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緬懷真正的知識分子楊憲益先生
—— 作者題記
一
2009年11月25日,英國《獨立報》發(fā)表了利茲大學東方學教授迪莉婭·戴文的一篇短文,《楊憲益:“文革”期間的名士翻譯家》。
當然,“名士”是我望文生義翻譯的,原文是“feel foul of authority”,直譯過來就是“蔑視權貴”,我翻譯的水平不高,姑且意譯為“名士”,只是更可惜在于,國內(nèi)的媒體竟統(tǒng)統(tǒng)將這個標題翻譯成“隕落的中國翻譯大家楊憲益”,看上去像是人家轉(zhuǎn)載我們的悼詞,原文的一點精髓,一點氣韻,全都不見了。
更關鍵在于,“名士”恰恰是這位翻譯大師的最大的風范,若是把這兩個字回避掉,哪里能找到一丁點楊憲益先生的影子?
幾個月來,我一直想為憲益老寫點東西,作為紀念。只是每當提筆的時候,總覺得言不盡意,遲遲至今,終于明白,關于憲益老,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說清楚的。
二
幼年生于銀行家之家,青年負笈留學牛津翻譯《離騷》;中年翻譯《魯迅選集》、《紅樓夢》,名揚海內(nèi)外,受毛澤東好評;年過半百,竟逢牢獄之災;晚年整理國故,終成一代宗師。這便是楊憲益一生的速寫,所有的新聞媒體,所有的人物專訪,從他逝世那一刻開始,都將鏡頭與筆墨對準了這位才駕鶴不久的老人。
在這個大師相繼謝世的時代,楊憲益的辭世,頗有點英雄末路的意味。與季羨林、任繼愈的逝世不同,他在理論上并無參天建樹,所以構(gòu)不成學術界的“大喪”;他與王世襄的辭世也不同,后者乃是一代歷史名宿、文物大家,在“文物熱”的今天,王世襄的辭世對于古玩界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震動;而楊憲益的離去與貝時璋、錢學森等院士們的辭世也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錢、貝兩泰斗乃是中國現(xiàn)代科技的奠基人,僅憑這點,翻譯家楊憲益似乎也無法與之相比。
但有些人卻注定不能被遺忘,因為越發(fā)在這個科學技術史第一生產(chǎn)力、以經(jīng)濟建設為核心的時代,越發(fā)要看重某些表面上不是那么重要的人,以及他們的故事。
1915年秋天,在這個充滿激變的年份里,出生在天津銀行家豪門的楊憲益,似乎天生就攜帶著一種獨特的名士氣質(zhì)?!鞍谆⑿恰毕路?,似乎正顯示出一種“名士”的態(tài)度。
“白虎星”是克星,在楊憲益出生前,其母便夢見一只白虎跳進她的肚子,這在當時是非常不祥的預兆。一向樂觀豁達的楊憲益從未把此放在眼里,雖然他幼年喪父、童年孤獨,晚年喪妻,一生千辛萬苦、飽經(jīng)冷暖,但楊憲益仍坦誠積極面對,晚年他的英文回憶錄《白虎星照命》還以此為命名,大有“無所謂”的名士態(tài)度。
名士是一種風范,楊憲益終身追尋這種風范,可謂到淋漓盡致的態(tài)度。在他童年的時候,正值“五四”運動如火如荼,造反的思想也貫穿到小楊憲益的腦海里,好幾位私塾先生因為向他傳授“克己復禮”的四書五經(jīng),竟被四五歲的楊憲益狠狠地“教訓”了一通,最后竟被灰溜溜地趕出了楊家,這在當時是非常果敢的舉動,尤其在“天地君親師”余毒未滅的五四時期,才四五歲的楊憲益竟然有此等魄力,實屬難得。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如果說楊憲益幼年此舉純粹是懵懂無知才無畏的話,那么其后的事實證明,幼年的楊憲益并非是公子哥怪脾氣作怪。自打他“攆走”無數(shù)私塾先生后,最后他終于被一位老師制服了,這位老師沒有棍棒,也沒有“仁義道德”,而是一位清貧不移志的詩人魏汝舟先生。
魏老先生雖為前清秀才,且是名噪一時的“同光體”詩人,但不滿清政府腐敗無能,也不愿意與袁世凱等人同流合污,拒不出仕,終身困苦,靠為富家擔任私塾先生為生。楊憲益趕走其他私塾先生后,這位魏老師勇敢地擔任楊憲益“啟蒙”的重責,除了講授唐詩宋詞二十四史之外,魏老師還通過中西方歷史故事,向楊憲益?zhèn)魇诹艘粋€知識分子在國家存亡之際的做人道理。剛剛啟蒙的楊憲益猛然醒悟,在當時的中國,只有“西學”才是救國之路。
幾年之后,楊憲益堅持要求去中學接受“新學”教育,而魏先生也有了自己的選擇,在楊憲益獲得當時天津最好的教會中學——新學書院的錄取資格后,六十多歲的魏老先生不顧楊家的苦苦挽留,在一個夜晚,給楊憲益留下一本自己的詩集與一封信,然后悄悄地離開楊家。魏老先生知道,他所知道的知識是有限的,楊憲益只有接受中學、大學、甚至留洋海外的系統(tǒng)教育,才有獲得真知的機會。
“他是一個永遠嚴肅并有尊嚴的人”。晚年的楊憲益如是回憶自己這位啟蒙老師,他自己確實也是按照魏老先生的堅強人格去完善自我的,“魏老師影響了我一生的人生觀,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Gentleman”。
三
魏老先生的名士態(tài)度,確實影響了楊憲益的一生。
青年的楊憲益,勇敢剛毅,是一位“罷課領袖”,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爆發(fā),正在讀初三的楊憲益勇敢地組織同學們走上街頭,校方派遣一位教師代表來勸阻“風頭正勁”的楊憲益,楊憲益的脾氣豈是可以“勸阻”的,一下子就和這位教師代表起了沖突,沒想到這位教師代表也是一個“名士”,二話不說桌子一拍就警告楊憲益,如果堅持罷課,學校將處分有關人員直至開除學籍。
“開除就開除!”
楊憲益脖子一擰,瞥了一眼這位老師若有所思的眼神,帶著同學們沖出了教室。
但這位老師卻一直器重楊憲益的才華,他被派來勸阻學生,是他的職責本分,但他卻對楊憲益的才華與膽識很贊賞,不久后,這位老師自編自導的話劇《西施》招募演員,女一號為當時天津著名女星張美如,男一號卻在全天津的教會學校中“海選”,這位老師一下子想到了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學生領袖,而正好楊憲益對于上臺演話劇,也非常感興趣。于是,兩個名士相遇,都不計對方前嫌,三杯酒下肚,師徒竟成“演員”與“導演”的搭檔。
只是,楊憲益雖然膽大激進,但在舞臺上卻扭扭捏捏,特別是面對一個漂亮的女一號,竟然緊張地說不出話來。這位老師悉心指導楊憲益舞臺表演,教他領會劇本,漸漸地楊憲益吃透了戲劇精神的內(nèi)核,在舞臺上收放自如,令這位老師也稱贊不已。
“一個革命者不能只會在街頭喊話”——這位老師的教誨深入楊憲益的內(nèi)心,他開始對這位年輕的老師刮目相看。數(shù)年后,楊憲益負笈留洋英國,與這位老師在倫敦的街頭邂逅,此時的楊憲益已是劍橋大學的高材生,而這位老師,也是一代戲劇大師蕭伯納的高足。
同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名士不懼寂寞,只患無友。在1935年的泰晤士河畔,師徒成了莫逆之交,很快,兩人建立了超越師生的終生感情。
這位老師,就是當代戲劇大師黃佐臨先生。
少年時代的魏汝舟老師與青年時代的黃佐臨老師,為楊憲益的世界觀定下了不可磨滅的基調(diào)。楊憲益的翻譯之路,竟然也是從“名士”的賭氣開始的。
在劍橋的課堂上,一位叫布倫頓的教授,成了楊憲益的指導教師,布倫頓老師是一名典型的英國紳士,開口莎士比亞,閉口德萊頓、蒲柏,這讓有著很強民族自尊心的楊憲益很受不了。他從小受魏汝舟先生教育,中國是詩的國度,只有屈原、李白才是世界頂級的詩人,這些西洋詩人,如何能與中國的詩仙詩圣們相提并論?
課堂上,楊憲益質(zhì)疑了老師,并提及屈原、李白的名字,可惜布倫頓教授聳聳肩膀,對于這些人并不知道,楊憲益急了,把手里的《離騷》給老師看,布倫頓不懂方塊字,仍然不置可否。
“我要把離騷翻譯成英文!”
年少氣盛的楊憲益,一賭氣,真的決定翻譯《離騷》,布倫頓也表示,愿意通過楊憲益的筆法,看看神秘美麗的東方詩國,拉弓沒有回頭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名士豈能說話出爾反爾?但是,《離騷》是出了名難懂的中國古詩,翻譯成白話文都非常困難,翻譯成英語,那真是難于上青天了。
處女譯作選擇《離騷》,楊憲益費了不少腦筋,但憑借他優(yōu)秀的西學底子和古典文學造詣,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他終于把《離騷》翻譯成了英語?;蛟S是因為同為名士,楊憲益的譯作大氣磅礴而又流暢,略帶夸張和嘲弄的口氣,不但把屈原的名士氣派表露的淋漓盡致,更賦予了全新的文學內(nèi)涵,連一向苛刻的布倫頓教授都拍案叫絕。
直至現(xiàn)在,這本書還屹立在歐洲各大學圖書館的書架上,作為楊憲益名士青春的紀念。
四
在英國,楊憲益除了獲得了“洋教授”的頭銜之外,還收獲了自己終身的幸?!晃幻懈袢R迪斯·瑪格麗特·泰勒的女孩,走入了楊憲益熾熱的內(nèi)心。
這一走入,就是同甘共苦的五十年。
名士并非無感情,相反,名士最大的特點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把感情宣泄到極致。在愛情的滋潤下,回國后的楊憲益以最大的激情投入到翻譯工作當中,翻譯是一門苦差事,尤其是中譯英,這幾乎是非英語母語譯者所不敢嘗試的艱難工作,楊憲益做到了,并且,做的比西方漢學家們都好。
《阿Q正傳》、《儒林外史》、《資治通鑒》、《紅樓夢》……各種大部頭在楊憲益的筆下都被翻譯成美麗雋永的英文,流傳到英國、美國、澳大利亞、比利時等國家,東方文化頭一次這樣走出國門,不由得令西方學者驚羨,世界上最美的文字、文化與精神,都在中國這片遼闊神秘的土地上。
全國解放后,楊憲益以高昂的熱情投入到新政權的建設當中,他甚至放下手中熱愛的翻譯工作,將自己的時間用到了建設新中國的洪流中。
名士多愛國,屈原、嵇康、王國維,無一例外。真正的名士,并不是困頓書齋,也不是放蕩形骸,而是以一種獨有的熱情與世界觀,去面對時間的一切美好。
1949年之后,洋教授楊憲益成了新政權的普通勞動者之一,轉(zhuǎn)變身份后的他代表“南京市民革”草擬了支持新中國建設的宣言和講話,發(fā)表在《新華日報》上。他還寫了一系列文章,宣傳和解釋新中國的經(jīng)濟政策、土地政策、文化教育政策文藝政策乃至宗教政策。在那些日子里,楊憲益簡直成了新中國在南京的“新聞發(fā)言人”。雖然他不是共產(chǎn)黨員,卻早已把自己當成黨員來嚴格要求自己。在工作面前,他疏忽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甚至三兒子、小女兒楊熾出生時他都不在身邊。那時他在一大堆頭銜中間周旋,除了編譯館“接管工作組組長”以外,他還是南京市民革籌委會負責人、中蘇友好協(xié)會理事、世界保衛(wèi)和平委員會理事,甚至他還被任命為南京市政協(xié)的“副秘書長”,在忙的昏天黑地的年頭里,楊憲益是充實的。
在南京的日子里,他與陳毅、柯慶施等領導人都成了酒桌上、書房里的朋友。
1953年,毛澤東接見了楊憲益,問他,“你覺得《離騷》能夠翻譯嗎?”
“主席,諒必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楊憲益不暇思索地反問。
名士始終是名士,無論他工作多忙,多么愛國,一旦進入到他感興趣的領域,他會迅速地暴露出來他的性格,自信,果敢,甚至有些自我,但這一切都來自于他的才情與底氣,哪怕在當時幾乎被神話的毛澤東面前,三十多歲的楊憲益,依然沒有絲毫的掩飾。
與其他知識分子一樣,“文革”中的楊憲益受盡了磨難。但他自信、蔑視權貴的名士態(tài)度,更是暴露的一覽無遺。
他鄙夷四人幫、林彪等人的做派,他喜歡飲酒,借酒澆愁,于是,他成了監(jiān)獄里“酒氣最香”的囚犯,在偶然間聽廣播時,他聽到在國家領導人排序中沒有林彪,他判斷,肯定是林彪下臺了。
于是,深感興奮的他將“紅寶書”中第二頁關于林彪的語錄撕掉,扔掉。一周以后,獄卒檢查時看到楊憲益的“紅寶書”少了一頁,什么話也沒說。
楊憲益高興地告訴獄友們,林彪垮臺了。
消息還未正式公布,楊憲益卻憑借著自己的政治敏感性向廣大的受難獄友們告知了自己的這一猜測,如果他猜測有誤,這在當時必然是殺頭的罪,但名士是不怕死的——且看罵曹的孔融、擊鼓的禰衡、張狂的徐文長,還有彈琴的嵇康,有誰把殺頭當一回事兒?
楊憲益不怕殺頭,沒過幾天,事情果然是他估計的那樣,林彪折戟沉沙,他自己也被放了出來,幾年的牢獄生涯對于他來說,不過是人生的又一次感悟罷了。
五
楊憲益一生,有三個頭銜,洋博士,真名士和革命者這三個頭銜,在這三個頭銜中,“真名士”最能反映楊憲益的性情。
“知識分子”是一個有點過時的語匯,但現(xiàn)在的我們似乎喜歡舊事重提,在西南聯(lián)大、之江大學、燕京大學的吉光片羽中,在季羨林、胡適、梁實秋的背影里,我們常會憑借一些文字找到些許懷舊的安慰,但我們在嚴肅地面對“錢學森之問”時,又驟然失語——什么是大師?什么是名士?什么是知識分子的責任?
如果一個小學生追打自己的老師,我們會給他嚴厲的處罰,但是,如果當時楊憲益受到了嚴厲苛刻的處分,是否會有一代名士的將來?
如果一個青年學子敢于和老師叫板,今天能否還有黃佐臨這樣的老師,以寬宏大量的胸懷去勸導一名學生?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師生關系能否發(fā)展成為半個世紀那樣的莫逆之交?
如果一個翻譯家,他以一種極大地熱情去面對他的翻譯工作,去皓首窮經(jīng)地面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我們能否讓他不至于在“出版產(chǎn)業(yè)化”的滾滾洪流中獲得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機會?
如果一個敢于發(fā)牢騷、說真話的知識分子不再被“處理”掉,或者被某些機關、個人當作“怪人”而“打入另冊”,我們是否離那個大師云集的時代,更進一步?
似乎太多的如果,卻沒有一個答案,一個民族的前行,除了科技的發(fā)達、技術的革新之外,似乎更需要一些類似于脊梁、血脈與精神的東西,所以,我們不期望駕鶴西行的一代名士,會成為一個讓我們望塵莫及的絕代名士,僅此而已。
責任編輯 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