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英開了一家鋪子,賣哭。
招牌標(biāo)得很形象:
“哭”字頂端兩個口,還原成一雙眼睛,耷拉了眼角晝夜憂傷著,淌出的一滴珠淚,似乎又是一顆黑眼。
韓城人把黑痣稱為黑眼。
趙玉英的眼角也長有這么一顆黑眼,于是人們直觀地認(rèn)出這張臉,只是招牌上沒有戴眼鏡。
趙玉英的黑眼長成淚眼,是命運多舛的苦相。
可是她賣哭,就成了天生我材的相貌。
一夜間,趙玉英又成為小井巷的人物。
這幾年,韓城新開的鋪面門市大踏步向北轉(zhuǎn)移,進(jìn)入新集街。趙玉英仍把鋪子安在城南小井巷,出于她對這條街巷和這眼井的記憶太深。
那年從陽曲縣妓院逃脫,她如漏網(wǎng)之魚,回到韓城走到小井巷,頂頭碰到賣丸子的光頭九,叫了一聲“大小姐”,她的心才掉進(jìn)肚里。以后,斷斷續(xù)續(xù)一直住在這條小巷。
巷內(nèi)有一眼甜水井,韓城許多人吃過這眼井里的水。它藏在一堵蕭墻后,是角兒們喊嗓子的地方,也是女人們受了屈,跑來流淚的地方。青石井臺、青石欄桿、鐵轆轤都常年掛著水珠,像噙著淚。趙玉英在小井巷口看到妓院老板追到韓城來,她躲著,沒讓他見到,自己卻跑到井邊嚎啕大哭??拗瑥木诶锫牭脚畠旱目蘼?,她從井口里找著,生出了什么想法,伸手一摸,摸到井盤的苔蘚,原來哭也能發(fā)霉,她轉(zhuǎn)身就走。
井的深淺她不知道,吃水由一個叫涎水五的半啞巴挑來,挑一擔(dān)在門扇上劃一道,四道一個井字,月底按井字?jǐn)?shù)算錢。涎水五脖子里戴圈白墊肩,就像笑話里講的套在傻子脖梗的大餅,說話半鼻音半嗓音,囔著口水流出來,正好流到白墊肩上,又因排行五,所以人們叫他涎水五。趙玉英哭壞了眼,配上眼鏡后,曾羨慕過涎水五,覺得一個人只流涎水不流眼淚挺幸運。
小井巷的住戶大多是賣力氣賣手藝賣雜貨的,木匠、鐵匠、鞋匠,打餅子的、剃頭的、賣灌腸、丸子湯的……趙玉英把門面開在他們中間,也是靠出賣手藝為生的意思。這些做手藝的大多沒招牌,自己做活兒的現(xiàn)場就是活招牌。在門口支起爐子一捶打,誰還不知道是你是個鐵匠?趙玉英掛出小井巷第一家有文字的招牌,表明哭行是藝術(shù)與手藝并重,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手藝人了。如果說,傳統(tǒng)手藝有七十二行,那她就是第七十三行了。
轟動了一時,可人們并不當(dāng)真,以為她是耍笑社會,嘲弄人生。
她苦命一輩子,可這只能關(guān)住門讓淚往心里流,淹心淹去,怎么能賣呢?誰買呀?
趙玉英不愧是戴眼鏡兒的,她在招牌上又加了重要一句:“中國華生有限棉紡公司經(jīng)理(副處)高小的發(fā)送,就是本店首次賣出的哭”。
人們這才著實明白她的哭真能賣,并且大伙兒已經(jīng)見識過一次。
趙玉英第一次賣哭是先嘗后買。
幾十年沒見面的二妹風(fēng)塵仆仆回來見她的時候,并沒有說到這是樁生意。她撩著侉口音說:姐,高小死了,發(fā)喪這天,你替我哭吧,求你了。
一個高高大大的后生家怎么就死了?趙玉英透過一圈一圈紋理的眼鏡,看到的高小還是那個生意人樣:一身禮服呢西裝,平平展展,戴黑禮帽,戴白手套,戴金手表,曾領(lǐng)她照像、下館子、住店,灑灑脫脫,高鼻梁亮亮的,黑眉毛長長的,白臉綿綿的。
現(xiàn)在,咋說死就死了?
姐,咱們這就樣說定了,你替我哭,哭得響響亮亮,從城東門進(jìn)西門出,讓整個韓城的人都聽到哭聲,都來看高小的發(fā)喪。
你說什么,我替你哭?就像你替我嫁?咱姐妹倆可真是混賬糊涂賬,陰世陽世都算不清楚了。
姐,過去的事情,他欠你的也罷,當(dāng)妹子的欠你的也罷,一死百賬消,人死債了。如今貸款千百萬也不過是破產(chǎn)了事,何況咱姊妹間一點恩怨?這次,你就幫我一把吧,咱姐妹一場,你就幫我這一次吧。我不是不哭,是哭不成調(diào)韻。
他不是你男人?他選了你,把你娶到陽關(guān)道上當(dāng)老婆,一輩子沒受過罪。他死了你哭不出來?我是他當(dāng)西瓜皮似的扔掉的,我倒能哭出來?
我不是哭不出來,是當(dāng)眾哭不出來,不會數(shù)念。咱家只有你會哭,高小如今回家,必須哭得驚天,哭得動地,讓人永不忘。讓城里人聽到高小回來了。你替我哭,遮了臉哭,沒人知道是你哭。
趙玉英這才全聽明白。妹子要給妹夫高小大出殯,穿城而過,講究哭聲不能斷,要堅持得久,必須用祖?zhèn)骼戏ㄗ涌?,用地道的土話,邊哭邊嚎邊?shù)念。
二妹子的京腔不服水土,哭不出那種氣勢來。
這些實情讓趙玉英話軟了:
我先看看這個人。
話音有點報復(fù)有點恨,似乎在說,得讓他看看我,看看是誰哭他。
磨開了棺蓋,趙玉英的眼鏡蹦了一跳,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家伙變成了一片扁葉葉。再細(xì)看,沒什么人,只是一身灰色中山裝,袖口上綴著三顆扣子,領(lǐng)口上安的那張臉,是一張大遺照,年輕時的照像,放大后灰蒙蒙的,像落了千塵萬土。尤其那雙眼,再沒有賊活活的光亮了。
高小出殯時,剛時興起棺罩儀仗,蓮花座銘旌樓上飄著很長的官銜:“中國華生有限棉紡公司韓城分公司副經(jīng)理(副處級)”。
高小帶了多少錢與國家公私合營,只買了兩年經(jīng)理虛銜,到如今帶了去,也算死得其所。不過只能在那個世界用,因為廠子已經(jīng)倒塌,廠名也成了裝裹。幸虧銘旌上還有個“在天之靈”趙玉英熟悉,他那雙賊活活的眼睛相過她,看了她去,那算是一眼之緣?
她開哭了,她使用了當(dāng)?shù)刈钔翚庾罟爬弦沧铐懥恋囊环N哭法——“哇兒帶吼”,這種哭不用鋪墊,架勢拉開,“吼”率先爆發(fā),春雷一般轟鳴于頂,人們一驚,才聽到哭聲紆緩走腔入調(diào),開始了“哇兒”。哇兒是一種數(shù)念,可敘事也可抒情,是容量極大的“正本戲”。內(nèi)容二妹先前詳細(xì)交待過,將高小一生的功績款款道來,猶如楊家戲中都有的一板亂彈,從七狼八虎金沙灘起始再現(xiàn)忠烈全過程,讓人們知道高小級別是紅頭文件定的,是紅色資本家,為廠子做出過貢獻(xiàn)。誰知趙玉英卻不愿聽命于人,她坐在車上,噴口猛烈,大放悲聲,哭吼出了如歌的行板,圍觀的人們定定地等她往下念叨,她卻倒咽著氣,泛濫著傷悲。好一陣,那些詞兒才脫口,像發(fā)洪水時河面上的漩渦,與湍急的洪流一起懾人魂魄。
人們跟了靈車一路聽去,他們被寄放詞兒的哭聲哭法所震懾,幾乎哭斷一條街——城里最古老的龍王廟街。潮水似的哭喪沒沖走龍王廟倒把韓城沖得搖晃起來,喪事辦過幾天了街上還在談?wù)?,小井巷擺攤兒賣手藝的老人們認(rèn)為,除了當(dāng)年打發(fā)六堡的賈繼英再沒有這么大的動靜。當(dāng)然,那賈繼英是省銀行行長,白騾子白馬白街棚,人家是銀錢撐出的體面,而高小發(fā)喪僅用一條嗓子就撐出了氣勢。這種哭既有聲又有心,既傷情又傷人,是多少年少見的一哭,因此,這一哭抵得上一條街的白銀裝裹。
余波至今未平,人們一看趙玉英招牌上說高小的哭,原來是買了她的,這下就全明白了。
買這樣的哭,花幾個錢也值落!
這樁生意二妹卻不滿意。
姐哭喪時漂在水上的柴皮草葉她聽清了,她陸續(xù)挑揀出來,拎在手上:“這是什么?這是私貨。說什么村前約了橋上見,橋上見了勾魂面;說什么留了姐的照像娶了妹的臉;說什么你娶了我妹不打緊,害得我一輩子難做人;說什么看一眼本該你瞎眼,憑什么叫我戴眼鏡?”
“你還不滿意?我說妹,你要大張旗鼓地送葬,要讓那個人聽到哭聲,讓全城人聽到哭聲,我把臉一蒙,給你辦到了,你還要咋的?哭什么?哭一盒骨灰,你以為這骨灰能復(fù)原?真要那樣,我還不哭他。他當(dāng)初相親,一雙賊活活的眼看的是我,誰知死鬼貪心不足,娶親時卻娶走你,我哭過?我那天只當(dāng)是遭了次騙,白被人相了,白被人看了?!?/p>
“誰叫你不經(jīng)看?誰叫你沒福祉?有福的是明瘊子暗黑眼,你偏偏長反了,誰不怕倒運?”
“是他給你這樣說的?”
“除了他,誰能知道你腿旮旯里長得甚?連我這個當(dāng)妹子的都不知道?!?/p>
“這些年,我一直想不出為甚他扔了我,原來,是相出來的毛病。早知道這,我哭他時得告他,不是我妨了他,是他妨了我。我這輩子的苦命是他造成的。要不是他看我那一眼,我這輩子也不會記著他,要不是那一眼,我心里空空的,嫁誰不是嫁?有他那一眼,我一輩子沒轉(zhuǎn)過運。我遲嫁了半年,就步步趕不上趟。如果那年嫁的是我,到第二年趕上運動的就是你,讓配給的女人就是你,被賣來賣去的女人也是你,這一輩子流離失所沒個歸落的也是你。我為了他那一眼,落了這樣個下場。那是蝎子蜇著,干疼不敢提,我連哭都不敢囫圇哭,你反倒王寶釧似的和我算糧來了。我圖什么?我讓全城人聽這哭,還不是給你作臉?”
妹子手里的幾張新老頭票,用大富大貴的眉眼看著她:
“大小姐收好了,咱姐妹這下兩清了,誰也不欠誰!”
“二小姐,什么意思?你欠我什么,還是你要買我什么?你說清楚,我也聽個明白?!?/p>
“我這輩子再沒有你這個姐,咱們的緣分徹底斷了。本來是請你代我哭,可你這么一數(shù)念,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哭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過,我男人的發(fā)送也還算排場,這樣,我索性排場到底,這哭是我雇你的?,F(xiàn)在的社會,雇人做什么也不丟人,沒錢雇人才丟人?!?/p>
新版的偉人們看著她們,一點不開玩笑。
“哭也能買賣?”
“大小姐,你去南方看看就明白了,現(xiàn)在只要有錢,什么都能買到。”
“那么,兒孫后代呢?我缺的是這個,也能買來?王花兒買老子,那是戲。趙玉英買兒女,這是真的,要多少錢,我現(xiàn)在就買?”
“渾身上下搜不出一千塊錢來,還想買什么兒孫后代?你還是把這錢收起吧,過你的絕戶頭去,學(xué)那絕戶頭掙點賣淚錢,自己餓不了肚子,那也算你的兒女?!?/p>
賣就賣,別人能賣力、賣話、賣心、賣腎、賣色、賣笑、賣身,都一樣是身上的東西,咱怎么就不能賣哭?索性開門面掛招牌,明碼標(biāo)價公買公賣,以后,親戚們也不用白使喚人了。
她臉上的淚眼,那顆黑痣跳了兩下。
看來,從幾十年前一落地,老天就安排定她做哭手賣哭。老天讓她一年比一年窮困一年比一年難活,也是逼她覺悟,盡快打出自己的品牌。這天她大徹大悟。
趙玉英亮明身份掛牌上崗了,在原先刷語錄的一塊黑板上,貼出了價目表:
“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價格有不同”。
賣哭是代人送葬哭靈盡孝,可以明買暗買,也可選擇多種哭法。
聽說姐姐趙玉英當(dāng)真要賣哭,二妹吃吃笑,這人是好賣了一輩子,逮住啥賣啥,我從新疆回來送她一件毛衣,第二天天一明,就出去把身上的毛衣賣掉了,連一件替洗的都不留。討吃的不放隔夜食,一輩子不留后手這更絕,從頭到腳沒什么可賣的了,開始連哭都不剩都要賣。
這也就是只有絕戶頭才能做出的事,連一聲哭一滴淚都不留下。不過話說回來也難怪,咱們平常人兒呀女呀有個留的,可她一個絕戶頭留給誰呢?
這世道真可以說有賣的就有買的,不論多稀奇,賣哭的鋪子開宗名義后,顧客買家逐漸有了,趙玉英身上的賤命之相,從前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自打見了市面,一來二去,竟?jié)u漸有了點名氣,成了招牌。趙玉英賣出的哭布滿了大街小巷。
一些老年人,甚至起用了她當(dāng)年的尊稱,叫她大小姐。
“咱閉上眼,也能用上大小姐的哭啊?!?/p>
解放后,她在小井巷依然被匠人們稱呼為大小姐,連那收爛貨賣估衣的都是這口吻。尊重她的出身,不忘她種莊稼帶買賣的家庭,小井巷有她家的一個棺材鋪。
那陣她剪了最新的剪發(fā)頭,穿列寧裝,系腰帶,還戴眼鏡,本來偏向一個女干部的形象,大小姐的的稱呼不倫不類。
她曾經(jīng)被一個縣級干部娶過去,那干部還帶著個女兒。眼看著有了一個家,尤其后來,手里有了點活錢,她能坐在戲園子嗑著瓜子看斷腸旦的《情探》。男人看不懂戲,她覺得不可理解。男人講話出了錯,忍不住要糾正男人。有次,她給男人改寫了講話稿,并且把講稿上難認(rèn)的字,加了讀音批注,想不到男人把暗示的話也講了出去,把忠心耿耿講成“忠心耳火耳火,括號,念更不念耳”。一廠子的人,聽不懂這種子乎者耳。
她聽說了,還總愛拿這句話揭人家短。
那干部也不吃素,聽見有人用鼻音嘟囔她是大小姐,便細(xì)細(xì)審斷,果然她有過嚴(yán)重歷史問題,又趕上運動正緊,為了自身,男人一咬牙,離婚,清理了門戶。
出了門,那是個夏天,她將秋天穿的列寧服三不折二地賣了,買了紅盒紅錫包,灰盒哈德門,都是當(dāng)年老爹鋪子里賣過的紙煙,也都是當(dāng)年窯子里待客時桌面上碟子里擺過的煙。這些老牌子紙煙抽起來很得勁,就像是把自己的過去燒掉,她深吸一口煙吞進(jìn)肚里,讓那刺激回腸蕩氣……
過了運動緊要期,那男人曾經(jīng)托人來想破鏡重圓,她說了句,好馬不吃回頭草。
心想,不管是驢是馬,都不能回頭。
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賣哭的招牌掛在小井巷中段,和它對峙的是一塊木板,紅底黑框,頭大尾小,一望而知那院里開棺材鋪,當(dāng)然現(xiàn)在一并賣骨灰盒,就像賣掛鐘的鋪子里也有電子表可買。
選擇棺材鋪做對門,不僅是地理對門,還有職業(yè)對門,方便顧客聯(lián)想聯(lián)系。棺材是她賣哭的基礎(chǔ),賣哭是棺材鋪的上層建筑。
這天,就派上用場了。
有人來買棺材,是巷口史老婆婆去世了,當(dāng)年曾做娃娃戲班的班主,是青衣名角兒斷腸旦的養(yǎng)母。
斷腸旦講傳統(tǒng),有身份,可她對干媽沒多少情意可言,雇人哭最合適。
趙玉英對辦事人講,自己是一個戲迷,給角兒做事,她不要錢都情愿。
趙玉英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戲迷。
當(dāng)年被賣到北路,吃盡苦頭,淚洗得眉眼都走了樣。最后是從奶頭上絕下剛滿月的嬰兒,才逃回到韓城。幸虧有戲看,才讓她熬過了那難活的日子。她最著迷的是斷腸旦,斷腸旦專攻悲劇,《金玉奴》、《玉堂春》、《杜十娘》、《陳三兩爬堂》……說不盡的愁苦事,都叫她碰上了。斷腸旦本來嗓子沙啞,她卻會用,擺在哭調(diào)里,揉進(jìn)了哽咽聲,那沙啞天生出的苦難便替她生色生意。她的腔兒便受聽、獨特。她在臺上從來不放聲大哭,然而總讓人覺得她哭荒天了,哭得出不上氣來,說不上話來。臺下的人倒忍不住大哭了,被引哭的人中就有趙玉英。斷腸旦的亂彈高不成低就,唱出一種揪心揪肺的行腔,到她這兒,連拉胡琴的都格外凄慘悲涼,她這腔兒懸在空中浮在云際卻不著天,擦著水擦著草皮卻不落地,是往來穿梭于戲迷心肺間的千絲萬縷,人們給起了個非專業(yè)名叫拉腸抖肚腔。
腔兒纏綿悱惻百折不回時,她常全身顫栗,指尖抖動,再加上那雙秋水眼凄楚動人,淚浸透了臉面,燈光打來晶瑩閃爍。這時候,趙玉英既為戲文難過,更為自己的身世流淚,想起自己這一輩子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的苦命,忘乎所以地以為角兒唱的是自己的事。長淚短淚顧不得擦,前襟打濕一片又一片。
斷腸旦只唱苦戲,她是??纯鄳?,臺上臺下淚眼相對了幾十年。
斷腸旦真的來邀她了。唱了一輩子苦戲的角兒自己不哭了,請了她來哭,她成了代角兒出場的替身。
斷腸旦鄭重其事打發(fā)人來相請,并付了定金。
這是角兒對哭行的敬重!
不過,這是對她趙玉英藝兒的一次大考驗。從前,她把賣哭當(dāng)生意,這次她抬高起了,把賣哭當(dāng)成賣藝,為藝術(shù)家服務(wù)么。
到鼎鼎大名的苦戲角兒門上賣哭,得亮真功夫。
這筆買賣,不但趙玉英在心,半個韓城的人都在心。發(fā)喪那天,斷腸旦養(yǎng)母宅院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人們與其說是看角兒,不如說是看趙玉英怎么當(dāng)替身。一般人家買哭是買個儀程,買個熱鬧,買個孝心。而角兒一嗓子好唱一身戲文,她要買哭那不得買個不同凡響?
斷腸旦燒上了香,往地下一跪,這是戲臺上的板鼓底號,該角兒下場了。
趙玉英一閃身一個亮相,從暗處跨到明處,先叫人眼睛一亮,猛看見今天她穿了大孝——孝女穿的那種白號衫,等人們慢慢看清了,才辨出她穿的不是號衫,雖然也是粗布,卻拿藍(lán)線勾了邊,胸前兩排藍(lán)花襻扣,最土的穿著竟彌漫出了洋氣的氣質(zhì)。腰里系的藍(lán)穗如意結(jié),也不是那種蓬頭散發(fā)的粗俗麻繩,而是騾馬市上流行的腰帶模樣。頭頂也不是孝褡子,而是白綢子綰了朵繡球花,頭頂燙菊花,這可是最時髦的女孩兒才敢做的發(fā)型。
到底是給斷腸旦家哭喪,帶了行頭。
看客中的戲迷先慢慢回味過來,認(rèn)出這是胡鳳蓮死了爹后撐小船上場的打扮。還得說,這哭手須是戲迷才能有這種眼光,這哭手也得是給角兒哭才能出這樣的扮相。
一身素白,趙玉英那顆黑眼就分外突出,這是形式上的雪里送炭,實質(zhì)上的畫龍點睛。淚眼形成的這副苦相、屈相,讓人一見就覺得傷悲,天生該吃這碗開口飯的。
這身行頭一上身,趙玉英立刻從容鎮(zhèn)定,充滿了底氣。
她今兒沒有像一般場合那樣早早就拿出哭的架勢,沒有半分故作悲戚狀,只是大大方方佇立在棺木前,橫放的棺木越發(fā)襯出直立的人那種無助沒奈何的情態(tài),一縷秋風(fēng)吹過,額前的白花瓣微微搖擺,從里到外生出絲絲凄涼。
趙玉英對今兒的角色拿得很準(zhǔn)。
她的干媽當(dāng)年是韓城的新聞人物。
年輕時隨著鐵路一起開進(jìn)韓城,與商界許多老前輩有過歡樂時光,后來手里攢了錢,買女孩兒學(xué)戲撐班子,這斷腸旦就是賣到她門下學(xué)戲的。救她的是這個媽,然而打罵她虐待她的也是這個媽,恩恩怨怨一段江湖生涯,現(xiàn)在斷腸旦排場地打發(fā)她,無非是為了遮人眼,給自己修個好名聲。她不會要趙玉英真正傷心到什么程度,只要她把場面撐足。
趙玉英既然賣出這場哭,就決不能在角兒門前平庸無奇,一來趙玉英想打心交結(jié)自己崇拜的角兒,不愿讓角兒瞧不起,不能讓角兒把她真當(dāng)成小井巷普通耍手藝的。她是七十三行,不是狀元也得是探花。
吉時到了,跪下的斷腸旦動手裝冥食缽,趙玉英款款放出哭聲,開口不凡,漸入奇境,里里外外的看客腦袋都往后仰,騰出耳朵來聽——
拉腸抖肚腔!
她哭出的竟是飲譽(yù)韓城的拉腸抖肚腔。這是斷腸旦創(chuàng)造的拿手絕唱,當(dāng)初斷腸旦唱紅,就是她那沙啞嗓音被充分用盡,缺陷變成了長處,那嗓音天生的憂傷不僅助長了凄慘,還滋潤了一種誰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女人味兒,讓并不愛哭的男人們也癡醉地進(jìn)入腔兒里不能自拔。
那會兒還沒有流行氣聲性感嗓子,她這種噙在嗓子里的腔兒開風(fēng)氣之先,漸漸拿住了人。趙玉英移植了這種腔兒,既有斷腸旦的苦戲作底襯,又讓戲臺上的腔兒在靈堂前翻出新鮮。當(dāng)然,趙玉英的哭嗓子同樣能喚起男人們的漢子氣,也有種不能言說的情調(diào)纏繞戲迷。在斷腸旦家格外貼切,難為她怎么想得出?把藝術(shù)親親切切生活化,把庸常生活亮亮晶晶藝術(shù)化!
趙玉英的確有功夫,真真假假那是哭出來的,臉上的表情也是多年用淚洗出的,但于唱功上到底外行,沒喊過嗓子,沒跟過絲弦木頭,單憑記性,難免梆板不清走腔走調(diào)。不過,角兒的拉腸抖肚腔是以戲文為主,而她則是借用了角兒唱出的調(diào)韻,以哭為主,哭聲就像一把糨糊刷子,腔兒里裂個破破綻綻,刷子刷過也都抹平了。斷腸旦的拉腸抖肚腔風(fēng)行一時,盛名天下,她一領(lǐng)了頭,別人心里就跟上哼哼著一路走去。
文藝界的名人們、領(lǐng)導(dǎo)們點頭稱贊,握住斷腸旦的手要她節(jié)哀,似乎那么悲傷的哭腔是斷腸旦的哀嘆。
斷腸旦十分滿意,給趙玉英加了五十元錢,作為獎勵。
司儀將獎金當(dāng)場宣布,就如同當(dāng)年唱堂會給角兒散賞。正在興頭上的趙玉英謝了賞,抬起腦袋,沒有見好就收,而且趁興來了個杠上開花,竟然哭漣漣地用起《祭江》上的“三哭我”,這下就連詞兒也戲化了:
一哭我是個女兒家,女兒命硬,女人命苦,我的媽呀,你為何要生下我這個女兒家,一輩子受?惶?
二哭我個女兒家,識了個字,見了個大,你眼不瞎,又不聾又不傻,你不心傷誰心傷?
三哭我個女兒家,賣身學(xué)藝真?惶,當(dāng)娘的打當(dāng)?shù)牧R,媽呀,明知道你心狠也得叫你一聲媽,為了吃飯為了少挨打……
野心就像地里的青草,見風(fēng)亂長,趙玉英不但要把自己的情緒調(diào)高,還一心要把角兒的淚調(diào)出來,讓她也不由自主一回,讓她真哭一回,看看自己的能耐。
這三哭本是斷腸旦最要命的一段唱,她的拿手戲,讓人百聽不厭??哨w玉英敘進(jìn)去的詞兒戳了她的痛處,她的淚嘩嘩地流下臉,臉上明晃晃的,不是預(yù)先涂的油彩,是真材實料的淚。為自己身世流下淚,被別人全當(dāng)成了孝心,孝感明星的報道成為斷腸旦的又一道德光環(huán)。
趙玉英臨撤時聽到有人編了順口溜:
穿的一身胡鳳蓮,
哭的一聲拉腸腔,
哭東哭西多少家,
韓城城里頭一家。
趙玉英回去就抄出來,貼在門口,讓更多的人去念,就像夜哭郎的帖子,念的人多了,也能治病。
趙玉英這天掙了大錢,要了大彩,還過了一把癮??蘖诉@么一通,周身通泰,經(jīng)絡(luò)都打通了,就像吃了巴豆,狠狠瀉了一次,別有一種輕松。
夜里她睜大了眼,從小井巷的蕭墻看透進(jìn)去,看到了小井。她看透了一堵堵墻。
她被轉(zhuǎn)賣到陽曲縣的那夜,嗓子啞得發(fā)不出音,她的眼也哭得看不清夜道了,看什么都帶著陰影,她只認(rèn)出院門上的幾個字:“雙塔書館”。有書館兩個字,讓她歇心了許多,難道沒眼的雀兒天照顧,她吃了多少苦頭竟一摔跤跌進(jìn)文明洞里了?
買她的男人也細(xì)致,解開她的手腳,拿起來看看,吹吹,又揉揉搓搓,還說些疼人的話,先領(lǐng)她去街面挑選最時興的衣服,知道了她上過學(xué),又給她配了一副珈瑁框的眼鏡。
那男人親她,是第一次男人親她,從上到下地親,親得她女人味兒傻冒。那男人撫摸她,從里到外撫摸了個透徹,把那件事做得溫柔體貼,讓她飽受折磨的身心,感受到了男人的溫馨,幸福得流淚不止。
隔了幾天,她先是聽見了酸曲兒:“白格生生的臉兒苗格溜溜手,格格楚楚奶頭沒揣夠……”接著,又看見院里潑出的脂粉水,又看見那些眉胖眼腫打著呵欠的姐兒,才恍然悟透這叫書館的院子,竟是常人叫做窯子的妓院。那男人竟是妓院的老板。
她跪下求他:我給你做老婆,白明黑夜熨熨帖帖地伺候你,你別讓我去做那種事,我肚子里懷著孩子呢。那男人摸了她的肚子,點頭同意了。
院里的姑娘們像燈籠,一到夜里就必須精神、亮麗,她給她們發(fā)料子,像給燈添油。也給自己添日子。
直到坐了月子。
她生下個女兒,她看女兒的第一眼,差點泛上惡心,那個皺巴巴的嬰兒竟然像賣她來的那男人的長相:馬臉,長長的,連下巴都是馬的下巴。她不想要,可那女兒餓了,要吃奶,吃著吃著,她的心被啃軟了,就像掉下來的肉又重新長回到懷抱里。可是,她坐了月子,那男人不待見她了,她看出來,自己遲早得去接客。
趁著看守她的人松懈,她牙一咬,丟下孩子偷跑出了陽曲縣。
那一夜,黑燈瞎火,遠(yuǎn)處狼嗥,近處狗咬,她又累又嚇又渴又餓,哭荒天也沒淚。
斷腸旦家發(fā)喪之際,相似的身世引發(fā)了她的痛處,她臨時給自己補(bǔ)了一場哭。
拿到豐厚的傭金,趙玉英先到雙勝館燙了一壺老白汾,要了一個豬肘子,品著,回味著。
她即興發(fā)揮的幾句詞漂流在拉腸抖肚的哭腔上,讓本來已經(jīng)買到了哭的斷腸旦自己又掉了淚。不管哭什么,反正掉淚了,靈前有了兩個人的淚,那個躺在棺材里的老婆婆死一回也算不白死。
當(dāng)媽的生兒女一回,千辛萬苦恩戀兒女一回,就是為了享完陽壽身后能有兒女一聲哭,她讓兒女哭著來到世上,自己聽著兒女的哭聲離開人世,這才是完滿人生。
自己的親閨女如果在身邊,將來能哭這么一聲,自己這輩子也就沒遺憾了。
酒勁熱辣辣行走開,泛上眼角,一道一道淌了一臉。她張嘴時沒有想到要做什么,以后哇哇放聲大哭只能把賬算在酒的頭上:“心上難活對誰說,半夜里抱住枕頭哭。淚蛋蛋好像我心上的血,哭死哭活誰可憐?”
趙玉英是職業(yè)哭手,她的嗓音有標(biāo)志,這么一出聲,雙勝館里里外外都圍了人聽,大伙兒認(rèn)定雙勝館出事了。
賣哭的把式哪有白哭的?
飯館老板眼看事態(tài)變了味道,解釋不清,只能勸說趙玉英趕緊走:角兒,你是角兒,快回去歇息吧,這壺酒咱雙勝館送你了,你只管起身走吧求你。
以后再賣過哭,她仍舊要叫了三輪,奔這些恢復(fù)起舊名的老店堂,吃那些有名氣有來歷有講究的菜,但再有酒意,也不再濫哭了,她已經(jīng)懂得節(jié)約資源了,要把淚留下做商品。
趙玉英生于種莊稼帶買賣的大戶人家,從小在鋪子里耍,耍過“乾隆寶”、“康熙寶”,耍過當(dāng)票銀票,那些在手里都是耍貨兒,從沒想過要做生意。成人了,她被當(dāng)成果實配給過,當(dāng)成商品賣過,都是身不由己。
解放后進(jìn)城,她掃過盲,給街道坐過辦公室,當(dāng)過書記太太,只與文化打交道,再沒做過生意。臨到末了,轉(zhuǎn)了一大圈,還成了生意人,不是大生意人,是一個手藝人。
看過“算賬”后,她長嘆了一口氣說,當(dāng)初家里有鋪子,有賬目,有掌柜的時候,我沒經(jīng)過商,如今身無長物,只剩下這雙哭瞎的眼了,卻能賣個好價錢,叫我既是商人又是商品,老了老了還能又當(dāng)了掌柜的。看來輩輩雞兒會叫鳴,我從那種家庭生下來,生就商人的命,不享兩天商人福不會離開這個世界。
轉(zhuǎn)眼進(jìn)了臘月,有黑羊溝辦事的人雇她,去給鄉(xiāng)長家哭一場。
那是她娘家村子,也是她一落千丈的傷心處,苦命的起點,在那兒,她第一次聽見男人罵自己生得賤。
去不去?轉(zhuǎn)念一想,該經(jīng)見的都經(jīng)見了,不該經(jīng)見的也經(jīng)見了,現(xiàn)在還有什么不能經(jīng)見的?況且村里人來買哭,這是她開張鋪子以來頭一樁,自己立這個鋪面的宗旨之一,不就是要取消城鄉(xiāng)差別嗎?
村上辦事的要她頂上媳婦的身份,哭婆婆。
這種暗買暗賣,恰好使她回避得開村里娘家門上的熟人,不至于難堪。
趙玉英說:“這是要頂人哭?不是我哭,我要裝得像,不露白。咱服務(wù)項目里也寫得明白,滿足顧客一切要求,保證服務(wù)質(zhì)量。當(dāng)然,服務(wù)好,價格也得公道?!?/p>
作為職業(yè)哭手,她賣出的哭雖然也曾有過假,但假得入情合情符合職業(yè)道德,因為這是特殊商品,不光要交待陰間主顧,還要交待陽世顧主,陰陽怪氣,不是好交待的。同時,還有一大幫幫閑清客,專門挑事宴上的毛病,沒有一番真功夫,不敢做假。
有膽有識有才有德,這都需要錢來購置,她有意翻了一倍價。誰知那人痛快,不但不殺她的價,反而順手推舟加一把力:錢不是事,你多要幾個!反正也不是他出,是村上走賬,你開票打條子都行。
看!我這老婆子跟不上形勢了,哭他媽也能報銷?
鄉(xiāng)長要擺個孝道場面。
他對雇來的哭手,瞟都懶得多瞟:
“你們安排吧,只要她哭得百花萬草就行?!?/p>
出殯場面大得怕人,送喪的既有城里人的花圈,也有傳統(tǒng)手藝人做的那些“方弼”、“方相”、“金山”、“銀山”……
她當(dāng)職業(yè)哭手,就要這樣的背景。
所以,她第一次哭時,耍得太花花草草,讓跟前的人聽著有幾分像笑。
她的確是笑了。
她想起頭一次到東湖井看戲,唱的是《畫春園》,打情罵俏耍風(fēng)流,讓她有一種書館的聯(lián)想。她看不進(jìn)去了,舊傷疤疼,尤其小花臉與花旦鉆到花帳里后,帳子大搖,吱吱扭扭響,更可惡的是竟然冒到臺前一股白水水。人們躲著笑著,笑著躲著。
她一股惡心,拾起茶碗就朝臺口扔去。那一下,她出了大名。
她再也沒去看過這種粉戲,那場面尷尬得沒法收拾。
現(xiàn)在想起來,她卻忍不住偷笑,那灑到臺前的白水,是雞蛋清,今天自已為了化裝一副哭臉,也抹上了蛋清。
她既笑雞蛋清的妙用,但笑聲放進(jìn)哭訴里,別人聽得出來一些雞腥氣,也分不清。
岔子出在鄉(xiāng)長老子身上。
鄉(xiāng)長把出殯當(dāng)成了會場,他講幾句不算,還要把老鄉(xiāng)長也就是他老子也弄上臺。那老子穿四個兜的干部服,一張驢臉,仰起來,抖著下巴,像要叫喚,等著架勢卻說不出話。這一下,讓趙玉英認(rèn)出來了。
這就是那個學(xué)著牲畜騎在她身上作害她的人。她一輩子的苦難就是從他的那鞭子上開始的。
她的牙根子癢癢的,可是她咬不動那么老的肉了。
司儀這時宣告:“祭——,長門長房——”
接照約定,是該她上場了。
“你可真是受不盡的惶……”人們只是聽到媳婦子嗓子都哭得走音了,可是接下來聽不懂哭的是些甚的流水:
“這家人手里能活出來,你可是遭了多少難,他家女人不當(dāng)人,只是一頭牲畜入了欄,只要你扒開腿腿能生男,哪里當(dāng)你個活人看,怕你妨主怕受你的害,扔在你車上賣到陽曲縣,連衣裳都不給你留一件……”
趙玉英哭訴一場。
趙家被掃地出門,連人都分了。
她從城里被叫回來,與媽、與那些大牲口騾子馬同為一份果實。她媽配給了放羊的光棍漢,一雙小腳在羊圈里轉(zhuǎn)圈圈,憋在心里的氣出不來,落下了病。
她配給的是武委會主任杜二小,二小只把她當(dāng)成勝利果實。別人家那些牛呀騾子呀馬呀牽到地里耕地耙地立刻排上用場,她被牽回家,也是立馬就對著父母認(rèn)親立馬入洞房。他手里拿著一截鞭梢,讓她手撐炕,腳撐炕,光屁股撅起來做老婆。
稍有不從,就打。
婆婆聽說了有顆長錯地方的瘊子,再不叫兒子碰。
一天,趁二小不在家,套了車,拉上她走了一天一夜,賣到了北路,貨賣一張皮,賣她連皮都不舍得包。
最初配給出去,她還有幾分羞怯,轉(zhuǎn)賣到北路,她的屈辱才醒過來,半夜哭,晌午哭,硬是哭了兩個多月才把那家人哭煩。再加上她下地認(rèn)不得苗兒草草,渾身沒有二兩力,捏不動鋤把,惹得這家人直罵怎么拿了個不頂事的哭貨來哄人。
多少年過去了,她又戴了眼鏡,杜家人認(rèn)不出她來了。可是趙玉英一見杜二小的眉眼,忍不住凄凄惻惻哭訴起自己的身世來。村里人把這些七斷八圪截的話,續(xù)接起來,聽出了原委。
辦事人讓鄉(xiāng)長罵了個狗血噴頭。
她耍我!這樣出我的丑,你給我領(lǐng)路,叫她見識見識本鄉(xiāng)長幾只眼。
杜鄉(xiāng)長領(lǐng)人開進(jìn)小井巷,乒乒乓乓先將趙玉英門口的牌子砸個稀巴爛。辦事人在院子當(dāng)央狠狠罵:你個騙子還敢長個淚眼唬人,我非得摳下來看看它出血不出?是長就的,還是點上的?
罵的聲音很大,可是遲遲不往屋里打。
杜鄉(xiāng)長不管分寸,讓人踹開家門。
城里還有人這樣過日子?稱得上是清水家庭,雖說清潔齊整,卻連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寒磣到不能再寒磣的地步。
這時,有個老頭,脖子里戴著白墊肩,手里揮著一條扁擔(dān)沖進(jìn)來,口里嗡嗡地叫著,聽不清他叫什么。杜鄉(xiāng)長怕惹出事來,領(lǐng)上人撤了。臨走,差點挨了一扁擔(dān),他才聽清,那帶鼻音的發(fā)喊是在叫“大小姐”。
那陣子,趙玉英就著一碟子“驢三件”,正自斟自飲“玉堂春”,喝到酒酣臉熱,她用指頭蘸了酒,在八仙桌桌面上畫一頭驢,驢身人面相。
“拭去屈辱淚,脫掉卑賤衫,還我良家女,還我真紅顏?!彼氖菙嗄c旦的拉腸抖肚腔。杜鄉(xiāng)長的汽車卷著風(fēng)頭而過時,她看見了,車上的人斗志昂揚,如同文化大革命時的戰(zhàn)斗隊。
被主顧砸了牌子,這在手藝行是大侮辱,也是大敗運,有可能,這一砸使鋪面一蹶不振,關(guān)門大吉。
這當(dāng)兒,又有人落井下石,來和她搶灘。
新集街上出現(xiàn)了一家古里古怪的新公司。
先是市中心“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帶出一種聞所未聞的動靜,猛聽,像許多人哭,形成了哭勢。然而,又不像送殯,不是那樣各哭各,而是合用一種曲調(diào),起承轉(zhuǎn)合一律一式,洋里洋氣的,有幾分像哀樂,用嘴唱的哀樂。女人的嘴代替樂隊?千紅一窟(哭)。
兩條綢布從三樓頂懸掛下來,飄晃著一副楹聯(lián):
有情無淚莫著急自有我們操辦
無后有錢自等閑一樣風(fēng)光體面
樓頂星光燦爛,藍(lán)色霓虹燈彎曲出的“賣哭公司”有著科學(xué)新技術(shù),哭字眼角往下滴落淚珠,淚水起初發(fā)白,流的過程又發(fā)了藍(lán)。
人身上除了衣服,哪兒還有藍(lán)東西呢?藍(lán)淚讓人冷森,讓人冷笑。
趙玉英如今已經(jīng)是一名哭家,有氣量,不屑與這種虛張聲勢的把戲?qū)﹃?。她站在街頭講起流藍(lán)淚的鼓兒詞:
……老人得急病突然故去,家里措手不及臨時急趕壽材,出殯時,壽材油漆剛干。孝子們一撥兒一撥兒地哭,輪到媳婦子,跪在棺材大頭前,無論如何哭不出淚,旁邊那么多圍觀的,沒淚干嚎這不是讓人笑話嗎?她眼角瞟見旁邊放了一只碗,碗里說不定有水,伸手一探,果然,就拿指頭蘸了往臉上抹,以濕痕代淚,哭一陣,濕痕干了,再一蘸一抹。等她哭罷站起來,跟前的人指指點點憋不住笑了:瞧,這媳婦,心疼的那樣兒,連淚都藍(lán)了。媳婦聽見犯疑,轉(zhuǎn)回原先跪過的地方看,那碗里放的不是水,而是油漆棺材剩下的藍(lán)油漆。
“哭靈,連妯娌相跟上都出這種藍(lán)洋相,要是像合作社上地似的打伙成群來哭,還不得鬧得紅笑話?”
“是你呀,你曾經(jīng)不是賣哭的元老?老一代哭手,老哭家,是哭行的老前輩了,來,往里請!”
有人接話了。
猛一看,是個時髦女子,風(fēng)光照人,只是臉長點,再看,下巴長得像驢。臉面光溜溜是油抹出來的,嘴唇鮮嫩是口紅涂出來的,眼皮復(fù)雜是割出來的,她朝趙玉英打量著,伸手發(fā)出邀請。
話里有話,什么曾經(jīng)是,我現(xiàn)在仍然是,我還沒垮臺呢。
“我家沒死下人,不想享受你們公司的優(yōu)惠服務(wù)。沒聽說還有主動招呼人去買哭的,這和招呼人買棺材一樣,你這是尋罵,我得給你先說到這一點,省得以后你遇到大麻煩?!?/p>
對手繼續(xù)著主人翁式的落落大方:
“謝謝忠告,不過,看人下菜碟,我不會亂請的。我招呼你,是請你來看看,指導(dǎo)指導(dǎo),同行么?!?/p>
“你是誰,這么大的口氣?”
“我?就是這賣哭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姓吳。”
趙玉英睜大眼打量著她,然后指著那幅標(biāo)語說:
“不是我小看吳總經(jīng)理,你還年輕得很哩,你在韓城呆了幾天,就敢獅子大開口,說這么大的話?你會哭,你會幾種哭?”
“是的,久仰久仰你是韓城的哭星,早就聽說你能一氣呵成連哭兩個月,哭得他們拿棉花塞了耳朵。這種功夫,確是練出來的,職業(yè)化的。”
“從前的事,咱不提,當(dāng)下就可以比試比試,我丟了一點,也夠你學(xué)幾年?!?/p>
“你是哭行的權(quán)威,既然這樣,更得進(jìn)來指導(dǎo)一下。聽說你的牌子被人砸了,你來給講講教訓(xùn)?芽”
“教訓(xùn),誰沒教訓(xùn)?我只給我閨女說,你一定要聽?”
趙玉英沒有被對方客氣的圈套套住,而是有著自己的一板說講:“不是教訓(xùn),是苦楚,你要是我閨女我也許能給你講,他為甚砸我的門面?因為我砸了他的門面,他把女人當(dāng)畜生,還不許女人哭。他說,這是拿刀子捅你哩,哭,騾子馬都不哭,你哭個甚?”
“我把這種事這種話,替那個受難的女人說出來,他氣得不行,又不敢當(dāng)面與我質(zhì)對,只能下這種黑手。你說說,這是誰丟人,誰現(xiàn)眼?”
吳經(jīng)理聽出這么個故事,頗感意外,一時間準(zhǔn)備好的應(yīng)對用不上了,只能進(jìn)入短兵相接。
“我們公司都是年輕美麗的哭手,不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了,只是想哭得美,哭得藝術(shù),這才能算得上新潮。有些老土的哭,笨哭,將來還有多少人肯買?”
我既然已經(jīng)連斷腸旦都伺候過了,那名牌已經(jīng)豎在老百姓心頭了,豈能誰想砸就砸得了,誰想搶就搶得去?趙玉英并不擔(dān)心。
什么年輕漂亮,那是走模物,哭行另當(dāng)別論??蓿緛砭统?,賣的哭,得更丑。
這不是你臭美的時候,過去的孝子頭不梳臉不洗,連孝衫都是毛邊的,那才體現(xiàn)孝心,花枝招展哭靈堂,豈不成了潘金蓮哭武大郎?
這種油頭粉面公司,所謂美美哭的公司,藝術(shù)哭的公司,過不了一個月,就得倒閉,或者改美容美發(fā)院。
回到小井巷,趙玉英坐在八仙桌前,還忍不住替那個吳經(jīng)理拔假眉毛,捏攏眼皮,這副眉眼帶著個面熟的臉影子,她似乎見過。她想恢復(fù)她的原貌,認(rèn)出廬山真面目。這個吳經(jīng)理有來歷,要不,她怎么能曉得自己被賣到北路的那日子?說她連哭兩個月,她不否認(rèn),那兩個月,她連訴帶泣地哭,連求帶祈地哭,連罵帶吼地哭,哭聲兒越高,哭聲音越放得開。她那哭,目的不是做生意,是要擾四鄰不安。這家人給成員們發(fā)了新棉花塞耳朵,想忍耐著拗下她的性子來,誰知她哭不敗,越哭越有底氣,已經(jīng)不止是悲痛,而成了發(fā)泄、發(fā)作。她眼睛哭瞎了。她哭的功夫也練得九轉(zhuǎn)丹成。她除了哭,再沒有別的能耐,上炕捏不了針線,下地舉不動鋤頭,婆家這才下決心把她賣掉。
她總不愿回憶那幾十天麻油燈黑豆葉伴奏的哭聲,她從來不講這個漚麻坑的事。吳經(jīng)理年紀(jì)又不大,怎么能說出這樣隱秘的哭呢?
再說,這個驢子臉始終模糊不清,也不能全怪美容院的技術(shù)高超,她極不愿翻動被賣來賣去的那罐子綠水,也是認(rèn)不出的原因。
公司果然有生意,她趙玉英并不以為有什么了不起,新安的茅子準(zhǔn)得有三天香,由人家香去。
她認(rèn)定去公司訂哭的喪家都是一些沒見識的俗人。要真功夫,看大本事,圖大熱鬧,離了她趙玉英不行。
明星即使從天上落了地也是隕石,也有磁場效應(yīng),斷腸旦盡管是明日黃花,畢竟也曾是黃花,喪事辦完,小報們?yōu)榱藵M足老人的懷舊情結(jié),又配照片將喪事發(fā)揮得風(fēng)光無限,拉腸抖肚哭哭腔成為韓城一絕,斷腸旦靈前淚流滿面的照片表明了藝術(shù)家可敬的孝心。
趙玉英從光頭九手里買丸子的時候,碰巧從包丸子的報紙上看到了這篇文章,趙玉英拿了報紙在街上憤憤不平。自己動了那么多心思,怎么上了報就成了明星的事?
光頭九的兒子如今當(dāng)了科長,說話滿嘴新詞兒:“商品經(jīng)濟(jì)么,錢能購買一切,比如你從商店買了一套西裝,穿在身上,別人說這件衣服漂亮,那是夸你。要想讓夸商店的老板,那就得老板自己穿。”
趙玉英不再為賣出去的商品發(fā)光發(fā)熱而苦惱了,從道理上講是人家買走了哭,哭就成了人家的??勺约哼€有她沒買走的不是?咱再哭那就是自己的——老板怎么就不能穿自己的衣裳?
于是趙玉英買了一方白絲巾,挑上下班人最多的時辰,走到斷腸旦的老院前,盤腿往門前一坐,白絲巾往鼻子下一捂,放聲大哭,哭聲將她帶往高處,如水落石出一樣顯眉露眼。
過路人圍來看個究竟,聽個明白,她哭道:
天哪,地哪,天地生出的人哪,天哪地哪,天地生出的莊稼,谷要自種,女要自養(yǎng),自種了才能囤在自己家,女要自養(yǎng),自己生養(yǎng)下的才是自己身上跌下的肉,一輩子割不斷,她不在跟前你也能聽見她的哭哇。前家后繼的,收養(yǎng)的,再盡心再下功,你也為不到,豬脊梁,羊肝黃,豬毛貼不到羊身上,倒不如該吃、吃,該喝、喝,把那收養(yǎng)兒女的銀錢趁早花在自己身上,吃個肚兒圓,喝個壺底光,死了也不冤枉,別只為了死后一聲哭,活著一輩子受?惶……
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數(shù)念,有點頭緒又始終不明朗不說破,如同十字大街?jǐn)[了一臺昂貴的大空調(diào),商店標(biāo)簽在發(fā)票在,卻不見買主,這是什么變故?
韓城人一邊欣賞哭手的藝兒,一邊你問我,我聽你,都想弄個明白。漸漸,人越圍越多,其中不乏耳報神。
雪絲也似的白發(fā),玫瑰紅夾克,斷腸旦急匆匆趕到,眉間的神態(tài)全然不似送殯那天休閑。
身后竟有賣哭公司一班年輕人隨同,是前來助興的?
“誰雇的你?奇了怪了……”
“誰也沒雇,今天的我誰也雇不起,今天我的哭誰也買不起,這是我給自己留下的,要給自己哭一場。俗話說,兔兒死了狐貍心疼,我看見這老婆子沒兒沒女活一輩子沒下場,她攢下錢置院買行頭撐戲班也曾花了不少心血,可是你看看,她死就死了,哪有個真?zhèn)牡?看看她,比自家,我也曾有過前家女兒,我就與她刀割水清,我這也算想開來,反正前家女到頭來也不肯哭我一場,還不如不養(yǎng)她,想想,忍不住傷心淚掛在胸。我給自己買一天嚎哭?!?/p>
“那你不能跑別人家門口哭呀?”
斷腸旦出氣急促,分明不愿趙玉英把她擺到干岸上。
“這是馬路邊,我在馬路邊哭,我走到這兒傷心了,坐下就想哭。那個老婆婆是從這兒抬出來上路的。人是埋了,可那氣味還在,我還得在這兒哭。再說,這房子不是已經(jīng)賣了么,與你還有啥關(guān)系?”
人怕出名哭聲怕大,斷腸旦是名人,趙玉英的哭聲又大得足以使馬路患上一個腫瘤,不知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趙玉英看見那個拿錄音機(jī)的報社記者也來了,于是淚眼汪汪看著他:
“你們采訪吧,今天可是我趙玉英哭的,不是賣給名角兒的哭,這是真材實料,全是自己留著的哭。盡管這地兒是斷腸旦為她媽送葬的地方,卻不再是——”
“我當(dāng)什么事兒呢,是說報上的那篇文章……”
斷腸旦從話中聽出了病根,忙努出個笑臉:“報上登的那文章,是有點出入。這樣吧,咱們再預(yù)定一筆生意,等我老媽過周年,我還雇你。那時候,一定讓報紙專門說你的哭,賣得有質(zhì)量有意思還能跟蹤服務(wù),符合顧客的最新要求。給,這是明年的定金。”
斷腸旦掏出一張老頭票。
“我能不能活到一年以后,還難說,今天我當(dāng)著新聞記者的面說一句心里話,我賣哭給你斷腸旦,不是為你的名,而是為你的孝道。像黑羊溝的鄉(xiāng)長,那種不孝順的兒女,再給錢,我也不賣給他哭,他砸了我鋪子,他就是有能耐整死我,我也不會賣給他哭?!?/p>
斷腸旦只想盡快了結(jié)這檔事,她立刻拍板:
“那這樣吧,今天正好是五七日,這哭我就買了,算燒五七。你今日的哭我都買了,咱們換個地方哭去。至于你的生意經(jīng),報社肯定會宣傳的,宣傳費我支付。”
“那就依你,今天的哭你也給記者說明白,是我給老婆婆過五七。這是我趙玉英賣哭的售后服務(wù)?!?/p>
后來,賣哭公司來的那些年輕人排起了隊,臉兒朝這邊扭著,協(xié)助趙玉英一起將這個五七哭一番。不過,不再為后媽難做撒怨氣,而成了女兒上墳:
“男人們上墳一陣陣,女人們上墳傷透心,男人們上墳燒炷香,女人們上墳淚淋淋,養(yǎng)男為的撐門面,生女為了哭上墳……”
一不小心,杜鄉(xiāng)長被趙玉英放置在不孝的恥辱臺上。
辦事人趕緊去給修理門面。
人抬人,無價寶,事抬人,有價服務(wù)。
雖然少做了半個月生意,趙玉英的名聲卻重新大噪,誰家辦事沒有請到趙玉英,先讓人懷疑他不孝順。事關(guān)名譽(yù),人們不能不認(rèn)真對待了。
接著,另一件事也重新傳出,那就是趙玉英嚎啕痛哭妹夫高小。
趙玉英為他哭,只為了讓韓城人重新認(rèn)識他的身份,當(dāng)初,打倒他戴了高帽子游街是從韓城的東門進(jìn)西門出,哭喪時也走的這條路。
她說:“我這人一輩子見不得不平事,他拿上錢投資辦廠怎么就得挨打?如果說別的事挨打還算個理由,他辦的廠子大家用著,他怎么就有了罪過?”
有理有節(jié)一番話,塑造了一個仁義而明理的形象。這樣一來,趙玉英賣出的哭不僅有孝義,有深理,更有歷史眼光,能買到她的哭,在官場甚至是一種政協(xié)待遇,政協(xié)評價。
趙玉英考過干部,只不過受了成分的害,沒有當(dāng)成。
她沒當(dāng)過干部,卻與政治不絕緣。她當(dāng)書記的太太時,愛聽有線廣播,她能聽懂,嘴里也是一套一套,書記的講話談話,常常讓她給批評得一文不值。離婚后,家里買臺小半導(dǎo)體,她除了聽?wèi)颍€聽新聞。獨身的時候,屋里得有個人說說話吧,聽廣播聽多了,也難免學(xué)幾句,和院鄰對門聊天時,順口引用幾句,就像家庭主婦常常重復(fù)兒女的話語。
小井巷的人當(dāng)真了,以為她有政治水平。
她的政治不只為說話需要,她的生意也因此立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沒有被賣哭公司擠垮,也不再可能被任何人打垮。
賣哭公司也沒有被她的流言飛語擠走。
這個“飛語”不是“蜚語”,因為傳說像夏天夜晚燈下成團(tuán)的小蟲子飛舞,有影有響,趕不散驅(qū)不走,卻并不傷害誰,賣哭公司燈紅酒綠地維持著排場。
有時,夜里睡不著,趙玉英抽了煙盤算,這個韓城如今比她剛進(jìn)城大了許多,不會哭的人現(xiàn)在也真夠多的,養(yǎng)活了一個她,還能再養(yǎng)活一個公司。只是她不知道那賣哭公司怎么個哭法,聽說都是些幸福的年輕人,她們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苦難,除了剛落地那一刻不得不哭兩聲,臉上再沒有過什么淚痕,她們哪來的哭資本?沒資本的公司也能掙了錢?
哭同別的商品大相徑庭,別的商品那是要進(jìn)大商店去買才能貨真價實,地攤小販大多是水貨。賣哭的與此相反,她雖是小門面卻比那大公司要真實要講究得多,越是內(nèi)行越能明白。
當(dāng)然,她的價碼也比公司顯貴。
趙玉英有職業(yè)自信與職業(yè)品牌,所以與賣哭公司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來,也互不影響。
這天,趙玉英正在家里聽收音機(jī),有人敲門。是命運的敲門之聲。
來的是鄰居光頭九當(dāng)了科長的兒子,他認(rèn)為趙玉英單干獨奔,是過去手工業(yè)者的做法,是受小井巷舊環(huán)境的影響,沒有走出去的勇氣。
“咱們小井巷的人眼小,你看人家賣哭公司,有氣魄有項目,你沒去看看,人家公司常有業(yè)務(wù),即使沒人買哭,公司照樣有收入,這就叫現(xiàn)代經(jīng)營。比如上次你給斷腸旦的母親售后服務(wù),賣哭公司的在旁邊圍了,對不?你以為那是吶喊助威?錯!那都是公司的新學(xué)員,去學(xué)本地哭法,你給人家充當(dāng)免費教師了?!?/p>
科長遞給她一張紙,就如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傳單,上面寫得明明白白:“你要氣質(zhì)么?芽你要憂郁么?芽請來‘哭訓(xùn)班’。本公司常年舉辦。地址,韓城新集街5號,賣哭公司?!?/p>
道出了其中原委:
市電視臺舉辦拔絲杯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金獎讓一個唱通俗的女孩子奪走了。那女孩是一張苦瓜臉,又是一副破鑼嗓子,唱時滿臉痛苦,嗓子常常哽咽,可眼光直勾勾,胸前雙峰突起,身后屁股聳起,肚臍眼袒呈。搖擺起來,那嗓子和歌就性感得收拾不住,那表情即使是哭也挑逗人。
結(jié)果一夜風(fēng)成名,盒兒帶上印著她清淚汪汪的臉,憂郁型風(fēng)一樣時髦了,流行苦相哭相,這成了賣點。賣哭公司抓住這一時機(jī),打出憂郁歌星培訓(xùn)班,簡稱“哭訓(xùn)班”,讓許多夢想當(dāng)歌星的女孩兒來補(bǔ)這一課。
“你給人家當(dāng)了教師,賣哭公司無本取利?!?/p>
“照你這么說,是老鷹倒叫小雞(鷂鳥)了?”
“我看不慣這種事,我來找你就是要說件可以出氣的事。眼下就有時機(jī),你干不干?聽說賣哭公司攬了件活兒,是小東門一家姓許的媳婦哭媽,買哭的是許家老婆婆的小子,他要獨自披麻帶孝拄哭杖戴涼冠摔盆拉靈柩,按說這些都能,可他媳婦子是個啞巴子,哭不成。而他認(rèn)為到時還有個對手,即他的姐姐,他姐姐一定會來爭奪摔盆拉靈柩的權(quán)利,男人嘴又不快,怕事到臨頭被姐姐挫敗。他花錢請了公司的哭手,公司打了保票,一定要在現(xiàn)場哭出情哭出理,把摔盆拉靈權(quán)牢牢把持住?!?/p>
“聽出來了,許家兒女要爭絕產(chǎn)。”
“本質(zhì)就是經(jīng)濟(jì),絕產(chǎn)。”
“既然他已請了賣哭公司的哭手,我是不會與他們合作的,因為我說過,如果哪家辦喪事請賣哭公司的先去哭,那我趙玉英絕不同流眼淚合哭喪?!?/p>
趙玉英曾當(dāng)眾宣布過,絕不與賣哭公司同吃一眼井的水。
這種取景法與她住在小井巷有關(guān),當(dāng)年半城人都吃這眼井的水?,F(xiàn)在,吃上自來水了,可趙玉英還用老井說話,比說不共戴天更貼近感受。
“對,我知道你不與他們吃一眼井的水,但這次并不是合作,是較量!許家的閨女養(yǎng)活了老媽幾十年,街坊都知道,可是聽說兄弟不讓她去發(fā)送老媽,她急了,聽說你是韓城最會哭的,就想雇你去以情動人。再加一條:有理不讓人。我想,這次你該去了,對臺戲最出名、最要彩的,你的哭是韓城第一哭,還怕她賣哭公司不成?”
“不是對手,我與她們對臺戲?沒勁。”
“你得去,她說她媽臨死前有話,無論如何,得請你去哭。她聽過你哭媽,哭得那痛,小井巷井的水都溢到井口了,哭得甜水井都成了苦水井,那一天,人們都沒有去挑過水?!?/p>
趙玉英一下子怔住了。
“她怎么知道的?是有這么一回事,涎水五那天沒營生,是你家老子照顧了他一碗丸子湯?!?/p>
趙玉英逃回韓城后,不敢回黑羊溝看老媽活得怎么樣,直到后來嫁給了書記,有了個安身立命的炕頭,才動了念頭??墒悄铑^一起,她心里立刻亂麻攪絲,在屋里坐站不寧,走到街上,轉(zhuǎn)到那眼小井前。那時,一彎月牙兒高吊在天夜,照出井沿兒上的一層水珠,她奇怪了,用手摸摸,手心都濕了,她趴下用舌頭舔舔,竟然是咸的、苦的。當(dāng)下,她嗚兒哇啦地就是個哭。
她全然不清楚哭什么。
第二天,她從黑羊溝來的人口里聽說了媽的死訊。
媽死的時候,跟前連個哭的人也沒有,放羊漢把媽用席卷出去挖個坑埋了,只聽著漫山坡羊兒咩咩咩叫成一片。
“不管怎么知道的,反正,人家聽說了你哭的真功夫,哭的道行,你還是去好,讓韓城人再見識一次誰是水貨哭,誰才是第一哭。”
科長把她的話給釘死了。
趙玉英趴在小井口發(fā)了會兒呆,這才動身往小東門去。
賣哭公司的人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她們的服裝一眼就認(rèn)得出,天藍(lán)布沿了幾條黑邊,胸呀腰呀胯呀都被勾勒出來,尤其胸前一彎白府綢由低而高,像露了雪白的胸脯。趙玉英想不出穿著這么洋氣的人會怎么哭,會怎么跟她叫板?她們當(dāng)成選美了,還是當(dāng)成拔絲杯歌手大賽了?
這些人,不配與她對壘。
對臺戲,要你來我往直接對話,如同交手,當(dāng)場不讓步。人們要聽理明辨,誰還顧得上看行頭?
韓城人有看紅白事宴的習(xí)慣和熱情,早早就拖著小的,帶著大的,圍在許家大門前等著。更搶眼的是人群中還出現(xiàn)了一些金發(fā)碧眼,穿著艷麗或土氣的洋人,好奇地看看,一個個搖頭晃腦,似乎今兒誰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得弄懂發(fā)生的是什么新鮮事。
趙玉英總是奇怪外國人的舉止,他們能在大街上千人萬卒的場合摟抱甚至親嘴,什么也不避人,可是到了死人靈前卻不哭,低頭站一會兒,頂多送一把花兒就了事。
他們來看中國人出喪,哪兒能看懂?至于哭聲里埋藏著的財產(chǎn)錢物,哭聲里埋伏著的刀槍劍戟,別說老外聽不懂,就是中國人也有許多聽不出名堂。
趙玉英秘密潛行到許家閨女家,與那女人見面后,換了一身穿戴,完全是照著孝子的打扮:白粗布號衫上拴著一綹頭發(fā),孝帽兒上吊著白棉球,腰里扎著亂麻,臉前搭著孝褡子,正正規(guī)規(guī),一絲不茍。與這些年逐步簡化的做派大不同。
這才叫正兒八經(jīng)的行頭,它表明今兒她將亦步亦趨地走傳統(tǒng)一路,用實足的地方風(fēng)味打贏這場對哭。
她與許家閨女身材差不多,孝衫更讓她們一般無二。她想,自己死后要能有這么一個孝子發(fā)送一番也就不虧了,穿什么戴什么死人看不見,可是這種認(rèn)真態(tài)度死人感受得到。
她捂了孝褡子,被人扶了往設(shè)靈堂的院子走,起起伏伏間,去路被人擋住了。
“嘿,你們不抬頭看看,這墻頭上貼著甚?”
“貼的甚?不認(rèn)識,咱不識字,”
趙玉英心里好笑,不識字?我不比你一家子識得字多!
老子當(dāng)年念書是學(xué)堂第一名,穿上一身學(xué)生服在戲場里給人們宣講過“戒金丹”呢。她沒往起揭孝褡子,因為沒戴鏡子,什么都看不見??尴沟难?,只能賣哭使。
可那些攔她的人不認(rèn)為這是調(diào)侃。
“你們省心些吧!你不識字不怕,我告你,你耳朵不聾吧?聽著,——此次老人喪事,一切由兒子許勤勉本著簡單節(jié)約的原則辦理,閨女及她家其他人免來,此處概不接待?!?/p>
她這才搞清楚,人家把門,不讓她們進(jìn)去。
她趙玉英還有個犟脾氣,別人不許做的事她非做不可。
這時,院里哭聲乍起,是那種帶了數(shù)落評論的哭法,她聽了幾句,竟是沖著閨女身份來的。
挑戰(zhàn)開始了,哭法倒還地道,聲兒不落地,氣兒不沉肺,悠悠飄出,既聽得清,又不傷心傷肺,這樣才能哭得久哭得長,這才專業(yè),公司還藏著這么個地道哭手?
“媽呀媽,你眼睛一閉腿一蹬說走就走了,教我們做兒子做媳婦的可為難了,你睜開眼看看,你看看,那個自稱是你閨女的也來了?;钪臅r候,她干什么去了,你睡在炕頭上她不管吃不管喝不管拉不管尿,不管穿不管戴不管冷不管熱,這陣要來哭什么靈,當(dāng)甚的孝子,用不著啊。他們是貓哭老鼠,安的是吃喝你的心數(shù),為的是分絕產(chǎn),我們照你老人家的吩咐,將他們攆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一板鄉(xiāng)間哭,地道!
果然,賣哭公司不白給,要沒有這樣的職業(yè)哭手,也不敢與她趙玉英哭對臺不是?
趙玉英聽出了味,猶如抽了好煙喝了好酒,精神抖擻了,她叫相隨的人將供品擺在門前。
“兄弟不讓進(jìn)去在靈前祭,咱就在這兒祭,只要咱心到了,神就到。當(dāng)年那趙玉英哭她媽,在小井巷哭,黑羊溝羊圈里的黃土崖頭還叫哭塌了一大片,替她圓了個墳頭哩。這才幾步遠(yuǎn),老媽耳不背,聽得清?!?/p>
為了哭得地道,趙玉英還特地從集會上買了個蒲團(tuán),猶如菩薩的蓮花寶座,她隨身帶來,放置好,腿一盤,坐了。身子匍匐在門檻前,調(diào)韻一拉,哭出來,在院里哭聲低下去的空檔,脫口而出。
“媽呀,苦命的媽,我知道你聽得見,你也看得見,全村人都知道你是死了也閉不上眼,你一心心擱記的閨女來到了你跟前。嗚,我苦命的媽……”
起首的幾句情真意切,叫板叫得響亮而有味道。
更讓人叫絕的是,往村外趕去的羊群突然彎回脖子朝這邊咩咩地叫,聲音顫顫地,多部聲哭成了和音,一下子形成了空前的大氣勢。
看出殯的人們把耳朵轉(zhuǎn)向這邊,扭頭往這邊走。
“他們不告我,不讓我見,可是,天有情天有義,石頭落淚井水泛苦,當(dāng)媽的一把揪的是女兒的心,女兒不來,那天理不容。女兒哭一場,哀聲扎氣……”
趙玉英當(dāng)成自己的媽來哭,字字血聲聲淚,人們聽著是有源之水,盡被打動了:
“……媽呀,你病身子從炕頭滾到地上,沒人管你一把,是我把你扶上炕,就戳下了個拐有天大,媳婦子挑上我那兄弟,一把大鎖子鎖了你。你不是犯人你是他親媽,沒吃沒喝鎖三天,他要往死里餓你呀我的媽,無非是我爹攢了幾塊錢在你身上,他急著要得絕產(chǎn)忤逆不孝,他竟還有心不讓閨女戴孝披麻,這事情他還管不下。他與媽寫過無事干約,一筆一畫,休想賴賬,當(dāng)閨女的要為你做一回主。”
哭到中心段落,回腸蕩氣,有前邊的拉腸抖肚哭哭腔做鋪墊,不用什么技巧,只調(diào)動起女兒與娘難舍難分的情意,將許家閨女的悲切清楚地哭敘出來。
當(dāng)年哭自己家的時候,她不敢放聲,況且不知道是什么扎在心上,只是一股子疼痛,沒說一句話,直暈死在井沿兒上。
這陣,開場用了一本糊涂賬,補(bǔ)哭一番,心痛過去,她開始有理有節(jié),把要緊話都說到刀刃兒上。
鄰居百舍都聽清了,她撩起褡頭擤鼻涕時眼角瞟出去,也看清了,連外國佬都連連點頭。她不懷疑自己是用漢語哭的,更不懷疑那些洋鬼子不是真的,藍(lán)眼珠子是沒法造假的。
而且她已經(jīng)想妥了,門檻外哭,叫隔山震虎,她的哭聲已經(jīng)要了強(qiáng),鎮(zhèn)住了那邊兒媳請的替身。一會兒靈柩出了門,她還要與對手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較量幾回合,非讓公司的人馬倒卷上旗幟溜走不可。
這時,聽得有人高喊一聲:“吊喪來嘍!”那嗓子也有些專業(yè)味道,這許家究竟有多少遺產(chǎn)?這又是哪一系兒孫請了人來分扯遺產(chǎn)了?
死人躺在棺材里,沒有涼透,看看兒女們用哭喪在靈前對打,在陰曹路上多傷心??磥?,都是點兒財產(chǎn)惹的禍。
這樣看來,倒是像我不攢財,死后還省心些??晌疑砗蠊饬锪锏?,女兒丟得不知哪里了,連個送行的也沒有,真?zhèn)募賯哪呐伦鲎鰳幼拥囊矝]有。
想著倒也傷心,她再振旗鼓哭一場。
那天,趙玉英真是占盡了風(fēng)頭,一段一段揭示內(nèi)幕的訴說,過電影一般精彩,于情于理都著落在痛楚的拉腸抖肚哭哭腔上,真情假嗓相得益彰,哭與說分不清,院里的人都圍在了門檻外,竟將靈前唱了空城計。
等到陰陽先生吩咐起靈,她這個替身才退下,那許家閨女將一條長帶子拴在靈柩上,兒子兒媳待要對抗形勢,又是那個涎水五提著扁擔(dān)立在棺材前:“大小姐說的,大小姐說的?!?/p>
兒子媳婦,竟然不敢再把硬。
接著涎水五身后又跟出來三五個。
他們哭起來,或者叫拉著嗓門在念在唱:“白發(fā)蒼蒼賽銀條,銀條才能把風(fēng)招,其實家有孝子不用銀,銀錢再多也難買生死路一條?!?/p>
趙玉英聽得懂,這是叫化子們來唱喪歌,他們是有喪必到,不用請不用喚,一樣的詞一樣地唱,唱一段也便成了買賣,他們手里捏三張大燒紙,吃遍天下。
她與他們不同,她有頭臉,有派頭,價錢得說明,按錢定質(zhì)。
可是這個涎水五來嚷什么,他不會也做了叫化子吧?她一打聽,才知道,這涎水五竟然是來替他妹妹做主的,他是娘家舅,上司家。
趙玉英哭贏了。
許家閨女的家產(chǎn)官司也從名義上贏了。
人們議論說,吃這碗飯的就是吃這碗飯的,玩兒票的到底要差些火候。
趙玉英雖沒見到那個輸給自己的哭手,不知道賣哭公司如何收場,但趙玉英沒有譏笑對手,她認(rèn)為今天遇到的對手是哭行里最有實力的。這個哭手,如果不是遇到她趙玉英,也許就成功了。可是既生瑜,何生亮?可惜了這個人才。
她摸了摸左眼角的那顆黑痣。她不知道這東西是什么時候竄到臉面上的,從前只覺得自己命苦與它有關(guān)聯(lián),是一種預(yù)兆、告示,老百姓叫它淚眼,和淚相連的能不苦?江湖上有點黑眼的,她曾想把它點掉,也找過江湖醫(yī)生,可它就像攆不走的客人,過兩天又來了,死皮賴臉,無藥可治。
這會兒,她哭贏了,卻覺得它親切起來。
它的醒目,讓人舉一反三生出聯(lián)想,像名牌的商標(biāo)?,F(xiàn)在的社會,又講究起牌子來,那種漂亮牌子的做工,精巧地釘在女人的屁股上、胸口上,釘在男人的腰上、袖口上。
賣哭公司將品牌扛在頭頂上,雖然搶眼,卻也累得夠嗆,淚蛋蛋要往頭頂上流,那是反向流動,多累?而她趙玉英的品牌,留在眼角,天生地養(yǎng)的合理。
先打自己的眼再打別人的眼,還有比這更天然更動人的賣哭品牌?
趙玉英看什么都是過眼煙云,不心疼物什更不心疼錢,花得了錢的人才是錢的主人,有錢不花攢下那倒是錢的奴仆。
賣罷了哭,趙玉英總是先美美喝一壺。
從對臺哭現(xiàn)場歸來,趙玉英又進(jìn)了雙勝館。她近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為什么往雙勝館走得腳順,因為它挨近賣哭公司。趙玉英喝多酒,就有幾分想見公司的那個吳經(jīng)理,她不是想看看聲名顯赫、敗給自己的那個經(jīng)理,而是把她與自己的女兒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她漸漸看穿了這個女經(jīng)理的年齡,女人的臉總有繃不住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泄露出的歲數(shù),與她女兒不相上下。
也許是人老惜子,她想起女兒的驢臉,沒有多少恨了,只留下一分情腸一分思念。
當(dāng)年她撇下女兒從雙塔書館逃身時,女兒只有貓兒那么大。那夜,女兒哭鬧得不消停,像是預(yù)見被拋棄的命運,大滴大滴的淚珠撲簌簌滾。小娃兒哭出淚來,當(dāng)媽的累出屁來。她肯定是個會撒嬌會使性子的小冤家,可她與她媽一樣命硬,以后,就靠她自己的命掙扎吧。她解開懷,最后一次喂她吃飽奶,把門閉上,如同把自己的眼皮合上,轉(zhuǎn)身就走。那幾步必須心硬。雙塔書館的老板就是見有嬰孩拖累,才大放心寬的,她只有舍下女兒才能逃脫。
她離開了陽曲縣,天亮了,奶脯子憋脹,前胸被奶水洇濕兩大團(tuán)。
她生生把奶憋回去,憋得她咬牙切齒。逃回韓城后,她把雙塔書館的苦楚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對誰都不透一點風(fēng)。女兒跑到夢里來,總是長不大,總是咧著嘴哭,奶聲奶氣地哭。
那一夜女兒醒來不知哭成什么樣,她不敢想。
那是她這輩子唯一開過的一次懷,當(dāng)后來的男人娶了她嫌她不生育,甚至覺得這與那腿畔里瘊子有什么關(guān)系時,她總是當(dāng)場嘲弄那家伙:你自己無能為力,怨老婆,實話告你說,這兒生出過兒女,生出過人才,只是后來丟了。那個拔了嗓門怒哭的女兒讓她說話硬氣。她從來也不敢打聽女兒的下落,但她認(rèn)定女兒的哭嗓那樣硬,人的命也一定硬,比她還硬。
她是偶然聽說到吳經(jīng)理身世的,才第一次讓女兒長大,長成吳經(jīng)理那么大。
坐在飯館,看到吳總經(jīng)理娉娉婷婷往大樓走,她就想,自己要真留下這么個女兒,哪一天自己跌倒了,也能有個人哭哭、送送。
她趙玉英這輩子受苦受多了,麻木了,天不怕地不怕,可畢竟是在陽世間。要到陰間,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她一點沒底。
女兒要能找到認(rèn)了名分,百年后,就是貓哭老鼠也得哭兩聲,她在那條黑洞洞的路上也就有個響動、送行,能壯壯膽。
吳經(jīng)理個兒高,身子展,確有幾分像想象中的女兒,有這樣的女兒哭兩聲,自己在陰間也膽壯,在陽間也有一份體面。
干脆,收個干女兒吧,就像斷腸旦被收。
她托人打聽吳經(jīng)理的身世。
人無近憂,必有遠(yuǎn)慮。趙玉英要破解身后寂寞的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一天,她夢見一條黑水河,波浪翻滾,卻聽不到聲音,岸邊擠滿了提著包袱逃難的倉皇人群,不時有人掉下河去,一下子就悄無聲息化掉了。河上有獨木橋,晃來晃去,橋上有幾個人,她的幾個男人,她的真男人,手里拿著那條沾了處女寶的絲巾,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黑字一樣的花紋;她的配給男人,拿著那張配給白紙條;她的合同男人,她的買主男人,拿著一摞現(xiàn)洋;她的結(jié)婚男人們,手里拿著印了紅旗的證書;她的名義男人,她的老來伴男人,拿著每月的開資單;等著發(fā)給她路條。前邊還有她媽,屈死的媽,領(lǐng)著一群羊,她與它們嘴上都貼了一張配給證。還有她送過葬的那些人,他們看到她,竟也都不向她伸手。
沒人拉幫她,腳下的土地已經(jīng)酥松,一塊塊地坍塌,她急死了,只聽見媽偷著說了一聲:這橋只能自己過,多一個人也吃不住。這橋從哪兒來?從兒孫后代上來?你不看這橋水濕么?都是哭聲修的。不管是干的濕的,有個橋就能過。
趙玉英一輩子從沒在兒女之情上認(rèn)過輸,服過軟。
這天半夜醒來,她抽著煙,喝著水,覺得太孤單了,自己一輩子賣東賣西,什么也不曾留下。原先以為這樣干凈,不浪費,現(xiàn)在看來,沒留下兒女卻有幾分遺憾了,死了連聲哭也沒有,多寂寞呀。泥瓦匠住草房,賣鞋老兒赤腳跑,這可說準(zhǔn)了。自己賣哭,賣得這樣有品牌有名氣有派頭有級別,死后卻悄無聲息,聽不到丁點兒聲息。更可惡的是到了陰間,成了難民,掉入黑水河連聲響也聽不到。
那夜的煙頭,紅著眼睛同她對望。
調(diào)查結(jié)束了,這位吳經(jīng)理是生在北路。
況且還有那樣一張讓人討厭的臉。不管她是不是親生女兒,反正讓她做女兒,做不成濕的做干的——
讓生意場上的對頭賣哭公司對她生出人情,生出血緣。做她的女兒,哪怕只是片刻。
她們公司不是賣哭么?我去買,點名定她的哭。
第二天,趙玉英帶了手章與錢前往新集街,前往賣哭公司。
把自己身后事交付這家賣哭公司,要那個吳經(jīng)理以女兒的名義哭喪,她得出聲得流淚。趙玉英已經(jīng)看透了,所謂公司就是不講人情只對錢說話,錢是公司的血緣。那個吳總經(jīng)理必須自稱她女兒,這就是最簡便的血緣。她們新派不是興訂合同么?她與她們詳細(xì)簽一份合同,說得丁丁卯卯,絲毫不含糊。
她想得周周到到進(jìn)了新集街。
新集街的老板,有車有秘書有手機(jī)有貸款,唯獨沒有手藝。小井巷的手藝人恰恰相反,小井巷的人除了手藝,還有的是職業(yè)病:鞋匠的嘴唇抿繩繩抿歪了,木匠的指頭肚被鋸子劃下道子,鐵匠的褲子鞋面都有火燎的洞,篾匠的手指被竹子拉開口子,剃頭匠一股胰子味,廚子一股油煙氣……
新集街的經(jīng)理們也有職業(yè)病:男男女女都是新眉新眼;新集街的樓也都是新眉新眼:描眉畫眼,最新的裝潢,最亮的燈飾,最響的音樂。單憑外表,就比小井巷的鋪子新鮮、時尚。
一旦不打扮不美容了,那就是破產(chǎn)了,小兒無能,自賣自身了。
趙玉英一眼就看到賣哭公司的大樓凋敝了,原先的豐韻齊楚,原先的講究裝飾全一塌糊涂了。
怎么,一仗打敗就摘了牌子?
趙玉英把這座樓看成蓬頭垢面的失身姑娘,又把它想成是吳經(jīng)理,是傳說中的一個人,傳說中的人往往比真人更重要。趙玉英本來想把這個傳說中的人,變現(xiàn)實一點,當(dāng)眾做她一個小時的女兒,卻不料還是隔了道門檻,總有千年鐵門檻嗎?
趙玉英長嘆一聲走開去,她連嘆氣都不免有些職業(yè)化了,出口高而長,卻不深入。
她不是那種狠心的人,不忍看對手失敗的慘狀。
買哭的合同還沒簽,賣哭公司就破產(chǎn),她的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這一輩子靠山山崩,靠水水流,買個身后哭,竟把賣哭公司妨祖妨垮了,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絕路上。
她是一個妨祖鬼、鐵掃帚,從前是別人說,這次是趙玉英自己說。
城里人忍耐不住又起點變化,沒見過的臉面多了,侉子口音的人多了,還有平民百姓也能坐小車了。街上跑起了出租車,只要花錢,伸手一攔就能排場一次。
還有,女人的衣服越來越省,尺寸越來越小,只費在鞋跟上,鞋跟總像雨天踏了泥路回來。
還有一種變化,讓趙玉英后悔不迭,她沒想到幾十年后,書寓書館什么的換了個名兒又出現(xiàn)了。她是從那些妹子們身上認(rèn)出來的,袒胸露肉,懶洋洋的,黑眼圈兒,洗不凈,獻(xiàn)媚的笑容,都是當(dāng)年在雙塔書館看慣的。名為歌城的院子里大紅燈籠掛了一排又一排,就像夜夜過年,妹子們穿著睡裙或者小衣到處游行,把整個韓城都當(dāng)成了“書館”。居然她們也叫成了小姐,可惜了這么貴氣的一個稱呼。她不用了,可也不該給這些人用呀,早知道世道返還,她當(dāng)年冒著狼吃狗啃的危險跑什么?把女兒丟下,還不知怎么長大的,長大了沒有。
那個吳經(jīng)理要真是自己的女兒,還算是老天爺給她格外的一點補(bǔ)償。趙玉英越想越像。
賣哭公司垮了后,她再沒有見過那個吳經(jīng)理。她“唉”了一聲,人就是這樣,越不見面反越想見面。
這天,看見這個吳經(jīng)理時,她還有一種興奮。
吳經(jīng)理不但沒有穿戴那些時尚,而且連過去的意氣風(fēng)發(fā)也丟光了,驢臉本來就長,這下更顯得長了,正在街對面沒奈何地望著她。
趙玉英生出一種可憐,公司垮了才幾天,她一下子就老了這許多?那些時髦的手術(shù)退走后,竟落得與自己幾分相似,趙玉英越發(fā)認(rèn)定,她女兒到這個年齡一定是這副模樣。
趙玉英身不由己地走過去,仿佛那真是自己的女兒。
她還給自己的行為找了個理由,讓吳經(jīng)理做自己的經(jīng)紀(jì)人吧。廣播里常說經(jīng)紀(jì)人,自己成功了,也該有個經(jīng)紀(jì)人了。
她笑著朝女兒或者暫時叫吳經(jīng)理的那女人走去,吳經(jīng)理依舊站著沒反應(yīng)。為了鄭重其事,趙玉英從口袋里掏出鏡子戴上。
站在對面的不是吳經(jīng)理,變成了趙玉英自己。
她多會兒站在這兒的?身邊還有晉劇青衣名角斷腸旦陪著。
如今自己與斷腸旦并駕齊驅(qū),倒也不算過分。再往這邊看,卻一個比一個水靈,一個比一個新鮮,嫩得像花骨朵初開。從越劇《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到電影電視劇《紅樓夢》里的林妹妹,她們藏不住的伶俐,藏不住的美麗,卻不約而同拿出一副欲哭無淚的悲傷臉。
這是要做什么?
再往下看,文字已經(jīng)有了厚度,吃起不同級別的肚來了,陽光照耀,個個富態(tài):
“憂郁之美,悲劇之美,生活之美。”
“中國悲劇大師曹雪芹把女人之美生活之美概括為悲劇感。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紅樓夢》道破千紅一窟(哭)的讖語。即使仙女林黛玉仍然不能超越,不得不下凡來還淚……”
這樣深奧,說什么?況且扯進(jìn)她做什么?這兒究竟是哪兒?
趙玉英退后幾步看,天哪,這不是賣哭公司的舊址嗎?只是這樓發(fā)福了,窗子、墻面都做了美容似的,油光明亮。
這是哪家大公司?
她扶了眼鏡在門前尋找,找到一塊銅牌,黑字:
“人生終點站公司”。
高處還是霓虹燈,然而那燈變大了變寬了:
“賣哭全程綜合服務(wù)”。
不管怎么變,哭相還很熟悉。一時間,趙玉英迷惑了。
那么多的林黛玉都盯著她。
林黛玉不欠人錢不欠人情只欠人眼淚,一輩子不停地還淚債。各種各樣的林黛玉被集中到這兒,莫非是充當(dāng)哭的祖宗?她的眼淚從春流到夏,從秋流到冬,一年四季不閑著,也是中國之一絕,足以當(dāng)?shù)闷鹂拗孀凇?/p>
林黛玉的這一哭從仙到人,從人到鬼,也算哭的祖先?這哭與咱那哭有什么瓜葛?刮大風(fēng)也刮不在一起,為什么要讓她立在這兒?還讓她差點把自己當(dāng)成了吳經(jīng)理,真是豈有此理!
更沒來由的是她與賣哭公司有什么瓜葛?她與賣哭公司發(fā)生關(guān)系,那只是計劃,要等百年之后,他們現(xiàn)在憑什么知道?
她們是預(yù)感,還是預(yù)謀?
趙玉英在這些布景里繼續(xù)尋找,還有不少她,包括小東門對哭,既有她哭,也有賣哭公司職員表演,還有整個出殯的場面。
照片上寫著:
“韓城第一哭。民間哭喪表演?!?/p>
看明白了,韓城第一哭是她,是報紙給她的說法。可只說外號,為啥不說她的真名實姓?難道要混淆事實?這對外國人來說,也倒容易。她這時看出了一點,那個吳經(jīng)理的臉若把前額下巴去掉,竟然很像自己。所以,吳經(jīng)理的照片放得很大,半個前額頂出了框外,看不到了。下巴她拿手一叉,也露不出來了。他們這是故意的吧,要讓人們分不清究竟誰是韓城第一哭。
但有一點她漸漸看明確了,人生終點站就是賣哭公司。她們改名稱了,對哭敗了,不但沒倒了旗鼓,反而大張旗鼓了,那她們又在賣什么?
這個時候,聽到有人喊:
“請聽?wèi)n郁明星們的最新歌兒:妹妹找哥淚花流,我為愛情傷透了心,我的心在流淚,一個人流淚到天明,淚蛋蛋拋在沙蒿蒿里,無淚不成歌,無痛不成愛。聽了,看了,天下第一哭了,天下第一唱了……”
那人背著書包,手里拿著幾盒帶亂晃。
他書包里的錄音機(jī)唱起來,果然哽哽咽咽。趙玉英看那盒兒帶,都是美女明星,這與天下第一哭有何關(guān)系?再細(xì)看,那明星臉長長短短都掛了淚珠。
“你想成名么?想成為最時髦的憂郁型明星么?即使你不唱歌,同樣可以具有明星臉,請到我們公司來,變臉就是現(xiàn)實……”
趙玉英想,如果站在這兒的不是她,而是隨便任何一個人,也會分不清誰是第一哭。
“太陰謀了?!?/p>
“你沒看懂,什么陰謀?是陰間的服務(wù)?!?/p>
人生終點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張揚著他們的綜合服務(wù):賣哭、賣哭服、賣哭臉,骨灰盒、哀樂大小樂隊、墳地、火葬場排位,花圈、鮮花、紙扎……中西風(fēng)格,無不完備。
偏偏有人熟視無睹,只認(rèn)她趙玉英是第一哭,還知道她沒在新集街,而在小井巷。
晉光拔絲廠的經(jīng)理崔氣踏進(jìn)趙玉英的小院子。
來找她買哭,很動人,只是來的人卻有幾分說不出的討嫌。
他用鼻腔里黏糊糊的聲音嘟囔:
“久聞韓城第一哭的大名,可是百聞不如一見,現(xiàn)在要實際見識了?!?/p>
這個小頭小眼的小男人,臉上盡小點子,鼻子嵌進(jìn)去半個,說話囔鼻,去年在韓城企業(yè)界露面后,被人稱作“吹氣捏塌”。
這種名稱原是一種氣球,一種口兒上裝了哨音的氣球。崔氣變成吹氣,是鼻音。捏塌是一種心理,都說廠子要不被崔氣捏塌天理不容,因為他只會靠吹氣壯大聲名,其實他是從勞動局下來當(dāng)經(jīng)理的,全不懂生產(chǎn)經(jīng)營。
“我老媽過世了。咱們五講四美,得請最好的哭手哭出最好的樣兒,才符合當(dāng)前的形勢……”
當(dāng)年涎水五也是這種鼻音,可他不說大話,不說胡話,不說害人話。崔氣是鼻涕不往外流,一個勁在話里摻和,摻和的不是人話,是官話,是套話,是小話,不清楚的話。
可就是這不清楚的話,讓她當(dāng)書記的丈夫害了怕,不敢要她了。
文化革命鬧起來,一幫人要揪她斗她,卻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囔鼻兒在背后告紅衛(wèi)兵:她,大小姐。
于是大小姐的紙牌子掛在她脖子上。
要不是有個涎水五,她可怎么做飯吃飯?涎水五不懂紅色恐怖,摘下牌子來給踩爛,誰也不敢怎么他。涎水五是出名的貧農(nóng)戶。
不過,崔氣沒拿她當(dāng)敵人,把她當(dāng)成了天鵝,自己就成了癩蛤蟆。如今,革命結(jié)束,他只是個買客,她也懶得當(dāng)賣主。
他一路說著走進(jìn)屋,似乎從來沒有與她有過什么過節(jié),似乎就不認(rèn)識,純粹的買家與賣家。
趙玉英也只當(dāng)如此:
“什么時間?”
“沒有時間?你也牛得沒有時間了?這世道!我給你說,有沒有時間你得去,誰讓你是韓城第一哭,第二哭我都不請。你看,我都親自來了,你還不得親自去?我請你是高價,比你的身價高出兩倍。”
這樣的耳背,倒有價值。
“你定時間吧?!?/p>
“不要再說時間了吧,你的時間真的就那么金貴?好,我給你再翻一倍,這總夠個價了吧?”
當(dāng)經(jīng)理第一優(yōu)點是有錢花,不心疼的錢,他不花誰花?
“可是一分價錢一分貨,我得聽到最有質(zhì)量的哭,要和我的產(chǎn)品有點關(guān)系,要你最拿手的,別人沒用過的,價錢就值了?!?/p>
這次,不是他聽糊涂了,是趙玉英聽糊涂了,你究竟是給自己買哭,還是給別人買哭?她倒希望他耍點滑頭,給別人買哭。她本心不愿賣哭給這號人,可是他出手太大方了,一會兒長了幾次,這讓她眼睜睜看到自己與人生終點站訂終點合同的錢正在飛來。
“你要聽什么樣的哭?”
和聾子說“聽”什么,這話難免有點諷刺,而且她賣出的哭從來是替主人哭讓眾人聽,不是讓主人去聽,這話毛病大了去。好在他連這個“聽”字也聽不見,正好耍耍他。
崔氣卻不在乎她說什么,他就像吹氣球,一股勁兒出著自己的氣:
“你的活兒好,你的好活兒,別人未必買得起。我知道你,你見過世面,仨瓜子倆棗打發(fā)不了??赡愕暮没顑阂强偛怀鍪郑琢粼诙亲永镆矔a掉,你碰上我這號買家是你第一哭的造化。我不在乎錢,可是有一條,必須是空前絕后的,韓城人沒有見識過的哭,這場哭一定得風(fēng)光過斷腸旦的那場哭,造成更大影響,爭取更大效益,韓城人多會兒說起來也不會忘記?!?/p>
崔氣的耳朵完全是個配搭,什么也不聽,他只說他自己的,趙玉英徹頭徹尾聽懂了崔氣的要求:他不在乎孝心如何,不在乎唱什么,哭什么,他只在乎風(fēng)光熱鬧。辦喪事只為搭臺唱戲,就如同對付看耍耍戲熱鬧戲的看客,角兒是最好伺候的。
好主顧。
她問:“究竟哪天,什么地點?”
這等于是應(yīng)允了,或者叫簽了口頭合同。
崔氣全沒聽見,只告她到時候小車來接,讓她別提前露臉,神秘地躲藏幾天,到日子突然出現(xiàn)。還說她不露面的這幾天他全包了。這三天不但不能接話兒,連街都不能上。
趙玉英應(yīng)承了人的事,從不含糊,說定三天不出門,真沒出門。
她不出門,有人上門來了,真是好酒不怕巷子深,連關(guān)門都不怕。
斷腸旦親自找來,說要買斷她這三年的哭聲:“我先想著把這種拉腸抖肚哭哭腔都買完。對,買斷。后來又覺得這哭腔怎么哭,哪能有一定之規(guī),干脆,咱們殺割全買,怎么樣?看,這三千元是預(yù)付費,三年之后我再全部付清,九千元?!?/p>
這筆費用夠她吃喝一陣兒的。
但她提出:“三天后生效?!?/p>
斷腸旦搖頭:“不成,就是即日即時起?!?/p>
定就定,既然要接票子,就簽合同,趙玉英也拿定了主意。
至于拔絲廠的崔氣,應(yīng)承在先,先做好,不能讓崔氣省下這筆獎金,更不能自己拿違約罰款。她開始鉆在屋里認(rèn)真做手腳,手腳便是包裝,賣哭就像賣其他商品一樣靠包裝。你不能賣疼痛,但得讓人覺得你賣出的是痛苦。
貨賣一張皮,她不能包裝哭聲,不能包裝淚蛋兒,就包裝臉皮。
到第三天,趙玉英臉上先抹了一層油彩,這是最外面的皮,她向斷腸旦學(xué)的藝兒。斷腸旦每唱到傷心處,滿臉淚光閃爍,無法凈面,打動人的眼,打動人的心。
她向斷腸旦把訣竅掏來了。這在戲臺上不算稀罕,演員們都會用,而下了舞臺,用到哭喪上,卻開創(chuàng)了韓城第一次。笑話兒中的那個媳婦抹了藍(lán)油漆畢竟沒有成功,色兒不對。
說定小車來接,這正好讓她能在家里包裝好痛苦的皮。第一次坐專用臥車,不是耍排場,耍的是實用。
停車的地方,離雙勝館不遠(yuǎn),全城最中心地帶。
車停后,周圍的人聚山積海,趙玉英想,這狗日的吹氣捏塌就是能耐大,什么也能吹起個球來,死個老媽也能趕會似的搞來這么多人。
趙玉英坐的車太搶眼了,她還沒有來得及下車,記者已經(jīng)圍了來:
請問韓城第一哭,是誰封的,有什么來歷?
聽說你這次賣的是高價哭,這會不會是一個信號,一個物價漲價信號,以后會都成了高價哭?
請問,你這次準(zhǔn)備采用什么方式哭,哭出什么新樣子?你準(zhǔn)備怎樣對韓城第一哭做出形象解釋?
你這次用的是最強(qiáng)手段,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對崔家的感情特殊,還是你對這次的價錢有特殊感覺?還是你把這場哭當(dāng)成一種展示,展示第一哭的價值?
問話擁擠不堪,趙玉英卻聽清了,她不反感記者,他們是屬鳳凰的不落無寶地,要不是她的生意有影響力,他們也不會對一介草民這樣興趣勃發(fā)。
不過,這些問題她只能肚里回答,不能出聲。她賣哭,如同變戲法兒,如果提前把底牌亮出去,誰還買票看你耍?
記者見直接問不出,便繞著圈兒來問:
“人們說你做的是一種無本生意,或者叫無投資生意,你覺得是么?”
趙玉英反問:“不知道,那你們買票看‘?dāng)嗄c旦’的戲,買走什么了?”
老年人笑笑說:“這是藝兒,寧叫跑得絕斷腸,還別誤了拉腸抖肚腔?!?/p>
趙玉英自豪地把臉兒仰起:“對了,藝術(shù)不管臺上哭臺上笑,都是藝術(shù)。”
“看來,你由哭手到哭家,這次又得升為哭星了吧?”
記者半開玩笑,老百姓卻覺得這下概括得對,韓城第一哭當(dāng)然是明星。
把記者們打發(fā)掉,趙玉英看見一張大訃告,整張的白紙,她不戴眼鏡都覺得那字大,就如同布告:
“特邀韓城第一哭以新的身價來助哀,屆時,第一哭將以前所未有的哭法寄存我們的哀思,表達(dá)孝子賢孫們空前絕后的悲痛,歡迎大家前來觀瞻哭的藝術(shù),哭的文化,哭的新成果。韓城拔絲經(jīng)理崔氣?!?/p>
趙玉英被“拔絲經(jīng)理”逗了一樂,“拔絲”后邊有個洞,被誰摳去了“廠”字,崔氣就成了拔絲經(jīng)理。
這么多人等候,記者蜂擁,都是大廣告招惹來的,說不定貼了多少張呢。她與領(lǐng)路的廠辦主任說:
“賣哭幾年了,生意做了無其數(shù),什么樣人家也去過,但從沒有這樣興師動眾的,好像我要登天安門似的。我要成了大人物,一定能有個辦公室主任替我送吃送喝噓寒問暖?!?/p>
“角兒,其實你要雇我,我還真去,給你當(dāng)辦公室主任不丟人。你是憑真本事吃飯,不是靠官場蠅營茍狗混出的董事長經(jīng)理?!?/p>
幾句話過來,廠辦主任同趙玉英就熟慣了,他又往深里去:
“說實話吧,我們經(jīng)理雖然為你的宣傳花了幾個錢,其實他更劃算,他靠著你的知名度一下子成了全城的熱點人物,連同那種帶哨小氣球都賣得火爆,因為好些人弄不清崔氣捏塌究竟是人還是氣球。多少人在玩兒這種氣球,聽那種自己膨脹自己吹響的哨音?!?/p>
誰都沒料到,韓城第一哭引起這么大的反響。
整個韓城人的好奇心也像吹氣球似的脹大了,如同水里一聲巨響嘩啦站起一個水蘑菇,可是沒有人知道扔進(jìn)水潭的是炸彈,還是石獅子。
那訃告上廣而告之說是高價哭,人們依稀記著當(dāng)年吃過的高價糧高價肉高價饃高價什么都與實際的東西沒差別,差別在于它們不是配給的,而是標(biāo)準(zhǔn)之外的,高價只因為它的身份出眾。
高價哭竟然標(biāo)出空前未有,可是人們無法想象,兩只眼晴一個嘴巴釀造出的哭還能是什么樣?人的創(chuàng)造力畢竟有限,頭朝上這么多年了,不是還被地球吸引著嗎?哭的材料畢竟有限,只能是淚腺上分泌音道上震顫,不可能再有其他流水線作業(yè)吧?別說韓城第一哭,哪怕中華第一哭,哭的招數(shù)也已經(jīng)窮盡,她還能怎么樣?難道能像故事所說,哭出金豆銀豆來?真哭出金豆銀豆來,她趙玉英才舍不得給別人呢。
無獨有偶,這時候,縣小報登了一則告示,名角兒斷腸旦聲言,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戲劇魅力,買斷了韓城第一哭三年的哭聲,包括拉腸抖肚哭哭腔等所有哭聲。
從即日起三年之內(nèi)她不得出賣哭聲。
趙玉英面對兩家,一手舉矛號稱賣出的是空前哭,一手舉盾聲稱哭聲被買斷三年,左手與右手起火戰(zhàn)爭,如何爭端?
在引發(fā)好奇的同時,也有感嘆聲露出人群:“錢難掙,屎難吃,這下可要趙玉英的好看了?!?/p>
“你說一個絕戶老婆子,掙那么多錢干什么?莫非她要攢下金山銀山埋自己?”
“你們不知道這個趙玉英,你看她那露天鼻子,能是個攢財?shù)闹鲉?她是大小姐的活相,掙一個恨不得花兩個呢,不信你們等著看,她死了要能留下一元錢的絕產(chǎn),算我看走了眼?!?/p>
“要不是手大,活到老了還出來給眾人當(dāng)孝子,賣哭?”
“時代不同了,賣什么都一樣,賣哭不好?你看,老了成了明星,怎么樣,比賣色的丟人?還是比賣官的下賤?”
韓城已經(jīng)多日無風(fēng),蔫溜的市容如同慢性病人的病容,突然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半城不甘寂寞的人怎么能不波翻浪涌呢?
看到韓城第一哭從容下車,外國人似的把腦袋晃了幾下,大伙兒越覺得神秘了。
這次居然要登臺!
臺子是被個用藍(lán)布蒙出來的。自從那個哭靈的媳婦把臉上抹上藍(lán)油漆,這種水印藍(lán)就成為了韓城悲痛的色彩,叫屈淋藍(lán)。普通人家用著了無非毛筆蘸黑寫幾個字,畫幾道符,而崔氣氣派大,鋪排得像開會的臺子。
臺前有靈堂,卻沒有用高大花圈集中排列以壯門面,而擺了一圈真盆花。靈堂也沒有童男童女一應(yīng)紙扎,卻陳列了升堂用的全套執(zhí)事,執(zhí)事下半截也用藍(lán)布圍了。臺口正面,底幕上吊了一只大花圈,圍攏著一個金碧輝煌的“奠”字。
這靈堂既不城也不鄉(xiāng),找不著地方,就像吹氣捏塌說話,走風(fēng)漏氣的官腔。
楹聯(lián)一副:
崔人淚下悲劇精神
韓城一哭三晉文化
字寫得很黑卻是用來聽的,聽才能聽出崔字的妙用,“崔人”對韓城才是絕對。
趙玉英低頭耷腦跟著主任登上臺子,站在邊幕后觀察形勢,她得看清楚臺口究竟在哪兒,免得到時看不清楚摔下去,她哭的時候要摘掉眼鏡。
臺下人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甚至墻頭房頂上也有蹲著的,樹上廣告牌上還有爬著的。
響器動了。臺下兩支樂隊對壘,一支軍樂隊,天藍(lán)制服白手套,金穗兒和黃練兒,要耍洋威風(fēng)。一支民間響器,老百姓著身的衣裳,充分自在。
兩支樂隊互不服氣,你奏罷了我吹上。
圍觀的群眾聽來與別人家辦事的曲子竟然相同,不耐煩起來,有人站起來喊道:你們何苦這樣費氣巴力真吹實打?教你們一招,你們把吹的那些玩意兒做個樣兒就行,發(fā)不發(fā)聲崔氣哪能知道,發(fā)不發(fā)聲照樣拿酬勞!
這種刻薄更引發(fā)了人們訕笑,連喇叭聲也粗放了一聲。
于理不符,卻是習(xí)慣??磫适?,韓城人也當(dāng)看熱鬧。
他們顯然聽?wèi)T了臺下的吹打,盡等著趙玉英露一手。
臺下的皮椅子上坐了一伙洋人。
這種皮椅子就像火車軟臥,有級別管著,軟臥如今有錢可以買坐,等級已消失。韓城的皮椅子依然是最高等級,因為火車能跑,韓城不會跑。
趙玉英從沒坐過這種高級的座位,看自己藝兒的觀眾中能分出這么高的等級,也證明了自己的進(jìn)步。她往中間看看,除了縣里有身份的,然后都是洋人。洋人長相差不多,和上次小東門對哭時去的的那些人不差什么,都穿勞動布,都金發(fā)碧眼,都愛攏著嘴唇含著東西,更主要的是看她的眼神,藍(lán)藍(lán)綠綠的目光緊追了她,像戲臺上的追光燈。
連外國人都認(rèn),趙玉英越發(fā)認(rèn)死了自己賣哭的藝術(shù)性。
當(dāng)然,她與那些明星也有差別,那些明星是自己登臺演唱大伙兒買票看,而她賣的哭,是有人先買了去請大伙兒看。
她沒意識到和藝術(shù)家們沒差別的是都有創(chuàng)造性的快感。她有時哭得投入了,身上來了勁能忘了給誰哭,哭出真味道,哭出藝術(shù)氣氛。
邊幕就像隱身草,護(hù)著趙玉英斷斷續(xù)續(xù)聽那伙洋人卷了舌頭交談小東門的喪事,而不是她的對臺哭。那天,他們是去看景兒的,看中國老百姓的葬禮,是人生終點站領(lǐng)他們?nèi)サ摹?/p>
如此說來,趙玉英被美美誆了,幾張老頭票就替人生終點站做了場大表演,她的藝術(shù)為人生終點站掙足了美金。
如果有閑工夫,趙玉英會順路思索下去,思索人生終點站的連環(huán)套是怎么套住她的,今天是不是又要耍什么心眼兒?可眼下陣勢已經(jīng)擺開:鑼鼓打起,弓弦拉滿,船漂到了江心,再想退場再想收箭再想拋錨,遲了。
這么隆重的場面,中國人外國人城里人鄉(xiāng)下人各色人等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fēng),都為了欣賞韓城第一哭。無論什么理由,她沒有退貨的可能了。
她只能勇往直前,讓他們乘興而來滿意而去。此時,她已經(jīng)不單是前來交貨的手藝人,而變成一個有榮譽(yù)的藝術(shù)家、明星,既為了錢,也為了韓城第一哭這幾個字的分量。
趙玉英摘下眼鏡,跨出邊幕,她眼前茫茫然,可顯示出來的卻是一種高屋建瓴的大度。
這幾步走,帶了悲天憫人的情調(diào),卻有不辭作名家的氣魄。她用本體眼睛打量世界,不在意人間煙火,這使得懂不懂中國文化的觀眾,都感到了彌漫眼光中的神氣。
趙玉英摘了眼鏡更有民間性。如此從容鎮(zhèn)定地站在臺前,絕對不衍生誘惑大家定貨的用心,只是一種展示,一種表達(dá),讓觀眾在心目中為她立一座碑。碑不用高,能看清碑上的字就行。
人們在告別陽世時,難舍難離一步九回頭,許多人設(shè)法把自己的音容笑貌拓在兒女身上,把自己的神采烙在兒女心上,趙玉英則要把自己的模樣聳立在哭行中,因為她把女兒扔在那個地方后,就再沒有生育。
值得慶幸的是,她已把那個吳總經(jīng)理預(yù)定為自己的女兒,她巨資買到了自己身后的哭喪,這是全城誰也沒有見識過的哭,就像處女初夜見血一樣的哭,一定是唯一的,不會再有人出那么大的價錢買哭了。她趙玉英可以心滿意足地在吳經(jīng)理的哭聲哭相中少朽幾年。
因此她斷定吳經(jīng)理一準(zhǔn)在場。吳經(jīng)理不是等閑女人,既然同她趙玉英簽訂了合同,一定不能放過她的表演。
她的眼水不好,沒找到那個吳經(jīng)理座位,可是眼角的黑痣自作主張微微跳動。
平??薜角簧椥灶澪⑽r,淚痣會興奮地蹦,一輕一重跳一下,同斷腸旦唱到得意處兩眼放亮一樣。
看來今兒該她趙玉英出彩,剛出臺做了一個倒抽氣的叫哭,淚痣已經(jīng)挺立,準(zhǔn)備起跳。她就順著它迎了燈光揚臉過去,她知道,油光炯炯的臉一亮出去就是淚人兒。
她的倒吸氣,像板鼓的底號:
執(zhí)事背后的那圈藍(lán)布隨著這底號一轉(zhuǎn),變化出一排姑娘,陰丹士林白布衫黑長裙,前胸傲立著:“哭”字。她們一律低頭,默哀。
藍(lán)姑娘如同大海漲潮,聲音掀起一個潮頭又輕輕鋪開,鋪開一個涌動的藍(lán)臺。
姑娘們在唱,還是在哭?既不是唱也不是哭,又既是唱也是哭,腔調(diào)熟熟的,正是趙玉英獨創(chuàng)的拉腸抖肚哭哭腔。她們合唱來,似是而非,擦了邊溜步,有點洋味。姑娘們這陣只是“啊”,沒加別的詞,風(fēng)一樣縹緲地哭,這次,這些人不是前來學(xué)哭,是演哭,整齊劃一地演哭。
看來,崔氣買來韓城哭行的所有哭手,是要大擺哭陣了,幸虧他沒把吳經(jīng)理也買到,否則,她趙玉英為自己預(yù)訂的處女哭就不能成正處了。
趙玉英站在臺口,眼寬,心也寬,自己先隨著憂傷的調(diào)子浮游。
她無意一回頭,發(fā)現(xiàn)后來人不但哼哼著哭調(diào)哭腔,而且布上哭意,眼角掛了晶瑩剔透的淚珠,大滴大滴懸而未決。盡管有錢催著,這也太不容易了,這樣青春的淚珠,為一個皮不親肉不親的人如何醞釀得出?
淚是心中血,不疼不能滴。如果不痛不癢能流得出淚,那就不得不承認(rèn)后來者居上了。
她自愧不如,油彩涂得再多,也是平面的,姑娘們的淚珠卻滴溜溜鼓著,立體的。讓趙玉英不懂的是,本是傷心欲絕的表演,卻怎么看著像戴了耳墜的模特兒?
形勢真逼人,不是假逼,如果今天她拿不出絕招,就成不了眾星捧月,而被眾星淹沒。
“說聲走你說聲走你就走,你就走,淚蛋蛋噙在眼角不能流,淚蛋蛋淚蛋蛋——淚蛋蛋不能流,”姑娘們輕聲細(xì)氣地哼著《哭五更》。
一陣微風(fēng)吹過夜空。
臺子兩旁呼呼落下兩卷白布,上面赫然寫著:“明星臉本世紀(jì)最新潮美容,憂郁型日本進(jìn)口人造淚滴”。
人造淚滴!看來,淚不只可以哭,還可以時髦,沒哭也能有淚。人們念著的字變成那些姑娘們的耳墜,趙玉英還是把那些淚珠子叫做耳墜,它們像極了,只是它們傍在眼角。
人群中嗡嗡地重復(fù)了一陣廣告詞,又歸于安靜。
能享用最新潮美容淚的畢竟為數(shù)還少,大多數(shù)觀眾的欣賞水平又回落到韓城第一哭上。
趙玉英臉上沒有東洋淚滴,她不靠洋技術(shù),已經(jīng)哭成一張淚臉了,她有自己的真功夫。這么多洋淚蛋是給她做襯托的,趙玉英鋪了這么一天云彩要下什么雨?
他們焦急地等待著,隨時出現(xiàn)第一聲雷第一道電閃第一滴雨,等待的焦急中滋生著某種刺激。
卻沒有聽到更優(yōu)秀的腔嗓,趙玉英沒有拿出比斷腸旦養(yǎng)母喪事上更絕的哭腔,眼前的嚶嚶之態(tài)雖然饒有韻致,可怎么稱得上史無前例呢?
崔氣好吹牛,趙玉英怎么也跟上吹了?這下捏塌了,失望的情緒開始蔓延,人們頻頻搖著頭,甚至有人耐不住性子,從人群中抽身退步。
起風(fēng)了,大風(fēng),人群里由前往后卷來一陣風(fēng)頭,有了亂勁。這是激動,還是興奮來了?人們來不及問明白就往前擠,全不管皮椅子上坐著的是什么角色。
還用細(xì)問嗎?趙玉英亮本事呢。
第一哭終于拿出了秘密武器。
藝高人膽大,趙玉英這次賣的哭是無聲的,供看不供聽。她賣的是哭相,充分體現(xiàn)了她靈活的戰(zhàn)術(shù)。
第一哭出手不凡,邊哭邊將孝褡子挽在額前,宛如大戶人家屋門前支起的簾架。孝褡子是為了讓人看不出哭沒哭的道具,趙玉英將它挽起,如同赤膊上陣,先給人一種不留后路的氣勢。人們靜靜地聽著、看著,看她究竟有多少淚珠兒噴涌而出,應(yīng)付得了這多觀摩。
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吸引人的不是淚流淚珠,而是她從鼻孔里拉出兩條幾尺長的青白鼻涕。
這次使的招,最復(fù)雜最難看也最具有形式感立體效果,叫“痛哭流涕”,成語名為“涕泗橫流”。
誰見過?別人連想也不會去想。都知道哭出鼻涕不但樣子丑陋,而且影響哭,鼻涕讓你倒噎氣讓你無從收拾,讓你渾身癢癢難受難捱,即使抹去也是聽得一聲沖泄,然后大張鼻孔出氣大張嘴喘氣,有什么看頭,怎么能賣得出?
她拉出的自然不是一般的鼻涕,是藝兒,有一尺多長。鼻涕在韓城叫腦子,誰的腦袋里能多余出這么大的空地裝它們?那鼻涕稠乎乎卻亮晶晶,軟溜溜卻精悠悠,乍看與常人鼻涕毫無二致,可是它勻般般細(xì)長,活長蟲似的來來回回在鼻孔進(jìn)出。它盤繞在趙玉英的十指間,顫巍巍地拉扯著,不斷不丟。
人們這才意識到,趙玉英是因才施藝。
拔絲經(jīng)理聽不到哭,便使出帕瓦羅蒂的嗓音,再加哭荒天的妙腔,也等于零。
趙玉英獨出心裁,以花樣翻新的哭相來吸引人,來亮牌兒,來交待主顧。崔氣肯定比誰都滿意。
更妙的是,斷腸旦的合同如一把利劍懸在頭頂,隨時會掉下來,她干脆不用聲音用動作出新,斷腸旦就無話可說了。難為趙玉英怎么想出這樣的絕活,第一哭真是名不虛傳。
還有更絕的,誰也沒想到。
從此,有亮度又有柔韌性的悠長鼻涕與拔絲廠的拔絲形象粘連在一起,傳遍了韓城內(nèi)外。
崔氣極為滿意地付完款,還給趙玉英送了一塊匾:“拔絲廣告,前無古人;文化搭臺,經(jīng)貿(mào)唱戲?!?/p>
趙玉英早把鼻孔掏洗干凈了,洗過的水原樣放著,青白長蛇在盆里搖頭擺尾。
匾上的字,令人生疑,趙玉英對來送匾的辦公室主任問個詳細(xì),直問出原來她賣哭竟是韓城民俗文化節(jié)的組成部分。
那個藍(lán)布臺子是文化節(jié)的一個表演場。
她想明白了,崔氣為母親辦喪事做成了文化節(jié)一個項目,這對她又是一個圈套。
誰做的圈套呢?
趙玉英從廣播里聽出人生終點站是民俗文化節(jié)的主辦者之一。
那個薄眼皮長下巴的總經(jīng)理,看她時眼光里有邪氣,有點輕蔑,雖然眼皮包著,卻像餛飩,餡兒透出了色氣。
廠辦主任說:“你看,你還是斗不過人生終點站的吳經(jīng)理吧?”
然后,他指著盆里的青白蛇說:“你只是藝術(shù)家,為人家表演的。吳經(jīng)理是經(jīng)營者,經(jīng)理不哭才有腦子想計策,你把腦子(鼻涕)流得那么忙碌,哪里還顧得上想策略?”
廠辦主任把鼻涕的小名“腦子”叫出來,與管喜怒哀樂的腦子比較,話到位了卻不傷趙玉英的自尊。趙玉英被逗笑了,她抿著酒,將自己放松著:
“管他呢,反正我賣的也不是真腦子,我那是雞蛋清?!?/p>
她也順路將腦子一音兩用,用得更俏皮。
趙玉英得意得放光,暗中夸自己真天才,多年前看過的墊場戲《畫春圖》里耍雞蛋清的手藝,被借用了來,從下而上,發(fā)揮在賣哭中,誰有這樣的移鼻涕法?
事實勝于雄辯,趙玉英賣哭真出了彩,讓崔氣捏塌的聾耳朵也滿了意,那也確實夠個藝術(shù)。藝術(shù)不就是把常人做不來的事做成鮮花百草么?
次年,又是韓城民俗文化節(jié),雙勝館對面依然搭起藍(lán)臺子,依然藍(lán)依然高,組織者卻心急火燎地報告說,找不到韓城第一哭了。
吳經(jīng)理不甘心,她覺得趙玉英不會消失,半夜里自己來藍(lán)臺看看。
上次的民俗文化節(jié),聲色俱濃,反映強(qiáng)烈,人生終點站的牌子在城市上空更亮了,它給許多形象大使們配了一副憂郁面目,它自己做大做強(qiáng)做成殯儀托拉斯。吳經(jīng)理不但經(jīng)濟(jì)有大筆進(jìn)賬,政治也有收益,她成了人大代表,能代表那個趙玉英的意志了。
吳經(jīng)理還沒走到藍(lán)臺前,卻聽見了那個趙玉英的哭唱,吳經(jīng)理一聽就樂了。
這不是在臺上練么,怎么說找不著了?她唱的是當(dāng)初在韓城一炮走紅的拉腸抖肚哭哭腔。
“初一十五城隍爺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傷心人兒來,閻王老爺上邊坐,一溜陰風(fēng)刮進(jìn)個女鬼來,傷心人兒來,頭頂狀紙雙膝跪……”
趙玉英改細(xì)了,變脾氣了?從前以哭為主,哭得花樣翻新,這次卻以唱為主,唱哭腔。初聽是哭,聽著聽著潛臺詞爬出來,那詞,熟悉韓城話的人都聽得懂。
吳經(jīng)理越近前越犯嘀咕,她發(fā)現(xiàn)身邊人多起來了,都是聽見趙玉英的哭唱,趕來聽的。
她便扭身朝藍(lán)臺上喊道:“趙大師——”
一連幾聲,臺口沒人應(yīng)承,只見邊幕飄翻起一角,就像有人跑圓場。
她怔怔地站著。
這時,當(dāng)年拔絲廠的廠辦主任找到了她:
“吳總,你也愛聽,這是趙玉英的絕唱!”
“絕唱?趙玉英那稱不上唱,充其量只是哭。叫她第一哭也是宣傳需要,哄外國人的錢而已,這怎么又叫成絕哭,有那么絕嗎?”
“當(dāng)然絕,沒有再絕的了。你想,趙玉英死了,韓城再買不到她的哭了,這哭可不就成絕版了嗎?”
“趙玉英死了?”
“昨天死在她賣哭的那間鋪面里了?!?/p>
吳經(jīng)理打個寒戰(zhàn),頭皮有點發(fā)緊。她使勁往臺口瞟一眼,瞟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死了就死了,難道誰還要為她開追悼會?她不過是一個耍手藝的,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是誰?”
“我呀,我是趙玉英的經(jīng)紀(jì)人?!?/p>
他在趙玉英生前做過一盤哭喪帶,合同上標(biāo)明她去世后才能出售。昨天趙玉英一咽氣,韓城便到處是她淚漣漣的絕哭了。
她的哭韓城味道重,韓城人受聽,而且從前是她哭別人,這回輪到她哭自己了。這個人獨來獨往,神秘兮兮的,人們都想聽聽她哭些什么。
“從前我們不過是利用她的一點資源,這也是韓城共同的文化資源,說到底她始終沒有成為人生終點站的職員。從現(xiàn)在起,我們公司與這人沒了關(guān)系了?!?/p>
“有,有關(guān)系,你們公司與她有合同。趙玉英去年就付了款,預(yù)訂了哭喪。您忘了?她要求的哭手不是別人,是您!您那以萬元論的哭可是天價啊,吳總?!?/p>
趙玉英賣哭正處在爐火純青的地步,突然被人買斷,別人不了解內(nèi)情,只是覺得聽不到她的哭,一片沉寂。
她把老命賠上了。這幾年,她哭慣了,賣哭就像賣血鬼抽血,每月都得有個兩三次,乍一停下來,憋得腰腫,全身都難受,全身都想哭,她到臨死才悟出來,不該賣的千萬不能賣。
經(jīng)紀(jì)人說:“吳總,趙玉英臨咽氣流著淚說,我把這輩子的哭都折了錢,給自己買了場哭,總算不至于到了那邊過河無橋了,泥牛入海了,聽得人傷心呀?!?/p>
“人生終點站會認(rèn)真履行合同的,你放心?!?/p>
韓城沒有了地道哭手,文化節(jié)倒也不受影響,只是取消了觀摩哭靈。這樣,人生通過禮儀的展覽,濃縮了人的一生,走到最后卻不死,善意地延伸下去。
而在文化節(jié)邊緣,到處放著拉腸抖肚哭哭腔,沒有死的儀程,只有死的伴奏??蘅耷槐日y(tǒng)的哀樂多些親近多些凄涼,幽幽怨怨直鉆人心。這兒哭,那兒也跟著哭,好像在天壇回音壁哭,一處悲慟幾世回音,宏厚而遙遠(yuǎn),冰冷而綿延,藍(lán)色漫漫。
吳經(jīng)理斷斷續(xù)續(xù)竟聽全了,越聽耳音越重頭皮越炸腿肚越軟:
“人生人,疼煞人,人生人,嚇煞人,連人帶血流下一腳盆,小死一回?fù)煜聴l命,睜眼先看看閨女臉,不曉得該疼不該疼?”
“畢竟是媽身上跌下來的肉,心想不疼也不由人,幾十年沒見女兒面,心里沒斷了母女情?!?/p>
“女兒是媽的小絮襖,她不送終指誰送……”
錄音帶啪地跳出來,在地上摔得骨折了,錄音機(jī)里只剩了哽咽泣不成聲。
吳經(jīng)理換了身“賣而雅”黑西裝,瘦了自己,腦后一朵黑牡丹怒放,飽滿的黑領(lǐng)帶,雪白頸子,雪白臉,霜意寒瑟瑟。
她讓人把能聽到的哭哭腔全買來,毀了。
她讓人找出合同書,不擇位置地寫了一行字:
“人生終點站唯一不接待的主顧——趙玉英,本公司永遠(yuǎn)不賣哭給趙玉英!”
字很藍(lán),委屈的藍(lán),祭祀的藍(lán),像天壇圍墻的色。
小井巷的蕭墻擋住了過往人們的眼睛。小井井臺邊,精巧地立了一只香爐,香爐里是黃土,特地從黑羊溝裝的新黃土。
四炷線香插上,一迭灰藍(lán)色票子擺在墳前,吳總用手一撥,亮出所有的票面:
“趙玉英,你點清了,這是你所有的預(yù)付款,終點站不賣給你哭了,原數(shù)退回。原因你知道,你拿出自己的身世滿大街唱,誰也清楚了,我再給你哭,那不成了你生在窯子里的女兒?光明世界,誰撿頂臟帽子戴?”
打火機(jī)噴出火焰,票子燃著了,她拿指頭撥著,指頭上是殘留的票子與火星。
“老玉英,你說你怎么了?我讓斷腸旦買斷你的哭,讓你歇息,你反倒受用不起,把條賤命也搭上了!反正,我不是壞心,你到那個世界也別計較?!?/p>
小井的井筒里嗡嗡地有哭聲,像吳,也像趙,只是被井水打濕后,多了一層朗潤,落在哪兒,哪兒就有一層濕氣。
經(jīng)紀(jì)人走來的時候,看到吳經(jīng)理眼角亮星星的,一道兒一道兒。
她本人不承認(rèn):
“你可看清了?淚是眼里流出來的,決非出賣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