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昨陪錫杖，卜鄰南山幽。年侵腰腳衰，來便陰崖秋。

重岡北面起，競?cè)贞柟饬簟Ｃ┪葙I兼土，斯焉心所求。

近聞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頗和暖，石田又足收。

當(dāng)期塞雨干，宿昔齒疾瘳。裴回虎穴上，面勢龍泓頭。

柴荊具茶茗，徑路通林丘。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fēng)流。

——唐·杜甫《寄贊上人》

在那個以科舉取士的時代里，做官是許多讀書人夢寐以求并為之奮斗不已的人生目標(biāo)。因為做官。說得崇高些，可以治國、平天下，說得現(xiàn)實些，可以致富、光宗耀祖。于是乎。為了這個高遠(yuǎn)的理想，皓首窮經(jīng)，疲于奔命，有的甚至將一生的時光付之寒窗苦讀。但是，并不是所有讀書人都能成為幸運(yùn)兒，失意和災(zāi)禍隨時都會摧毀他們的意志，無情地將他們沉入失落的深淵。在仕途失意的時候，孔圣人幫不了他們，他們便帶著抑郁的心情飲酒、游歷；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孔圣人還是幫不了他們。他們便懷著驚懼的心理躲避、歸隱。然而。精神世界的依托則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選擇了佛老，讓受創(chuàng)的心靈有了個避風(fēng)塘。命運(yùn)多舛的老杜也許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吧。

這首詩就是他因關(guān)中鬧災(zāi)荒棄官逃到秦州(今甘肅天水)時與贊上人交游、欲求遁隱的表達(dá)。詩雖為五律，語言卻是平易質(zhì)樸，幾乎沒有矯飾，就像是一位滄桑的老者在若有所思地向人們徐徐道來：

前幾天，你陪著我到幽靜的南山擇地結(jié)廬

我年事已高，腰腳也不靈便，陰涼之地不宜居

要找一個層層疊疊的山岡，那里常年陽光普照

可以建茅屋，還有地可種，我便心滿意足

近來聽說西枝村西頭有塊地，那里有蓊郁的樹木和豐饒的黍谷

中午風(fēng)和日暖，田地雖貧瘠也能大獲豐收

塞雨停歇、牙病痊愈之時，徜徉在虎穴，面對著龍泓

在柴扉荊戶前飲茶，在山林小徑上信步

就這樣，與你一同瀟瀟灑灑地來來往往

《重過何氏》組詩與這首詩在感情基調(diào)上大致是相同的，都是想表達(dá)一種避世的思想，但初衷卻有所不同。前者是因不售而希冀有朝一日能過上像何將軍這樣亦官亦隱的生活，其心是向往名利的，而后者卻是因饑荒困頓而渴望結(jié)廬而隱，心是企盼歸宿的。然而。不管當(dāng)時是出于什么樣的情緒，茶茗卻始終沒有走出過他的生活，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也是精神上的。茶在文人生活中，從來都是扮演著閑情逸致之“道助”的角色，從未聽聞與郁郁不樂有甚瓜葛，恐怕也只有酒才能一時麻醉神經(jīng)。宿酒乍醒卻是愁上加愁。不過老李(李白)倒是個例外，一輩子只寫過一首完全說茶的詩，其余時間基本上都泡在酒壇子里，很多詩都是在講怎么喝酒、喝酒有什么感受之類的。因而，他即使是很郁悶，酒一喝也就煙消云散了。老杜就沒老李那么狂放不羈。他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憂己，也憂國憂民，所以他喝酒是無法釋懷的。那么，也許茶可以代替酒來為他解憂。困守長安時，重游何氏山林，渴想黃昏下賞景、楓葉上題詩、春風(fēng)里啜茗的生活；流寓秦州時，交游贊上人，萌生卜鄰南山、構(gòu)屋耕田、柴荊品茗的愿望。詩中沒有醇酒。就只有淡茶，淡到無味，如微風(fēng)吹過山谷—般。不露痕跡。

在看慣了炎涼的世態(tài)風(fēng)景、嘗盡了漂泊離亂之苦后，老杜所要的只不過是“茅屋買兼土”的粗茶淡飯生活，能吃飽穿暖就滿足了。再奢侈點，最多也就是和好朋友一起游游山、玩玩水、喝喝茶、散散步的恬淡生活罷了。究竟是什么令曾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抱負(fù)的老杜變得如此淡泊?或許無常的世事和無奈的生活可以解釋。據(jù)《舊唐書》本傳記載，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時任宰相房琯，是老杜的好哥們，主動請纓討伐安祿山，誰料征討不成竟兵敗。唐肅宗要將房琯革職，老杜便上疏求情。對于肅宗而言，老巢淪陷已是大為光火了，房琯又不自量讓我損兵折將，我不殺他算是網(wǎng)開一面了，你杜甫還來勸我不要撤他的職?既然如此，干脆就讓你們兩個難兄難弟都下放到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去任職好了。結(jié)果，房琯還好點，被貶為刺史，老杜就慘了，被踢出長安城，安排到華州(今陜西華縣)去當(dāng)一個卑微的司功參軍，這個職位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某縣的政法委書記或武裝部長。

老杜的運(yùn)勢差得很，在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時，在華州任職期間又遇到了天災(zāi)，糧食價格暴漲，根本沒法活命。于是，他才狼狽地棄官逃到秦州。在那里遇見了舊知贊公。贊公原為京都大云寺住持，當(dāng)年老杜在長安求職時曾多方關(guān)照他，提供食宿、衣履給他，后也因房瑁受牽連而遭貶謫，寓居秦州。他鄉(xiāng)遇故知。自然是分外欣喜，而這欣喜之中也難免帶著些難以言表的酸楚。兩個同病相憐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便在這異鄉(xiāng)開始延續(xù)。贊公多次陪著老杜去尋地建房。飄蓬暫落秦州的日子里，老杜寄宿于他的土室里，時常聽著聲聲梵唄和沉沉木魚，抵膝相坐，把肩暢敘。身在禪林緇流的贊公，坐禪讀經(jīng)的枯寂生活自然是少不了茶的沁潤，要不然老杜也不會在詩中說“柴荊具茶茗”了。他是希望能和贊公一道，閑坐柴扉荊戶前，賞山林景明變化，聽釜中湯水慢慢鼎沸，看飛花白云盛滿茶甌，同享茶茗這一幽人之飲。此番無饑饉、無拘束的生活是何等的寬快悅適!

然而，秦州置地構(gòu)廬終究未果，冥冥的命運(yùn)最終還是讓杜甫選擇在成都浣花溪邊建了草堂，但老杜的腦海中的確真實地浮現(xiàn)過在秦州定居的想法。在秦州短暫停留期間。他留下了《寄贊上人》、《宿贊公房》、《別贊上人》等5首與贊公交游的詩?！跋喾瓿梢顾蕖ｋ]月向人圓”(《宿贊公房》)、“異縣逢舊友，初欣寫胸臆”(《別贊上人》)、“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fēng)流”(《寄贊上人》)，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難感受到老杜對與贊公之間的友誼是格外珍視的。他們的友情雅淡如茶，馨逸如茗，是濾去了一切世俗的紛擾與浮華之后沉淀下來的返璞歸真，這大概就是最原生態(tài)的君子之交吧。

贊公是杜甫交往最深的一個和尚。此外，他與曼上人、巳上人等也有往來，特別是與巳上人交游，還寫了一首有“茶”的字眼但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茶詩。詩中提到一種叫“茶瓜”食品，它是將白瓜用醋、糖等調(diào)料腌制而成，味甜而帶酸，可佐餐放湯。類似于今天的醬菜。茲錄詩如下：

巳公茅屋下，可以賦新詩。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

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浙迷S詢輩，難酬支遁詞。

——《巳上人茅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