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轉(zhuǎn)過臉去,
那只是冰冷的墻上的一張照片——
她會合上干癟的嘴,
我會流下苦澀的淚。
十年前,我沖著這豁牙的嘴,
喊過:干媽……
我馱著一個“狗崽子”的檔案袋,
到圣地延安,
為父母贖罪——
為他們有神的力量,
沒有在監(jiān)獄,炮火中倒下。
為他們有人的弱點,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這個娃娃!
為他們在語言當子彈的戰(zhàn)場,
只會說實話的嘴巴,
被無數(shù)彎著的舌頭打垮……
帶色的風(fēng)清掃這狼藉的戰(zhàn)場,
我是卷進黃土高原的一粒砂。
連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樣討厭我,
喪家狗——實際,也不算難聽的話。
“孩子,住到我們家吧。”
“不!我不需要聽憐憫的話?!?/p>
“孩子,我們老倆口也要個幫手,
我為你做飯,你替咱擔(dān)水……”
也許,這只是一個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這塊砝碼!
從此,我有了一個家,
我叫她:干媽。
因為,像這里任何一個老大娘,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王樹清的婆姨”——人們這樣喊她……
燈,一顆燃燒的心
窮山村最富裕的東西是長長的夜,
窮鄉(xiāng)親最美好的享受是早早地睡。
但對我,太長的夜有太多的噩夢,
我在墨水瓶做的油燈下讀書,
貪婪地吮吸豆粒一樣大的光明!
今天,炕頭上放一盞新罩子燈,
明晃晃,照花了我的心。
干媽,你何苦為我花這一塊二,
要三天的勞動,值三十個工分!
深夜,躺在炕上,我大睜著眼睛,
想我那關(guān)在“牛棚”里的母親……
“瘋婆子,風(fēng)雪天跑三十里買盞燈,
有本事腿痛你別哼哼!”
“悄些,別把人家娃吵醒,
年輕人愛光,怕黑洞洞的墳!”
干媽,話音很低,哼得也很輕……
啊,在風(fēng)雪山路上,
一個裹著小腳的老大娘捧一盞燈……
天哪,年輕人,為照亮人走的路,
你為什么沒有膽量像丹柯,
——掏出你燃燒的心?!
鐵絲上,搭著兩條毛巾
帶著刺鼻的煙鍋味,
帶著嗆人的汗腥味,
帶著從飼養(yǎng)室沾上的羊臊味,
還有從老漢脖子上擦下來的
黃土,汗堿,糞沫,草灰……
沒幾天,我雪白的洗臉巾變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喚我的毛巾。
我不聲不響地從小箱子里,
又拿出一條毛巾搭在鐵絲上,
兩條毛巾像兩個人——
一個蒼老,
一個年輕。
但傍晚,在這條鐵絲上,
只剩下一條搓得凈凈的毛巾。
干媽,當著我的面,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里:
“娃娃別嫌棄你大叔,
他這個一輩子糞土里滾的受苦人,
心,還凈……”
啊,我不敢看干媽的眼睛,
怕在這鏡子里照出一個并不干凈的靈魂!
夜啊,靜悄悄的夜
困,像條長長的繩子把手腳捆緊,
困,像桶稠稠的糨糊把眼皮糊緊,
困,像團厚厚的棉花把耳朵塞緊,
乏極了的身體在暖暖的炕上,
一團輕飄飄的浮云。
那閃亮的是星星么?不,是油燈。
那蒼白的頭發(fā)是誰?啊,是干媽。
夜,靜悄悄的夜里我醒來,
只見干媽那雙樹皮一樣的手,
在搜著我衣衫的縫……
也許,用詩來描繪這太粗俗的事,
我一輩子也不會成為詩人。
但,我不臉紅——
我染上了一身的討厭的虱子,
干媽在燈下把它們找尋。
媽媽,我遠方“牛棚”里的親媽媽呀,
你決不會想到你的兒子多幸運,
像安泰,找到了大地母親!
我沒有敢驚動我的干媽,
兩行淚水悄悄地往下滾……
“哎,準又夢見媽了,可憐娃!”
她輕輕抹去我臉頰上的淚花。
我輕輕在心里喊了一聲媽媽。
啊,暖暖的熱炕上我像輕飄飄的云,
暖烘烘的云裹著一顆騰騰跳的心!
我怎能吃下這碗飯
“我怎能吃下這碗飯,
干媽呀,我的好干媽!”
留給我的,
一碗米飯金黃,
洋芋酸菜噴香。
留給你的,
一碟苦苦菜,
一碗清米湯,
一個窩頭半把糠……
“你不要說,
你不要講,
要不是我碰上,
你不會說,
你不會講,
你還會像昨天那樣,
笑著看我吃得多香……”
延安啊,革命的窮娘,
貧瘠的山岡,
枯瘦的胸膛。
給人吃米,自己吞糠,
過去這樣,現(xiàn)在這樣,
見到三五九旅的老將,
當兒孫的咋有臉講?!
我用顫抖的雙手捧著碗,
像嬰兒捧著母親干癟的乳房……
我愧對她頭上的白發(fā)
十年,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舞臺,
有多少個悲歡離合,多少個想不到?……
我多么不愿用一滴辛酸的淚,
作為對干媽所有美好回憶的句號!
啊,十月的鞭炮炸響,
鄉(xiāng)親們才告訴我這個噩耗,
三年前,她就死了,
死于陜北最平平常常的病,
胃出血,加上年老……
啊,三年!是哪一個好心的鄉(xiāng)親,
在騙我,每月一次地:
放心吧,我很好、很好!”
怪誰呢!怪誰?誰?!
沒牙的嘴啃著羼糠的窩窩,
佝僂的腰背著沉重的柴草,
貧困——熬盡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枯了,像一根草……
不!這個回答,我接受不了,
延安,四十年前紅星就在這里照耀!
她說過,當她還是一個新媳婦,
也演過“兄妹開荒”,
唱過“挖掉了窮根根眉梢梢笑”!
“共產(chǎn)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p>
啊,請百倍愛護我們的土地吧——
如果大地貧瘠得像沙漠,像戈壁,
任何種子,都將失去發(fā)芽的生命力!!
——干媽,我愧對你滿頭的白發(fā)……
干媽,你咧開豁牙的嘴笑了,
告訴我,你那沒合上的嘴,
想對我說些什么話?!……
中 國
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郎,
雙手拳在胸前,
“How great!China……”
她贊美著老態(tài)龍鐘的長城。
不,可尊敬的小姐,
對于我的祖國,長城——
只不過是民族肌膚上一道青筋,
只不過是歷史額頭上一條皺紋……
請看看我吧,年輕的我——
高昂的頭,明亮的眼,剛毅的體魄。
你會搜尋不到恰當?shù)馁澝涝~,
但你會真正地找到:“中國”!!
1981年
環(huán)行公路的圓和古城的直線
——獻給北京第一條立交公路
昨天,死去的昨天的城,
無數(shù)的正方形——
茶館方桌上方形的麻將牌,
故宮殿基每一塊灰色方磚,
小巷中每座擁擠的四合院,
紫禁城后宮妃子們的禁苑,
——僵死的條條框框
構(gòu)成古城格局的特點!
我們面對死去的過去留下的遺產(chǎn):
無數(shù)交錯的直線
——十字街頭上紅燈高懸。
無數(shù)次高速行進中急剎車,
無數(shù)次上班下班中的誤點。
——死去的歷史為活著的城市
樹立著無形而威嚴的柵欄!
啊,我歡呼這第一條立交環(huán)行路,
它出現(xiàn)在這方格稿紙般的城市
——一個巨大的句號的圓。
結(jié)束了,無數(shù)用房屋的方塊字
寫成的僵死、呆滯和緩慢。
立體交叉路口,車輪飛旋的風(fēng),
環(huán)城公路帶來新的語言。
像原子在回旋加速器中奔馳,
轟擊著在僵死的格局中
在古城盤踞了數(shù)百年
尚未僵死的保守和自滿!
1980年
想飛的山巖
——驚心動魄的瞥
一只鷹,一只掙扎的鷹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爪子陷進山腹
兩只絕望而又倔強的鷹翅上
翼羽似的松林
在凄風(fēng)中顫動
一塊想飛騰的山巖
數(shù)百年還是數(shù)千年啊
永遠只是一瞬
濃縮為固體的一瞬
想掙扎出僵死的一瞬
一個凝結(jié)為固體的夢境
一個醞釀在詩人心中
來不及寫出的悲壯史詩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續(xù)數(shù)千年追求的痛苦
對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聽憑命運的安寧
那顆心早已是石頭了
她早已不會動
也永遠不能動
想飛的鷹,你能飛嗎
當你掙脫這濃縮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將需要你
用聳立千年的雄姿換取
你將消失
和禁錮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你會飛的
你的飛騰是一場山崩地裂
你的身軀會跌入大江
你的靈魂是真正的鷹
驕傲地飛越神女峰的頭頂……
1982年
謁一個紅衛(wèi)兵墓
“他是誰?”一個小女孩
指著開滿小黃花的土堆
我想在能讓她理解的字中
挑選出一個詞——
好人,壞人,還是戰(zhàn)士
都無法寫上他的墓碑
他是歷史,是缺乏定義
需要后人加上注釋的歷史——
是同一面旗下流血的
無言的警告
是永遠響在記憶中的
流血的記憶
是詢問,詢問著的是
今人和后人
是成熟,雖然他只是
幼稚的種籽
是悔恨,悔恨的母親
眼淚和孤獨
是復(fù)活,埋葬的愚昧
讓良知蘇醒……
孩子,我的這些理解
一定比不上你的答復(fù)更深刻
你明天會答復(fù)這些野花
我今天只能告訴你:
“他是在夜里死去的
年輕的打更人……”
1983年
這片土地
不是一條曲線圍成的圖騰
不是兩個字簡單的組合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一層又一層祖先血的礦脈
一代又一代母親淚的泉水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汗?jié)n的犁鏵上咸澀的歌謠
血銹的劍刃上恥痛的憶痕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鐵蹄踩不絕的希望的綠芽
野火燒不滅的叛逆的春草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少女的初戀士兵的忠貞
草纏的白骨殘破的汗青……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與我們相同的血型
一根臍帶連著兒子與母親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與我們相同的語言
這語言教會我們長大成人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與我們相同的命運
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的墳塋
只因這一片土地有
與我們相同的靈魂
有崛起的群峰有不屈的子孫
啊,把這一切加起來才是祖國
沒有一句話能表達她的神圣!
1983年
讀陜北民歌集
不忍打開,不忍打開
怕打開這油印的陜北民歌集
不忍打開,打開了
那凄楚的嚶嚶低泣
會從數(shù)百年前一扇紙窗
傳來蘭花花這女子的悲愴
不忍打開,打開了
會平地而起一陣暴風(fēng)雪
那撕裂鉛云的朔風(fēng)
也撕裂著放羊五哥的單衣
不忍打開喲,打開了
會展現(xiàn)一條長長的小道
小道上走著一個噩耗
走西口的親人再也回不來了
啊啊,怕打開又偏偏打開
難道人生不就是這樣
悲傷不能淹沒歌唱
不忍合上,不忍合上
怕合上這油印的陜北民歌集
不忍合上喲,合上了
就合上她那明媚的眼
天上可以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可人間不能少了她的歌唱
不忍合上喲,合上了
就合上三月熏人的艷陽
沒有信天游手中的鞭子沒法揚
揚起鞭子的后生多豪爽
不忍合上喲,合上了
合上了會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合上了會認不得鄉(xiāng)親的模樣
合上了我們會窒息而缺氧
啊啊,打開了就合不上
難道生活不就是這樣
開始了就要不停地走向前方……
1983年
羊皮筏
黃濁的激流對高原說
這就是你給高原男人安排的命?
羊皮筏靠在岸邊……
羊奶擠干了讓兒子們泡在奶酪里
羊肉風(fēng)干了讓老爹們醉在酒杯里
羊毛捻成線讓婆娘們吊在線棰里
只剩這一張張皮
讓男人們的命運浮沉
當兒子當父親當丈夫又當水鬼
一切都奉獻然后又再生的羊皮筏
又是一只羊扔進了狼群
洶涌的濁流是一萬條蒼灰的狼
追逐著廝咬著撲抓著
早已舍卻生之渴望的羊皮筏啊
在激流里再無死的恐懼
羊皮,弱者的象征
然而將一切都與生命同時奉獻
之后的之后,何等英武矯健
男人們登羊皮筏而入激流
而冒險而驍勇而高昂頭顱
因為奉獻而自豪于生存的男人啊
不知是羊皮筏浮起你的命運
不知是你的命運給羊皮筏于生存
浮浮沉沉中我的眼眶濕潤
當兒子當父親當丈夫再當水鬼
這就是高原的靈魂之昭示
你這讓人愛又讓人恨的滾滾激流
1989年
獵豹印象
美麗得讓人顫抖
面對獵豹就如面對冰川
才發(fā)現(xiàn)美是一種溫度
容易凍傷靈魂
奔馳得如此絢麗絕倫
讓人忘記世界
在風(fēng)與風(fēng)之間只有獵豹
只有四條腿
從我們的眼睛
伸入我們的胸膛
掏出腥味的贊嘆
而當一串幼小的獵豹
圓滾滾的跟在它的身后
獵豹溫馴如貓
我們同時驚愕地發(fā)現(xiàn)
這英武而溫存的母親楷模
正面對著——
一支獵槍
精巧的瓦藍色的獵槍上
一根手指
戴著訂婚戒指的手指
1990年
黃河槳
老船工死了
閉了眼還揚著一只手
兒子掮起這只手又走向
河灘……
多么令人驚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連為一面槳
手輕撫黃水,手揚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嚀:
兒喲!……
1991年
時間畫像
一塊冰冷的花崗石
開放出一朵玫瑰
那最初的欲念
是花蕊上的露珠
太陽天天都一樣誘惑著花
而花崗石的靈魂
在露珠的夢中悄悄飛升
飛起來長出一雙翅膀
那是只小鳥來到我的面前
來和我交換禮物
啊,當小鳥在我的詩行里歌唱
我的心得到那雙翅膀
飛遠了,飛到了我也
找不到的那個地方……
1995年
克里姆林宮背后
為了看一眼克里姆林宮
我們的歐洲之行選擇了伊爾
伊爾有全世界最厲害的空嬸
胖胖的娜塔莎們
在堆滿中國貨的伊爾客機上
讓我們知道空嬸——
就是空姐減去一百次微笑
再加上一百磅脂肪
為了看一眼克里姆林宮
住進莫斯科機場中轉(zhuǎn)客店
從保安處乘上電梯直達頂層
再乘飛機前就不準你下樓
頂樓客房沒電視沒電話沒牙刷
頂樓有一間小酒吧——
吃吧吃吧只要你有美元就吃吧
店主不叫孫二娘叫娜塔莎
為了看一眼克里姆林宮
半夜十點半客店組織旅游
看散場的歌劇院
看熄燈的大商場
看沒人進入的國家杜馬
看沒有降旗的美國使館
克里姆林宮紅場早已關(guān)閉
只能到河邊看克林姆林宮背影
不知是紅場與我們無緣?
還是克里姆林宮扭過了臉?
為這次深夜觀光游
每人要付二十美元
此刻我們在看歷史的背面
心里想那一切是真是偽?
此刻導(dǎo)游在看美元的背面
心里想這是張真錢假錢?
1997年于莫斯科
存放眼淚的小瓶子
在奧赫里德市博物館,展出古代馬其頓婦女存放眼淚的瓶子,它有拇指那么大,在男人出征打仗時,女人們就用它存放自己的思念與悲傷……
啊,這是什么?一只小瓶
存放著千年眼淚!
請告訴我,你這個魔瓶
你藏著的那個陰謀與愛情故事
你藏著的那個罌粟與寶劍傳奇
你藏著的另一部歷史
女人寫的歷史
用眼淚寫!
男人用血寫過歷史
然后把用謊言的唾沫當作修正液
把歷史改成權(quán)貴們的起居錄
寶劍會生銹
耀眼的勛章掛在胸前
常常是因為勛章后的那顆心
需要一副甲胄
淚水瓶里淚水的歷史啊
那么渺小卻沉重得
墜痛每個人的心
如果還長著心!
淚水瓶里淚水的歷史啊
如此苦澀卻苦澀得
清澈而純潔,看著它
真想放聲大哭一回!
啊,長歌當哭的詩人喲
詩歌不也是一只存放眼淚的瓶子么?
只是,只是今天的詩之瓶
也快進博物館了——
也許,現(xiàn)代人不需要詩
現(xiàn)代人是沒有淚腺的人!
1997.9于馬其頓
(追記,今日新聞稱:近年來化妝品市場火爆,銷勢看漲——啊,那些拇指大的香水瓶正用工業(yè)化的誘惑裝扮現(xiàn)代人的笑容。)
臺北故宮感懷
這是臺北,是北京故宮
故宮到了臺灣不會忘記故土
這是故宮,是一片故土
故土里有你和我共同的故鄉(xiāng)
這是故宮,是咱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向我們走來無數(shù)的故友
這是故宮,是誰的故友
故友說不盡的是祖先的故事
這是故宮,是祖先故事
故事引著你和我看風(fēng)雨故都
這是故宮,是歷史故都
故都收藏著我們情感的故園
這是故宮,是情感故園
故園里走一圈遇到多少故舊
這是故宮,是知己故舊
故舊總不忘提醒你回歸故里
這是故宮,是你的故里
故里件件文物都是無價故書
這是故宮,是全部故書
故書金縷玉雕記載千鈞故實
這是故宮,是金石故實
故實不湮忠奸黑白條條故轍
這是故宮,是人心故轍
——啊,故宮走一回故轍
那是中國人的心之轍!
1999年6月
樓蘭看到一只蒼蠅
在千里死海的腹地
出現(xiàn)了一只蒼蠅!
啊,它只能是我們這支探險車隊
沒經(jīng)批準的非法乘客
是搭乘日本的沙漠越野吉普?
還是搭乘德國奔馳沙漠大貨?
陽光如一萬支箭矢
蒼蠅在樓蘭死城上空快樂地舞蹈
啊,蒼蠅,你的命運是什么?
——是一次偶然的進入
你成為這支探險隊的成員
穿過了原子彈靶場,羅布泊湖底
雅丹地貌區(qū)飛進了歷史?
還是在車隊離開后,你獨自在這死城
最后孤獨地舞蹈
最后悲壯地振翅?
啊,蒼蠅,它飛離了車隊
不能再搭車返程!
半小時后,它將是樓蘭古城唯一的生命體!
啊,蒼蠅能入詩嗎?
只因一次錯誤搭乘
只是換了一個背景——
不是垃圾場,不是美食宴,不是鮮果
不是你的廚房和你的衛(wèi)生間
不是!
只是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
死亡之屋外與死亡之樹上
一只還在飛動的生靈……
生命真美麗!
生活真美好!
生存真美妙!
我三次高聲地贊美啊
只因為一只在死海之上飛舞的小蒼蠅!
1999年10月
石碑與青藤
這是什么戀人?
一個是青春與活力
一個卻死硬而冰冷
這是誰的象征?
是讓我們盲眼的悲劇
是讓心靈顫栗的神示
苦戀?誰苦?
是年年都藤繞須纏的青藤
還是無法言說的那塊石碑
象征?生死?
瞬間的渴望比永恒更美
柔嫩的情感比理性更美
石碑與青藤若真是戀人
那會讓所有悲劇
變成瞎子和啞巴
石碑上不鐫刻愛情故事
它只讓青藤來演
年年如此的蔥郁
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這里
把它倆扭在一起的
是比愛更烈的妒嫉
石碑妒嫉青藤所有的青春活力
青藤妒嫉石碑所有的永恒高貴
互相吸收而成風(fēng)景
瞎眼的我們說——
啊,這里太荒涼了
讓我們來看什么呢?
2000年
愛情是里爾克的豹
愛情是動作迅疾的事件
像風(fēng),迎面撲來的風(fēng)
像鷹,發(fā)現(xiàn)目標斂翅的鷹
像閃電,你剛發(fā)現(xiàn)了又隱沒的閃電
從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樣了
愛情是里爾克的豹
在鐵柵那邊走啊走啊
而你隔著鐵柵
望著那豹發(fā)著綠光的眼睛說
等待,還是死亡
愛情是大樹
是橡樹和青楓
所有枝條都交錯的天空
是樹下的小花
花兒正初綻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邊的小草
草叢中有一處墳塋
是墳塋里兩個人安靜地躺著
兩個人都在回憶
頭一次約會的那個晚上
躺在草叢里
數(shù)著滿天星……
2000年
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來的秋蟬
不太講究平仄,它畢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個而唐朝的秋蟬
很多,很多的秋蟬
就讓天地間高唱前朝盛世調(diào)
冰河鐵騎兮大河孤煙
四方來朝兮長安夢華
啊,風(fēng)光過的蟬是在用歌唱
為那個盛夏而唱
氣韻還好,氣長氣短仍然高聲唱
只是畢竟秋了
秋蟬的歌,高亢而漸涼
宋朝的蟋蟀無顏
北宋無院
南宋無庭
無院無庭的蟋蟀躲在墻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嘰嘰
丟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嘰嘰
忙著為歌女們填詞
難怪躲進墻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聲小氣
長一句再短一句
雖是聲輕氣弱
卻讓閨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撫慰里
養(yǎng)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蟬也遠了
宋去也,蟋蟀也遠了
無蟬也無蟋蟀的現(xiàn)代都市
只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風(fēng)
吹彈著水泥樓間電話線的弦
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
忙音!忙音!忙音!……
2001年
在冬宮看護油畫的女人
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一角
看護油畫的胖胖的女館員呼吸著
皇宮高貴的氣息
和這些世界名畫里的美人兒
提香的美人、盧本斯的美人
戈雅的美人、拉斐爾的美人
一樣呼吸著啊
油畫里的美人還是那么迷人
那彈性的皮膚包裹著青春
那皮膚下的血管涌動著欲望
一百年不變?nèi)倌瓴焕?/p>
啊,在我驚喜而忘情的佇立處
沙皇也呆立?列寧也駐足?
斯大林也溫情?普京也驚回首……
都是過客,緩緩過客也罷
匆匆過客也罷,正在過的過客也罷
像我,把人生一串腳印留在畫前
一回頭,卻永無蹤影——
過客們走過啊,什么都沒留下
只留下這些曾經(jīng)蘇聯(lián)的娜塔莎
蘇聯(lián)的曾經(jīng)青春迷人的娜塔莎
和名畫上的美人一樣呼吸
冬宮里高雅而名貴的氣息
溫習(xí)曾有過的青春,青春不再
夢想曾有過的美麗,美麗不再
啊呀,這些胖胖的女館員從哪兒來的?
從蘇聯(lián)來的小姑娘們忘記了
返回青春車站的車票……
2002年10月于圣·彼得堡
一個音符過去了
一個音符過去了
那個旋律還在飛揚,那首歌
還在我們的頭上傳唱
一滴水就這么揮發(fā)了
在浪花飛濺之后,浪花走了
那個大海卻依舊遼闊
一根松葉像針一樣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樹林迎著風(fēng)
還在吟詠松濤的雄渾
一只雁翎從空中飄落了
秋天仍舊在人字的雁陣中,秋天仍舊
讓霜花追趕著雁群南下
一盞燈被風(fēng)吹滅了
吹滅燈的村莊在風(fēng)中,風(fēng)中傳來
村莊漸低漸遠的狗吠聲
一顆流星劃過了夜空
頭上的星空還那么璀璨,仿佛從來如此
永遠沒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發(fā)悄然離去了
一只手拂過額頭,還在搜索
剛剛寫下的這行詩句——
啊,一個人死了,而我們想著他的死
他活在我們想他的日子
日子說: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7月
布拉格的陽光
陽光一層層地鍍滿布拉格
樓群是盛裝的少女
那些渾圓的巴洛克裙裝
那些尖尖的哥特式尖帽
都聚集在伏爾塔瓦河這張餐桌兩旁
初春的太陽好像殷情的主婦
給伏爾塔瓦抖開霞光的桌布
圣人們結(jié)隊而行
我們剛在查理大橋上看到他們身影
仙女們翩然而去
大歌劇院還繚繞著魂牽夢縈的歌聲
春天的布拉格是個排演場——
讓城堡和宮殿說,這里是天堂
讓綠樹和花朵說,這里是夢鄉(xiāng)
布拉格最醉人的是陽光
我站在布拉格城堡外這個坪臺上
一個叫伏契克的人站過的地方
“多么美麗的布拉格
而你的生命就要結(jié)束了……”
一個法西斯與一個捷克人的對話
曾經(jīng)寫在我的初中課本上
是的,布拉格我明白了你的春天很美
只因為你的冬天是那么漫長!
陽光下的布拉格,天堂之春
伏爾塔瓦河流淌著布拉格的芬芳
比葡萄酒更醉人的是流進人們心中的
另一條伏爾塔瓦河
德沃夏克,我今天知道了
你的金色的音符
金都是布拉格的陽光!
2006年6月布拉格
遠山的深度
遠山,深深地在窗的那邊
遠山的深度
在指尖
纖纖的指尖
劃動玻璃
在呵氣消失之前
遠山的深度
在浸潤的墨跡邊沿
宣紙無語
無語如檐角的云
遠山的深度
在云的夢中
不小心逸出
那深度啊
竟變成突兀一聲嚇人的鴉噪!
2006年月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