣、斑鳩，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寫得多么美麗動人。

韋其麟詩歌語言的魅力，還來自他的語言力度。比如他寫壯族英雄人物岑遜:“身軀魁梧，手長腳大的/岑遜，踉蹌，踉蹌著;/群山，由于他沉重的腳步/而搖晃。殷紅的鮮血/噴涌著，流在他敞開的胸膛。/終于，他倒下了，像倒下/一座巍峨的高峰。/大地，久久地震蕩。”“他倒下了，深邃的雙眼/像兩口清泉，仍涌流著/無窮的愛，無限的恨/對于人間的無比深沉的眷戀。/緊蹙的雙眉，似兩把大刀豎起，/叫擊倒他的勝利者都為之顫栗?！?《岑遜的悲歌》)詩人以富有穿透力的語言，描繪出英雄的雷霆萬鈞的力量。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但也有人誤解，以為詩歌就是分行的文章。有人認為，哪怕是政治口號，一分行就變成了詩。因此，一個時期，有些詩歌曾經淪為分行的政治口號，有的雖然不是口號，但也在聲嘶力竭的呼叫中顯得蒼白無力。韋其麟則不然。在我讀到的他的詩歌里，從不出現(xiàn)政治口號。這不是說，他的詩歌沒有強烈的思想內涵;而是說，他的思想，他的哲理，都非常隱秘地藏在形象化、意象化詞句之中。他的詩歌的藝術美正在這里。

韋其麟的詩歌，尤其是他的抒情短章，非常富有哲理性。但是他的哲理，他的傾向性，不是像恩格斯批評某些作者指責的“直接說出”，而是具有藝術的“隱蔽性”。例如，他的一首《詩——致詩人》中寫道:“你教我頌揚善美，而善美往往被丑惡所戲弄。天地間不時蕩著戲弄者得意的微笑。/我心里充滿了酸苦。/你教我禮贊崇高，而崇高每每被卑鄙所褻瀆。天地間不時響著褻瀆者放蕩的狂笑。/我的心里充滿了痛楚。/你教我贊美智慧，而智慧常常被愚昧所評判。天地間不時飄著評判者陰冷的嗤笑。/我心里充滿了悲哀?！边@是一個智慧者的痛苦，一種無奈的呼喚。他在《痛苦》、《撒謊》、《美德》、《謊言》、《烏鴉》、《狗》等詩中，都隱喻著一種哲理，是詩人“反諷”藝術手法的巧妙運用。

韋其麟的詩作才情豐盈，是當之無愧的真誠的壯族詩人。除了早已膾炙人口的《百鳥衣》，其他如長詩《鳳凰歌》、敘事詩《尋找太陽的母親》、詩集《含羞草》、散文詩集《童心》、《夢的森林》、詩集《苦果》以及《依然夢在人間》等，都有廣泛的影響，已有許多論者進行評論。我這篇短文，不是對詩人韋其麟詩歌創(chuàng)作的研究，而是作為一個讀者，他的學弟，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粗淺印象，寫下供參考，望指正。

(繆俊杰，《人民日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