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務(wù)團員
部隊復(fù)員后,調(diào)入省作協(xié)之前,1970年到1977年,我在火車頭上燒火八年。
在鐵路上工作的那幾年,黨團組織好像癱瘓著。我那時按年齡還算團員,除了不能不繳納團費,不記得有什么活動。似乎只有一項半強制性的活動,就是義務(wù)勞動,打掃廠區(qū)環(huán)境衛(wèi)生、收撿廢鐵什么的。
即便僅此枯燥乏味的義務(wù)勞動,小年輕們也興致勃勃。一色青工,中間雜以若干正值妙齡的女青年,無形中給義務(wù)勞動增添了色彩、注入了活力。勞動現(xiàn)場竟是笑語喧嘩,大呼小叫的。
每次義務(wù)勞動,干得最賣氣力又呼口號又唱歌的是一位中年人。開始我以為他是團委書記、青工部長一類人物,熟悉情況的陳大個子撇撇大嘴:
狗屁書記,那家伙都快五十啦!賴著不退團混充年輕人!
打掃了幾回廠區(qū),我對這個人物大致摸清了底細。
這人名叫胡進步,是解放前的高中生。讀書期間向往革命參加了地下青年團。建國后進廠工作填表,大號改成“進步”。胡進步多少年積極要求進步,寫了足足有兩麻袋入黨申請書??上蛔呒t運,他的大哥解放前偏偏追隨國民黨去了臺灣。一有了如此海外關(guān)系,哪里還容得他進步。
難得的是胡進步一片癡心不改,發(fā)誓不入黨就不結(jié)婚。超齡了也不退團,讓他退團他便咬破指頭寫血書。一說義務(wù)勞動就來情緒,好多次義務(wù)勞動還都是他反復(fù)建議不斷策動給張羅起來的。青工們送了他一個名堂叫“義務(wù)團員”,有的一邊掃地一邊罵:
義務(wù)團員不死,咱們就別想歇成禮拜日!
義務(wù)團員卻麻雀跳舞似的奔前奔后,不時奮臂高呼:
同志們哪!加油干哪!共青團員們,跟我來呀!
就和許多電影里的臺詞一樣。喊叫著,義務(wù)團員沖向最臟的垃圾堆,撲進最臭的廁所。
我當時即將到退團年齡,已經(jīng)不好意思戴團徽。義務(wù)團員發(fā)現(xiàn)了,義形于色來教導(dǎo):
我們共青團員,怎么能不戴團徽?這是光榮的象征、美好的標志!這是沸騰的熱血、沖天的壯志!
搞了半天詩朗誦,實在倒胃口。再看看他花白的發(fā)茬滿額頭的皺紋,不禁又替他傷心。
后幾年,聽說胡進步已經(jīng)不再堅持不結(jié)婚,但他搞了幾次對象都沒成功。他是掙八十多塊錢的童男子,有些老處女、二婚婆娘很感興趣,就不特別苛求他的“海外關(guān)系”。然而,只消見過一面,女方寧肯守寡也不要找他。女人們到這般場合,難免穿點花花綠綠;胡進步當胸顯眼處掛著團徽,搞進步話兒大講演,開展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大批判。于是,女人靦腆的,說自家配不上胡師傅;潑辣的,罵介紹人成心搗亂,給介紹了一個神經(jīng)病。
又過了幾年,政策為之一變,胡進步變成了“臺屬”。有關(guān)部門要優(yōu)先發(fā)展胡進步入黨,以示對臺屬格外的溫暖與關(guān)懷。胡進步此時偏又死鉆牛角尖,說他寧死不會喪失階級立場,要堅決與海外敵特關(guān)系永遠劃清界限。甚至又寫了一份血書,表示要經(jīng)受住這一次“非凡的考驗”。
義務(wù)團員如此不識相,終歸沒能入黨。
我離開機車廠之后,陳大個子告訴我,廠子里不再搞什么義務(wù)勞動。胡進步禮拜天獨自掃樓道洗廁所,弓腰駝背的,精神頭兒大不如前。但胸前依然佩戴著什么證章,光閃閃的,好像還是團徽。
勞動黨員
開火車的,行話稱作大車。
組里調(diào)班兒,我被調(diào)到韓大車班兒上。韓頭名叫韓蘭方,我開初以為他有點文化,起碼出身讀書人家,結(jié)果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韓頭自幼家貧,沒文化,“蘭方”不過是爹媽怕他不長命專意取的女孩名字。
韓大車因為沒文化,基層勞動者,建國初最受黨的信任。是我們組唯一的黨員,而且黨齡長,是全車間以至全廠最老的幾名黨員之一。與他一塊入黨的工友們?nèi)缃褡畹褪莻€車間領(lǐng)導(dǎo),進步快的還有在部里當司局長的。韓頭卻始終開火車,煙熏火燎的,徒弟們開玩笑叫他是“勞動黨員”,而他對這個名堂很滿意。
那幾年,廠里經(jīng)常打派仗,停工停產(chǎn)鬧革命。韓大車就像掉了魂兒似的,領(lǐng)工資時滿面羞澀,仿佛偷了誰的錢。伙計們樂得下棋打牌吹大牛,韓頭氣呼呼地出出進進,將屋門摔地咣咣響,如同地主見了長工曬太陽。
夜班,我們打罷撲克睡大覺,他獨自去繞著?;鹣煹幕疖囶^轉(zhuǎn)圈兒,說是怕有壞人炸了火車頭。白班,他在空無一人的大廠房里巡查,收撿廢螺絲釘什么的。撞見有人干私活,他還要上前干涉,義務(wù)宣傳“以廠為家”的道理之類。老實些兒的,停下活計;遇上刺兒頭,反要戧他一頓:
你窮積極什么?不就是混了個勞動黨員嘛!我要像你掙一百多塊,也用不著干私活。雷鋒似的糊弄誰?你要真學(xué)雷鋒,每月給我十塊八塊的,你舍得嗎?
碰到政治學(xué)習(xí),可憐他不識字,無論盛夏嚴冬呆在電線桿子底下聽廣播。神態(tài)嚴肅,認真記憶,以便提高覺悟。
有一陣子,喇叭里一個勁兒喊叫“反潮流”。韓大車聽了好幾天,瞅個空兒私下向我求教:
咱是個老黨員,不懂政策叫人笑話哩。你給師傅悄悄說一說──“反曹劉”究竟是咋回事?反曹操就不該反劉備呀!也許是說反劉少奇,可那個姓曹的又是誰?
最可嘆韓大車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竟然一朝被抓了賊。
他剛過門的二媳婦要漆家具,幾次三番懇告他從廠里帶點油漆。他漲著臉面找油工組的老油工,刮了個桶底兒,倒在他帶飯的飯盒里有那么少半盒。這么點油漆韓頭無論如何帶不出廠門,探頭探腦伸頸縮背的,把自己嚇出一頭一身的汗。不敢往家?guī)В瑤變蓮U漆倒掉也罷了;他老先生偏偏中了邪,自己連人帶漆送上了保衛(wèi)科。科長認識他,見只是一點廢漆,高抬貴手,放他出廠。他卻認了真,反轉(zhuǎn)來批評科長喪失原則立場??崎L哭笑不得,科里幾個年輕人見這老家伙不識相,如狼似虎地將他押到廠門上,立馬號令示眾。
有個小子做得惡,將半飯盒油漆兜頭淋下來,韓大車身上五花六道,活像這些年電視上常見的時裝模特兒,又好比是新潮美術(shù)家的行為藝術(shù)作品。
工人們議論紛紛,都說“不該”。不知是說韓頭不該拿那點漆,還是說保衛(wèi)科不該將“勞動黨員”來示眾。
把老黨員韓蘭方號令示眾,事情便鬧大了,車間領(lǐng)導(dǎo)、廠里領(lǐng)導(dǎo)都來追查。中間又夾帶了老的派系新的派性,有人要找保衛(wèi)科長的麻煩。鬧來鬧去,設(shè)立專案,內(nèi)查外調(diào),結(jié)果鬧住了油工組那位老油工。老油工出身不好,安排在車間最臟的班組勞動本來就有懲罰的意思?,F(xiàn)在抓住了他私自將工廠財物給人的現(xiàn)行問題,竟然上綱為“監(jiān)守自盜、破壞生產(chǎn)”的罪名。
再往下,是老油工被上大會批斗。許多工人干部都來批判,又念稿子又呼口號的。勞動黨員“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也上大會參加批判。
這回,工人們私底下更加議論紛紛,還是說“不該”。
膠泥公雞
“倒爺”、“二道販子”這類名堂,改革開放那兩年成了熱門詞匯。而我在三十多年前就有幸接觸過一位此等人物。只不過,那時還沒有“倒爺”的稱謂,他的活動也處于地下階段。
此人姓朱名健康,比我先進廠子兩年。雙眼皮,大眼骨碌,劈面看去,蠻討人喜歡。在他的業(yè)余行當里,卻有個綽號叫“康狼”。
康狼主要倒騰車子手表。乘務(wù)員們倒大三班,上十二小時運行班,在家休息一晝夜。如此,一個月能有二十個白天在家。不知康狼怎樣入的門兒,他尋常就在自由市場或者信托商行閑轉(zhuǎn),兜攬生意。比方有人急用錢,那時只能到信托行來賣一點值錢物件,比如手表。而賣表的越著急,那表價就被壓得越低。康狼瞅準火候,遞顆煙上去套近乎,取手表來看貨色。比信托行多出三兩塊,往往就將手表搞到手。隨后那康狼器宇軒昂不急不慌的,將手表遞到商行柜臺上。也許換個商店,也許還是那個商店,仍是那位服務(wù)員,表價說不定高出十塊八塊來。一個月間,過手這么幾樁買賣,打鬧一份工資不在話下。
據(jù)說,康狼買空賣空,不僅引起老公家的注意,也和黑道上的人物有利益沖突。工人們羨慕康狼有本事?lián)仆饪?,便也巴不得有誰來收拾這匹狼。
一天白班,剛剛發(fā)了工資,有兩個生面后生找到班組來,進門便亮出匕首刮刀,直戳到康狼的肋條上。其中一個叫道:
康狼,把老子的錢掏出來!
康狼眨巴著一副雙眼皮大眼睛想要分辯,另一個后生手上就加了力氣。康狼無奈,只好欠債還錢。除了他的工資,另外向我連連作揖如同搖轆轤借了二十塊錢,一并乖乖地付賬了事。
康狼被人逼著掏兜兒割肉,大大地栽了面子。但班組里沒什么人同情他,認為那叫活該,覺得那才解氣。因為康狼平素人緣太壞。抽人蹭煙、下筷子搶別人帶的好菜,借錢不還、多借少還,等等惡習(xí),差不多人人受過他的害。大伙兒評價他已經(jīng)不是什么鐵公雞一毛不拔,而是一只“膠泥公雞”:誰敢沾他的邊兒,莫說拔他的毛,必定要反過來被他連皮帶肉粘掉一疙瘩。
我當時部隊復(fù)員上班工作不久,還沒吃過康狼的虧;再者好歹我稱呼他一句“朱師傅”,師傅肚皮立馬便要開膛,我實在不能見死不救。其他師傅們則一致料定,我肯借錢給康狼,算我流年不利。你倒是助人為樂使好心,能不能打鬧回本錢來,還得看你的運氣。
不幸一切都被大家言中。開頭兩個月,我不好意思開口討賬,康狼則干脆忘了這碼事。過了半年,我到底露出了三十八元二級工的原形,囁嚅著當面向康狼挑明了。
康狼眨巴了半晌大眼睛,表示懷疑:還有這事兒哩?見我要找證人,他才又說:好啦好啦,不就二十塊錢嘛,把你猴急的。下個月還你!
下月又下月,直拖到下一年,康狼依然不還錢。而車間里竟然刮起一股風(fēng),傳說是我借了康狼二十塊錢不還,屬于什么“強中更有強中手”。借錢與人,助人急難,為落一個好,不料竟是惹著了鬼!
二十塊錢半個月工資值半條人命,也是當初少年氣盛,我到底和康狼動了真格兒的。同樣瞅準發(fā)工資的當口,見他回到班組,我一把薅住他的脖領(lǐng)子,也是那話:康狼,把老子的二十塊錢掏出來!
這小子竟然瞪大眼珠回嘴道:
叫誰掏錢?你欠老子二十塊,老子還沒和你算賬哩!
當下不假思索,更不預(yù)報,“砰砰”兩錘照康狼的軟肋搗上去。其時我剛從部隊回來,特種兵的功夫還在,不知拳頭分量輕重,拍碎磚頭不在話下;康狼一下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軟軟萎在地腳。把人打成這樣光景,班組里依然沒人勸阻。我活動一番手腕,等待康狼站起,好繼續(xù)操練。康狼悠悠醒轉(zhuǎn)過來,見我還要打,大眼睛是滿是驚恐,瞪了牛卵那么大。齜牙咧嘴捂了肋下,終于承認是他借了我的錢。眾目睽睽里,眼睛巴眨的,開始掏兜還錢。
康狼割生肉似的掏出一沓票子,牙縫里嘶著冷氣,細細數(shù)過,末了才悻悻地說:
攏共二十塊錢,你還值得動武?借錢給我,結(jié)果你沒落著好;要我說,還不如你當初不借給我哩!──得,給你十七塊!打了我三錘,你就白打啦?
其實,我只打了這小子兩錘。這樣時分,膠泥公雞依然本性難移,真叫人哭笑不得。
出手打人,難說是什么光彩行徑;幾乎打斷康狼的肋條,我在一瞬間還曾經(jīng)閃過一絲歉疚。但康狼到底訛掉我三塊錢,其中還有一塊是虛賬;于是我再也毫無愧意,甚至覺得他還欠我一拳頭。
后來改革開放,聽說膠泥公雞果然成了一名真格的倒爺。
沒有興趣打聽,不知他如今是不是早已成了什么款爺?
描金糞桶
宋華是運輸車間的調(diào)車員,搖旗掛鉤扳道岔,經(jīng)常與我們機車上的打交道。
小伙子不胖不瘦,臉色紅白勻稱;不高不矮,身材比例協(xié)調(diào)。上邊發(fā)型大包頭,下邊皮鞋小包頭,工裝褲改制的細腿褲緊緊包著屁股:正是當年流行的所謂“三包一挺”。開口講話先笑,講一串溫溫軟軟的江浙普通話。論形象,比電影里的奶油小生毫不遜色,是那一時代不少北方姑娘傾慕的典型南方小白臉。
事實上,追逐宋華的姑娘果真不少。每逢休班,到單身宿舍來找宋華的女孩子幾乎要排隊。有的請他下館子,有的約他看電影。據(jù)說,還有一位大學(xué)的年輕女老師也追過宋華一段。后來發(fā)現(xiàn)這位美男子在南方鄉(xiāng)下只讀過小學(xué)二年級,連情書都讀不通;何況同時搞著七八個對象,終于吹臺了事。工友們心下一時熨帖,稱贊那女老師畢竟有眼光。
有一度時期,宋華逛百貨大樓,勾搭上一名售貨員。那售貨員聽他介紹說家在江南農(nóng)村,父老母病,說得好不惶,便主動掏錢二十元給他買了一條毛嗶嘰褲子。過了幾天,美男子身穿毛嗶嘰油光水滑的,突然在百貨大樓門口大放悲聲。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有捶胸搗屁股,立即招了一群人來圍觀,把大樓里的售貨員也引出來好幾個。有愛管閑事的問他,他才哀哀地訴說了原委:對象給自己買了一條毛嗶嘰,自己堂堂男子漢還能沒點氣派?今天領(lǐng)了工資出來,準備給對象也回敬一條毛嗶嘰。不料毛嗶嘰未曾買得,被小偷將工資盡數(shù)掏了去!
果然可憐,著實不幸,觀眾連連嘆息。腿快嘴快的,急忙把門外的情況報告到宋華的對象那兒。對象一來感動于宋華有這樣相敬如賓的好心腸,二來覺著自家的白馬王子當眾哭泣該有多么難為情,當即掏盡自己兜底二十來塊,還找相好姐妹又借了二十塊,一共湊了四十塊相當于宋華一個月的工資,沖出大樓將錢硬塞給了她的意中人。
于是,美女救了英雄,宋華止住了哭聲。圍觀者不免贊嘆,嘖嘖連聲。宋華揣起四十元大票,身穿筆挺的毛嗶嘰翩翩而去。從此蹤跡杳然,黃鶴一去不復(fù)返。
怪不得我們乘務(wù)組老工友們叫宋華是描金糞桶。繡花枕頭里不過只是一肚子草,哪里至于有這么一包臭水汁兒?
但轉(zhuǎn)而又想,姑娘們迷戀小白臉,甘愿倒貼,不過是周瑜打黃蓋。何況,人們不吃騙怎么能識得假貨呢?幾十塊錢買一個教訓(xùn)也好。再說,宋華真?zhèn)€父老母病,騙人固然不當,一片孝心應(yīng)該承認。
大家也都這么議論著,宋華的老父親竟從南方找到太原來了。老頭兒矮瘦矮瘦,戰(zhàn)戰(zhàn)兢兢尋到車間。操著差不多算是“鳥言獸語”樣的口音,說兒子自從招工到北方,不曾給家里寄過一分錢,請車間的領(lǐng)導(dǎo)大老爺作主。
車間領(lǐng)導(dǎo)也還盡責(zé),立即領(lǐng)了老頭兒到工段上找他兒子。宋華正搖擺紅綠手旗,瞥眼瞅著他爹,這小子劈手扔下旗子,幾步?jīng)_到跟前,開口招呼道:
叔叔,你來啦?
車間領(lǐng)導(dǎo)給懵在當場,矮老頭氣得一下子蹲到了地下。
過了半晌,老頭兒抹了兩把淚站起來,對領(lǐng)導(dǎo)說:
勿要說哉!便算吾勿曾產(chǎn)得下這個崽子來哉!
老頭再也沒有看他兒子一眼,挺了細瘦的脖頸踽踽遠去……
聽說描金糞桶搞過幾打?qū)ο笾?,到底結(jié)了婚。
婚后不久,老婆生了——是個兒子。
大車呂頭
到1970年,文革大革命背景下,又開始搞什么花樣翻新的“一打三反”運動,父親被打成大叛徒。我因而從部隊復(fù)員,被分配到鐵路上當機車司爐。這樣,除了先前熟悉一些苦力行當?shù)陌徇\工,我又開始接觸不少鐵路職工。
機車司爐,說白了就是燒火的,行話叫做“小燒”。而火車司機,則被稱作“大車”。有大有小,尊卑有序。
我最初當小燒,帶班的頭兒姓呂,徒弟們稱他是大車呂頭。
呂大車是日本鬼子侵華時代學(xué)的手藝。據(jù)說,那時開火車的十分氣派,一趟票車跑下來,現(xiàn)大洋滿把賺。帶著徒弟們,除了下館子,便是逛窯子。呂頭那時不過只是小燒,但也跟著師傅出入過那些險要去處。所以,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徒弟們免不了逗樂子擠兌呂大車:
呂頭兒,我們跟上你能沾什么光?逛不成窯子,不興領(lǐng)大伙兒下趟館子?
呂頭不言聲,悻悻地避開臉面,惱羞成怒的樣子。實在給逼急了,就說:
那會兒的徒弟跟上師傅下館子,也還挨師傅的耳光子哩!你們這會兒,都是“徒弟爺”,哼!我也不想打你們,你們也甭盤算吃喝我!
邊說邊就緊緊地護住裝工資的口袋,一副人在陣地在的姿態(tài)。
呂頭工資不算低,一級司機開餉一百零五,抵得上一個正處級。但呂頭家人口多,生活相當節(jié)儉。莫說請徒弟下館子,他自己從來也難得喝一壺。平日帶飯,斷不了窩窩頭高粱米什么的。我當了八年小燒,記得呂大車攏共下過一回飯館。他晃著精瘦的光頭,眉飛色舞地至少回味過幾十次。
據(jù)他自己說,那是在一家小飯鋪。堂堂大車要了二兩高粱白,一盤豆豆菜。而一盤豆豆菜竟然要一毛錢,價格未免太昂貴;然而豆豆菜下酒味道美,說來畢竟也還上算;如實評價豆豆菜雖然好吃,可惜數(shù)量到底是少了些兒;盡管豆豆菜數(shù)量不多,據(jù)說蛋白質(zhì)卻格外豐富……如此這般,回味到第七十多回,呂頭重復(fù)著這一套車轱轆話,仍然一個勁兒咽唾沫。到后來,他老人家一提豆豆菜,徒弟們都要反胃。
雖然從來吃不成呂大車的館子,徒弟們卻始終對他很尊敬。因為呂頭開車出名,技術(shù)精湛。機車鉆著山洞,他閉眼報一個速度,與計速器上下差不了半公里。平日檢查車輛,一柄小手錘節(jié)奏鏗鏘,能敲出一段音樂來。
由于工作出色,呂頭幾乎上了車間大會,差點成了運動中的新聞人物。
有一次,是要批判什么“唯生產(chǎn)力論”。運轉(zhuǎn)車間有個積極分子,也是呂頭的徒弟,想把呂頭弄成一只靶子來批判。千方百計來套話,先是問:你的技術(shù)是不是跟日本人學(xué)的?呂頭挺著精光腦袋不吭聲。接著問:你那時為什么不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要在敵占區(qū)伺候日本鬼子?
呂大車實在給逼急了,精瘦光頭直撅撅地說道:
我要去了延安,還能跟日本人學(xué)成技術(shù)?還能教出你們這么些兔羔子來?
積極分子匯報上去,回來詐唬呂頭,說呂頭思想反動,很快就上大會批判。但最終沒有上會,只在班組里做了幾句檢查了事。其中原委不大清楚,據(jù)說上面不少干部頭目,都是呂大車帶出來的徒弟,許是手下留情了吧。其中一個說了句人話:就算那時的中國人都想著去延安,延安也放不下呀!
又一次,說要抓生產(chǎn)。又是那個積極分子,想把呂頭樹成一個榜樣,嘻著臉面來鼓動:呂大車,你幾十年如一日鉆研技術(shù),為人民服務(wù)完全徹底,也該上大會介紹介紹經(jīng)驗了!
呂頭給麻煩火了,硬撅撅地說:
干活拿錢,閻錫山在的時候我就這樣兒,這還成他娘的啥經(jīng)驗啦?
大車呂頭到底沒成了新聞人物。
技術(shù)拔尖、干活利索,生活節(jié)儉、寡言少語,就那樣兒。
高興時唯有回味一番他的那盤豆豆菜,晃動著精瘦光頭,眉飛色舞的。
寡婦洪慶
我父親拉排子車,一掛車上駕轅拉套要三個人。我學(xué)習(xí)開火車,一臺機車上也是三個人:司機、副司機與司爐。當然,鐵路上是倒大三班,三個人當班十二小時,然后交班給下一輪次三個人。三班九人組成一個乘務(wù)組。
我曾經(jīng)呆過一個班次,呂頭是大車,我當小燒,一大一小中間夾著個副司機洪慶。
洪慶是個駝背。后背弓成一口鍋,前邊肚皮凹成另一口鍋,活像一只大蝦米。他說那駝背是小時在村里受苦給累成的,大家卻一致認定他是餓成那個樣子的。
洪慶家在農(nóng)村,上有兩位老人,下有三個孩子。那些年農(nóng)村正在搞“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但農(nóng)民到底不是驢,不能吃草而要吃糧食。洪慶養(yǎng)活著連他七口人,壓力真夠大的。除了吃,還要穿;老人該養(yǎng)老送終,兒子得結(jié)婚成家。洪慶不得不整天走路算賬,直算得眉頭深鎖、兩腮凹陷,即便笑一面兒,也陰惻惻的,好似死了男人塌了天的寡婦。
寡婦洪慶走路算賬,歷來只是算計自己。他的那種算計可是比任何地主資本家都要殘酷。就說吃吧,平日他向來不吃早飯,中午只買二分錢咸菜。二分咸菜吃一半,另一半晚飯再吃。歇班公休,他就勒緊褲帶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瞪天花板。睜著眼睛睡覺已經(jīng)夠怪,更怪的是他整天不起床,不吃飯。有人問他怎么不吃飯?他瞪著房頂眼仁不動冷冷回一句:
歇著啥也不干,還吃什么飯?
那么,洪慶是否飯量格外小,天生不能吃?根本不是。
在火車頭上干活,算高溫作業(yè)。每到夏季,車間里要按人頭發(fā)放汽水。鐵路員工倒大三班兒,白天發(fā)汽水,事實上白班工人能喝到三個班的汽水。每人四瓶汽水,輪到上白班的,每人則能領(lǐng)回十二瓶。于是,在整個夏季,洪慶就干脆連午飯也省了。飲驢似的灌十來瓶汽水,撐滿肚皮算事兒。
要是趕上陰雨天,我和呂大車不喝汽水,洪慶就一個人包圓兒。我曾經(jīng)見他一口氣連灌過十八瓶汽水──那瓶子,是耐高壓的啤酒瓶,容量七百五十毫升。
汽水當飯或者少吃飯不吃飯,所以洪慶的脊背愈來愈弓,大家也愈來愈認定他的駝背是餓成的。
從1970年到1977年,我在機車上燒火八年,八年里國家從來沒有調(diào)整過一次工資。洪慶比我高一級。三級工,每月四十五元錢。他就是拿封條把嘴貼起來,什么也不吃,能結(jié)余幾個錢啊?
洪慶餓得蝦米腰兩粗,到底得了胃穿孔,手術(shù)切除五分之四。大家都覺得不是滋味,他自己倒能算過賬來:
切了五分之四的胃,老家四間新房畢竟齊棱板正蓋了起來。切胃,值啦!
做了一回大手術(shù),洪慶該舍得吃喝了吧?恰恰相反,他吃得更少了。他使拇指食指圍個圈兒比劃著,講得理直氣壯:
我的胃只剩這么大個兒,多吃,盛得下嗎?
多少年里,能開火車的副司機洪慶真不知是否吃過一次肉,更不消說飽餐一頓大肉了。
對了,有過一回。那是大車呂頭第七十多回吹噓回味他的那盤豆豆菜,吹得我們反胃而他自己直咽口水;洪慶再也不甘寂寞,嘴唇兜著哈喇汁兒道:
五八年大躍進,跑車吃“共產(chǎn)”,我吃了狗日的一回過油肉!哈哈,那一回可算是他娘的吃美啦!
陳大個子
相對于開火車的“大車”,我們當司爐的別稱“小燒”。
小燒陳明身高不足一米六。乘務(wù)員們嘴損,其中少不了有我,偏偏叫他陳大個子。
陳明雖然個子小,卻是頭大嘴大肚子大,飯量相當可觀。在小北門飯店叫八碗炸醬面,談笑風(fēng)生平易近人地吃進去,還要捎帶一碗蛋湯,外帶一碗面湯。
我請陳明下過兩次館子,他的飯量是我親眼所見,使人不能不相信他是民間俗話說的那種貨色:間架不大入深長。
我請陳明下飯館,是因為求他辦過事。
頭一次,求他幫著搞點木料。我當司爐燒火八年里,文化大革命的勝利一個接著一個;工人階級的工資卻始終堅定不移,比如我是二級工,一月只賺三十八元。大家日子太緊巴,所以那時的工人幾乎人人干私活、偷東西。甚至編了口號私下流傳:“工人不偷,五谷不收?!蓖档姆椒ㄎ寤ò碎T,無奇不有。比方,有人干私活做了小孩車,在車間里油漆一新,找個女工借個孩子放在車子里,大搖大擺推出廠門去。真有點“以廠為家”的樣子了。
陳明住單身,廠里人頭熟,最愛助人為樂。我請他幫著搞木料,他是滿口應(yīng)承。第一遭,順利得手,木料能破四根腿子。第二遭,還想鬧兩根棖子,不料被保衛(wèi)科當場抓獲。工人小偷小摸不好,可保衛(wèi)科的做法更惡。一般是將工人偷的東西掛在脖子上,再斗爭牛鬼蛇神似的給掛上大牌子,強迫站在廠門口號令示眾。陳明人緣熟,有人給求情說好話,保衛(wèi)科答應(yīng)罰款二十元,可以免于示眾。陳明偏偏不領(lǐng)情:
他媽的,示眾就示眾!一個月掙他娘三十八,哪有二十塊給他罰!
陳大個子掛了一塊半人多高的牌子,在廠門口展示了好幾個鐘點雄姿。我心下過意不去,請他下了回館子。
再一次,是因為托陳明幫忙開假條。工人們都指望那幾個工資活命,除非工傷病假,不然哪舍得歇班。而鐵路醫(yī)院開病假條,你還必須高燒達到三十九度,才能有休息的權(quán)利,領(lǐng)取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我當時老婆坐月子,實在需要幾張病假條來伺候月子。陳明自稱和大夫們混得熟,說是開高四十五度的假條都不在話下。我求到他面前,陳大個子立馬又拍了胸脯:
伙計,沒問題!要多少度的?
拿到假條,歇了七八天,小孩子長了一大截。車間突然派人來氣勢洶洶催我上班,說我那病假條是假的。我連忙規(guī)規(guī)矩矩回去攉煤燒火,也就知道了那假條是如何漏了餡兒的。原來,陳明與大夫們并沒有多么熟,他只是喜歡吹噓自己特別有本事,天性又愛助人為樂。求他的人多了,只好動腦筋。他的辦法是搞一張病假條,再順手偷一沓空白假條,然后描紅似的描那個醫(yī)療開假專用章。難為他一雙掄鐵鍬的手,印章描得完全可以亂真。至于大夫簽字,由著他鬼畫符一般涂抹一回。車間發(fā)現(xiàn)病號太多,到醫(yī)院去查詢核對,一舉查出問題來。裝病的先交代出了陳明,陳明也只好交代了他作案的全部過程。
這回,趕上鐵路整頓,陳明受到了記大過的處分。他所描畫的假條若干張,折合工人工資共處以罰款一百五十余元。其中,我求他幫忙所開假條,也值十來塊。給他錢,他堅決不要,把胸脯拍得咣咣響:
我本來是要幫弟兄們辦點事,辦砸了怨我倒霉。要大家的錢,那我成了個什么玩藝兒啦?
于是,我又請陳大個子下了一次飯館。一毛五一碗的炸醬面要了十六碗,花了兩塊多錢。我那時的飯量也夠可以,但緊吃慢吃,我好不容易搶到了七碗。而陳明干掉九碗面,末了果然又灌了一碗面湯。見我確實已是囊空如洗,節(jié)約了一碗蛋湯。
尤大皮子
小燒尤大偉,比陳大個子還要矮,但一張嘴比陳明的還要大。那張嘴不僅大,而且嘴唇外翻,嘴角直扯到耳朵后邊去。尤大偉并不忌諱自己嘴大,自豪地說那是遺傳。他爹被共產(chǎn)黨收編前當土匪頭子,綽號就叫“尤大嘴”。
大偉既然嘴大,他便充分發(fā)揮優(yōu)勢,不僅特別愛講話,而且擅長吹牛諞能,漸漸有人稱他尤大嘴、尤大牛皮。經(jīng)過我的定位推廣,最后落實為尤大皮子。
我們鐵路上,那幾年是緊一陣、松一陣。緊的時候“促生產(chǎn)”,直促得工人們急屙急尿;松的時候“抓革命”,打派仗,火車頭幾乎統(tǒng)統(tǒng)不冒煙。松下來,工人們除了干私活,就是打牌下棋聊大天兒。聊天的場合,只要尤大皮子在座,任何人別想拔尖冒頭,任何話題都得讓他承包了去。說起人的飯量,他立刻就說在某時某地,他見過某人吃了六十斤肉,肉還半生;說起什么人力氣大,他馬上又舉出例證,說某人姓甚名誰,一次趕馬車生了氣,打了轅馬一耳光,打得那馬滿嘴噴血,一下子打落三只馬牙!
除了不著邊際地神吹,尤大皮子重點明確主題突出:堅定不移吹噓自己。那時的糧食供應(yīng),細糧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乘務(wù)員們帶飯,自然免不了高粱米玉米面什么的。帶一回白面大米,也無可吹噓,因為天下人包括楊白勞也偶爾吃白面大米。但尤大偉年里月里帶一次白面烙餅,那就有戲了。早上接班,半個身子還在更衣室門外,就像搶銀行的殺手掏槍似的,從飯兜里“唰”地甩出兩張餅來,說山東快書一般在頭頂舞動,同時高聲吶喊:
烙餅!烙餅!
班組里的伙計們被嚇得猛一激靈,紛紛回頭注視——而這正是尤大皮子所巴望的效果。
到開飯時分,大家埋頭吃飯。吃飯,也不過只是吃飯罷了,喂腦袋而已。他卻要把兩張烙餅捧到全工段每個人面前去讓客:
烙餅!油大!你來點兒?──哈哈,你帶的是高粱米?啊,生活水平哪,到底和咱還是差遠去啦!咱們根本不在一個級別檔次啊!
更多的時候,尤大皮子無疑也得吃高粱米。這時,他就鉆在一只工具箱旮旯里,悄沒聲兒吞咽,仿佛是在偷吃。有誰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說他什么;他卻做賊心虛似的,搶先嘻著臉辯白:
嘿嘿!找個老婆,知冷知熱,你是沒辦法!怕咱盡吃白米白面缺營養(yǎng),硬要給咱調(diào)濟一回。唉,沒辦法!
接班時間,人人抓緊功夫換工裝。換了衣服,檢查機車全部狀況,檢查合格,方能完成交接班。蒸氣機車又是煤又是油,臟得要命,大家換工裝的時候,平常的衣服幾乎得全部扒光。誰穿什么外套內(nèi)衣,大家也不在意。都是窮工人,領(lǐng)的布票也一般多,誰比誰穿得能好到哪兒去?
有一天,尤大皮子來接班,半晌不換工裝。原來,他上班十幾年,終于買了一件新毛衣,成心要給大伙兒顯擺。足足有個把鐘點,他將外衣大敞開,雙手撩起衣襟卡了腰,最大限度地暴露胸腹部位,首長視察工作一般在班組里亂晃。一邊冷不丁冒一句:
老婆嘛,是個好老婆!──不會織嘛,會買!──嚯!新毛衣嘛,是暖和!──哈哈,真?zhèn)€熱得慌,到底是新毛衣!
據(jù)說,尤大偉的那個土匪父親被八路軍收編后就成了我軍高級干部。全國解放,解放軍進城,他爹也追隨當時潮流鬧了離婚?;橐鲎杂?,首先便利了坐定天下的功臣們。那土匪高干與后來女人生的孩子,當然算高干子弟了,而尤大偉則落難民間。檔案上填出身,他盡管也填父親是高干,實質(zhì)上卻從不曾享受過高干子弟的生活。
或者,尤大偉只有用吹牛皮的辦法來填補自己命運的缺憾。正如小說家搞創(chuàng)作,民眾揚眉吐氣、貪官落馬受罰,那作的多半是“白日夢”。
職業(yè)打手
讀中學(xué)時,我學(xué)過摔跤;當兵又在偵察連。初初復(fù)員到鐵路上那幾年,不免伸拳踢腿的,漸漸混上了一幫子拳腳朋友。其中,和我交往最深的要數(shù)小郎。
小郎細瘦身材,手大腳大,一身腱子肉,兩只眼睛精光閃射。他的摔跤功夫?qū)W自太原解放前著名的“十三太保”里的老九,那位九爺說來還是我的師爺,小郎的輩分比我還要高。他的力氣不勝我,技術(shù)卻要高我一籌,我倆玩起來算是旗鼓相當。摔跤打拳,氣力技術(shù)之外,精神氣勢最為重要。我在工人時代,也算得上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比起小郎來,我?guī)缀蹩梢哉f是十足的良善之輩。
小郎最好打架。上下班途中,只要見有人打架,他多半都要沖進去加入戰(zhàn)斗,鼻青眼紫混打一氣。問他為什么,說是忍不住;打罷有何感想,說是痛快。若是有人請他打群架,不問青紅皂白,跳起身便走。那模樣比搞對象赴約還來情緒。平日和工友們兩句話不合,上去就薅脖領(lǐng)子,嘴上直嚷:
我看你是活夠啦!
小郎弟兄多,他爹管教他們的辦法主要就是痛打?;痼鐡{杖的,不分輕重。小郎上了班,家法依然不改。有一回,他給打急了,一個大別子將他老子扔到墻旮旯里,氣勢洶洶嚷道:
以后你再無故打人,我可就不客氣啦!
這樣一個小郎,一度時期竟然當上了我們廠的先進青年典型。
那一次,機床廠一幫賴小子與我們廠的幾個小地痞結(jié)了仇,沖到我們廠來尋釁鬧事。賴小子們有備而來,一時占了上風(fēng)。打紅了眼之后,沖進廠部,見了穿鐵路制服的便打,我廠的革委會主任腦袋上都挨了鋼絲鎖。這場面正被小郎撞上,小子如逢盛大節(jié)日,順手抄起一根鐵杠子殺入人堆,凡見了不穿鐵路制服的一律放倒。有這么一位拼命三郎,我廠方面的部隊才終于轉(zhuǎn)入了反攻,保住了面子。
不知經(jīng)過怎樣的包裝過程,小郎就被廠里樹成了“勇斗歹徒舍身護廠”的先進青年典型。全廠表彰,還要他上臺發(fā)言。有關(guān)部門預(yù)先準備的發(fā)言稿上,自然寫好了“耳邊響起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dǎo)”一類套話。小郎是文革時代小學(xué)畢業(yè),背誦了幾次都念不通那稿子。到他做典型發(fā)言那天,他頭臉纏滿繃帶出現(xiàn)在臺上,開口說道:
我是一見打架就來勁!一見那幫小子敢到我們廠來橫沖直撞就來氣!耳朵嗡嗡叫,根本沒響起他娘的什么教導(dǎo)……
會議主持人聽得不對勁,立即上去搶奪話筒。小郎反奪,話筒里就乍然傳出一聲吶喊:“我看你是活夠啦!”全場當下嘩然。
過了不到一個月,小郎被公安局使銬子銬走了。原來是機床廠那幫賴小子找他尋仇,小郎在搏戰(zhàn)中捅穿了一個家伙的肺,還劈掉另一個家伙的一只耳朵。傷人致殘,恐怕要判刑。
聽說,小郎進了局子里骨頭也最硬。皮帶與四棱桌腿挨了無數(shù),打死也不服軟,始終咬定是自衛(wèi)。公安上那幫大爺沒見過這號賊骨頭,到底一頓桌腿子敲碎了小郎的踝子骨。之后,判處強迫勞教三年。小朗半殘廢,總算換取了一個沒判刑。
當年,上面總是說是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要打中國。其實打不打,明白人都清楚,小朗卻是異常巴望打仗。小子竟然說:
打起來,老子不管它高鼻子、低鼻子,誰給老子吃飽窩窩頭,老子給誰賣命!
電影上,常見有職業(yè)打手那號角色。我想,小郎大概適于去干那種行當。過了幾年,體育界恢復(fù)了拳擊運動。在一次市級邀請賽上,我看見七十公斤級的冠軍,細瘦身材,一身腱子肉,雙目精光閃射,活脫就是一個小郎!
然而,那絕不是他。他若晚生幾年,也許不會打架斗毆傷人致殘,也許會是一名奪取獎牌的優(yōu)秀運動員。
然而,這只是然而。
業(yè)余警察
十年動亂年代,民怨沸騰。工人們除了私下議論,到班上也不免詛咒臭罵。罵到熱烈處,老黨員韓大車默默地避開,自己拎一柄手錘去干活。若是呂大車帶班,也不過是說一句:
少談國事,說點別的吧!
但哪個班上只要有黃喜在場,保準鴉雀無聲。連尤大皮子那號把式也吃了啞藥似的,緊閉大嘴,模樣十分滑稽。大家害怕,十分地害怕黃喜這個業(yè)余警察。
黃喜面皮煞白,鼻尖微帶鷹鉤,一雙黃眼珠骨碌碌轉(zhuǎn)動。那眼珠可是厲害,仿佛一副電子掃描儀。誰個遲到三分五分,誰個飯包里夾帶幾根劈柴,誰個工具箱里藏了一截廢電線,都逃不出他的監(jiān)視。而且他的耳朵也格外好使,什么人講話帶出一半個落后字眼,他都能準確捕捉到。落后字眼串聯(lián)起來,簡直就成了反動言論。
即便他不當班,也備不住會不辭辛勞趕來工廠,埋伏在更衣室窗外聽人談?wù)?。他甚至偷偷配齊全班組的工具箱鑰匙,將大家私藏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檢閱一遍。聽到什么、見到什么,記在一個小本本上,積攢那么一沓材料,就顛顛兒上車間、跑保衛(wèi)科,去靠攏組織、去表現(xiàn)進步。這樣的角色,誰能不怕?
有一次,車間書記請呂韓二位大車喝酒。一位是傳藝的師傅,一位是入黨介紹人,書記連連敬酒。帶了幾分酒意,書記拉開抽屜,摸出一個小本本來給兩位師傅瞧。兩位大車當下都出了一頭冷汗。
書記最后吩咐兩位大車說:
回去關(guān)照徒弟們注意點兒!遲到早退、三塊煤二兩漆的也扯淡,有些話語匯報上來叫我作難──不管吧,是個問題;管吧,都得抓了現(xiàn)行反革命!我的車間出了反革命,對我有什么好?可有人要求進步、靠攏組織,我在這個位位上,怎么辦?還得發(fā)展這些人入黨哩!
難得書記如此沉穩(wěn)壓事,二位大車自然會意。不便明說,言語間警告了班上伙計。大家早一哇聲叫罵開來,祖宗八代的難聽去了?!皹I(yè)余警察”是文明詞匯,而且切合實際,算不得罵人。不過,罵歸罵,人人都加了十分小心。那樣的政治氣候,不是鬧著玩兒的。
然而,老百姓所謂“不怕跟上鬼,就怕鬼跟上”,業(yè)余警察要入黨,堅韌不拔夜以繼日地監(jiān)視跟蹤。到底皇天不負有心人,被他一舉抓獲了現(xiàn)行反革命。
那是一個夜班,還下著小雨。尤大皮子吹牛吹走了嘴,突然發(fā)問:
也不知道江青每天吃什么?
伙食水平一向差勁的“寡婦”洪慶,冷不丁冒了一句:
大餅油條管飽吃,她還要咋哩?
“砰”地一聲門響,黃喜探進半個臉來,黃眼珠有鈴鐺大,興奮地嚷道:
哈哈,好哇!可讓我給抓住啦!
嚷著,半張臉倏然不見。腳步聲戰(zhàn)鼓似的一路響上廠部去了。
第二天一早,保衛(wèi)科連同車間領(lǐng)導(dǎo),一并來班組調(diào)查“反革命言論事件”。黃喜高仰著鷹鉤鼻子,一副保家衛(wèi)國無限忠誠的樣子。不料尤大皮子洪慶包括其他當班師傅,個個眾口一詞,說那話不假,但那是黃喜講的!
當下,黃喜的眼珠子幾乎蹦出眼眶外,鼻尖上立時滲出密密的汗星子來。上頭又找當班的呂大車調(diào)查,呂頭說是耳背瞌睡,什么也沒聽見。
“反革命言論事件”最終不了了之?;叵肫饋?,那真是大伙最漂亮的一次團結(jié)戰(zhàn)斗。當然,到了文革后期,幾乎所有人都對運動煩透了,不能不認為是巨大的客觀。
從那以后,業(yè)余警察似乎也有所收斂。
但工友們卻再也不敢隨便議論什么了。
大家似乎時時覺得脊背發(fā)冷,似乎窗外總有一雙黃眼珠在骨碌骨碌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