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傳媒機構報道中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后葉西方傳教士來華辦報。至20世紀初,由于西方勢力在中國的不斷滲入以及中國社會相繼爆發(fā)的系列重大事件,西方主要傳媒機構開始向中國派設常駐記者,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外國傳媒機構和記者一躍成為向西方傳遞中國訊息的中堅力量,通過他們多樣化的國際新聞傳播實踐,西方社會不斷地顛覆著對中國社會的傳統(tǒng)想象和認知,并成為建構近代中國媒介鏡像的始作俑者。在世界政治、經(jīng)濟以及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制約和影響下,國際新聞報道持續(xù)地向世界提供著一幅充滿爭議的、交織著偏見與客觀、理性與情感的中國圖景。
但是,由于國際新聞的生產(chǎn)與傳播一直受到世界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因此它與一般國內新聞的生產(chǎn)和傳播具有不同特點,更加的復雜化和多樣化,因此,有關它的研究具有較為重大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事實上,西方媒體涉華報道研究已經(jīng)成為國際新聞傳播研究方面的一個重要領域,它不僅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洞悉西方媒體如何從事國際新聞制作,把握其生產(chǎn)傳播規(guī)律的一個關鍵切入口,同時也可以為我們提供一條理解西方社會有關中國社會認知發(fā)展變化的重要線索。更加重要地是,當我們一再突破傳統(tǒng)理念,日益認識到新聞不再是事實的簡單呈現(xiàn)和疊加,而是一種時刻為人們“編制著信仰、價值和集體認同”[1]的核心力量之時,探索國際新聞報道的本質、來源以及社會影響,會成為中國人更好地了解自身和把握世界的一種有效方式和途徑。
因此,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伴隨著中國對外交流活動不斷增強以及國家政治經(jīng)濟實力的增進,有關外國媒體涉華報道的研究在中國本土大面積展開,出現(xiàn)了較為廣泛的學術關注和研究興趣??傮w上看,這個時期的研究成果數(shù)量較大,而且比較傾向于采用定量的方法展開研究,發(fā)現(xiàn)并總結出了影響涉華報道的一些重要的宏觀社會因素,是中國新聞傳播學者自覺參與國際新聞傳播研究的重要時期。
特別是,在1996年李希光教授《“妖魔化”中國的背后——美國媒體是如何講政治的》一文及其著述《妖魔化中國的背后》一書公開發(fā)表后,迅速激起了業(yè)內學者對西方主流媒體涉華報道的研究熱潮。1997年僅就李希光之文進行商榷與反思的文章就近20余篇[2]。比如焦國標的《值得商榷的“妖魔化”——評李希光先生的〈“妖魔化”中國的背后——美國媒體是如何講政治的〉和〈再論“妖魔化”中國〉》[3]、任海的《美國新聞霸權的本質》[4]、徐熊的《美國某些傳媒是怎樣丑化和敵視中國的之六》[5]等等,如果拋開其中某些文章的理智抑或感性色彩不談,上述這些研究還是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了當代中國研究者對美國主流媒體的重新思考和時代性反思,并提出了理性認識西方傳媒以及國際新聞報道的主張,比如范士明在《美國媒體敵視中國的原因》一文中就宏觀分析了美國媒體抱有中國偏見的四個持久性原因,包括媒體特征、意識形態(tài)差異、國際利益考慮以及國內政治影響[6]。
值得重視的是,中國學者自覺發(fā)起的有關美國媒體涉華報道的批判性研究迅速激起了美國方面的反映,據(jù)李希光回憶說,在其文章發(fā)表后不久,美國全國廣播公司駐北京的首席記者以及《紐約時報》北京分社社長都迅速與他進行了接觸,甚至美國國務卿克里斯托弗也對此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關注[7]。事實上,不出兩年,美國首都華盛頓亞美利加大學的傳播學院、哈佛大學的肯尼迪政府學院以及美國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即于1998年5月在美國華盛頓聯(lián)合舉辦了題為“美國媒體的中國報道”(Conference on U.S. Media Coverage of China )的國際研討會,大會延請了美國、中國以及我國香港地區(qū)的著名編輯、學者和決策人共同探討美國媒體涉華報道方面的諸多問題[8],會議議題包括涉華報道的歷史背景,中國人對美國媒體涉華報道的認知、美國媒體中國報道對其公眾輿論和外交政策產(chǎn)生的影響、美國在華新聞采訪中所遭遇的困難和挑戰(zhàn),以及中國如何報道美國等等。值得重視的是,在大會總結報告中,勞森(Lawson)特別指出了本次大會突顯出的中美研究者所持的不同新聞理念以及對記者角色的不同認知[9]。然而就筆者看來,這種公開暴露出的差異以及本次會議的中心議題“美國對華報道是否公正”恰恰是將如何歷史性地、多元化地思考涉華報道問題擺上了桌面,恰如一位與會者所言:“歷史地看,新聞業(yè)是替代傳教士和商人等塑造的虛假的中國形象的唯一選擇?!盵10],自中美交往以來,美國媒體對中國的報道并非鐵板釘釘,一成不變。因此,對中國研究者來說,詳細地考察不同歷史時段下美國媒體涉華報道的不同實踐可能才是更好地回答美國媒體如何從事國際報道的關鍵所在。
2000年后,有關西方媒體涉華報道問題的研究日益走向成熟,一批研究專著相繼問世。2003年,首先出版了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博士潘志高的研究《〈紐約時報〉上的中國形象:政治、歷史及文化成因》,作者對《紐約時報》1993年至1998年間全部的涉華報道進行了量化分析,探討了《紐約時報》對華報道的類型、主題以及語氣,“以期了解《紐約時報》的對華報道在多大程度上是負面的以及負面報道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等問題?!盵11],并將美國媒體對中國形象的負面塑造歸結為媒體偏好、美國文化及價值觀、中國現(xiàn)狀及美國對中國的傳統(tǒng)認知、國際局勢和美國內政需求以及中美關系總體態(tài)勢五個方面,比較全面地闡釋了影響美國媒體中國報道的多元因素,同時也反映了定量研究方法在中國大陸地區(qū)的展開。但是,潘志高的宏觀解釋框架并沒有突破1998年華盛頓研討會上的已有發(fā)現(xiàn)。
同年,中國傳媒大學啟動了“中國國家形象國際傳播現(xiàn)狀及其對策”研究課題,并相繼出版了一系列有關西方傳媒涉華報道方面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2006年劉繼南與何暉的研究報告——《鏡像中國——世界主流媒體中的國家形象》,2007年段鵬的《國家形象建構中的傳播策略》,2008年蔡國芬和劉笑盈的《事實與建構:國際新聞的理論與實踐》以及金勇的《客觀與偏見:美國主流報紙臺海問題報道研究》,它們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這個時期中國大陸學者對西方媒體涉華報道問題研究的層次和程度。總體上說,這些研究基本建立在以內容分析為主的定量研究方法之上,主要對2000年以后西方主流媒體的涉華報道內容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分析和解讀。以對《紐約時報》的研究為例,劉繼南與何暉就指出:“如果說《紐約時報》的報道給中國畫了一幅人物肖像,那么這個人物是基本正常的,但同時又是‘多病的’和‘面目丑陋的’?!盵12],并將原因歸結為西方人先入為主的價值觀主導下對新聞事實進行的主觀性選擇、冷戰(zhàn)思維延續(xù)下“保持受眾對‘假想敵’的固有觀點和抨擊興趣”[13]的市場營銷驅動力,以及中外信息傳播渠道溝通不暢所導致的西方記者對中國的片面性認識。
與此同時,相繼出版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何英博士的《美國媒體與中國形象(1995—2005)》,以及中共中央黨校喬木博士的《鷹眼看龍:美國媒體的中國報道和中美關系》。何英在建構主義理論的基礎上闡釋了美國媒體對中國負面報道的原因和內在邏輯,其中包括對國家利益、意識形態(tài)、文化價值觀念、美國民意等多元因素的系統(tǒng)性分析。
在這些正式出版的研究著述以外,同期還誕生了大量的研究論文,比如2001年劉康的《國際傳播對中國報道的“話題設計”——兼論美國媒體對“法輪功”事件的報道》,2002年邱林川的《多重現(xiàn)實:美國三大報對李文和的定型與爭辯》,2003年楊雪燕、張娟的《90年代美國大報上的中國形象》,2004年譚夢玲的《美國媒體如何建構中國形象》,2005年寧曙光的《2005年上半年西方主流媒體涉華報道分析》, 2006年司國安、蘇金遠的《2006中國國家形象——基于〈紐約時報〉涉華報道的文本分析》,2007年周寧《美國四大日報涉華報道分析》,2008年陳勇、張昆的《對于美國媒體關于西藏問題報道的思考》等等。
就筆者看來,上述研究專著和論文基本上反映了21世紀以來中國學者有關西方主流媒體涉華報道研究的基本風貌,它們大多在定量分析的基礎上,通過不同的研究視角和理論,分別對近年來美國涉華報道的類型和特點進行了程度不同的分析和探討,并對影響媒體涉華報道的多元因素進行了闡釋,突出反映了西方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對本領域的介入與滲透,較之2000年以前的研究更加規(guī)范和理性。但是,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有些研究明顯呈現(xiàn)出了因果解釋的線性思維方式,對西方媒體中國報道的分析囿于對文章題材、報道主題、態(tài)度傾向等方面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并將研究結論完全建立在對數(shù)據(jù)結果的推理之上,其解釋框架始終沒有超越國家利益、意識形態(tài)以及文化差異等層面的傳統(tǒng)闡述,因此呈現(xiàn)出了在不同研究樣本條件下幾無二致的研究結論。
事實上,既有的研究結論很難統(tǒng)攝西方媒體涉華報道的全部歷史并合理解釋其建構中國形象的歷史性嬗變,正如2002年方漢奇教授在《美國記者的愛恨中國情結——對100年來美國記者有關中國報道的回顧和反思》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美國媒體的對華報道是具有歷史階段性的,自1894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首次派遣記者到中國采訪以來,在不同歷史時期美國記者筆下的涉華報道都是迥然有別的,很難將100余年的對華報道歷程簡單地歸結為一個單一的結論[14]。因此,筆者認為我們需要在此研究方面展開更多歷史性的思考和探究才會有所斬獲和進步,在進行定量研究的同時,需要進行相應的定性研究,在展開大量當代對華報道研究的同時更需要探討早期西方媒體對華報道的歷史軌跡和發(fā)展脈絡,只有這樣才可突破當代西方傳媒對華報道研究中的單一歷史面向和一元化解釋框架。亦如黃仁宇教授所倡導之大歷史觀念:“要把道德的范疇放得遠大,歷史觀點代表人生哲學,不要受短時的政策所掩蔽,尤其不能閉門造車,不顧外間情勢的單獨決定?!盵15]秉持此種研究立場,我們可能才會找到一種連接宏大解釋框架和微觀具體實踐之間的闡釋橋梁,而此可能才是西方媒體如何報道中國、如何建構中國形象問題之要旨。
參考文獻
[1][美] 托德·吉特林著,張銳譯,胡正榮校:《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華夏出版社,2007年,第9頁
[2]通過中國知網(wǎng)“中國學術文獻網(wǎng)絡出版總庫”檢索得到,關鍵詞為“妖魔化中國”,時間為“1996-1997”
[3]焦國標:《值得商榷的“妖魔化”——評李希光先生的〈“妖魔化”中國的背后——美國媒體是如何講政治的〉和〈再論“妖魔化”中國〉》,《國際新聞界》,1997年06期,第45頁
[4]任海:《美國新聞霸權的本質》,《電視研究》,2000年07期,第64頁到第66頁
[5]徐熊:《美國某些傳媒是怎樣丑化和敵視中國的》,《新聞界》,1997年03期
[6]范士明:《美國媒體敵視中國的原因》,《國際政治研究》,1997年第3期,第46頁到第48頁
[7]李希光:《美國“妖魔化”中國的背后(下)》,《科技潮》,1996年第10期,第10頁到第11頁
[8]詳見喬木:《鷹眼看龍——美國媒體的中國報道與中美關系》,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6年,第248頁,附錄三(會議報告)
[9]同上,第250頁
[10] 同上,第252頁
[11]潘志高:《〈紐約時報〉上的中國形象:政治、歷史及文化成因》,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II頁
[12]劉繼南,何暉:《鏡像中國——世界主流媒體中的國家形象》,中國傳媒大學,2006年,第33頁
[13]同上
[14]方漢奇:《美國記者的愛恨中國情結——對100年來美國記者有關中國報道的回顧和反思》,《國際新聞界》,2002年02期,第78頁到第80頁
[15] [美]黃仁宇:《萬歷十五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81頁
(本文系上海大學2009年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紐約時報》駐華首席記者哈雷特·阿班涉華報道研究(1926-1940)”的階段性成果。作者系上海大學影視藝術技術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