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毛爾蓋會議前后的調整、部署
會師前,紅四方面軍進入嘉陵江以西、岷江以東的地區(qū)后,張國燾就把在川陜蘇區(qū)成立的地方部隊改編為正規(guī)部隊,這說明他已有放棄川陜蘇區(qū)的打算。部隊擴編后,約有10萬之眾。四方面軍的幾個軍在建制上綽綽有余。而會師后,一方面軍的五軍團只剩下兩三千人,張國燾就撥了兩個團歸五軍團建制,另抽兩個團給了三十二軍(一方面軍九軍團改編),給王維舟的三十三軍也補充了兩個團,同時在人事上也進行了調整。原五軍團政委李卓然調總政當副主任(實際上是主任),派黃超(張國燾的秘書)接任五軍團政委,原九軍團政委何長工也調出來,但又不安排具體工作,原九軍團政治部主任黃火青則調總政當?shù)胤讲坎块L。這些措施完全說明了張國燾想把五、九軍團拉過來,置于他控制之下。果然,后來五、九軍團就正式劃歸為左路軍??傊姆矫孳姷竭_岷江地區(qū)同一方面軍匯合后,張國燾的一系列行動和措施,都說明他已為爾后奪權分裂的陰謀做著準備。
毛爾蓋會議后,紅軍分成左右兩路。左路軍由張國燾、朱德總司令、劉伯承參謀長率領,轄九軍、三十一軍(王樹聲部)、三十三軍及一方面軍的的五軍團(董振堂部)、九軍團(改為三十二軍,羅炳輝部),總司令部隨左路軍行動。總部下設四個局,一局是作戰(zhàn)局,原局長調回一方面軍,周子昆任局長,過草地后換成曹里懷,由于張國燾對曹里懷不滿,不久,又換成沒打過仗的黃超;蔡威的電臺變成總部的二局,但不隨總部活動,由右路軍的徐向前、陳昌浩領導,以便隨時和我們通報,這也可以看出張國燾的心計;四局是總部的供應管理部門,局長黃正平,不久換成杜義德;過岷山后又成立了五局,王維舟任局長,實際上是為了把他調離三十三軍;我們變成了總部的三局,我任局長,伍云甫任副局長兼政委,轄12個臺,一臺至五臺是原四方面軍的電臺,六至十二臺是一方面軍并過來的。原第三局局長王諍則帶一部電臺隨一方面軍活動。由于六臺熟悉一方面軍情況,所以和一方面軍的聯(lián)系主要靠六臺。十臺專門收發(fā)新聞,收“中央社”的,發(fā)新華社的消息(新華社的成立應在此時,而不是在延安),呼號CSR。12個臺一起活動,哪個軍需要就派一個臺隨軍活動。
右路軍是以毛澤東為首,還有周恩來。右路軍設有前敵指揮部,總指揮徐向前,政委陳昌浩,率領四方面軍的四軍、三十軍隨同右路軍行動。這樣的人事安排也可以看出張國燾的意圖。右路軍內部也還設有一方面軍司令部,林彪任司令員,周恩來同志任政委。結果是一個總部,一個前敵指揮部,一個一方面軍司令部,層次復雜。由此也可以看出,一方面張國燾要權,一方面是對張不放心。斗爭就這樣開始了。
十五、摩擦、分裂的前奏
按規(guī)定我們電臺應歸劉伯承參謀長直接領導,而張國燾對我們說,有事直接找他。因此,當我們就有些事請示劉參謀長時,劉總是搖頭,感到十分為難。
這時,我們又搞了個通訊訓練班,有無線電、旗語通訊、電話隊,還有個號兵連。無線電由我和王子綱負責,號兵連由徐向前的總號官徐英武和一方面軍的號長劉正堂管,旗語通訊由伍云甫直接抓。學無線電的只有30多人,都是首長的通訊員,以及從部隊上有點文化的同志中抽出來的??偣こ處焺⒐飧t教電臺和機務。
左路軍經(jīng)甘孜、蘆花到達阿壩,又走了三天到噶曲河(草地中的一條河)。此時,一、四方面軍的關系已相當緊張了,經(jīng)常扯皮。這是張國燾散布一些挑撥性言論的結果。每個部隊都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事,部隊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
我們局里也出了點事。我同伍云甫關系較好,同劉英的關系也不錯,這兩個同志是好同志。可我有點獨斷專行,可能引起他們的不滿。還有一件事現(xiàn)在想起來使我十分內疚。長征途中,我騎的是一匹很好的騾子,到宿營地后,飼養(yǎng)員把它拴在樹上。沒有多久,飼養(yǎng)員跑來告訴我,騾子叫一方面軍的人牽跑了。我出來一看,果然不見了。打聽了幾天,才打聽出騾子被總部的警衛(wèi)人員牽走,已歸劉參謀長使用,說是因為這匹騾子吃了老鄉(xiāng)的麥子,所以被總部的人牽走了。而飼養(yǎng)員說,他親眼看見劉總參謀長的警衛(wèi)員解強牽走的。于是我氣沖沖地跑到總部找他們要騾子,他們不給,說劉參謀長要騎。我當著劉伯承的面就吵鬧起來。我說:“參謀長要騎這匹騾子,可以下命令嘛!不要采取這種辦法,犯紀律可以處分,光明正大嘛!”劉參謀長當時一句話未說。后來我又找朱老總談,朱老總非常顧全大局,耐心地勸我,叫我把騾子牽走。在延安時我見到劉伯承,向他道歉,他說:“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我早已忘了。”
十六、電報,分裂
部隊到了噶曲河,分裂終于發(fā)生了。
這時,張國燾給中央發(fā)電,電文說:河水很深,不能徒涉(大意)。中央回電說:要想一切辦法過河。必要時可搭浮橋。張又去電:浮橋搭不成,草地上沒有木料,要找木料還得跑回阿壩,并提出南下的分裂主張。中央又回電:無論如何要過河,不要南下。可以找找其他的徒涉點,如有困難,我們可到上游策應。張這時也找了找其他徒涉點,實際上張是不愿跟隨中央北上,所以堅持不能過河。中央主張北上,張國燾堅持南下,形成了僵局,部隊在噶曲河邊停了下來。
不久,張國燾又發(fā)一封電報給徐向前、陳昌浩,上寫“指人譯”(有時也寫“親譯”),即讓我譯。此電大意如下:不要北上,要堅決南下,不僅河不能過,而且北上不利。胡宗南已到了甘南,臘子口一帶被堵,敵情于我不利,希望你們力爭中央和你們一起南下。徐、陳當即回電(此電也是我譯的):南下已不可能,是否還是北上為好,不要為此事內部發(fā)生分裂。接到徐、陳這封電報后,張又給他們發(fā)去一封電報,大意是:望你們勸說中央南下,如中央執(zhí)意北上,你們必須把四方面軍的隊伍帶回南下,不要隨同他們一起行動。電文語氣十分堅決,由我親自譯好發(fā)出,十分機密。
至于有人說張國燾給陳昌浩發(fā)過一個電報,對中央要“武力解決”。當時我主管機要電報,收發(fā)報都要經(jīng)過我,我不記得發(fā)過有此內容的電報。不過,當時的事態(tài)已十分嚴重。記得有一天,我正在譯電,張國燾突然跑來,把稿子急忙抽了回去,說:不發(fā)了,朱老總來了。果然,不大工夫朱老總來了。等朱老總走后,他又把那份電稿遞給我。張還對我說:此后有電報直接交給他,不要交給劉參謀長,也不要交給朱老總。他還十分嚴厲地說:否則你宋侃夫要負全責。(關于“密電”問題至今有多種說法,宋侃夫的觀點是其中之一,也有一些人認為是有關于“武力解決”的密電的。李先念曾在關于編寫紅四方面軍戰(zhàn)史的談話中指出:“到底有沒有這樣的電報呢?要問我,我就不知道了,那時我也不可能看到這樣的電報。后來在延安批判張國燾時,聽說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毛主席當時說,在左路軍和右路軍的時候,葉劍英同志將張國燾的秘密命令拿來給他看,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不知道這句話是否是原話,如果電報上有,對這句話的含義可能有不同的理解,說這是帶有威脅性質,我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那時很敏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事情。紅一方面軍經(jīng)過長途行軍作戰(zhàn),損失很大,很疲勞;紅四方面軍還是人強馬壯。在這種情況下,毛主席帶領部隊北上是完全正確的。”——編者注)
在張國燾無視黨紀、軍紀,公然違抗命令的情況下,黨中央為了貫徹已定的正確方針,于10日凌晨率領第一、三軍先行北上。在黨中央和紅一方面軍北上時,四方面軍中有人不明真相,打電話請示是否攔阻?徐帥當即說:“不能打,世界上哪有紅軍打紅軍的!”
另外,當時紅四方面軍副參謀長李特(兼任紅大教育長)率領一隊騎兵追趕中央,要把被帶走的四方面軍同志統(tǒng)統(tǒng)追回來。毛主席對他們說:你們回去可以,我們先走一步,你們以后再來。李特當即指著李德大罵:“赤色帝國主義!”后來,李特還是把已經(jīng)跟中央走的原四方面軍一些部隊、學員帶了回來,跟張國燾南下了。
順便提一下朱總司令在左路軍的情況。左路軍第一次過草地時,朱總司令經(jīng)常是過幾天就到我們這里來看看,他知道張國燾對電臺控制很嚴,但仍想了解點情況。他并沒有想把我們拉過去,但總是從正面給我們講共產黨的道理,講馬列主義的原則,所以朱老總給我們留下一個非常和善又講原則的正面形象。而不是像一些戲上寫的那樣,與張國燾對罵。他也從來沒有為一個戰(zhàn)士和張國燾爭吵過。朱老總生活非常艱苦,四方面軍的條件好,到處可以抓到東西,藏民的酥油我們也可以搞到,一方面軍的同志則搞不到什么東西,因而我們住的房子比朱老總的還好。曾經(jīng)有過謠傳,說朱老總的門衛(wèi)被黃超下令撤掉了,是黃超要謀害朱老總。此事是在新疆和延安時有人揭發(fā)出來的,我在新疆曾問過黃超,黃說絕對沒有此事。記得當時我和朱老總住的很近,我并沒聽說有此事。后來黃超和李特沒有回延安,據(jù)聞黃、李在新疆是被康生殺掉,也可能是把他們搞到蘇聯(lián)殺掉的。黃、李有錯誤,但肯定不是反革命。(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于1996年發(fā)文,追認黃、李為革命烈士——編者注)
十七、二過草地,卓木碉會議
分裂的來源已久,一切跡象說明張國燾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根本不愿意與中央在一起,于是我們第二次過草地南下。
所謂南下,實際上是準備向西?!暗教烊?、蘆山吃大米,吃臘肉!”成了動員部隊的口號。由于長途奔徙,疲憊不堪,而又長期吃青稞麥子,這個口號在當時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們到達天全、蘆山、雅安、大邑一帶,共走了20多天,其中打了不少仗,雖然消滅了一些敵人,繳獲也不少,但我們的損失也很大,部隊大量減員,敵情還是十分嚴重,我們的處境仍然十分困難。這一年(1935年)的冬天,我們是在天全過的。
一般性的政治會議,張國燾是不叫我參加的。在卓木碉(今馬爾康白沙寨)開了一個干部會,對這個會議我記得比較清楚。因為當晚散會后,我回住房的路上,要過一座獨木橋,我的眼睛不好,那天夜里掉進河里。這個會給我的印象十分不好,現(xiàn)在從當時的情況推論,這個會可能是張國燾決定建立“第二中央”(當時叫臨時中央)后,為了煽動干部反對中央,并達到他建立“第二中央”的陰謀而召開的。
會議由張國燾主持,首先是紅一方面軍的幾位干部講話,他們的講話給我們的影響極大,因為他們是一方面軍的干部,長期跟黨中央、毛主席在一起,怎么也反對毛主席、反對黨中央呢?會議記錄事后刊登在張國燾主辦的《干部必讀》上。會后這幾個干部都升了官。朱老總、徐帥在這個會上沒有講話,但張國燾在“第二中央”委員的名單中,仍然寫上了朱老總、陳紹禹等人的名字。這個會開了整整一天,在會上宣布“臨時中央”成立,直屬共產國際。會上反中央到了頂點,氣氛非常緊張,時間是1935年10月。與此同時,成立了“波巴依德瓦”(藏語)中央政府。
十八、甘孜會師,取消臨時中央
1936年上半年,二方面軍繞了一個大圈子到達甘孜,同四方面軍會師。我在司令部見到賀(龍)老總和蕭克,也看了看他們的電臺。電臺缺的器材不少,張國燾給了我一個任務,幫助二方面軍把電臺建立起來,缺物給物,要人給人。于是,我們送給他們一部電臺和一些器材,并制定了一種通報的密碼,這樣,我們才恢復了與二方面軍的通信聯(lián)絡。
張國燾迫于形勢,于6月宣布取消“第二中央”,改稱西南局,準備北上,并致電中央。中央立即回電表示同意和歡迎,沒有正面責備,并建議建立川康陜甘根據(jù)地,目的是為了配合陜北互相呼應。
9月,開始第二次北上(第三次過草地),出發(fā)地點在爐霍,經(jīng)阿壩,過噶曲河(水的確很深),原來是想占領岷州、洮州,但岷州城未能攻下,先占領了漳縣,張國燾和任弼時就住在一個小村子里。一天,張國燾叫我去談話,任弼時也在場,由于蔡威的病逝,要調我到二局工作。理由是二局重要,而我對敵情工作也很熟悉,任弼時也勸我去,我則堅決表示不去。原因也很簡單,即三局我已經(jīng)搞熟了,二局的同志我不熟悉,而且又已從一方面軍調了幾個同志到二局去了,我感到很難相處。我堅決不去,他們也沒有辦法,只好派伍云甫去當政委兼副局長。
這里必須提及的是,會師后第二次北上時,我多年的搭檔和親密的戰(zhàn)友蔡威患傷寒癥在岷州病逝。他彌留之際和我見了一面,死后葬在岷州附近的一個鎮(zhèn)子上。蔡威是福建人,1930年在上海亞美無線電學校學習,后又在上海某大學讀了一兩年書。他開始搞無線電時也跟我一樣,是邊干邊學。他非常刻苦,勤于鉆研,作風踏實,生活樸素,在無線電的業(yè)務上有獨到之處。1931年他與王子綱先我進入鄂豫皖蘇區(qū),在我軍的電臺建設上,在破譯敵人的密碼上,是起了重大作用的。他的病逝使我們非常痛心。
十九、渡河西征
四方面軍到了隴西,二方面軍到達通渭,據(jù)我所知,在漳縣開了一次西北局會議。這次會議主要是決定一、二、四方面軍在會寧大會師,同時接到中央電令,決定北渡黃河,執(zhí)行中央先取寧夏的戰(zhàn)略。原決定四方面軍過河后先占領中衛(wèi)、一條山,一方面軍一部及徐海東部也要過河,配合四方面軍的行動。黃河邊上船少,需要渡船,漳縣會議后,我們做渡河準備。原計劃四方面軍從靖遠的渡口(黃河上重要渡口)過河,跟隨一方面軍走的三十一軍、四軍從會寧西北興化的永清東北渡河,這樣就可以夾擊寧夏,占領銀川。
我們在10月底從靖遠渡過黃河,夜晚,先頭部隊占領了對岸灘頭陣地以后,接著就是我們過河,水不急,沒有什么槍聲,十分順利。過河后天已大亮,敵機來了,我們躲進河北的地窖。這些地窖是老百姓儲藏梨子用的,很大,里面都是梨。中午無法做飯,靠吃梨充饑。梨子又大又好吃,大家飽餐一頓,走時都付了款。天將黑時,我們才出發(fā),走了一夜又半天,到了趙家水。趙家水地方雖小,但很重要,是甘北河西走廊的進口,通往寧夏的瓶頸,在這里我們住了10天左右。另一支部隊占領了一條山北面的五佛寺,也停了下來,目的是等待從興化渡河的部隊。沒想到敵情發(fā)生了變化,胡宗南的部隊卡住了興化永清渡口,部隊無法過河。結果渡過黃河的只有三十軍、五軍團、九軍共2萬多人。甘北河西走廊是平原地帶,只有一些丘陵,地形對我們很不利,又是馬步青控制的地區(qū)。馬家軍主要是騎兵,炮火雖不多但行動迅速,殺傷力大,再進軍寧夏已感到十分困難,而我們的力量又如此單薄,恰好中央此時來電,取消寧夏戰(zhàn)略,改為沿河西走廊西進,在甘北適當?shù)貐^(qū)站住腳,發(fā)動群眾,建立根據(jù)地,以后又來電說明在永昌建立根據(jù)地。
二十、向西,向西,向西
11月7日,在趙家水的一個廣場上,召開了十月革命節(jié)紀念大會,駐地的部隊和機關都參加了。陳昌浩在會上作長篇講話,他說:根據(jù)中央決定,號召打通國際路線,和共產國際連在一起,直接聽取斯大林的指示。話講得非常有鼓動性。徐向前也簡明地講了話,主要表示要堅決遵從中央的決定,完成打通國際路線的任務。
會后徐向前、陳昌浩找我和王子綱談話,他們說:由于二局隨另一路部隊沒有渡過河來,要兼做二局的敵情工作。我們要西進,有關敵人的情報靠中央提供是來不及的,要我們自己搞。對馬家軍的密碼,要設法破譯。我和王子綱很為難,很猶豫,沒有接受這一任務。第二次又談,口氣十分堅決,我們才接受了任務,決心破譯馬家軍密碼。于是,三局又把所有的收音機都架起來,除與中央通報外,全部精力投入破譯工作,夜以繼日,異常緊張。大約用了一星期左右時間,基本上破譯了馬家軍密碼,可猜出敵報的80%。我們曾破譯蔣介石給馬家軍的一份密電,大意是說:紅軍破譯工作很厲害,你們要注意。這次破譯工作以前,孫蔚如送來的過去西北軍用過的密碼底本對我們是有一點兒參考價值的。十幾天后,我們全部掌握了甘北馬家軍的情況,包括他們行動的時間和地點,應該說這對西路軍的西進計劃是非常有利的。
第一個戰(zhàn)役,計劃占領永昌。在平?jīng)霾贿h的古浪打了一場惡戰(zhàn),王樹聲親自指揮,九軍損失慘重。馬家軍打的是麻雀戰(zhàn),騎兵下馬后,用馬刀肉搏。他們有督戰(zhàn)隊,騎兵只能向前沖,不準后退,天上還有飛機配合。我們電臺離前線不遠,我的手指皮也被炸掉一塊。馬刀砍,飛機炸,我們傷亡很大,以致都影響了王樹聲和其他軍隊干部的情緒。王樹聲是一個很有氣魄的指揮員,在指揮中常常把衣服一脫,大喊一聲:“跟我來!”隊伍就沖了上去。面對騎兵的新戰(zhàn)術,缺少辦法對付,這一仗打得他都有點膽寒了。九軍的傷亡使整個西路軍在情緒上都受到了影響。
到永昌還有好幾天的路程,我們日宿夜行,但敵人的騎兵常常在天一亮就趕到我們的宿營地,有時甚至趕到我們前面,我們還未睡覺,敵人已經(jīng)包圍了寨子。戰(zhàn)斗頻繁不斷,人困馬乏,再加上籌集糧食十分困難,只好派部隊到外面去拉。結果,每天戰(zhàn)斗的傷亡加上搞糧食的傷亡,損失巨大。過去可以搶著收容傷員,那時已不可能。沒有足夠的野戰(zhàn)醫(yī)院,傷員大部分被敵人殺害,對士氣影響很大。
我們終于占領了永昌。在永昌住了一段時間,糧食已吃得差不多了,我們處于無糧無援的境地。這時陳昌浩提出以永昌為中心建立根據(jù)地的主張,經(jīng)軍政委員會討論后上報中央(這點,過去中央亦曾有過電示),徐向前反對這個計劃。恰好此時我們截獲了馬步芳給馬步青的一份電報,大意是:如共軍不久留這里,可能在玉門以西敦煌一帶,背靠嘉峪關,把屁股坐下來。但我軍沒有這樣做,還是在永昌停留下來,準備建立所謂的根據(jù)地。
這時西安事變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急電黨中央,告急求援。中央回電說:統(tǒng)戰(zhàn)工作正在進行,準備派人到西安找顧祝同談判,停止二馬(馬步青、馬步芳)對西路軍的進攻。
這個地區(qū)一片荒涼,部隊大部分又是南方人,生活十分困難。馬家軍非常殘酷,凡被俘的紅軍戰(zhàn)士一律殺掉,而我軍對民族政策也缺乏全面認識,因而有時對被圍在據(jù)點中的馬家軍,也采取相應的辦法,一律砍殺。這樣,雙方就殺紅了眼。因此不少同志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寧可留下一粒子彈自殺,也不能被俘。
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紅軍戰(zhàn)士的斗志仍然十分高昂。那里村寨的土寨墻很高,要架很高的梯子才能爬上去。每攻克一個村寨,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戰(zhàn)士們高唱《義勇軍進行曲》(也有唱《馬賽曲》的),爬上云梯,前仆后繼,十分壯烈。
12月底,五軍團占領了高臺、撫義(兩個很小的縣城)。五軍團未帶電臺,不久,我們收到敵報,得知敵人已包圍了高臺,撫義我軍突圍,董振堂率部死守高臺。五軍團是一支很好的隊伍,在西北軍是以打陣地戰(zhàn)而出名的,起義后在一方面軍也是以打硬仗而出名的。他們在高臺,一無援軍,二無糧草,死守20余天。1937年1月21日高臺失守,3000余人有的被殺,有的被俘,董振堂玉碎身亡,壯烈犧牲,這個情況我們是從敵人的通報中得知的。后來才知道,當敵人沖上去要俘獲董振堂時,他開槍自殺了。董振堂的犧牲對我們是極好的教育,每個人的手槍中都留下兩顆子彈,做好犧牲的準備。
高臺失守后,西路軍集中在一個較大的寨子——倪家營子。這時停有停的問題,走有走的難處。當時我曾想是否應當返回去,確實也有一小支部隊向東走了一段路,由于受阻,只好又回到倪家營子。真是西進困難,東退不能,我們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
敵人包圍了倪家營子,情況十分緊急,我們必須突出去。正面突圍已不可能,只好偷偷地挖地道。天氣寒冷,我從老鄉(xiāng)那里搞到一雙氈靴,夜間突圍時疏忽大意,沒有脫掉。騎在馬上,一出寨子,隊伍就亂了。馬不能騎,只好走路,氈靴又笨又重,邊走邊摔跤,敵人的馬兩次從我身上踩過,幸虧同志們的幫助,連拉帶拽,才追上了電臺的同志。路不能走,馬又丟了,恰好碰見一個騎驢的老鄉(xiāng),同志們把毛驢要來,讓我騎上,這才跟上了隊伍,否則我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了。走了幾里路,看見一個有燈火的房子,進去一看,徐向前、陳昌浩等人都在那里烤火,他們又給了我一匹馬,才算趕到了 宿營地。
宿營地是在梨園口附近的一個寨子,這是西路軍的最后一站。我們把電臺架設起來,發(fā)現(xiàn)總工程師劉光甫不見了,后來從截獲的敵報中才知道他已被俘。從不斷收到的敵報中,也可以看出我們損失的慘重。犧牲的犧牲,被俘的被俘,失蹤的失蹤,想到當時的處境,至今仍感痛心。部隊的境遇和狀況,已不允許再繼續(xù)打下去了,領導決定進入祁連山。
二十一、祁連山中
進山必須經(jīng)過梨園口,而敵人早在那里等著我們。3月12日,我們遭到了伏擊。本來十分疲憊的隊伍,猶如雪上加霜,真是屋漏又逢連夜雨,損失巨大,一些軍師級干部在這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
3月14日,我們到達石窩,敵人也跟蹤追了上來,又是一場惡戰(zhàn)。至此,2萬多人的部隊,只剩下兩三千人,不僅大勢已去,而且?guī)缀跞姼矝]。山高風烈,凄楚荒涼,夜晚露宿在荒山野嶺中,真有點四面楚歌的味道。
一天,在一個山洼里,軍政委員會開會,中途把我喊去參加。徐向前、陳昌浩、李特、李卓然、李先念等同志都席地而坐。會議氣氛沉悶,人人情緒低落,大家雖然默默不語,但還顯得十分鎮(zhèn)定。待我坐定之后,李特向我傳達了會議的決定。他說:現(xiàn)在情況很不好,你們的電臺行動不便,除留下一部保持和中央通報外,其余全部砸掉。徐、陳目標大,要離開部隊,什么時候離開,還沒有確定。這時我看了徐、陳一眼,只見他們臉色深沉,面無表情。面對此情此景,一股蒼涼悲愴的情緒充塞了我的心頭。
會議結束后,我向電臺的同志傳達了會議的決定。我喉頭發(fā)澀,聲音嘶啞,泣不成聲,話不成句,萬千思緒涌上心頭。不執(zhí)行決議,電臺目標太大,要拖累整個部隊,如落在敵人手中就更不好;砸掉吧,可這是多少烈士用生命換來的,是多少同志耗盡了心血建設起來的,今天卻要毀在我們手中,我們怎么下得了手呢!同志們都哭了,但不砸掉是不行的,同志們挑出較好的電臺后,留下足夠的備件,還是含著眼淚把親手建設起來的電臺砸毀燒掉了。毀掉電臺之后,大家不知所措。全軍快要毀滅,慘敗結局己定,今后怎么辦?前途在哪里?……
剩下的這部電臺,還在工作,每到一地就把電臺架起來,坐在地上和中央通報。困難重重,電臺的同志情緒極不穩(wěn)定,不少同志想和部隊在一起去打游擊。我們想盡辦法穩(wěn)定大家的情緒。在極度困難的境地中,同志們一句關心的話,可以使一個同志在絕望中得到力量,在迷惘中重又清醒;一點生活上的照顧,也可以使一個同志鼓起勇氣,也可以使一個同志幸存到今天。記得解放后,我碰見一個曾在我們電臺工作過的同志,當談起在祁連山中被困的情景時,他說:“幸虧你這個局長把馬讓我騎了半天,要不然那一天我就見馬克思了?!笨蛇@件事在我的記憶中早已消失了。
從收到敵人的通報中,得知他們已知道有一支紅軍跑掉,但不知跑到哪里,這正說明我們這支隊伍在祁連山中的行動,已完全擺脫掉敵人的尾隨、追擊和捕捉。雖然我們這支僅存的隊伍只有1000多人,但敵人就是無可奈何。后來,我們又得知,我們派出的幾支游擊隊,被俘的被俘,被消滅的被消滅。曾日三的支隊全部被俘,張琴秋、魏傳統(tǒng)的那個支隊也全部被俘,跟隨游擊支隊的一個電臺,有兩個人在緊急情況下,竟帶著電臺設備去投奔敵人。曾給朱總司令當過司號員的一個小鬼柳圣清,被馬家軍搶走當了娃子,新中國成立后才回來。
山中雖然沒有敵情,但幾十天都在荒山野嶺、雪原冰川中游動,耳塞目閉,對外界一無所知,革命形勢如何,更是無從知曉。有時想到不知何時才有盡頭,不免感到十分迷茫。一支小部隊就像失散了的孤兒一樣,在山中孤寂地流浪,部隊的情緒怎么能安定下來呢?有少數(shù)人則想自尋出路。
快出山之前,我們收到中央的一份電報,告知我們共產國際通過新疆的關系,正在設法接應我們。這無異是在黑暗中突然看見了一片光明,在死亡的邊緣上又有了生機。同志們的情緒為之一振,立刻有了精神,我們決定出山,奔向希望之路——新疆。
二十二、在荒漠中毀掉最后一部電臺
出山之后,根據(jù)我們的地圖觀察,去新疆有兩條路:一條經(jīng)敦煌,一條要過安西。究竟走哪條路,我們猶疑不定。路上碰到老鄉(xiāng),據(jù)老鄉(xiāng)講:敦煌這條路不好走,而安西縣城只駐扎八十幾個警察。根據(jù)老鄉(xiāng)提供的情況,我們決定走安西,在安西附近我們停了下來。五六十天的山中生活,部隊已經(jīng)拖得不像樣子了。天寒地凍,衣著單薄,腹內無食,有人無槍,有槍無彈,西去新疆還有很長一段路程,為了解決部隊的實際困難,決定攻占安西縣城,以便得到一些補給。我們及時把這一意圖電告中央,但沒有得到回電。
當時我們只剩下一部電臺,已無法收集敵情,只好采取火力偵察。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守城的敵人不是八十幾個警察,而是一個團,火力很猛,我們攻不上去,只好又退回到村子里。敵人尾追不放,迅速包圍了我們的村莊。真是狐貍沒打著,倒惹了一身騷。在這里我們向中央發(fā)出四方面軍電臺的最后一封電報,向中央報告安西未能攻克,準備突圍去新疆,西走星星峽。電報發(fā)出后仍然沒有得到回電。突圍之后,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強行軍,擺脫了敵人的尾追,于4月底到達白墩。吃過干糧稍事休息,又是強行軍到達紅柳園子。這既不是鎮(zhèn)子,也不是寨子,根本沒有老百姓,只不過是沙漠中的一個地名。在一個沙包上,敵人的一大股騎兵又追了上來,我們又被包圍了。面對強敵,我們雖已彈盡糧絕,但人人抱定為革命犧牲的意志,以大無畏的氣勢決心與敵人拼搏。跟我好幾年的警衛(wèi)員張厚先,臥倒在我身旁,當敵人向沙包上沖的時候,他急忙喊我臥倒,我卻仍然挺身站立,手持兩支短槍,兩眼盯視敵人。張厚先剛喊了我一聲,卻中彈犧牲了。我急忙摘下他的槍,仍然站在那里,手持雙槍向敵人射擊。這是荒漠中的一場血戰(zhàn),也是西路軍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
天黑時,領導決定突圍,通知我砸掉最后一部電臺。我預感到全軍覆滅的命運在等待著我們。張厚先的犧牲,使我感到我的生命也即將結束。在沙漠中突出去似不可能,電臺當然不能落入敵手,于是,我們砸掉了四方面軍的最后一部電臺。除為了將來破譯密碼用的一兩份不太重要的敵報外,所有的機密電報和密碼本也都付之一炬。我身上還有一支槍,內裝兩顆子彈,在上衣口袋里還有一個火柴盒,里面有三五根火柴,以應付最后時刻的到來,燒毀留下的兩份電報。在處理完電臺的事宜之后,我正在等待突圍,突然有人喊我:“局長,你看,首長們已經(jīng)都走了?!蔽毅裸露乜戳艘谎郏灰娨恍旭R隊在黑夜中正在向前趕路,同志們讓我趕快跟上,我牽過騾子,同志們將我扶上騾背,急忙追上那隊人馬。王子綱沒有牲口,他牽著我的騾子尾巴也跟了上來,但后來還是掉了隊,跟著其他大隊伍走了。
到停下來時,一看,這一隊人馬有80多匹牲口,都是負責干部,沒有警衛(wèi)部隊,大部隊則由八十八師師長楊秀坤做后衛(wèi)掩護突圍。我們這一小隊騎馬的走不動了,大家就牽著牲口走。走到半夜,才擺脫了敵人,聽不到槍聲。但我的情緒仍很不好,就問身旁的一個同志:“現(xiàn)在是朝哪個方向走?”他看了看夜空中的北斗星回答我說:“向北偏西。”我向李先念發(fā)牢騷、提意見,說:“再往北就到外蒙古的戈壁灘了,大部隊在大路上,我們應該向西靠和突圍出的大部隊會合?!彼麄儾宦牐疫€是罵罵咧咧,繼續(xù)提意見,沒想到我這一罵倒起了點作用,隊伍終于停了下來。經(jīng)過大家商量,采納了我的意見,改向西南方向走。
隊伍西行以后,又在沙漠中走了兩天兩夜,仍然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丘,我們能不能走出這黃沙滾滾的瀚海,真是難以預測啊!為了防備萬一,我只好把密碼本和留存的電報底稿也燒掉了。紅四方面軍的電臺,最后在沙漠中結束了它的生命。
二十三、終于走完了悲壯的行程
第三天下午,大家已經(jīng)筋疲力盡,沒有一滴水,沒有一粒糧,只有遍地的黃沙和晴空中焦灼的陽光,大家都仰臥在沙丘上休息。出路當然還有一條,就是繼續(xù)向西南方向走,到了大路上才能找到水喝,可是我們已經(jīng)寸步難移了。當時派李先念的小參謀簡佑國去偵察附近是否有水,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卻有去無回。口渴肚饑,人們都迷迷糊糊地處在半休克狀態(tài)。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所有的牲口都不見了,大家顧不得昏迷疲勞,趕快去找牲口。有人用望遠鏡瞭望,只見幾匹馬正在喝著什么。偶然的發(fā)現(xiàn)給了我們生的希望。我們跳起來奔跑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大池子水。我不顧一切地跑到池邊,猛喝一通,一口氣喝了六大缸子水。于是我們又有了精神,繼續(xù)向西南方向前進,終于來到了大路上。
在大路上走了一會兒,突然聽到遠處有汽車行駛的聲音,我們莫名其妙,汽車已漸漸駛近,這才看清車上還有兩面紅旗。啊!紅旗!這一定是我們自己的人。果然,是我們大隊伍的人和盛世才辦事處的人接我們來了。真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同志們都流下激動興奮的熱淚。牲口由他們騎回,我們登上兩輛汽車,直駛星星峽。在星星峽,陳云、滕代遠等中央領導同志在迎候我們。
第二天來了幾架飛機,空投了一批槍支彈藥,第三天飛機又空投了軍裝。我們丟下破爛不堪的衣服,換上嶄新的軍裝,原來這些物資都是共產國際的支援。1937年5月5日正是馬克思誕辰的那一天,西路軍幸存的400余人坐上幾十輛汽車離開了星星峽,三天之后到達迪化(即烏魯木齊),我們被安排在東門外新兵營,從此結束了西路軍悲壯的行程。(續(xù)完)
(責任編輯#8195;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