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0年4月,本刊第四期發(fā)表了中國駐波蘭原大使劉彥順的《記憶中的哥穆爾卡》一文,本文是其姊妹篇。包括作者在內,熟知波蘭問題的同志大多認為,在波蘭人民共和國不足半個世紀的歷史中,哥穆爾卡和雅魯澤爾斯基是兩位雖然頗受爭議,但留下了深深的歷史足跡,讓人難以忘懷的領導人。
雅魯澤爾斯基是波蘭人民共和國(1944—1989)最后一任領導人,也是一位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在任期間,他做的兩件大事留在波蘭的歷史記憶中。這就是:為了“拯救國家”,他宣布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即軍管;為了“民族和解”,他堅持舉行“圓桌會議”,和平讓權。因工作關系,我同雅魯澤爾斯基有過近距離的接觸,他給我留下了頗深的印象。
集三權于一身
20世紀80年代,波蘭經(jīng)濟和社會矛盾日趨激化,進入了一個新的危機時期。1980年7月1日,某些肉食品變相漲價,這一顆小小的“火星”燃起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火”。最初,在一些工廠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的罷工。當局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罷工事件當做個案,誰罷工就給誰增加工資或補貼,安撫了事。這種手段似乎有效,但不計后果。當時我和同事們套用“學而優(yōu)則仕”這個詞句,戲稱這是“罷而優(yōu)則給”。果真不出所料,一些“未哭的孩子”看到“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也就一個跟著一個大喊大叫起來,罷工潮此起彼伏,蔓延到全國各大工廠。
8月中旬,格但斯克造船廠工人加入罷工的行列,時年37歲的瓦文薩嶄露頭角,當選為廠際罷工委員會主席,開始登上了歷史舞臺。罷工委員會提出21條要求,除經(jīng)濟要求外,還有政治要求,其中最重要的是成立獨立自治的自由工會。在強大的罷工聲浪中,蜇伏多年的知識界中的政治反對派蘇醒了,他們紛紛來到格但斯克,成為瓦文薩的謀士。持不同政見者同罷工工人的這種結合,改變了波蘭政治舞臺的景觀,形成了波黨和“團結工會”兩大勢力的對立與斗爭,波蘭天主教會貌似中立,實則偏袒“團結工會”。
8月底,政府委員會同廠際罷工委員會達成協(xié)議。在“八月協(xié)議”的鼓舞下,獨立自治“團結工會”運動雨后春筍般發(fā)展起來。9月17日成立了“團結工會”全波協(xié)議會,瓦文薩任主席。會員人數(shù)發(fā)展到1000萬人。波黨黨員也參加了“團結工會”,出現(xiàn)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波黨領導人自嘆:“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團結工會’中有黨員,還是黨內有‘團結工會’?!?/p>
動蕩不安的局勢迫使波黨于8月24日至9月6日,兩周內接連召開三次中央全會,中央第一書記蓋萊克的地位發(fā)生動搖,準備承擔一切責任并辭職。黨內出現(xiàn)了同情工潮的自由派、反對工潮的強硬派以及在兩者之間搖擺的溫和派。溫和派的領頭人是卡尼亞,他在國防部長雅魯澤爾斯基的支持下,占了上風。全會決定撤換政府總理,批準“八月協(xié)議”,選舉卡尼亞出任中央第一書記,在動蕩中波黨改朝換代。不久之后,卡尼亞又在雅魯澤爾斯基的支持下推動黨的九大制定出“協(xié)商、和解和社會主義革新”路線。
1981年2月11日,為了進一步控制局勢,波黨政治局決定推薦雅魯澤爾斯基出任政府總理(兼任國防部長)。雅魯澤爾斯基就任總理后,一方面表示將“進行廣泛的社會對話”,一方面明確地指出,“一個國家不容有兩個政權并存”,“人民政權有足夠的力量阻擋反革命的去路”。他要求“團結工會”停止罷工,“安定90天”,給他“三個月勤奮工作時間”。但他的良好愿望在冷酷的事實面前碰壁了。
1981年9月,“團結工會”舉行第一次代表大會,選舉瓦文薩任“團結工會”全國委員會主席,并通過行動綱領和給東歐勞動者的信,提出建立世界觀和社會、政治多元化的“自治共和國”的目標,號召東歐各國工人行動起來,配合波蘭“團結工會”行動?!皥F結工會”完成了由罷工工人組織向政治反對派組織的過渡?!皥F結工會”同當局的矛盾則演變?yōu)閵Z權與反奪權的斗爭。
波蘭政局險象環(huán)生。波黨把維持政權的希望寄托在雅魯澤爾斯基的身上。10月17日,波黨舉行九屆四中全會,卡尼亞辭去中央第一書記職務,移交黨權給雅魯澤爾斯基。集黨政軍三權于一身的雅魯澤爾斯基分析形勢時指出,國家正面臨“全面崩潰的危險”,黨和政府“從來不尋求對抗,一向都在避免對抗。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退卻的可能性已經(jīng)用盡了”。
盡管如此,雅魯澤爾斯基還沒有放棄。11月4日,他同“團結工會”主席瓦文薩和首席大主教舉行三方會見,商討成立國民和解委員會的可能性,以尋求擺脫危機的辦法。但他這一次的努力又碰壁了。他不無痛苦地說,他向對方“伸出和解的手”,可對方的回應卻是“緊握的拳頭”。
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
1981年12月13日,“和解”和“對話”突然中斷,雅魯澤爾斯基以救國軍事委員會主席的名義,向全國發(fā)表廣播電視講話,宣布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即軍管。
雅魯澤爾斯基認為,這是他一生中作出的最困難和最痛苦的抉擇,為了拯救國家免于崩潰,他走了“最后的一條路”。軍管前夕,他在總參謀部的會議上動員說,迄今為止當局的努力和主教團的斡旋均無濟于事,“團結工會”中的激進派占了上風,在華約中波蘭成為不可信任的伙伴,兄弟間自相殘殺的危險和外來干涉的危險就在面前。怎么辦?“已經(jīng)走到了關鍵時刻。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將不可避免。我們要用語言和行動來證明:為了拯救國家,這是較小的壞事。我們的最終目的,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和解。因此,用自己的力量來解決問題,是非常重要的。要盡一切努力,不流一滴血?!?/p>
12月12日深夜,雅魯澤爾斯基把這個“較小的壞事”——戰(zhàn)時狀態(tài)付諸實踐。他成立救國軍事委員會,調動軍隊和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聚集在格但斯克參加全國委員會會議的“團結工會”相關人員一一拘捕,包括瓦文薩在內。在迷茫夜色中幸免者只三五人。與此同時,國務委員會舉行特別會議,批準救國軍事委員會關于戰(zhàn)時狀態(tài)的決定,在波蘭全境實行軍管,拘捕數(shù)以千計的工會和政治活動家,停止各社會團體的活動,軍事接管工礦企業(yè),禁止罷工游行,實行宵禁。
救國軍事委員會指揮近百萬人的武裝力量,計劃周密,行動迅速,數(shù)日內就控制了局勢,挫敗了“團結工會”的奪權攻勢,掌握了重建社會和經(jīng)濟秩序的主動權。從軍事角度看,救國軍事委員會的行動成功了。朝野兩大勢力奪權和反奪權斗爭的第一個回合落下了帷幕。
但從政治角度看,戰(zhàn)時狀態(tài)的負面影響卻遠運超出了雅魯澤爾斯基和救國軍事委員會的預料。
反對者指責說:救國軍事委員會的成立缺少法律依據(jù),沒發(fā)生戰(zhàn)爭即宣布戰(zhàn)時狀態(tài)是“軍事政變”,是“執(zhí)政者對人民宣戰(zhàn)”。雅魯澤爾斯基自己也承認,“稱為‘戰(zhàn)時狀態(tài)’,這極其不幸,它對評價12月13日以后發(fā)生的一切,是有影響的”?!皩σ粋€執(zhí)政36年的政黨來說,要用武力來捍衛(wèi)政權,這是一件丟丑的事情”。
召開圓桌會議和平讓權
1983年7月,戰(zhàn)時狀態(tài)結束。雅魯澤爾斯基講過一句名言:“田必先犁而后才有豐收”。他期盼經(jīng)過軍管耕耘過的波蘭大地會奉獻出豐碩的果實。人們不知道,在雅魯澤爾斯基的心目中豐收的含意是什么,如果是指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安定和政權鞏固的話,那只能是他的良好的愿望而已。1988年,波黨推行的第二階段經(jīng)濟改革方案在全民公決中未獲通過,隨之出臺的價格改革又遭到社會的反對?!皥F結工會”乘機掀起春秋兩次聲勢浩大的罷工浪潮。軍管后持續(xù)多年的相對平靜和穩(wěn)定局面結束了。朝野兩大勢力重新展開奪權和反奪權的斗爭。
面臨新的困境和抉擇,怎么辦?有過軍管經(jīng)驗的雅魯澤爾斯基在黨內自由派的支持下,拒絕了黨內強硬派的主張,排除了再次軍管的可能性。1988年6月,他正式提出召開圓桌會議的主張,試圖通過圓桌會議擴大民族和解面,同反對派和教會在一起達成“歷史性的大妥協(xié)”,尋找社會主義在波蘭的理想形式及其實施途徑和手段。他認為,解決波蘭最棘手的問題“既不能通過罷工的武器,也不能通過高壓的手段”,“相互爭斗的兄弟,理應并肩站在一起”,“民族和解是解決波蘭問題的唯一辦法”。
為了舉行有“團結工會”參加的圓桌會議,波黨從1988年6月到1989年1月,在半年之內,接連召開四次中央全會,統(tǒng)一思想,制定方案。在中央全會上黨內觀點分歧很大,爭辯激烈,雅魯澤爾斯基呼吁“妥協(xié)”與“和解”。有人指責雅魯澤爾斯基又實行軍管,又倡議圓桌會議,“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雅魯澤爾斯基情緒激動地自我辯護說,“如果1981年12月13日不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如果這些年不搞革新,那么在今天就不會有意義深遠的求實的對話。在危急的情況下通過采取非常手段(戰(zhàn)時狀態(tài))來拯救國家和今天通過謀求和解(圓桌會議)來鞏固國家,兩者不僅不矛盾,而且是有利于波蘭安定和發(fā)展的、彼此和諧與合乎邏輯的思想和行動?!彼麖娬{,“和解,不應理解為誰輸誰贏,和解是一個機會,對于波蘭來說,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大家都要珍惜這個機會”。
在十中全會上,對立的意見難以調和,全會難于收場。雅魯澤爾斯基以退求進,聲明要辭去黨(第一書記)政(國務委員會主席)領導職務,總理拉科夫斯基、內務部長基什查克、國防部長西維茨基立即跟進,也聲明辭職。中央委員會不得不臨時增加議程,舉行信任投票。秘密投票的結果是雅魯澤爾斯基重新獲得信任。一場突然爆發(fā)的黨內領導危機使激烈爭辯冷卻下來。波黨領導事先準備好的決議,包括“團結工會”合法化,勉強得以通過,為召開有反對派和“團結工會”參加的圓桌會議打開了大門。
1989年2月6日,圓桌會議拉開了帷幕。經(jīng)過兩個月的討價還價,圓桌會議于4月5日結束。會議通過三個文件,主要內容是:實行工會多元化,“團結工會”將獲得合法地位;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實行議會民主,允許反對派進入議會,改一院制為兩院制,增設參議院,并由總統(tǒng)制取代國務委員會制;進行經(jīng)濟改革,建立新的經(jīng)濟秩序。
以雅魯澤爾斯基為首的執(zhí)政當局,對圓桌會議的召開及其結果給予極高的評價,稱贊為“歷史性的大妥協(xié)”,“將共同譜寫人民波蘭的新篇章”。他們沉溺于成功的喜悅中,認為他們堅持了社會主義制度的框架,堅持了憲法原則,已把“團結工會”納入社會主義制度的軌道。圓桌會議給“團結工會”這匹野馬套上了一個籠頭?!皥F結工會”已成為“建設性的反對派”,“制度內部的反對派”。為表示誠意,波黨將放棄對權力的壟斷,允許“團結工會”參與眾議院部分席位和參議院全部席位的自由選舉。
根據(jù)圓桌會議達成的協(xié)議,1989年6月舉行議會大選。經(jīng)過6月4日和18日兩輪投票,結果是“團結工會”大勝:在眾議院,贏得了選舉法規(guī)定的允許它參與自由競選的全部席位,占35%,同波黨取得的席位旗鼓相當;在參議院,贏得了99席,占99%,形成一家獨攬的局面。
這次議會大選,是波蘭朝野兩大勢力決定命運的大較量。在投票箱前,波黨敗下陣來,這是雅魯澤爾斯基始料不及的。受到選舉勝利鼓舞的“團結工會”,得隴望蜀,拋開圓桌會議原已達成的默契,圍繞總統(tǒng)和總理人選問題打響了爭奪政權的決戰(zhàn)。幾經(jīng)周折,在眾參兩院組成的國民大會上,雅魯澤爾斯基僅以一票之多勉強當選總統(tǒng)。雅魯澤爾斯基要求建立一個由波黨領導的有反對派參加的“大聯(lián)合政府”,遭到“團結工會”的拒絕,也遭到原執(zhí)政聯(lián)盟中友黨的抵制?!皥F結工會”提出“你們的總統(tǒng),我們的總理”的要求,矢志奪取總理大權。波黨的友黨一一倒戈,站在“團結工會”一邊。波黨在議會中淪為少數(shù),孤立無援。“無可奈何花落去”,雅魯澤爾斯基不得不提名“團結工會”主席瓦文薩的首席顧問馬佐維耶茨基出任新總理。
1989年9月12日,馬佐維耶茨基組成“廣泛聯(lián)合政府”。在這個政府中,波黨失去了領導地位,淪為徒有虛名的小伙伴。馬佐維耶茨基政府的誕生,成為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中執(zhí)政黨向反對派和平讓權的第一例,標志著東歐劇變的開始。
從波黨十中全會到圓桌會議、議會大選,總統(tǒng)選舉和“團結工會”執(zhí)政,在短短不過10個月的過程中,波黨精心設計的政治體制的改革,一次又一次地被殘酷的現(xiàn)實作了徹底而無情的修改。圓桌會議的倡導者做夢也未想到,“團結工會”這匹剛剛套上籠頭的野馬,竟然在選舉運動中掙脫了韁繩,把波黨設計的美麗藍圖,踐踏得粉碎。波黨的主觀愿望破滅了,黨內上上下下一片混亂。黨領導責怪和抱怨黨員群眾“渙散”和“懶惰”,黨員群眾批評黨中央政策失誤,說“圓桌會議給波黨編織了一個送葬的花圈”。1990年1月,執(zhí)政40余年的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停止活動,退出了舞臺。
戰(zhàn)時狀態(tài)和圓桌會議已同雅魯澤爾斯基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這兩者一個硬似鋼鐵,一個軟如羽絨,它們究竟是雅魯澤爾斯基的功?還是雅魯澤爾斯基的過?迄今仍是波蘭爭論不休的問題??磥?,千秋功過只能任后人評說了。
我與雅魯澤爾斯基的幾次接觸
早在50年前,也就是1958年,我同雅魯澤爾斯基就有過“一面之識”。那是在波蘭西部城市什切青解放周年的日子,我陪同中國駐格但斯克總領事,應邀出席慶祝大會和酒會,在酒會上第一次見到雅魯澤爾斯基將軍。留下的印象是,他年輕英俊,一張娃娃臉,腰桿筆挺,說話很有禮貌。
當時雅魯澤爾斯基是波軍中最年輕的將軍之一,是哥穆爾卡新領導當政后提拔上來的人,在酒會上頗引人注目,格但斯克省外事處處長有意地介紹我們與他相識和交談。雅魯澤爾斯基彬彬有禮,語氣誠懇,對中國革命和建設說了些友好的話,稱贊中國偉大,中國是波蘭的朋友。這些話,在20世紀50年代中波兩國關系友好時期,雖然可以常常聽到,但一位年輕的將軍講得如此熱情和誠摯,卻成為我們常?;貞浀脑掝}。
第二次見到雅魯澤爾斯基是1972年夏,陪同中國駐波大使劉述卿上任拜會的時候。此時的中波兩國關系,由于中蘇論戰(zhàn)的影響,與50年代大不相同,早已疏遠和冷淡。但中國理解波蘭的處境,認為中波之間不存在根本的利害矛盾,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不應影響國家關系的發(fā)展,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維護和發(fā)展雙邊關系做些工作。有人曾把這種狀態(tài)概括為“冷而正常”。此時的雅魯澤爾斯基也早已不是從前的雅魯澤爾斯基了。他在黨內和軍內的地位不斷增強,由少將晉升為中將、上將,由國防部副部長晉升為總參謀長、國防部長,由中央委員晉升為政治局候補委員。當劉大使提出拜會雅魯澤爾斯基國防部長的倡議時,出乎我們一些同志的預料,波方很快就表示同意,并做出安排。
雅魯澤爾斯基表現(xiàn)出波蘭人特有的好客精神,接待非常熱情。看得出雅魯澤爾斯基頗為重視同劉述卿大使的談話,他談分歧也談友誼,并希望中國理解波蘭的處境。我發(fā)現(xiàn)他每一段談話都似乎遵循一個思維公式:友誼—分歧—友誼,從兩國友好關系出發(fā),克服存在的分歧,達到發(fā)展友好關系的目的。我感到雙方的談話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心平氣和,求同存異。這次拜會,劉述卿大使同雅魯澤爾斯基交談兩個多小時,名義上是禮節(jié)性拜會,實際上是一次重要的高級別的觀點溝通,對增進雙方的理解十分有利。
第三次見到雅魯澤爾斯基是1986年,在他訪華前夕接受人民日報記者采訪的時候。此時的波蘭歷史已經(jīng)翻過了“團結工會”興起時的社會動亂和實施軍事管制的一頁。雅魯澤爾斯基已經(jīng)辭去國防部長、部長會議主席等政府職務,只擔任波黨中央第一書記和國務委員會主席。但大家知道,他同歷屆中央第一書記不同,他作為波蘭軍隊中的唯一一位大將仍握有實際的軍權,他高踞在波蘭政壇的頂峰。軍管后的雅魯澤爾斯基雄心不已,試圖引導風雨飄搖的波蘭擺脫政治和經(jīng)濟危機,擺脫國際處境的孤立。此時中蘇關系出現(xiàn)緩和的兆頭,中國同波蘭等東歐國家的關系由冷轉熱,正在走向正?;?。中國對波蘭等東歐國家采取了“三尊重”方針,即尊重他們根據(jù)本國國情制定的內外政策,尊重他們在歷史上形成的同蘇聯(lián)的特殊關系,尊重他們同中國發(fā)展關系的設想和做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民主德國最高領導人德國統(tǒng)一社會黨中央總書記昂納克準備正式訪華的時候,雅魯澤爾斯基借訪朝和訪蒙之機,提出順路訪華的要求。人們感到,雅魯澤爾斯基選擇這樣的時機訪華,顯然是有意在改善雙方關系特別在恢復兩黨之間的黨際關系問題上爭取走在昂納克的前面。中方表示由于時間倉促,難于安排正式訪問。波方的反應是,只要搶先在前,即使不能安排正式訪問,安排工作性訪問也同意接受。就這樣,中波之間就雅魯澤爾斯基訪華一事達成共識:雅魯澤爾斯基在中國國慶節(jié)前夕9月28日至30日對華進行工作訪問。
根據(jù)國內的要求,駐波大使館加班加點起草波蘭情況報告和有關接待與會談方案的建議。我們感到高興的是,大使館的建議得到國內的重視,數(shù)日后人民日報記者即來到華沙。
雅魯澤爾斯基接受我國記者采訪是前所未有的事。雙方都頗為重視。我作為主管新聞的政務參贊同記者一道前往部長會議大樓,任務是向雅魯澤爾斯基介紹記者。我和記者在波方禮賓官員的陪同下前往雅魯澤爾斯基的駐地。雅魯澤爾斯基是黨中央第一書記,但他辦公的地方卻不在黨中央大樓,而在部長會議大樓。隨著禮賓官員的引導,我們走進一間簡樸而明亮的墻壁上懸掛兩幅油畫的會客室。稍候片刻,雅魯澤爾斯基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同我們握手寒暄。我印象中他那永不衰老的娃娃臉和挺拔的腰身依然如昔,但頭發(fā)已經(jīng)脫落,領下多了些許褶皺。他同我們在一起合影,然后請我們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開始了他同記者的談話。
雅魯澤爾斯基事先已經(jīng)知道記者提出的問題,入座后他就直奔主題,一口氣談了很長時間。他闡述波蘭國內政治經(jīng)濟形勢和波黨的政策,深入淺出;他回顧近年來中波兩國關系的發(fā)展,語氣誠懇。他強調說,我們波蘭人牢記著中國同志在波蘭歷次困難時期所給予的同情和支持,牢記著近幾年來中國同志友好地滿足了波蘭在經(jīng)濟方面的某些需要。他希望通過《人民日報》轉達他對中國人民的問候和敬意。
離開雅魯澤爾斯基的駐地,我們回味他的談話,回顧中波兩國關系中的重要事件,覺得他講得很實在。中波兩國和兩國人民之間存在傳統(tǒng)友誼,每當波蘭發(fā)生政治經(jīng)濟危機時,中國都伸出同情和支援之手。1956年波蘭十月事件時,毛澤東支持哥穆爾卡反對蘇聯(lián)的大國沙文主義,成為歷史佳話。1970年波蘭十二月事件時,中國同意波方提出的“以船換肉”的要求,幫助波蘭緩解市場供應緊張,緩和社會不滿情緒。1980年8月,波蘭“團結工會”運動興起,波蘭國內形勢險象環(huán)生,周邊環(huán)境惡化,中國當即表示:波蘭發(fā)生的事情是波蘭內部事務,中國主張波蘭問題由波蘭人民自己解決,反對外國干涉波蘭內部事務。隨后,中國還雪中送炭,向波蘭提供了長期無息豬肉貸款和低息商品貸款,盡管當時中國國內市場供應并不寬松。1981年12月,波蘭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波蘭國際處境極其險惡,西方進行制裁,東方虎視眈眈。值此之時,中國聲明:波蘭事務應由波蘭人民自己解決,堅決反對外來干涉,希望波蘭問題在符合波蘭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基礎上和平解決。中國主持正義,中國的聲音和行動,表達了中國人民對處境困難的波蘭人民的同情和支持。雅魯澤爾斯基深知內情,他談及這些事時引用了一句成語:“這是患難知真交啊!”
1986年9月底,在中國國慶節(jié)前夕,雅魯澤爾斯基成功地訪問了中國。雖說是工作訪問,實質上與正式訪問相差無幾,除了沒安排正式歡迎儀式和沒鳴禮炮外,他受到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鄧小平、李先念、胡耀邦等都出面與他會見或會談。這次訪問,成為30年來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中央第一書記的首次訪華,其重要的歷史意義是恢復了中波兩黨和兩國最高領導人之間的接觸,恢復了中斷多年的黨際關系,使長期曲折起伏的中波關系實現(xiàn)了全面的正?;Q鹏敐蔂査够舜卧L華,走在民主德國昂納克(1986年10月)、保加利亞日夫科夫(1987年5月)、匈牙利卡達爾(1987年10月)和捷克斯洛伐克胡薩克(1988年9月)等人的前面,表現(xiàn)出他特有的軍人作風,真是“出其不意,兵貴神速”。
1992年我出任中國駐波蘭大使,此時的雅魯澤爾斯基雖然是退休的總統(tǒng),但并未隱退,他常常出席歐美西方國家和俄羅斯駐波蘭大使舉行的國慶招待會。在這些社交場合,我同他也時有見面寒喧和簡短交談的機會。我邀請他出席我們使館舉行的國慶招待會,他欣然接受。談話時他常?;貞浧鹚?986年對中國訪問時的情景,說他在中國受到熱情友好的接待,見到了鄧小平。他稱贊鄧小平英明和偉大,說鄧小平領導制定的政策符合中國國情,走的道路是正確的。他還請我轉達他對鄧小平的敬意和祝福。有時我們也談及波蘭劇變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他坦然地說,波蘭在20世紀80年代初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從軍事角度講,是一個勝利,但從政治角度看,則是一次失敗。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不得不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他還認為,戰(zhàn)時狀態(tài)結束后波黨對局勢的評估太膚淺了,盲目樂觀,高枕無憂,是自己讓雷鳴般的掌聲欺騙了,是自己被熱烈支持的贊美聲蒙蔽了。這是波黨沉痛的經(jīng)驗教訓。他的話雖然不多,但我覺得頗有分量,是痛定思痛,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波黨之所以失去政權,不是因為對手如何強大可怕,而是因為被自己的勝利沖昏頭腦,陷入主觀唯心主義、脫離群眾和脫離實際的泥潭,自毀長城。
(責任編輯#8195;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