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民諺:“京里的和尚出京的官”,言其氣派、風光。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封建社會,皇權(quán)至上。應詔入京的和尚,應為高僧,可拜“國師”,自是春風得意;奉旨出京的官員,必是重臣,“代天巡視,如朕親臨”,必然威風八面,故有“巡撫出朝,地動山搖”之說。
其二,外派為官,雖七品縣令,卻是一方之主,亦可言出法隨,獨斷專行,民呼之“父母”;在京為官,縱然官居首輔,仍需聽命圣裁,北京土語謂之“大催巴兒”,意為高等奴仆。
其三,京城乃文人雅士薈萃之地,清議之風盛行,在京為官易遭冷嘲熱諷。如清朝末期,李鴻章權(quán)傾一時,翁同龢貴為帝師均未能幸免,何論其他。李鴻章乃安徽合肥人,人稱“李合肥”; 翁同龢籍貫江蘇常熟,人稱“翁常熟”。有人據(jù)此撰聯(lián):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nóng)常熟世間荒。更有甚者,借京城昆劇名丑楊三辭世,出聯(lián)“楊三已死無蘇丑”求對之機,竟以“李二先生是漢奸”應對,直刺李鴻章。
清末小說家“我佛山人”評曰:“對聯(lián)巧合,無右于都門者,如‘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nóng)常熟世間荒’之類,皆出于翰苑手筆。”嗚呼!在京為官,能不慎乎?
此外,京城官多。舊時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時下流行語曰:“不到北京,不知官小”。多則濫矣,濫則賤矣,與物價受制于供求關(guān)系同為一理。故“官”之含義引申、擴展乃京城文化特色之一。
我生也晚,記事之時,“薪水”已通稱“工資”,然久居北京者卻稱“官餉”,私家飯鋪伙計亦然,其實與“官”無涉。及至少年,常做一游戲,曰“張三跑,李四追”。規(guī)則為:四人一組,備四張紙條,分別寫明“張三跑”、“李四追”、“大官說”、“小官打”,將紙條折疊拋向空中,四人爭搶,各自展觀,依據(jù)角色要求速作反映,在限定區(qū)域內(nèi)“李四”追“張三”,追上為勝,反之為負;負者伸出手掌待罰,“小官”掌刑,負責擊打,然或三下、或五下、或輕些、或重些,皆由“大官”做主,勝者一旁觀看,面有喜色,儼然一場“官司”。如此循環(huán)數(shù)場,人人有當“官”機會,個個有挨打可能,雖非為步入仕途準備,然孩童卻樂此不疲。
舊時北京衛(wèi)生狀況難比今日,河溝沿岸盛產(chǎn)蜣螂。蜣螂者,俗稱“屎殼郎”,喜食糞便,有將糞便滾做球狀運至洞穴儲藏習性,能凈化環(huán)境,產(chǎn)于中國的蜣螂功效更甚。據(jù)此,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有大批蜣螂從中國出發(fā),遠赴澳大利亞,充當清道夫,拯救被牛糞損毀的澳洲草原之舉。然北京歇后語凡涉及“屎殼郎”者卻皆為貶義,如“屎殼郎搬家——滾蛋”,“屎殼郎坐輪船——臭名遠揚”之類,可在兒童眼中,蜣螂則另一番光景。《金受申講北京》一書記載:“入夏以后,北京市上常有一種‘好肥騾子,好熱車啊’的貨聲,售貨者用彩紙糊成小車或紙鴨紙雞,駕轅的‘騾子’就是用屎殼郎背縛秫秸心,插在車(或紙鴨紙雞)上,就可以自由活動了?!闭摷膀掾肫贩N,又有“另一種體形較大,頭部有棱角,前有硬刺,雄的名為‘官兒老爺’,雌的名為‘官兒娘子’”的記載。金受申先生童年時有捉蜣螂嗜好,“曾冒雨在東直門內(nèi)溝沿廟前灌取,五柳居茶館掌柜呼我們?yōu)椤簹だ煽腿恕?,其醉心一時,比天天想到北海還厲害”。先生所記,時在清末民初,直呼“屎殼郎”為“官兒老爺”、“官兒娘子”,應是對“屎殼郎”的喜愛與對“官”之不恭所致,且出于兒童之口,“童言無欺”,不知當年真正的“官兒老爺”、“官兒娘子”們會有何感想。
以上種種,為“官”之含義引申,雖為濫用,然或多或少仍存“官”之原義?!肮佟敝x擴展則不然,如北京方言稱“公共廁所”為“官茅房”,“官”為“公共”之義;又如有人言及某事,拍胸曰:“此事乃‘官’的,吾何懼之有”,“官”為“公開”、“合法”之義;再如論及某事曰:“此事‘官’得如此”,“官”為“應該”、“必然”之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京城說官,難矣哉!
《名賢集》有言:“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鼻逭撸迕?、清廉、清貧之謂也,即不愚、不貪、不事張揚,故時至今日,更宜弱化官員氣派、風光意識,則國之幸甚、民之幸甚,亦是與時俱進。
作者單位:北京市東城區(qū)委黨史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