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太陽爬過西邊山頭落下去不久,天就暮色蒼蒼了。這時,空氣中憂傷的氣息讓我會越來越想爸媽,我總害怕天空會掉下來。于是我就偷偷往田地里跑,去找爸爸媽媽,但大多都被正在做晚飯的奶奶抓回來。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六、七歲。已經(jīng)在上學(xué)的哥哥放學(xué)后都要去干農(nóng)活,所以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我。
炊煙在竹塢里(我村莊的名字)上空飄的時候,奶奶正在灶臺上忙碌個不停。慢慢的,炊煙就淡了下去,直到消失在暮色中。而此時的屋子會彌漫著濃濃的米飯清香。做好了晚飯的奶奶就會讓我去喊爸媽回來吃飯,我就站在屋后的山坡朝他們干活的地方喊:“爸、媽——回來吃飯呀,天都黑了——”我會盡量把聲音拖得很長,我不需要喊他們的名字也不能喊他們的名字,因為自家的父母都能聽出孩子的聲音??晌一ù罅夂?,聲音還是不大,如果他們在比較遠(yuǎn)的地里干活就常會聽不見,奶奶聽見沒人答應(yīng)就會跑過來大叫幾聲,他們就立馬有了回音。
爸爸、媽媽和哥哥一般會在天黑透的前幾分鐘回來(除非是有月亮的夜晚)。吃完晚飯,奶奶就搬個凳子坐在門口,給我講故事。奶奶就像一本厚重的古書,總有講也講不完的故事。夜色一層又一層地漫過來。如果是夏天,夜色并不黑,而是呈現(xiàn)出墨綠色。遠(yuǎn)山發(fā)出輕微地鼾聲,天上的星星像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巨大、遙遠(yuǎn)而神秘的星空,總是讓人的眼睛有些暈眩。突然,一道明亮的閃光劃破夜空,把天空劃成兩半,然后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我以為是誰在天上擦亮了一根火柴后立馬就扔掉,或者是另一種閃電在閃。
在我記事的時候,村子里的河流和土公路讓我幼小的心中有了遠(yuǎn)方這個概念。那時候,我覺得遠(yuǎn)方是一個很大的秘密,他象一個無形的罩子覆蓋著我。而當(dāng)我看到流星之后,這種引力就更加大了。第一次看見流星在西天劃過的時候,我渾身顫抖,靈魂受到了強(qiáng)烈的震撼。奶奶還告訴我“天上少了一顆星星,地上就會有一個人死去”。
時而有一些黑黑的人影從家門前的小路上走過,他們有的是干活回來晚了,有的是經(jīng)過我們的村子去另一個村子。雖然他們是黑色的,可我突然感覺他們就是一顆顆流星,在我眼前劃過,究竟他們要劃多久,劃多長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們自己也不會知道。
那天晚上,我突然沒有了睡意。我第一次想到了“死亡”這個讓我心驚肉跳的詞,我開始有種很害怕的感覺。胡思亂想了好久之后我終于睡著了。后來我做了個夢,夢中,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村莊是一顆在天上飛馳的流星,飛著飛著,人慢慢往下掉,樹木、毛竹、莊稼、果實和雜草都往下掉。我緊緊拉著奶奶、爸爸、媽媽和哥哥的手,可是我感到流星的光越來越微弱,我開始拉不動奶奶、爸爸、媽媽和哥哥的手,我們朝不同的方向墜落下去。正當(dāng)我不停往下墜落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驚醒了,滿頭大汗。我把媽媽抱的緊緊的,怎么也不愿意分開。
從那以后,流星一天天在頭頂?shù)奶炜談澾^,秘密一直在遠(yuǎn)方牽引著我。我曾經(jīng)在流星劃過的時候許了個愿,讓它保佑我們的村莊一直停留在大地上,不要走動、不要奔跑,更不要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過。
竹塢里的模樣
太陽總是要稍微晚一些才能照到竹塢里,因為村子四周都被山包圍著,太陽要照到東邊山的那一邊,然后才會照到我們的村莊。山其實并不高,確切的說應(yīng)該叫做丘陵。竹塢里就是我村莊的名字。小時侯我曾問爸爸,為什么叫這名字呀,爸爸說以前村子四周的山上長滿了毛竹,而村莊就像個盆地窩在山腳下。爸爸說這話的時候,我能聽到不遠(yuǎn)的竹林在風(fēng)中歡唱的聲音。而現(xiàn)在的村莊只有兩面多的山上長著毛竹,其余的被各種不同名字的樹木霸占著。
風(fēng)一般把竹塢里吹了好多遍,陽光才會照過來(除非我睡了懶覺晚起了,陽光才會和風(fēng)一起來)。如果刮東風(fēng)的話,風(fēng)會最先吹到村子最東邊徐天華的家,陽光卻不是先照到他家,而是照在山坡上的劉紅旗家,因為劉紅旗的家是村上位置最高的一家。陽光先撒在劉紅旗家的瓦楞上,然后撒在他家的土墻上,貼有福字的大門上,門前的柴垛上,然后才向四周別的人家撒去,就像是以他家為中心在畫圓。
四面環(huán)山的竹塢里,村中間的一條小河將它切成兩半,一條彎彎曲曲的土公路沿著河流將鳥巢一樣大的村莊和遙遠(yuǎn)的城市連了起來。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以前我不知道土公路通往哪里,也不知道小河流向哪里,更不知道“城市”這個名詞。那時候我只知道,小河下面是一個大水庫,大水庫的水流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肯定是在不停地流,不然水庫就會被越積越多的河水給擠爆炸了;那時候我只知道,竹塢里下面依次是叫徐家灣、王家祠堂、半公嶺、盧村的村子,上面依次是王楂塢、丁沖、合村,再往上或往下我就不清楚了。
這是春天的竹塢里,巴掌大的竹塢里,鳥巢樣的竹塢里,其實比村莊小千倍、幾千倍、上萬倍的我,也許永遠(yuǎn)也看不清楚它的模樣。原本在冬天灰蒙蒙的村莊,在春天變得生機(jī)勃勃。一棵棵新生的毛竹競賽著誰長的最高,一朵朵桃花比試著誰最嬌艷,一只只燕子比賽著誰壘的巢最溫馨……野草也在不停地往上竄,村頭的老井也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它們沉浸在幸福中,每顆心都懷著異樣的沖動。一推門,我們就能看見金黃的油菜花像媽媽的手掌撫慰著村莊的胸膛,蜜蜂飛來飛去,把幸福和溫暖到處傳遞。有時候雨也會落下來,雨量或大或小,時間或長或短,不過終歸是會停的。雨一停,陽光又會像老朋友一樣回到村子里,照耀在我們的頭發(fā)上、臉上、衣服上,照耀在花上、樹葉上、大地上……
天微微露出點亮光,就有人出門勞動了,有人抗著鋤頭或釘耙下地去了,有人拿著彎刀或斧頭上山去了。我家只留下了我和一條狗,狗在大門口看著家門曬著太陽,我在后院用樹枝搭房子或者和蟈蟈躲迷藏。白天,大人們就淹沒在樹林、竹林或田地里,時不時能聽到幾聲輕微的咳嗽,我都能分辨出是張大伯的咳嗽還是沙二嬸的咳嗽還是我爸爸的咳嗽。天黑了他們都會回來。第二天他們又將繼續(xù)著昨天的勞動;第二天,陽光和風(fēng)又將來到我們的村莊。
竹塢里其實很小,我在地圖上找了二十幾年也沒有找到它的名字;竹塢里又很大,我走了二十幾年,還沒有把它的土地走遍。所以我還要繼續(xù)走下去,最終我要老死在這里。死后,我肯定要被埋在村子的某一個角落,我想最好是朝陽一點的地方,那樣我死后還能品嘗到陽光的味道,感受到人世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