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海市孫中山宋慶齡文物管理委員會的領(lǐng)導(dǎo)提議我動筆寫一寫宋慶齡與我家的關(guān)系時，我很感動。的確，這是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我從小就特別珍惜宋慶齡和我父母的友情，經(jīng)常聽到父母談起他們之間的交往，一直感到非常光榮，20世紀70年代我到法國后，繼續(xù)和宋慶齡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直到她逝世。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我們家尤其是我和宋慶齡的關(guān)系，一來是低調(diào)，二來也算是“保密”吧!

我父母與宋慶齡的交往

1938年9月，我父親高士愚完成英國里茲大學(xué)紡織系和染料化學(xué)系的學(xué)業(yè)后，與我母親瑪菊瑞(英國約克郡人)結(jié)婚。婚后，我母親跟隨父親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重慶。在那里，廖夢醒把我母親介紹給了宋慶齡，我父母隨即參加了宋慶齡保衛(wèi)中國同盟?？箲?zhàn)勝利后，保盟改稱中國福利基金會，1947年11月10日基金會第二屆理事會在上海成立時，我母親任聯(lián)合主席。1950年，宋慶齡給已在香港居住的我父母去信，說中國政局穩(wěn)定了，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們回上海參加新中國的建設(shè)。我父母欣然接受了，帶領(lǐng)全家又回到上海。1953年，由周恩來總理簽字批準，我母親成為第一批取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外國人，當時我雖然很小，但還記得陪我母親到上海市政府某個部門去領(lǐng)回國籍證的情形。

宋慶齡非常注重友情。她每年都要給我父母寄圣誕卡祝賀新年，也給我母親寫了很多信。每次宋慶齡都在信封上注明“CONFIDENTIAL”(密件)，可惜這些信在“文化大革命”中給燒毀了，只剩下一張1958年宋慶齡用兩張宋畫印刷品制成的賀年片。宋慶齡雖然沒有子女，但非常喜歡兒童，她跟我母親說，你的子女都是我的干女兒、干兒子。1945年2月17日，我二姐在重慶出生，我父母在無錫同鄉(xiāng)會館設(shè)滿月洗禮酒宴，宋慶齡還親自出席祝賀。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母親經(jīng)常遭到紅衛(wèi)兵的侮辱，每天都在恐懼中掙扎。這種情形大大地傷害了我母親，她實在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當時有“海外關(guān)系”是很危險的，我父親就被扣上了許多“帽子”:里通外國、間諜、賣國賊……因此沒有誰敢提出出國的要求。20世紀70年代初，國內(nèi)開始允許東南亞歸僑出國探親。正在這時，我們收到了我小姨媽從英國寄來的信，說想見我母親。我們趁機以此為理由申請出國探親。由于我們都是中國籍，出國探親就要通過公安局申請中國護照。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母親只好給宋慶齡寫了一封信，請她幫忙。在宋慶齡的親自過問下，公安局為我們辦理了護照。我母親馬上給宋慶齡去信致謝。當宋慶齡得知我們即將離開中國時，特地送給我們一本1973年11月出版的《中國建設(shè)》，雜志封底印有一只精致的雙面蘇繡波斯白貓，一只藍眼睛，一只黃眼睛，非?？蓯?。在內(nèi)頁，她用英文寫道:

真為你高興，親愛的瑪菊瑞!我們的蘇繡是多么奇妙!帶上這只波斯貓來給你們旅途增添快活。

致以深愛

宋慶齡

1973年11月1日

1973年12月5日，母親帶著我和弟弟悄悄地離開了上海。

一張珍貴的支票

1975年6月，我只身到達巴黎。這期間，宋慶齡一直給我寫親筆信，寄送賀年片和《中國建設(shè)》雜志，連信封都是她自己親筆寫的。我知道她需要美國的露本斯坦牌黑色染發(fā)水，可當時在香港只有瑞芙瓏一個品牌。她皮膚過敏，只能使用露本斯坦制品。我在巴黎看到這個牌子的染發(fā)水，非常高興，馬上給她買了。但是，怎么送給她?這可是個大問題。那時化妝品根本不能通過郵寄進口到中國。正好我碰到一對年輕夫婦要到北京使館去工作，我就托他們把染發(fā)水帶到北京給我姐姐?？墒俏医憬愦加⒛懽雍苄。静桓乙娙魏瓮鈬?，更不用說是外交人員了，害怕被查起來沒完沒了。我不想給她增添麻煩，就和宋慶齡的友人中村夫人聯(lián)系，她是有名的國際友人，可以和在華的外國人接觸。然后再請她跟我姐姐聯(lián)系，轉(zhuǎn)交給我姐姐。我姐姐到中村那兒取到了染發(fā)水以后，就馬上給宋慶齡去了信。宋慶齡很高興，而且完全信任我們高家的人，想請我姐姐幫她染發(fā)。我姐姐心想，國母的頭可不敢碰，太寶貴，這責(zé)任太大，而且她也不知怎么用染發(fā)水，從來沒有用過。因此就照實告訴宋慶齡她不會，最好還是請專業(yè)人士幫忙。后來就比較容易了，可以直接寄送。這樣，宋慶齡的染發(fā)水一直由我提供。一次，媽媽在香港的報紙上看到有一篇報道，說是一些香港知名女士有幸見到了宋慶齡，看到她雖已高齡但還擁有一頭烏發(fā)，非常羨慕。媽媽很高興地笑著對我說:“她們不知道是我女兒的功勞呢!”對此我也很自豪。

1977年4月，我在巴黎第一次舉辦了我的國畫展覽。宋慶齡聞訊后非常高興，來信寫道:

我非常親愛的迪娜:

最熱烈地祝賀你成功的畫展。我多么想能在那兒親自看看你的藝術(shù)作品!

尤蘭達二十歲，在這里上芭蕾舞學(xué)校。簡內(nèi)特十八歲，進了外語學(xué)院學(xué)英語?！銜X得她們很有趣。也許有一天你會回來，教她們繪畫。她們會很喜歡你的!

……

致以深愛的問候。

你的

宋慶齡阿姨

我把印有我一幅水墨山水畫的請柬寄給了宋慶齡。她非常高興，給我來信寫道:

最親愛的迪娜:

……你的畫作極富于藝術(shù)性。我要把你的有“中國傳統(tǒng)國畫”的畫卡配上鏡框，因為這真是非常美麗迷人的。

宋慶齡后來還給我寄送了一張美國出版的印有國畫花卉的小賀卡，建議我也把我的國畫印制成賀卡發(fā)行:

最親愛的迪娜:

這也是你應(yīng)該做的!人們買來作為賀卡，而且可以看到你的中國山水等繪畫。

愛自

宋慶齡阿姨

宋慶齡還非常關(guān)心我大姐，在來信中寫道:“希望馬麗亞能和她家人去看望她父母。她應(yīng)該不久就會獲準出國。”

1977年8月，大姐一家出國申請批準了。宋慶齡邀請大姐和她丈夫王庚堯以及她8歲的兒子王勁到她府上做客，設(shè)午宴為他們餞行。王庚堯是中國歌劇舞劇院的主要演員，舞劇《魚美人》的第一男主角，曾榮獲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金質(zhì)獎?wù)隆Ｋ螒c齡很開心，放起舞曲音樂，請王庚堯跟她的秘書張玨跳個交誼舞。大家在一起樂融融的，她完全把他們當做親人一樣，談笑風(fēng)生。那一頓難忘的餞行午餐非常豐盛可口，擺滿了一大桌。最令姐姐一家難忘的是那道“琵琶大蝦”，這在當時是很難吃到的佳肴。宋慶齡還拿出許多禮物送給姐姐留做紀念。其中有一個美麗的晚宴小手提包，是把許多小塊鏡子用金絲線鑲繡在絲絨上。她也讓姐姐給媽媽和我各帶了一個這樣的印度晚宴手提包，還送給我們五條漂亮的真絲圍巾:一條藍色織花的長圍巾，一條印有上海南京路水彩畫的漂亮的喬其紗方圍巾，一條印度黑色鑲織金色小花硬紗長圍巾，一條白色的同樣的圍巾，還有一條淺藍色方巾。他們臨走時，宋慶齡還親自拿了幾個很大的蘋果給王勁帶著。

我很想為宋慶齡效勞，問她需要什么東西，她卻只想到她的朋友。來信說:

由于有一些外國客人來看我，他們都喜歡“法國配制的芥末”和這兒供應(yīng)的熱狗(香腸)。所以如果方便的話，請寄給我兩三罐上面說的芥末，世界上最好的芥末。

最近有一位老太太，韋爾西·費西爾，98歲，從紐約飛來看我。當我問她想吃什么，她的回答是“皮蛋”和“熱狗”!但她告訴我，后者“必須佐以法國配制的芥末”。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但還會有其他美國客人來看我。所以，你是否能速寄一些給我。

我就坐車到市中心的一家食品店，挑選了四罐不同品種的芥末醬，馬上給她寄了去。1978年3月13日，我收到她非常客氣的來信:

我最親愛的迪娜:

百萬分感謝你那么迅速就辦好了我請你辦的事。我剛打開了你航空寄來的兩罐美味法國芥末，覺得真是鮮美好吃。當我收到你慷慨給我的另外兩罐平郵的時，我會告訴你我最喜歡哪一種。

她還很風(fēng)趣地寫道:“我們剛開完人大會議。極端疲勞，而且那強烈的弧光燈照得我臉都腫了，現(xiàn)在我的臉就像一個龐腫的熟透了的紅蕃茄!”宋慶齡一直念念不忘支持鼓勵我畫國畫。她告訴我:

如果有值得寄給你的畫，我會給你的。在上海家里，我有一本畫得非常漂亮的古代花卉畫冊，有一天你會收到的，只要能有可靠的人帶來給你。我很愛看這些畫，知道你也一定會很欣賞這本畫冊，因為你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

看到她夸獎我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非常感動。有什么能比這更珍貴的呢?

1978年4月7日，她又給我寫信聊天:

最親愛的迪娜:

我很高興告訴你，剛收到那另外兩罐芥末，我們今晚就品嘗。那么多的美國朋友到達這兒。昨天“迪克西軍使團”到了。二次大戰(zhàn)時，他們常駐延安。之所以如此稱呼，是因為其中大部分人是“美國南方人”，即從南方各州來的美國人。他們最喜歡吃烤肉，把豬放在深地坑里燒烤，特別好吃。不知道我們這些“生手”是否能做出這種烤肉來請他們。

上個月我們的人大召開，有四千名代表出席。我參加了所有的會議，甚至還參加了兩次在晚間舉行的討論會。所以我覺得筋疲力盡了。走廊很長，走起來很累，所以年長的代表們都坐輪椅!不過，我堅持住了，而讓一位年輕姑娘簡尼特(我的“受保護人”)用她的有力的手臂攙扶著我。她很機靈，只要一見有攝影記者對準我們照像，她就迅速地抽回她的手臂，這樣看起來好像我自己在走，沒有人攙扶!

你在電視里看到我們了嗎?在美國和英國的朋友寫信告訴我他們看了整個過程。

今年是我?guī)椭⒌闹袊＠麜闪⑺氖苣?，因此我可能六月份得到上海去參加慶祝活動。我會讓你知道我什么時候離開。

謹此望你身體健康，不要工作太辛苦。

心愛的，感激感謝 來自

宋阿姨

宋慶齡給我來信或者寄雜志的信封都是她親筆寫的，而且還特別有心地挑選了一些好看的她喜歡的紀念郵票貼上。如徐悲鴻的駿馬、齊白石的蝦和菜蔬、長城及其他中國名勝古跡和風(fēng)景、動畫片《孫悟空》選圖、民間藝術(shù)如風(fēng)箏等。1979年9月4日，她給我寄來了兩張郵票，一張是《人物夔鳳帛畫》，一張是《人物馭龍帛畫》，都是長沙楚墓出土畫。她生怕郵票會壓壞，很仔細地把郵票裝在紙袋里，夾在印有可愛的小天使的賀卡中。她寫道:

最親愛的迪娜:

附上一套新郵票，我想你會覺得很有意思。

她也很關(guān)心我的終生大事，信中問我:“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jīng)成為‘夫人’了?”

還告訴我:

這些日子我們非常非常忙，游客來自四面八方，由于現(xiàn)在我們與美國之間關(guān)系正?；恕?/p>

深愛你的

宋阿姨

我于1978年5月在巴黎舉辦第二次畫展，8月到法國南部比利牛斯山中的溫泉小鎮(zhèn)舉辦畫展，1979年6月和10月在巴黎又舉辦了國畫展覽。想到宋慶齡那么想來看我的畫展，我都特地帶上了她送給我的晚宴手提包參加開幕式，讓她老人家開心開心，讓我感到她就在我的身邊，非常溫暖。

1979年9月14日，宋慶齡病剛好些，就給我寫了一封非常親切感人的信祝賀我:

我非常親愛的迪娜:

我因患氣管炎臥床一個多月，所以沒能早些寫信告訴你，我為你在巴黎的成功有多么的高興!我心里一直是想著你的，親愛的，可愛的迪娜!

那封信是掛號寄來的，里面有一張25美元的支票，用回形針別在信紙上。她寫道:

你幫了我那么多的忙，盡管你在經(jīng)濟上還不能自足，而我又因現(xiàn)在的處境對你不能有任何幫助。為此我深感遺憾。我非常想送給你一本美麗的古代畫冊。當我找到一位可靠的人去你那兒，我要把畫冊贈送給你?，F(xiàn)在畫冊跟我的心愛的珍貴物品一起，鎖存在上海。前幾天，一位老朋友寄給我一張支票，買書用的。我現(xiàn)在轉(zhuǎn)給你使用，想到你送給我各種物品。我還在享用著你慷慨惠贈的那么多的法國芥末。我也平郵給你最近一期的《中國文學(xué)》，我想你會喜歡閱讀和賞看里面的一些圖畫。

我非常感動。我能寄送給她芥末醬和染發(fā)水，是很開心的，是我的心意。這些很小的禮物，她還那么念念不忘，一定要表示她衷心的謝意，還為我的破費感到過意不去。她力不從心，感到非常遺憾。那時國內(nèi)沒有人有外幣，連國家副主席也不例外。宋慶齡收到這張從美國加州寄來的支票，就轉(zhuǎn)送給我。支票正面兌現(xiàn)人名字是“Madame Soong Ching Ling”，反面她用藍色鋼筆寫上:“Soong Ching Ling to Deanna Gao”。

我捧著這張支票，都愣了。國母的愛心似海，太偉大了!我當然一輩子不會去銀行兌現(xiàn)這張支票。這是無價之寶，我一直都珍藏著。想到有些人當了領(lǐng)導(dǎo)，只想人家向他“進貢”，覺得理所當然，而宋慶齡那么高的地位，我們又那么親近，她都沒覺得幫她辦事是理所當然的，總是不停地向我致謝。

我為宋慶齡畫了一幅國畫贈送給她。她好高興，非常喜歡，1979年12月15日給我寫信:

我最親愛的迪娜:

十分欣賞你珍貴的作品，由衷感謝你。作品是如此精美，顯示出你作為畫家的少見的才華。

前幾天，我給你寄了一本掛歷。希望你能欣賞到我們國家的風(fēng)景。

她還想著要送給我一些在法國買不到的中國食品過圣誕節(jié)用:

一位老太太朋友將去巴黎，所以我要請她給你帶些中國罐頭過圣誕節(jié)用。她叫勞拉·馬茍麗絲·江布冷夫人，1942年抗日戰(zhàn)爭期間她是戰(zhàn)爭救助工作者。雖然年紀很大，她仍然在紐約、巴黎和以色列之間來回旅行。她白發(fā)蒼蒼，相當健康。

宋慶齡的染發(fā)水用完了，就很客氣地問我:

親愛的迪娜:

請問你是否能空郵寄給我一些海倫娜·露本絲坦黑色染發(fā)劑，叫作“快速染發(fā)”香波?這是唯一的一種不會引起我頭皮搔癢的染發(fā)劑!我急需一些。非常感謝!

宋慶齡也非常喜歡中國烹調(diào)。她想到我在國外不容易吃到美味的中國菜，就給我寄來了一套上海國際飯店編輯的京菜譜，里面印有鮮美菜肴的彩色照片，讓我可以如法炮制，或者起碼可以“望圖充饑”。(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8195;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