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君的大著原是他的博士論文,幾年前拜讀時,我就知道了他立論時主要參照的材料里有我?guī)缀跏甙四昵皩懙奈恼?,并且在其第四章即最中心地位的篇章里跟幾篇其他文章一起把我那篇作為要批判和克服的主要對象來對待。當時我極為高興,因為覺得獲得有這么高水平的理解能力的讀者和朋友,實為不容易。除了我的文章以外,他還把錢理群、汪暉、王曉明等以及日本的竹內好、伊藤虎丸等的研究成果作為自己立論的依據(jù)和批判克服的對象,跟它們在深刻理解的基礎上進行了學術對話。能夠進行這種對話本身證明劉君本人的魯迅理解也有相當深刻的水平。最后的見解當然見仁見智, 但這種深刻對話本身給了雙方深層的喜悅和滿足。
近日再次拜讀之后,更感覺到這本著作雖然并不能夠輕易閱讀, 但對魯迅的思想的深奧部分具有相當深刻的理解,給全世界的魯迅研究界會有不少貢獻。尤其高興的是他對戰(zhàn)后日本的魯迅研究者如竹內好、伊藤虎丸等的研究成果具有又準確又深刻的理解,把它們作為學術對話的對手充分發(fā)揮了其對話機能。中國的魯迅研究界里也有不少談論他們的研究成果的,但按我個人的看法來說,真正捉到其要點的其實幾乎寥寥無幾。
可是在另一方面覺得稍微遺憾的是劉君不太注意木山英雄和丸尾常喜的研究成果,其實對于劉君所關心的北京時期的魯迅思想來說,木山英雄的《野草》論在日本魯迅研究界里可算是真正經(jīng)典,而丸尾常喜就綜合過去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提出過相當完整的看法,尤其是對魯迅的中間物意識講了精辟的看法。但丸尾以前的漢譯著作里沒有充分表達這個方面的成果,因此不能怪劉君 (木山的漢譯著作《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也在劉君寫作博士論文期間才出版,估計來不及得手看)。幸虧丸尾魯迅論的新漢譯著作快要出版了(《“恥辱”與“恢復”——〈吶喊〉、〈野草〉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預定二○一○年一月出版),將給中國魯迅研究界提供這方面的新材料。
如簡單地介紹其看法,丸尾是把魯迅的中間物意識根據(jù)《吶喊》時期和《彷徨》、《野草》時期分為兩種,把前者定名是魯迅范式進化論,是由于倫理進化論加自我犧牲觀念而成的,并認為魯迅依據(jù)此自我定位產(chǎn)生了對敵人的強烈憎惡感情以及民族自我批評的文學。而《彷徨》、《野草》時期,上述自我定位想法開始動搖,經(jīng)過了苦惱的過程,最后得到了新的自我定位,就是把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兩者的矛盾揚棄后,得到了同時承認否定性和肯定性的新中間物意識(木山英雄的《野草》論把此后期中間物意識理解為敵愛之間的空間中間物意識)。
實為可惜,丸尾常喜去年(二○○八年)五月去世了。他在最后日子里寫了一篇講演稿,準備提交給一個自己知道已不能赴會的研究會,托人代為宣讀。他覺得自己難以書寫,因此先錄音口述,由他女兒做成打字稿,然后自己再修改。他在去世的頭一天才修改完,而大夫說他去世時似乎是手還在捏著朱筆進行修改的樣子。后來在東京開追悼會時他女兒給我們特意放了那最后的口述錄音。所選的部分似乎是最后要結束的一段,所放的聲音不大像快要結束生命的人的聲音,有毅力并堅強,一邊引用魯迅的話一邊講述確信人生的希望。他所引用的魯迅的話就是:“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歷史家的話不是誑話,則世界上的事物可還沒有因為黑暗而長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麗于漸就滅亡的事物,一滅亡,黑暗也就一同滅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將來是永遠要有的,并且總要光明起來;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華蓋集續(xù)編·記談話》)丸尾在講魯迅的最后機會,特意選擇了這段話,以此代替了要遺留給女兒們以及朋友們的告別詞。
我自己過去沒有太注意魯迅的這段話,因此剛聽到錄音時不能立即想到是哪一篇中的一段。可是不久想到這個部分就是劉君在這本論著最后一章的最中心最重要的一段里,引用來作為魯迅克服了虛無主義的證據(jù)。想到此,我感慨萬端,又覺得非常遺憾,丸尾先生生前我沒有給他看劉君的這篇博士論文。
劉君的這部論著里,我尤其感到興趣的地方是,批判很多學者無意識地把“形而上性/超越性”或者“價值/目的”作為立論前提,所以他們不能夠從“希望—絕望”的循環(huán)思維或者“虛無主義”的思維慣性中擺脫出來。他強調魯迅思維里應該更要重視“存在性/日常性”本身的意義。他這樣立論使人感到很有魅力,認為是確有值得討論的看法。
最后就“魯迅的‘多疑’思維方式”說明兩點。其一,當初寫草稿時試用過“相對化思維”,但怕引起無端誤會而沒有采用這個說法,現(xiàn)在以“多層次徹底相對化 (或對象化) 思維方式”來代替了。但如這么說,與在西歐思想界里否定上帝存在以后相當普遍地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代性思維似乎沒有兩樣(其實我認為確是共同的),而要描述魯迅思維的特點(表現(xiàn)得有個性并且很徹底),恐怕有所不足。因此,如劉君所立論的那樣恐怕還是仍用“多疑思維方式”更恰當些。
其二,“多疑思維方式”與竹內好魯迅論的關系。其實,我那篇文章第四節(jié)里有這樣的文字:“竹內好為了證明那種因語言無法說明的根源存在,竭力用語言填滿其周圍空間。竹內好又使用另一說法,稱其為‘產(chǎn)生身藏“永遠的革命者”的現(xiàn)在的行動者的根源’?!惫P者所說的“多疑”思維其實也指同一內容。這就是說竹內好感覺上獲得但沒法弄清楚并用語言表達的那個魯迅思想的根源核心,用一個語詞來表達就是“多疑思維方式”。此點似乎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注意并理解,而絕大多數(shù)讀者忽略過去了,包括日本的和中國的魯迅研究者在內。但劉君看來很是理解的。
(《多疑魯迅:魯迅世界中主體生成困境之研究》,劉春勇著,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二○○九年十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