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故事
女孩說:“風(fēng)兒啊,請你替我郵寄。今天學(xué)校召開家長會,破天荒地打定主意請媽媽參加,可是……”
風(fēng)兒說:“可是,你為難了我?!?/p>
女孩說,倘若不是那個消息傳來,她是不會來尋找下面這些故事的。其實(shí),這些故事根本就不是故事,是媽媽平平常常的功課。平平常常的東西最容易讓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而,今天,它們就成了故事。它們是醒來的故事。
我來到小溪邊。
涓涓的溪水,猶如我的眼淚一樣流淌。
在一叢非常茂盛的菖蒲邊,我蹲下來,撫摸著那塊一半裸在岸一半浸在水并且不那么光潔的暗赭色的牛肝石。菖蒲味兒和水腥味兒摻和在一起,悠悠然喚醒了我的思緒。
媽媽來過千次萬次,竟沒能將牛肝石踏出兩枚35碼的腳印。誰說鐵杵能磨成針呢?媽媽蹲在上面捶衣捶被,蹲在上面淘洗豆麥和小米,蹲在上面洗那做酸菜用的一寸長的蘿卜條……怎么沒能踏出兩枚腳印來呢?媽媽因失明而以手代目,摩挲過它千次萬次,它怎么沒能光滑起來呢?媽媽每次來,都是一個故事。
是秋天了,摸一把牛肝石讓人覺得沁涼入骨。我悵然地用掌心擊打來諦聽它的心聲。我問它,牛肝石啊牛肝石,你記不記得媽媽那雙手被冷水和寒風(fēng)割破,粗糙得滲出血來?你記不記得貧困帶給媽媽的一聲聲深不見底的咳嗽?我媽媽還會再來嗎?牛肝石先是默默無語,后來它才說:“孩子呀,你媽媽她是不會再來了,她在我這里的故事都結(jié)束了?!?/p>
我將目光投向溪水。
許多小魚兒如風(fēng)中的麥穗般,游來游去無所依。
我一劃水,它們倏忽一閃,躲進(jìn)卵石間不見了。
不見了,我卻想起了媽媽抓魚的精彩。
媽媽抓不住麥穗一樣的小魚,卻能抓住尺把長的鲇魚。溪的下游有個潭,綠綠的,深深的,潭底石罅如狼牙,讓我想起來就覺得恐懼。媽媽脫衣下水,如鴨子一樣扎下頭,短短的小腿朝上一搖就潛了下去。雙目失明的媽媽怎樣找到鲇魚的呢?她的小手怎能抓牢它們呢?媽媽浮上水面,常常是雙手都抓著鲇魚,鲇魚那雪白的肚皮在太陽下閃著光亮。我永遠(yuǎn)都弄不明白媽媽是怎么做到的。
“娃,接著!”
媽媽將魚拋上潭岸,我就撿起來裝進(jìn)魚簍。我試著抓一抓,鲇魚光滑得勝過肥皂片,怎么也抓不住。當(dāng)我和鲇魚正在簍里較著勁時(shí),媽媽已經(jīng)再一次浮出水面,手里又是兩條魚了?!巴?,接著!”
爺爺愛吃鲇魚,他說:“鲇魚頭,鯉魚尾,饞得神仙叭噠嘴?!蹦棠虗鄢增郁~,她圖的是鲇魚只有一根刺。爸爸也愛吃鲇魚,他喜歡就魚喝燒酒。可是爸爸在外地打工不回來,不要我們了。爸爸不回來不是最壞的消息,最壞的消息是媽媽進(jìn)城遭遇車禍,永遠(yuǎn)回不來了。
我問潭:“我媽媽還會來抓魚嗎?”
潭先是沉默不語,后來它才說:“孩子呀,你媽媽她是不會再來了,她在我這里的故事都結(jié)束了?!?/p>
在冰封的季節(jié),小溪是寂寞的。在寂寞的小溪上,媽媽曾推著她自己動手做的冰車兒,讓寶貝閨女我坐在上面“跑流星”。冰車兒不過是橫豎幾根短木棍,上面搭個厚敦敦的蒲草墊子。媽媽雙手扶了,勾著腰,撅著屁股跑起來,我會將銀鈴兒一樣的笑聲撒一河床,小溪因此不再寂寞。雙目失明的媽媽看不見岸,她怎么就能保證冰車兒的航線呢?這在我心里永遠(yuǎn)都是個謎。
冰車兒呀冰車兒,你還能讓媽媽推著你載著我跑嗎?
冰車兒先是沉寂無語,后來它才說:“孩子啊,你媽媽她是不會再來了,她在我這里的故事都結(jié)束了。”
一溪的故事都已醒來,我卻只能講給風(fēng)兒聽了。
一樹故事
已經(jīng)記不清是哪一年,媽媽在院子里栽了一棵小樹。
媽媽說,小樹長大了會結(jié)柿子。
我從沒吃過柿子。
小樹不過筷子粗,真有結(jié)柿子的那一天嗎?
許多日子過去了,那一天終于來到,小樹長大了,結(jié)了柿子。
我記得,頭一年結(jié)了兩個柿子,小如紐扣,大如青杏,再如核桃,終于長得拳頭般大了,我望它們望得脖子都酸了。媽媽老是說紅了再摘,紅了再摘??墒且灰勾箫L(fēng)緊,一早去看,兩個柿子都落地為泥。我一邊哭,一邊用勺兒將它們刮起來,小心地捧在手里……
“娃別哭,”媽媽說,“柿子今年結(jié)兩個,明年會更多!”
媽媽說得對,后來,柿子一年比一年結(jié)得多,招得全村娃娃來。我真是怕他們饞得不等長熟就摘柿子啊。我想關(guān)上院門,可是媽媽說:“別,甜甜他們的小嘴巴,保準(zhǔn)都管你叫姐姐!”
全村娃娃都吃過我家的柿子。再后來,全村家家都有了柿子樹。
而此刻,茁壯的柿子樹像綴滿了紅燈籠,百盞千盞數(shù)不清。
風(fēng)兒輕輕地?fù)u著,柿子悠悠地晃著,媽媽套柿子的“袋竿兒”豎在屋檐下,膽大妄為的老蜘蛛將絲的一頭搭上去,在不遠(yuǎn)處結(jié)了一張網(wǎng)。
柿子好吃下樹難,它跟棗兒不一樣。棗兒熟了,一竿子打下去,嘩啦啦掉一地,直接撿就是了;柿子不行,打不得。柿子熟了就得摘,不然,一夜風(fēng)來滿地泥,一年就白盼了。
媽媽做了一個小布袋,固定在長竿的頂端,高高地套住柿子,稍稍一擰,柿子就落在布袋里。柿子掂在手里,映紅了媽媽的笑臉;柿子裝在筐里,溫暖了我們的日子。
個頭矮矮的媽媽,仰著下巴頦兒,將滿樹的柿子一一摘下。媽媽呀,你可曾臂疼?你可曾頸疼?媽媽用一根桑木扁擔(dān)顫悠悠地挑著兩筐柿子去鎮(zhèn)上一聲聲叫賣,進(jìn)城里一聲聲叫賣,換來我的學(xué)費(fèi)和伙食費(fèi)。媽媽呀,你可曾肩疼?你可曾腳疼?你可曾喉嚨疼?
望著滿樹的柿子,我拿起“袋竿兒”,顫巍巍地舉過頭頂,竟套不準(zhǔn)一個柿子。我抱著竿子問柿子樹:樹哇樹,我媽媽看不見,難道那長竿是長了眼睛的么?
一樹的故事都已醒來,我卻只能講給風(fēng)兒聽了。
一坡故事
山坡上沒有我家的果樹園,卻有我家的一塊谷子地。
3月里,媽媽用沉甸甸的山鎬刨出壟子,撒下種和肥,等待一場珍珠雨喚出一地的青苗。
天地有情,苗兒如約而至。
谷秧兒是一定要間苗的,雙目失明的媽媽怎樣找準(zhǔn)苗兒的株距呢?莫非用尺子量過,一壟壟一株株,排列得真是均勻啊。
谷秧兒受到風(fēng)和雨的鼓勵,六月里,壟壟齊腰高。
我喜歡媽媽扎的那個稻草人:稻草人戴了草帽,草帽上綴著一朵絨花;稻草人穿了蓑衣,蓑衣中間系了一根腰帶;稻草人還拿著一桿槍,威武得像士兵一樣。
有路過的城里人,非要跟我的稻草人合影不可。我說不行,你們會弄壞我家的秧苗苗。媽媽卻說:“行啊!行!”
我們收到了城里人寄來的雜志,封面上是一幅大照片:城里人站在稻草人旁邊咧著大嘴巴笑,題目是《我和鄉(xiāng)下的朋友》。
一天,我發(fā)現(xiàn)稻田里有一個用草根和羽毛搭成的鳥巢,樣子像一只小小的碗。鳥巢里面藏了4個比櫻桃大些的蛋寶寶。
“媽媽,鳥蛋可以煮了吃么?”我問媽媽。
“吃是可以吃,藥不死人?!眿寢屨f。
“很香吧?”
“香?!?/p>
“那我?guī)ё??!?/p>
“如果我是鳥媽媽,一定會啄爛你的饞嘴巴!”媽媽說,“你放回去了沒有?”
我只好把鳥蛋小心翼翼地放回巢里。
幾天以后,我看見鳥蛋變成了破碎的空殼,有雛鳥在壟間啾唧,如鳴玉珮……
坡上沒有我家的養(yǎng)殖場,梯田埂上只有我家的一只羊。
羊是母羊,下了兩只小羊羔兒。
白羊媽媽綠草坎,小羊羔兒跪著吃奶水,是不是一道好風(fēng)景?
我請同學(xué)來拍照,可是我不想給媽媽照,因?yàn)樗敲と?。我說底片盛不下太多,媽媽說:“好,等等,我躲開,躲開再照?!?/p>
媽媽急得跌在坎下扭了腳,腳踝腫得碗口般粗。
爺爺奶奶問我,媽媽怎么扭的腳,我說不出口。
媽媽三天不能下床,一個月不能登坡,半年不能挑擔(dān),我一直將照片夾在書里。
山坡一定記得那場突來的暴風(fēng)雨,媽媽將羊羔攏在母羊肚子底下,用蓑衣把母羊苫了,自己蹲在旁邊挨淋。天上打雷,媽媽對羊說:“別怕!”山溝里起洪,媽媽對羊說:“別怕!”雨過天晴,媽媽對羊說:“看看是吧,我說別怕就別怕!”
一坡的故事都已醒來,我卻只能講給風(fēng)兒聽了。
女孩說,倘若不是那個消息傳來,她是不會來尋找上面這些故事的。其實(shí),這些故事根本就不是故事,是媽媽平平常常的功課。平平常常的東西最容易讓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而,今天,它們就成了故事。它們是醒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