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對你說過謊，那是因為我必須向你證明假的就是真的。

——讓·羅凱爾《異物》

時間:某年某月某天

講述人:朱河

1

我曾經(jīng)是一個罪犯。在服刑的時候我失去了一條胳膊……現(xiàn)在，我在街道辦事處的一家福利工廠上班。我是一個獨臂人。

你們應該知道我是一個沒兒子的人。孤老頭子一個。是的。并不是我重男輕女。在當今的年代，男女都一樣。但是，我還是希望自己有一個兒子。做夢都想，也許是人老了，感到孤單了吧。如果有一個可以跟你站在野地上，一起撒尿的兒子。一起比誰尿的更遠的兒子。那種感覺想想就美。那是一種堅硬之美，一種男性之美。因此，我開始想一個兒子。僅僅是想嗎?這需要一個女人。那就再想一個女人。想需要理由嗎?也許那種血脈相連就是最好的理由，只不過這個對象也是一個跟我一樣的男性。他也必須經(jīng)過嬰兒、幼年、少年、中年，成為另一個我。與其說，我在想有一個兒子，不如說，我企圖找到我。我要有一個兒子，但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我只好想一個。是的，我總是不切實際又不合時宜的幻想，這多少可以抗拒一下我內(nèi)心的孤獨。看看我多會拽詞，你們可能不知道，我沒進監(jiān)獄的時候，看過很多書的，至于什么書名，說出來你們也不知道。

可天下就有這樣的事，你們信嗎?

老天竟然真的給了我一個兒子。

下面說說那個兒子。我的兒子馬上出場了。

2

在街道旁邊那座高大城墻的角落里，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我就住在那里。

一天，一個男孩出現(xiàn)了。

他敲開我的房門對我說，我是你的兒子……

我愣住了，張大了嘴，木訥地眼珠凝住了。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說，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我的耳朵被耳屎堵住了，我聽錯了。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情，想兒子，兒子就來了。有句話叫天上掉餡餅，難道還有天上掉兒子的嗎?我伸出手指使勁地掏著耳朵，挖耳屎的過程中，一陣耳鳴。

那耳鳴仿佛是說，你怎么會有兒子，你怎么會有兒子呢?

我憤怒地掏出手指對著耳朵來了一巴掌，嘴里罵著，去你娘個腿的，我怎么就不能有一個兒子。耳朵經(jīng)這一巴掌，耳鳴更加強烈了，“嗡嗡”的，讓我的腦袋幾乎變成了一個蜂鳴器。

媽的。兒子就是堅硬的。這從天而降的兒子竟然讓我不知所措。

男孩看著我。他的眼睛像魚的眼睛，幾乎突出眼眶。這看上去有些奇特。也更加讓我充滿了懷疑。這怎么可能是我的兒子呢?這樣的懷疑只是片刻的。我想，說不定人家是遺傳他母親的?？墒沁@個孩子的母親是誰?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男孩喊著，爹。

我說，你叫我什么?

男孩說，爹啊!

那一刻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像一只歡騰的兔子。怎么可能。一個陌生的男孩突然叫你爹，而你從來沒見過這個男孩?；闹?。荒誕。但那一聲爹，叫得確實很親切，很貼心，很暖和，很讓我熱血沸騰。脆生生的，像一聲輕雷蕩開我半輩子的陰霾。我真想認下這個兒子，可是，我仍在猶疑著。這個世界管錢叫爹的孩子多的是，可是，管我這樣一個窮得叮當響的一個殘疾人叫爹的可能沒有。難道……我想不明白了。

男孩用他魚一般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看著男孩的身后，我懷疑有什么人在后面操縱他，或者是什么人帶他來的。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有很多殘疾的孩子在街上乞討，他們或腿殘、或沒有雙臂。據(jù)說他們是被人操縱的，出來乞討的，他們是那些人的謀生工具。

這個孩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四處打量著，甚至繞開男孩，往胡同里看去。

我沒發(fā)現(xiàn)什么。

我抬頭看了看天，天上群星閃爍。

我喃喃著，怪事了，怪事了。

那一刻，我甚至相信真的有神明了。

這個時候，我竟然放了一個鹽水白菜的屁?？赡苣銈儾恢利}水白菜是什么?鹽水白菜就是白菜梆子放點鹽，揉吧揉吧。白菜梆子是我在菜市場上撿的。我買了一塊錢的饅頭，這就是我的晚餐。哈哈。晚餐。多么高雅的字眼?？墒?，我吃的就是狗食，豬食。一個人要活下去，總有他活下去的辦法。對付饑餓的辦法。

在撿白菜梆子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比我蒼老的老女人。她白發(fā)蒼蒼，滿臉褶皺。她看見我是一個獨臂人，拿著一個鉤子要跟我搶那些白菜梆子。我說過，我曾經(jīng)是一個罪犯，我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我有偽善的一面，也有窮兇極惡的一面，就像面前這個老女人，你以為她是一個慈祥的讓人可憐的老女人，錯，她不是，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惡毒的女巫。

她對我說，沒胳膊的，你滾開，這些白菜梆子是我先看到的，我在旁邊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你不能跟我搶。

我說，我也是等了很長時間，我還等著這些白菜梆子做我晚上的鹽水白菜呢。

我看老女人可憐巴巴說，那我們一人一半。

老女人眼露兇光地看著我說，不行。

她說的堅決果斷。

我說，不行嗎?切，我還沒遇到過說不行的人呢?

我一下子竄到白菜梆子堆上，彎下腰，用一只胳膊摟抱起一把白菜梆子就跑。我是不想跟這個老女人一般見識。老女人卻不依不饒的，追上來，在我的后背上刨了一鉤子，還在后面罵我。我沒理會，忍著疼痛逃開了，沒想到，老女人竟然撿起一塊爛磚頭，從后面砸過來。要不是我跑得快，那爛磚頭也一定會砸在我的背上。老女人哈哈地笑著。她的笑聲回想起來都感到毛骨悚然?，F(xiàn)在我突然放了這么一個鹽水白菜的屁，讓我想起了那個老女人，人世蒼涼啊。

我看著男孩說，你沒聞到我放了一個鹽水白菜的屁嗎?一個只能放鹽水白菜屁的人怎么能是你爹呢?你應該去找那些放肉屁的人，那些放肉屁的人，放起屁來鋼鋼地臭，那是因為他們吃得好，大魚大肉的，所以他們的屁也是臭的，能熏死人。我這個鹽水白菜的屁一點味道沒有，你說你認我這樣的爹有什么出息，孩子，你還是去找別人吧?一個放鹽水白菜屁的男人，他自己都強巴活著，他怎么照顧你啊?

有些話我沒說，因為他畢竟是一個孩子。這沒說的話是什么?我想說，一個只會放鹽水白菜屁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有女人?沒有女人，哪來的兒子。這些話我沒說。

我看著男孩，他的眼睛真的太特別了，像魚的眼睛，鼓鼓著，突出眼眶。他眼淚掛在眼圈里，看著我。他看上去是那么虛弱。我真想大哭一場。我心軟了，真想認下這個兒子。但是，還不能。我不能讓一個無辜的孩子跟我受苦，不能，也讓他跟我一樣沒出息，也放鹽水白菜屁。上面說到女人了，我的心里面癢癢的，像有一個小手在里面撓。真的，好久沒碰過女人了，我都懷疑我的功能了。既然瞎想的兒子都來了，那就再瞎想一個女人出來，也沒什么，只是瞎想。不過，現(xiàn)在我還沒有認下這個兒子的打算。自然，那個女人也不會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我把自己都繞糊涂了，這個兒子應該是以前的什么時候我跟某個女人有了那事，只有這樣的可能。那是什么時候呢?

我絞盡腦汁，把腦殼都想疼了，還沒想出來。

好像有過這么一個女人。

男孩喊了一聲:爹……

男孩又喊一聲:爹……

男孩連著喊著:爹……爹……爹……

我沒有吭聲，沒有吭聲。

男孩的喊聲像一個螺旋槳在我的大腦里回蕩著。我一動不動，像一個木頭人。我又放了一個鹽水白菜的屁。

“噗——”

不是那么有力，迅猛，聲音也不那么響亮。鹽水白菜的屁讓我感到自卑，沒有底氣。我夾緊肛門，不讓下一個屁沖出來，因為我知道，那下一個還是鹽水白菜屁。

我說，孩子你還是走吧?我怎么可能是你的爹呢?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兒子呢?

男孩聽了我的話，傷心地哭起來。他的眼淚從眼眶里滾落下來，像一粒粒晶瑩的珍珠。

我說，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會是我的兒子呢?你從來沒見過我，突然就說你是我的兒子，鬼才相信。我也知道，我是那么的期盼自己有一個兒子，可是……

我沒有說下去。我哽咽著，眼睛潮濕了。我被轉(zhuǎn)過身看著高高的城墻，一只狐貍的影子在城墻上閃現(xiàn)。

前幾天晚上，有幾個修復城墻的外地民工在城墻的角落里遇見了一只狐貍，他們追捕那只狐貍，后來那只狐貍不見了。人們就紛紛揚揚傳說，那只狐貍變成了一個女人。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它與這個從天而降的兒子根本就沒有關(guān)系。還有一件事情，說的是那些民工在城墻腳下的一個水井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魚，當他們把那條大魚捕撈上來的時候，那條大魚竟然發(fā)出人的聲音，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連忙把大魚放回到水井之中，那大魚竟然在水井中消失了。

從天而降的兒子，讓我想起了這些神秘的事件。也許是我老糊涂了，喜歡胡思亂想。

男孩又喊了一聲，爹……

聲音拖得很長，很扎心。

我竟然脫口答應了一聲，哎……

答應完我就后悔了，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沒答應你的叫聲，我是隨口喊出來的，不能當真的。

男孩看了看我，目光惶恐地說，我不管，你既然答應了，現(xiàn)在你就是我爹了，你就是了。

男孩又叫了一聲，爹……

我沒有答應。

男孩倔強地說，你現(xiàn)在答不答應你都是我爹了，你賴不掉的。

我無奈地看著男孩，不知道說什么。我“噗……”地一聲，又放了一個鹽水白菜屁。

我說，這就是我的見面禮了，你從今以后就是我的兒子了。

我們哈哈地笑著?？諝庵酗h蕩著那個淡而無味的鹽水白菜屁，被我們的笑聲慢慢地驅(qū)散。

3

現(xiàn)在說說，我是怎么成為獨臂人的。這是我不愿意提的一個話題，但我無法繞過去，就像一個人很難繞過他一生中的劫難。這也許就是我的劫難。那句話怎么說的?叫什么?叫在劫難逃。對，在劫難逃，或者叫命中注定。嘿嘿。我喜歡常常這樣傻笑。

為什么要說這些，因為這樣才能引出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只有這個女人出現(xiàn)了，那個兒子才能順理成章。艷遇嗎?然后搞出來一個兒子，多么老套的故事。沒辦法，我們每一天都在重復過去那些人的生活。不想聽了嗎?我要說，你們中間一定沒有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即使重復，我也是重復別人發(fā)生的故事，將來，也許別人會重復我發(fā)生的故事。世界和生活就是重復的。嘿嘿。怎么說得充滿了哲理，嘿嘿，我可不知道哲理是什么，我只知道活著。我活著，你們活著，你們在聽我講故事。這個即將出現(xiàn)的女人肯定鉆進我的心里了，要不，我不會去講的。嘿嘿。想起這些，我的斷臂處就隱隱作痛，撕心裂肺的疼，像一團螞蟻咬著肉。風吹動空蕩蕩的袖管，我眼淚就噼里啪啦地掉下來了。我曾經(jīng)夢見我丟失的那只胳膊在半夜來找我，回到我的肩膀上，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身體的左面仍舊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我甚至還夢見我的胳膊長成了一棵樹，靜靜地在湖邊生長著，樹葉蔥綠，樹干筆直，高高的樹梢?guī)缀跻由斓教炜绽铩Ｄ銈儽牬笱劬Ω墒裁?你們看什么?你們在看我的空袖管嗎?你們別看，你們再看我就不說了，別看……好了，說好了你們別看，你們別用你們的眼睛，你們用你們的耳朵，眼睛看不出來我瞎想的故事，只有你們的耳朵，現(xiàn)在，你們的耳朵是有用的。嘿嘿?？纯矗矣稚敌α?。你們也應該常常傻笑，快樂是可以傳染的。難道我沒有傳染給你們嗎?看來你們的免疫力很強。劉阿婆，你說什么?你說我剛才說到兒子的時候，你掉眼淚了，你不該的，你應該笑，笑口敞開，笑一笑十年少，你們看我，是不是有些年輕。嘿嘿?；碜靸?，我看見你笑了，在我說到放鹽水白菜屁的時候，你笑了，對，應該笑的。大家都笑笑，這樣多好。什么?鐵皮，你說什么?你說再笑一笑我就回娘胎里了，回娘胎里好啊，重新再托生一回。如果能笑回到娘胎里，我現(xiàn)在就哈哈大笑。我們大家都笑，那么，聾子就不會是聾子了，瞎子也不會是瞎子了，啞巴也不會是啞巴了。哈哈。沒用的。你們不相信我丟了一條胳膊而找到一個女人是吧，其實我沒有必要吹牛的，胳膊丟了這是事實，至于那個女人嗎?嘿嘿……你們還想聽嗎?我都口干舌燥了，你們要是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說。繼續(xù)說嗎?那好吧。什么?直接講那個女人，講我和那個女人的那點事，那可不行，飯是要一口口吃的，故事也要慢慢講的，這樣才有味。你們知道嗎?其實在講給你們的同時，也是在講給我自己聽。

4

事情是這么回事。那年我從軋鋼廠失業(yè)了，成天無所事事，整天在街上游蕩。我后來買了一個摩托車，出租，來維持生計?？墒呛镁安婚L，警察開始要取締摩托車出租。都是那些出租車司機使的壞。說我們搶他們生意了，讓他們無法運營下去了。但，我們還是偷摸著出租，在晚上。雖然錢掙得少了很多，還是勉強可以解決吃飯的問題。

那會兒，鎮(zhèn)上出了一件大事，鎮(zhèn)長的女兒被人綁架，后來撕票了。知道什么叫撕票嗎?這是土匪的話，就是把人給殺了。這可是大事，那可是鎮(zhèn)長的女兒，要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死就死了。鎮(zhèn)長的女兒不是老百姓。全鎮(zhèn)的警察都出動了，蹲坑的蹲坑，巡邏的巡邏，企圖把殺人兇手抓住。我們這些出租摩托車的也小心謹慎起來?？墒怯幸惶?，有兩個警察還是抓到了我，我開著摩托車撞倒了一個警察。是在一座橋上，我把一個警察撞橋下面了。我的摩托車也險些飛到橋下面去了。另一個警察拔出了槍，對我喊著，你要是再反抗的話，我就斃了你。小命要緊啊。我沒敢再動，乖乖地讓他戴上了手銬。就這樣，我成了罪犯。他們先是懷疑我就是殺害鎮(zhèn)長女兒的兇手，因為我的長相跟目擊者看到的那個人有些相像。這就很麻煩了。他們?nèi)宕蔚貙弳栁?，咳……這些還是不說了。想想我現(xiàn)在都感到毛骨悚然。在確定我就是殺人兇手的時候，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在鎮(zhèn)北的一個大倉庫里逮到了真正的兇手。兇手是幾個外地的民工，他們因為鎮(zhèn)長承包的一個工程欠了他們一年的工錢，所以，他們綁架了鎮(zhèn)長的女兒。至于他們殺了鎮(zhèn)長的女兒，完全是由于那個鎮(zhèn)長以為有權(quán)優(yōu)勢，不需要懼怕那些小民工，所以，那些民工就殺了他的女兒。說到這，我應該是無罪釋放了吧，可是沒有，我撞倒的那個警察，掉在橋下面，腿摔斷了，我算襲警，被判了三年。嘿嘿。這下好了，我有地方吃飯了。我先是和一些犯人關(guān)在一起，糊火柴盒。后來，我被調(diào)出去，去外面干活。在外面勞動改造，雖然累點，但能吃得好點。那天，一輛卡車拉著我們?nèi)ジＩ芥?zhèn)干活。一路上，天氣都很好。可是，在快要到福山鎮(zhèn)的時候，天突然變了，下起了大雨。去福山鎮(zhèn)要經(jīng)過一個盤山道，在盤山道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湖。后來，我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草泥湖。你們應該能想到，因為天氣的原因，因為路滑的原因。翻車了。是的。翻車了。這場面你們應該能想象得到，就像電視了演過的那樣。管教和司機受傷了，犯人們有的逃跑，有的死了，有的腿癱胳膊折。那個慘啊!現(xiàn)在想想，我都揪心。我還看見一個犯人舉著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一個躺在地上的管教……

一個犯人看見我問，你的胳膊呢?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一只胳膊沒了。沒了。我的胳膊哪去了?因為疼得麻木了，我竟然沒感覺到，我丟了一條胳膊。當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感覺到疼了，直到我昏過去。在昏迷的過程中，恍惚，有人把我扔進了湖里面。現(xiàn)在想想，可能是那些逃跑的犯人干的。

這件事情在當時很有名的，你們應該知道，就在十幾年前。

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我是一個命大的人。還真讓他說中了，在那樣的一次事故中，我都沒死。感謝老天爺啊!可是我的胳膊在這次事故中，沒了。就這么沒了。丟了一條胳膊，保住了一條命，這也值了。要不，現(xiàn)在，在你們面前說話的，可能就不是我，而是我的鬼魂。你們可能會問，我丟了一條胳膊，還被扔到水里了，是怎么活過來的呢?世界上就是有很多神秘的事情，讓你不相信也得相信。我本來被扔進水里，應該死的，可是我沒死。我還被人救了，救我的人還是一個女人。

嘿嘿，終于說到女人了。這回你們感興趣了吧?

5

這些年被生活折騰的，腦子也不好使了，這些事，我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你們要是想聽的話，就對付聽吧。你們相信命嗎?我信。比如:我和這個女人的相遇。人一生說不定在什么時候遇到他們應該遇到的人。當然，遇到的這些人中，有好人，也有壞人。但，她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一個人?？梢哉f，當時，我是疼醒的。睜開眼睛，我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她。她褲管高挽，赤裸著小腿，穿一件小褂，胸部敞開著，可以看到一絲細嫩和白。她躺在我的身邊，兩只胳膊舒展著。我因為疼，呻吟了一聲。她連忙爬起來說，你可算醒了，都三天了。我問，我這是在哪啊?她說，你在我的船上。我看她的時候，嚇了一跳，你們不會想到，她是一個獨眼，另一只眼睛的地方是一個空洞的眼窩，看著讓人恐怖。她好像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的眼睛，用手捋了一下頭發(fā)，遮擋住了那眼窩。我的目光從她臉上挪開，我看了看胳膊，已經(jīng)被她包扎好了，但，還是可以看見從布里面滲出來的血。紅得像花似的。我說，是你救了我嗎?她說，嗯。我說，那些人呢?她說，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我問，那些人還在嗎?那些死人。她說，出事不到一個小時，就來了大批的警察，都拉走了。我問，我們這是在哪?他們沒過來搜查嗎?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犯人。她說，我們現(xiàn)在，在草泥湖的山坳里，他們沒有過來。這里離出事的地方，有一公里吧。我問，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她說，我劃船出去采購食物，在水面上，我看到撲騰的你，我就……

看到了吧，這就是命，我遇到了我應該遇到的人。一個救星。我的救星就是這個女人。嘿嘿，你們眼睛別冒綠光，冒綠光也沒用，你們起壞心眼子了吧?嘿嘿。那事兒，一會兒跟你們說。

在山坳里，有一個山洞。她把我從船上背到山洞里。那個山洞朝陽，還有陽光能照進來一點兒。她把我放到一堆草墊子上，拿出一些東西給我吃。應該說，是她喂我吃。我狼吞虎咽的。她笑著說，別咬了我的手。我不好意思起來，看著她。她說，喝口水吧?她又拿過一個瓶子遞到我的嘴邊。我咕咚咕咚地喝著。她點了一堆火在旁邊，很暖和。我吃完了，躺在草墊子上。她問，還疼嗎?我說，還行。一個男人不能輕易說疼的。但，你們可以想象，一個胳膊，從肩膀活生生就掉了，能不疼嗎?我說，謝謝你救了我。她沒說話。蹲在火堆旁邊?；鸸庥吃谒纳砩?。我還想問她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住在山洞里?直到最后我離開那里都沒有問。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住在山洞里。這對于我是一個終生的遺憾。但她問我的，我都告訴她了。我叫什么。我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犯罪進的監(jiān)獄。她靜靜地坐在火堆旁邊聽著。長長的秀發(fā)遮住半邊臉，看上去有些恐懼。我甚至懷疑，她是一個女鬼。也懷疑我已經(jīng)死了。我們兩個現(xiàn)在都是鬼。兩個孤魂野鬼。對這樣的懷疑是不成立的，如果我當時死了的話，現(xiàn)在對你們講故事的是誰?我現(xiàn)在是人。你們可以證實的。對吧。

(“快說吧，你是人，你不是鬼，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一個街道的福利廠里，你給我們講你的故事。”有人這么說。)

是啊。如果說我現(xiàn)在在對一群鬼講故事聽上去多么荒唐。

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具體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每天有吃有喝的。我胳膊上的傷也好了。我真正成了一個獨臂人。有一天，我正在洞里躺著，她突然從外面進來，渾身濕漉漉的，手里拎了幾條魚。洞外下雨了，閃電雷鳴的。她坐在火堆旁邊，開始給我烤魚吃。我看著她濕漉漉的身體，凸凹有致，我可憐她說，你還是換件衣服吧?別感冒了。她說不會的。這時，魚已經(jīng)烤好了，她還像以前那樣喂我。我看著她，她低著頭說，吃魚。我竟然很沖動地抱住了她……是的，我抱住了她，她沒有反抗……

你們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發(fā)生了……

你們知道，我可是第一次嘗到女人的味。

……

就這樣，我們在山洞里生活著。

突然，有一天，警察來了，是一個放羊的人舉報的。警察帶我走的時候，我看見她哭了?？蘖恕Ｎ乙部蘖?。在監(jiān)獄里我又呆了一年多。因為，我是一個廢人了，也感謝政府寬大，我被放了出來。什么?你們說，我沒去那個山洞找那個女人嗎?我去了。但，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我在山洞里大哭了一場就回來了。這么多年，我都沒辦法忘掉那個女人，在夢中，也會夢見她。不說了，什么?你們說我哭了嗎?是的。我哭了。我不說了。不說了?，F(xiàn)在，你們相信那個兒子的出現(xiàn)是合理的了吧。你們相信嗎?你們相信啊。謝謝你們。我給你們鞠躬了。你們說我沒問我那個兒子他的母親哪去了嗎?我問了。我那兒子說，他也不知道。他說，他是被別人拉扯大的。有一天，那個人告訴他，讓他到這兒來找我。他就來了。我可憐的兒子……

你們怎么也哭了?

你們哭什么?

其實我是在撒謊騙你們的。

真的。

別信我，我在撒謊。

(選自作者博客)

【編者點評】

鬼金是一個天生的小說家，他一不小心就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個凄慘的故事。講述人朱河一方面對聽眾說，他是在撒謊，在欺騙大家;另一方面，他又精心隱藏著他的隱忍之心:活著殘酷而真實，愛與恥辱的印記深深地刻在他的內(nèi)心。作者的題記泄露了這個秘密:如果我對你說過謊，那是因為我必須向你證明假的就是真的。

這篇小說文風簡潔流暢，幾不事雕琢，但在瞬忽之間，作者如囊中探物一般，寫就了一曲微型的生活悲歌。

特約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