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對面的交通燈是紅的。
許多車停在路上。裝石灰的卡車在等待著。自行車同樣也得等待。一陣風起,細小的白色粉粒飛舞著,叫人睜不開眼,張不開嘴。
狗雞巴日的,不講衛(wèi)生。孫衛(wèi)東朝卡車方向罵著。這罵聲對我來說很熟悉,我不止一次地被這聲音辱罵過??ㄜ囁緳C探出頭望了望說,老頭,你是不是沒刷牙,嘴巴這么不干凈,需要用石灰消毒。
這個叫孫衛(wèi)東的老頭向那年輕司機看了看,把車停在馬路牙上,大有準備和司機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意思。這時綠燈亮了,卡車屁股冒出一陣黑煙,接著又飄來了一陣白霧,卡車不見了蹤影。
我把車開到孫衛(wèi)東跟前。喂,孫軍長,你還活著!余怒未消的孫衛(wèi)東看了看我,遲疑了一會兒,很顯然他被記憶拖到了許多年前,他想起了什么。你,李大軍,你什么時候出來的,提前釋放了?你說什么啊!我故意挺著肚子說,賭錢還要坐牢,那干脆把牢房改成賭場算了。再說我早就不賭了,我用手指了指我的面包車,我現(xiàn)在做生意了。我又用手指了指他那用了二十多年還嶄新的自行車說,你還騎著它去張寡婦家嗎?這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一臉窘態(tài)。他望了望我沒有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遞給我。我把煙拿在手里,玩弄著,沒有抽。他自己點了一根,吐出一陣濃霧對我說,二霞今天從蘇州回來了,我這是到淮城車站接二霞的。
聽到二霞這個名字,我就像被人喂了一瓶安眠藥,開始頭發(fā)暈。我點燃了那支煙,有點苦,抽了半截扔在路邊的下水道里,隨水一起沖到塘河中去。
我以前和孫衛(wèi)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大我二十來歲,但我們是忘年之交,我們好到有錢可以一起花的程度。
年輕時的孫衛(wèi)東是我們白菱村最強壯的男人。他想成為一名雜技演員,離我們村不遠的十八團是著名的雜技之鄉(xiāng),中國的三個半雜技之鄉(xiāng)中就有一個是十八團。
孫衛(wèi)東常夢想自己在燈光明亮的舞臺上表演,露出身上結(jié)實的肌肉,臺下一片掌聲,其中不乏一些年輕漂亮的女性的掌聲。她們來自城市,她們很有修養(yǎng),庸俗的人是舍不得花錢到劇院來看表演的。他認為雜技是一門藝術(shù),一門高難度的身體藝術(shù)。
孫衛(wèi)東信心十足地來到十八團,他將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可十八團的人說,你不行。雖然你很壯,但你的韌帶不行。不信,你劈個叉我看一下。孫衛(wèi)東怎么也劈不了。
孫衛(wèi)東的夢想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不久后,孫衛(wèi)東順利地入了伍。在部隊憑借強壯的身體,他表現(xiàn)得非常優(yōu)秀。如果不是那場大地震,也許今天的孫衛(wèi)東將是另一番模樣。
穿著一身軍裝的孫衛(wèi)東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起被派往災區(qū)搶救受傷群眾。他和所有戰(zhàn)士一樣并排站在卡車上。他想再過幾個月他可以像那些軍官一樣坐在吉普車上指揮手下的士兵。想到這他站的更加挺拔了。
孫衛(wèi)東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死亡的可怕。死去的人一排排擺放著,等他們?nèi)ヌ?。孫衛(wèi)東被嚇瘋了,他癱坐在地上,大聲號哭,爹,我怕,我要回家。
孫衛(wèi)東被送回了老家。他并沒有瘋,只不過受驚過度,失去了心智。當看到爹媽時,清醒了過來。他被父親打了一記耳光,你這沒出息的,給我們丟臉。這時健壯的孫衛(wèi)東委屈的像個孩子。爹,我真的害怕,你不知道那死人可以堆成一座山。淮城的人們從廣播中得知的確有一場大地震在中國的河北發(fā)生。
命中注定孫衛(wèi)東是屬于淮城的,他像所有人一樣決定呆在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娶妻生子。他和父親一起承包了一大片魚塘,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但我們小孩都叫他孫軍長。
孫衛(wèi)東的第一個小孩出生時,他看了一眼,是個女孩。孫衛(wèi)東雙手插腰看著快要落山的太陽,像一個偉人一樣沉思了很久,給女兒取了一個名字叫孫彩霞。
當?shù)诙€孩子出生后,還是女孩。孫軍長瞪著病床上的老婆。這時的孫軍長已沒有了偉人的耐性,說就叫二霞吧!
我比孫彩霞大五歲。我讀高中的時候從沒注意過這個黃毛丫頭,因為我的夢想是考一所大學的中文系。我熱愛文學,可以說愛到瘋狂。就像后來愛賭博,再后來愛孫彩霞那樣瘋狂。我和孫衛(wèi)東是兩條軌道上的火車。不,我是火車,他是輪船或飛機,我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七月的那場考試圓了許多中國青年的夢想,但更多的夢想被扼殺。我的夢想像被閱卷老師用橡皮擦擦得一干二凈。中國所有大學的中文系都向李大軍搖著頭,就像當初十八團的人那樣說,你不行,小伙子。
和我一樣失意的是孫軍長,雖然我們叫他孫軍長,但他并不是軍長。不然計生辦的人也不會找他。一幫人在魚塘邊找到了孫衛(wèi)東說,你家生了兩個小孩已經(jīng)超生了。按國家政策,你們夫婦兩人當中必須要有一人和我們到醫(yī)院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
不管他們倆誰去做結(jié)扎,只要做了就等于把他老婆生小三子的肚子給鎖了起來。孫軍長被擊怒了,你們憑什么。我是人不是動物,為什么要結(jié)扎,我有生小孩的權(quán)利。這時的孫衛(wèi)東顯示出了一個軍人的氣質(zhì)。計生辦的人說,不管你怎么說,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孫軍長說,我才不管誰定的,如果你們非要這么做,那得問問我的拳頭。孫軍長把拳頭勒的緊緊的,一根根青筋露在眾人的面前。
最終孫軍長的拳頭同意了他的老婆去醫(yī)院做結(jié)扎手術(shù)。本來他準備和這幫人拼個魚死網(wǎng)破,但一個工作人員對他說,孫衛(wèi)東同志,你也當過兵,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鍛煉過。你這樣做是給革命軍人臉上摸黑,想想你的政治前途。據(jù)我所知你們村里準備把你當預備黨員培養(yǎng)的,沒想到你的覺悟這么差。這不是我個人對你說的,我今天說的話代表組織,你好好考慮一下。
孫衛(wèi)東像又被人打了一記耳光,雖然沒有聲音,但比父親打的疼多了。一個人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甚至包括生命。他明明知道村干部從沒拿正眼看過他一下,不可能發(fā)展他為黨員,但他還存在一些幻想,如果自己對自己都沒有信心,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放棄了文學的夢想,當了一個小木匠。我和師傅一起為孫衛(wèi)東家打造一條小木船,兩個人干了整整六天。這是我的處女作。在這幾天中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在那短暫的日子里一輛嶄新的永久自行車仿佛屬于我,但事實上它屬于孫衛(wèi)東。
孫衛(wèi)東其實是一個比較隨和的人。也許別人都不愿和他在一起玩,但我覺得他并沒有什么怪異的地方。孫衛(wèi)東對我說,大軍你喜歡騎自行車就借你騎兩天,你明天來拿。我驚喜地說,今天不行嗎?孫衛(wèi)東十分為難地說今天不行。他看著我失望的表情解釋道,今天我要去打牌,扎金花你會不會,很好玩的。我說我不會,但你教我一下,我不就會了嗎。我那時的求知欲望很強,我也很聰明。孫衛(wèi)東只用了不到兩分鐘我就把規(guī)則全弄懂了,我缺少的只是一場實戰(zhàn)。
在一個個有月無月的夜晚我總是用那輛永久帶著孫衛(wèi)東去合作社扎金花。前面騎車的是大軍,后面座位上坐的是軍長,他就像坐著一部舒適的吉普車。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像“永久”一樣永久。
在孫軍長的關懷下,我茁壯成長。孫軍長說打牌可以將許多事情忘掉。我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說對,當我手里有大牌時我總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小木匠,我感到我是一個大學教授。當我擼錢時,別人看我的目光就像一群學生看著他們景仰的老師一樣。孫軍長說在牌桌上我才是軍長。
我們手里抓的不是三張撲克牌,是我們在太陽底下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
孫衛(wèi)東的老婆漸漸地對我有了意見,怪我剝奪了孫衛(wèi)東做丈夫的權(quán)利。每次她見到我到魚塘上接孫衛(wèi)東,她總對我說,小狗日的,你天天帶我家老孫去賭,你沒有家啊!我感到很納悶,我們并沒有天天去賭,大多數(shù)時間我是待在家里的,我不知道這些時間孫衛(wèi)東在哪里。在去合作社的路上我問孫衛(wèi)東,軍長你老實說你不賭錢的晚上到哪去剿匪了?孫衛(wèi)東笑著說,我女人罵你兩句你也不會死,別問了。她罵你,你不要辯解就行了。
我愛上了孫彩霞是在一個晚上。盡管我總是去找孫衛(wèi)東,但總是到魚塘邊上去找。那天他不在,他女人說他喝多了,在家挺尸呢。你不要找他了,他今天不會理你的。我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別人叫我不做的事情我偏做。當我到他家時,我推開門,一股酒氣撲入我鼻腔之中,孫軍長真的醉了。我看到兩個女孩在昏暗的燈光下做作業(yè)。兩個女孩其實是有區(qū)別的,一個是少女,一個是小女孩。我知道她們就是彩霞和二霞。孫衛(wèi)東還沒醒,彩霞很有禮貌地給我倒了一杯茶,又遞了一根煙,然后又去做作業(yè)了。我看到了一條曲線,不是數(shù)學上的曲線,是少女的曲線,很有彈性。彩霞已經(jīng)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她的手像剛出水的河藕一樣雪白粉嫩。這雙手把妹妹和自己的衣服洗地干干凈凈,她那張小臉在油燈的映照下猶如夏日的荷花,白里透紅。我想起了鄧麗君,我并沒有見過鄧麗君,但我在廣播里聽過這個女人的聲音,我想鄧麗君大概長的就是這個樣子吧!要是我能有這樣的一個妹妹天天晚上在我家陪著我,那么我就不出去賭錢了,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以后的日子,我總是有意無意到孫衛(wèi)東家找孫軍長。我會給二霞帶一些東西,高粱飴,麥乳精,麥芽糖,牛奶糖,泡泡糖,香瓜子,果凍,筆記本,手帕,頭花等。這些都是我的禮物。那時我見到了世間最美的笑容,就像外國人說的那種天使的笑容。我對二霞表現(xiàn)得這么有愛心,是因為姐夫之意不在小姨子。
我給彩霞的禮物是一封封情書,這時我才感覺到我的語文基礎是多么的薄弱,怎么寫都寫不出我對孫彩霞的愛慕之情。
我的努力在一段時間后收到了回報。一天二霞偷偷地塞給我一封信,字很清秀,沒有署名,但我知道肯定是彩霞寫的。只有彩霞才能寫出這么美的字,信寫的很長,談一些人生理想之類的東西,但最后結(jié)尾的一句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好像看到彩霞在我的床邊笑著對我說,大軍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啊,以后別出去賭錢了,熬夜多傷身體,收了工就回家,知道嗎?
在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和彩霞一起來到沉浮島上。沉浮島是淮城一個很有名的小島,在塘河白菱村段的河中央。島上長滿了桃樹,外地人根本不知道在白菱村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的胎衣都埋在這一棵棵桃樹下?;闯瞧渌胤降暮芏嗳艘舶研『⒌奶ヒ侣裨谶@個島上。在一些大的城市,人們怕和淮城人發(fā)生糾紛,因為他們很團結(jié),像一個窩里的螞蟻,可以把大象咬死。原因也許就是他們的胎衣早就連為一體,而沉浮島就是他們的娘胎了。
在島上我們聊了很多,談及桃花,我給她講“題都城南莊”的故事,“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彩霞迷醉的眼神看著我,我此時已不是一個平庸的木匠,而是一位憂郁的王子。她說要是你天天在我身邊有多好,我爸爸成天不理我們,他要是像你這樣該有多好。
我不想做那個失意的詩人,我要抓住眼前的機會。我順勢抱住彩霞,彩霞沒有反抗,雙眼緊閉,小嘴微張著。好像很緊張,又好像在等待著什么,我用嘴緊緊貼著她的嘴。在春日的沉浮島上我把彩霞剝得個精光,然后壓倒在滿地的桃花地上。一地桃花,一片一片,紅紅的
我和彩霞在桃樹下連成一體。
我從襯衣口袋中拿出一支英雄牌鋼筆送給彩霞。我用這支筆再怎么寫也寫不出我對你的愛戀,干脆送給你孫彩霞,我永遠不會變心的。彩霞說,我也不會,??菔癄€。這支鋼筆代表著我和彩霞的初戀,英雄牌的。
我老婆王小玉拿著手機對我說:明天你去送貨到鄉(xiāng)下,就是你老家那邊。你到那邊給人家打電話就行了,這是號碼。
我在淮城開了一家家具廠。廠里有八個工人,一個司機。送貨這種事不該我來做的,司機小趙請假回家了,我就得親自去送貨。
今天客戶要一張席夢思床,當我按照老婆留給的號碼打過去,一個女的接的,你好,哪位?我是淮城家具廠的,你家是不是要一張席夢思?對,聲音很甜,我家在塘河邊上,你問別人孫衛(wèi)東家,不,你問孫軍長家怎么走,別人就會告訴你的。
世界上的事就這么的巧。今天我又要到那個我在夜晚去過多次的地方。我想接電話的一定是二霞。其實我錯了,是彩霞,那天彩霞,二霞都在家。
我把車開到門口,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對我說,師傅你辛苦了。后面的女人認出了我,大軍怎么是你啊!這個女人就是彩霞,比以前胖了很多,但比王小玉瘦。她是個天生的女人,我什么話也沒說。
孫軍長看到了我,笑著對我說,李大軍你個孫子,說做生意的,原來是幫人家開車。我笑了笑,那有你混的好,都睡席夢思了,小心陷進去,爬不出來。
二霞長的和多年前的彩霞一樣,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只不過她說話的腔調(diào)已和我們這些淮城人不一樣了。她說的是蘇州普通話,軟軟的,發(fā)音很清楚。我只好用淮城普通話和她交流,雖然她還把我當成那個常給她帶禮物的大哥,其實我明白我已不是那個我了。我們用兩種語言,我們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度。
孫軍長的女人說,我家二霞出息了,給我們買席夢思。還是女兒好啊!孝順父母。那意思就好像是說天下所有的兒子都不孝順。二霞告訴我她本來不想為父母買床的,但那天父親親自騎車去接她,那是她第一次坐父親的自行車。父親的這一舉動感動了她,她要為父母做一些事。
二霞執(zhí)意要留我在她家吃午飯,我看了看彩霞和孫軍長,說不了,回去遲了,老板會說話的。
我拿出一張紙條對孫衛(wèi)東說在上面簽個字吧!孫軍長說,我不會寫字,再說我也沒有筆。這時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走了過來,還是我來吧。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在這些人中就他一個人會寫字一樣,其實彩霞,二霞都會寫的。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從一支鋼筆,瀟灑地寫上“孫衛(wèi)東”三個字。那支鋼筆是英雄牌的,我看的清清楚楚?,F(xiàn)在我們都用圓珠筆了,你怎么還用鋼筆?我故意問道。那男人很驕傲,用鋼筆才有品味,況且這是我愛人送我的,我怎么能不用它。我無語,心想品味個屁,都是老子品剩下的。
彩霞的臉通紅,就像一片片桃花。
我對二霞說,有什么事可以打電話給我,就按發(fā)票上的號碼打,我在淮城家具廠上班。我對二霞深懷歉疚,我想補償她。
如果當初不是孫衛(wèi)東的反對,我就不會和王小玉結(jié)婚,雖然王小玉人很好,但我總覺得她身上缺點什么東西。
那晚我?guī)е鴦傎I的紅皮鞋送給二霞時,彩霞不在家。我像一個幼兒院的阿姨一樣詢問彩霞的去處。二霞始終低著頭。突然從門外面沖進一個強壯的男人,狗日的,你是不是還想勾引我家二霞?我給二霞買的皮鞋此時成了孫衛(wèi)東手中的武器,他用盡全身力氣向我扔了過來,就像在部隊扔手榴彈一樣。一只砸到了我頭上,反彈了回去,在燈光下紅色的皮鞋,像一注紅色的鮮血飛漸出去。這炸彈炸傷了三個人,一個文學愛好者,一個賭徒,一個戀人。我對生活失去了任何興趣。
軍長把彩霞關在魚塘上的棚子里和自己的女人一起看守魚塘。孫衛(wèi)東對我說,你一個考不上大學的人來勾引一個要考上大學的女學生,你是鬼投的胎嗎?我女兒要考大學,考全國最好的大學。狗日的,只要你不怕狗,你盡管去魚塘邊勾引她。
我不但怕孫衛(wèi)東家魚塘邊上的大狼狗,我更怕發(fā)火的孫衛(wèi)東。
我和孫家斷絕了一切往來,或者說孫軍長和我斷絕了一切往來。我常常會在一個個夜晚尋找孫衛(wèi)東的蹤跡。我一度在合作社外邊的菜地里等他的到來,盡管我打不過他,但作為一個男人我還是要等他。
其實孫衛(wèi)東也和我一樣再也不到合作社打牌了,就像我怕遇到他一樣地遇到我。
當我像幽靈一樣轉(zhuǎn)遍全村的每一個角落,我終于在村西頭的張寡婦家的草堆旁找到那輛熟悉的永久自行車。我用仇狠的目光看著它,它對我來說是多么的親切,昔日我多少次騎著它行走在鄉(xiāng)村的星空下。今天我要親手毀了它。但很快我否定了這個決定,我拿這堆鋼鐵沒什么好辦法。我把自行車扔進了張寡婦家的茅屎坑里,讓它和我與孫衛(wèi)東的情誼“遺廁萬年”。
彩霞和我一樣沒有考上大學。但孫衛(wèi)東對別人說,我家老大離北大分數(shù)線只差二百多分。二霞最后也是差二百多分就可以上北大的。這不能怪她們姐妹,她們遺傳她們的父親。
彩霞沒有考上大學,我厚著臉皮請人到孫衛(wèi)東家提親。孫衛(wèi)東對媒人說我家彩霞就是爛了喂狗也不嫁給李大軍。我不知道孫衛(wèi)東為什么這么恨我,我以前跟他玩得和親兄弟一樣,這是為什么?
三月的桃花徹底地凋謝了,孫彩霞嫁給了一個鄉(xiāng)村民辦教師。我只知道他姓吳而不是姓李或是其他什么。我可以連姓都不用知道的,彩霞已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是出于好奇才偷偷打聽到那人姓吳。
二霞沒有像姐姐那樣很快嫁人,她到江南的城市開始新的打工生活,一去就好幾年沒回過家。在白菱村有這樣一個傳說,說二霞在一家浴城里做小姐,被本村的一個熟人在浴城遇到過,但那人是誰,誰也不知道。還有一個傳說,二霞生活在外國,因為有人在一部三級片中看過她的身影,二霞沒有穿衣服和一個外國人在做那事。
但現(xiàn)在流言被現(xiàn)實打碎了,當孫軍長聽到女兒要回來的消息,他像一個原告在法庭上聽到法官宣判自己勝訴一般。他決定騎著那輛從廁所里撈上來的永久自行車去接二霞。他不讓二霞坐汽車是想讓淮城每一個認識的人都看到二霞并不是傳說中的那樣,他孫軍長依舊是孫軍長。讓那些謠言的傳播者都看看,流言是假的。
我也許會懷著對一個人的愧疚和對一個人的思戀永遠在淮城生活一輩子。
那天,快過年了,我在打牌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王小玉打過來的。她說,大軍有一個叫孫衛(wèi)東的人找你,有急事,他在淮城人民醫(yī)院。短短的一句話,難道孫衛(wèi)東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病,我恨我上次在淮城遇到他的時候不應該那樣和他開玩笑。說實話,我早就想和他談談了,上次送家具時,人太多,沒有談。這次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
當我到醫(yī)院時,孫衛(wèi)東的眼睛通紅,他看著我說,你來了,二霞要見你。她出事了,出車禍了,她想見你一面。我看著病床上用白布裹著的人,我不敢相信這就是二霞。當我看到那露在外面的眼睛,清晰明亮,我不得不相信這就是二霞,我的淚第一次從我的眼中流出。你這是怎么了,大軍哥在這,你不要怕,你會好的。我在哄著一個小孩。
二霞還能說話。從她口中我知道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經(jīng)過多年的辛苦,作為公司骨干的她,本來過年就要和公司老板結(jié)婚的。老板大二霞二十幾歲,但這個性情中人為了真愛愿和結(jié)婚多年的老婆離婚。他們是要旅游結(jié)婚的,等從三亞回來后就拿結(jié)婚證。二霞說,你知道嗎?我和他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可他死了。我什么都沒得到,他的尸體我也沒得到。二霞拿出一張兩人的合影,上面的男人并不怎么老,如果不是車禍,他可能會再幸福地過二三十年。兩人后面的石頭上刻有“天涯”我能模糊地看到,再過一萬年我想字跡還會在石頭上。
我認真地陪伴在二霞身邊,彩霞和孫衛(wèi)東也一直陪著。
在醫(yī)院的一個角落里,彩霞從一個小包里掏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給我。我打開,是當初我送給她的定情之物,英雄牌鋼筆。
你給了你男人,又還給我干嘛?我問她。彩霞哭了,其實吳剛用的鋼筆是我買給他的,只不過和這支一樣,但絕對不是這一支。因為我想讓他和你一樣做一個文雅的人,這樣才是我心目中的人民教師。你的鋼筆我一直保存著,今天還給你。聽完后,我不知道彩霞說的是真是假,但我沒有要那支鋼筆,我說,我現(xiàn)在已不用鋼筆了,什么筆都不用,你就自己留著吧,讓它成為你心中的英雄。
但彩霞還是把鋼筆塞進了我的口袋。
我質(zhì)問孫衛(wèi)東,二霞和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男人處對象,你為什么不像當初反對我和彩霞那樣反對他們。如果你反對,她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了。這到底是為什么?請你告訴我。我替二霞不平,也是對自己和彩霞不平。
孫衛(wèi)東哭著說,很簡單,就是因為我一直把你當著我的親兄弟。我怎么作興把女兒嫁給兄弟。我不想失去兄弟。孫衛(wèi)東抱著我大聲喊,兄弟,兄弟,兄弟,兄弟。哥你別哭了,我全懂了,我再也不會怪你了。我對不起二霞,我對不起你,我造謠傷害了她和你們一家。我用手抽打自己的嘴巴。孫衛(wèi)東好像早就知道了,他抓住我的手說,不說了,誰讓你是我的小兄弟的!
二霞死了,帶著四個愿望死的。第一捐獻自己的雙眼,有個條件,雙眼一定要移植給海南的患者,她還沒看夠那美麗風光。第二她要穿我送的那雙紅皮鞋到另一個世界,那鞋她一次也沒穿過,現(xiàn)在穿不上了。她要帶到天堂里穿,因為那是我送的。還有要打一口棺材,必須是淮城家具廠打造的。最后是要把那張合影貼在墓碑上。
我們一一答應了。
我就像第一次給孫衛(wèi)東家打造小船那樣認真地打造那口棺材——我在為親人造一所房子。那時我們不熟,現(xiàn)在我們很熟,像兄弟一樣。
就要過年了,不時傳來鞭炮聲。我們抬著淮城最好的紅木棺材向沉浮島出發(fā),我們走得很慢,很穩(wěn)。我們抬的是一個穿紅舞鞋的姑娘,她睡著了。
石碑上是吳老師寫的小楷“孫二霞女士之墓”。比我寫的好看多了。
知何時天空飄起了雨,淋濕了照片,可照片上的人們還在微笑。
那天孫衛(wèi)東帶我一起到一個新的地方扎金花。一幫我不怎么認識的青年人,都是白菱村的。孫軍長對他們說,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兄弟,你們叫他李司令就行了。今天我?guī)Ю钏玖顏砗湍銈兩弦惶霉_課。
我們像多年前一樣玩了一整夜。
其實做人和扎金花一樣。一個個盡量偽裝自己,生怕別人知道自己的底細。
我作出了一個決定,帶著老婆和女兒一起到海南過年,淮城真的太冷了。
飛機起飛了,女兒玉霞指著窗外的云說,爸爸快看那紅云。我說,寶寶那不是云,那是彩霞,我們到一個有彩霞的地方過年。
一陣氣流襲來,飛機抖動了一下。女兒說,我怕。我安慰道,別怕,你不是已經(jīng)考進十八團雜技學校了嗎?你將來會經(jīng)常坐飛機的。爸爸媽媽和你永遠在一起。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送給王小玉說,這是送你的新年禮物。我決定和這個女人好好生活一輩子。王小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支鋼筆對我說,大軍這上面怎么會有一行字。我接過鋼筆細看,在筆桿上有一行好像用針刻的清秀的小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終于相信孫彩霞那天在醫(yī)院說的話是真的,但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要和我身旁的這個女人走完一生。我對王小玉說,這是我請人刻的,我以前陪你的時間太少了,但我是愛你的,所以才刻了這句詩,我以后不賭錢了,一定多陪陪你和寶寶。王小玉看著我的表情,相信了我說的話。
王小玉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天不熱,我的手心里滿是汗。
我仿佛已看到了天涯海角,看到一棵棵風中搖曳的椰子樹,王小玉穿著比基尼在一個小島上跑著,很美。那小島上灑滿了金黃色的沙。
雪黃雪黃。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梁友彬,筆名梁小哥,1981年生于江蘇,三年前完成大學學業(yè)。大學期間在《雨花》和《三角洲》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