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現(xiàn)代社會,世界上的主義、思想、運動、潮流等可謂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但似乎只有民族主義卻像不老的精靈,從殖民時代到后殖民時代、從“冷戰(zhàn)”到“后冷戰(zhàn)”一路走來,在促成被殖民國家獨立后又成為諸多第三世界國家以及后共產主義國家的夢魘,使得國家動蕩、民族撕裂、兄弟相殘。為什么會如此?為什么第三世界多族群國家那樣容易遭致民族主義畸變的沖擊?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一般性的族群差異,會演變?yōu)槊褡逯髁x性質的政治群體并導致激烈的族群沖突……
這些當然都不是什么新問題,有許多研究從不同方面試圖加以解釋,比如經濟差異、文化傳統(tǒng)、族群心理需求等原因。不過正如威默(Andreas Wimmer)先生所說,這些解釋大都是單一性的,而且對族群矛盾和沖突之裂變與國家建設之間的關系關注不夠。因此他在《誰擁有國家:理解后殖民社會中的族群沖突》(以下簡稱《誰擁有國家》,下面有關內容的介紹都編譯自此文,不再一一標注)一文中,試圖通過對已往解釋方法的綜合,在將族群特性政治化視為現(xiàn)代國家建設的最基本的特征這一基礎上對此進行再解釋。此文的理論原創(chuàng)性或許不是很高,但卻相當有力地揭示了多族群的后殖民國家(也即我們常說的第三世界國家)在民族國家建設的過程中,族群差異是如何變得政治化并且演化成族群沖突的內在演變機制,很值得介紹。
族群差異古已有之,甚至族群差異的政治化,在殖民地或前現(xiàn)代的帝國治下也存在,但它卻完全沒有現(xiàn)代社會那樣巨大的動力。傳統(tǒng)殖民帝國統(tǒng)治的合法性不是建立在特殊的民族或族群基礎上的,而是建立在普遍性的原則上。殖民帝國的統(tǒng)治者認為自己是高等級的不同于野蠻人的文明人,他們有義務通過殖民整合(colonial integration)去幫助那些落后的人向文明的高度發(fā)展。基督教的國王、穆斯林的哈里發(fā)和蘇丹們高貴的出生決定了他們要在地球上執(zhí)行主的意愿,保證蕓蕓眾生們可以生活得體面和安全。
但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里,國家的權力被視為由人民擁有,而特定國家的人民又被視為特殊的不同于其他國家民族的民族共同體。國家的權力是由那些可以代表民族共同體集體意志的人來行使的。現(xiàn)代民主國家(state)制度第一次提出了誰能夠擁有國家(nation)的問題,它已經先期將“民族”主權的觀念與實踐包含其中。這樣,建立于普遍性、等級性的代理政治概念之上的多種族帝國的合法性原則,就被“Like over like”[(本民族)自己管理自己]的原則所替代。而當民族性的人民主權說與民族自決說相互纏繞并成為“普世”的價值后,多族群國家中的族群差異就很容易向以族群標準來確定利益和文化集團界限的政治化方向發(fā)展;也因此,一旦對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控制處于危險時,先前已形成的“民族人民”的結構就被瓦解,“民族關系”發(fā)生分裂,卷入沖突的群體也成了具有“族群宗教性質的”集團了。
族群差異的政治化首先集中地體現(xiàn)于對國家政府機構位置的競爭中。那些擁有中央極權化傳統(tǒng)并且此傳統(tǒng)同占人口多數(shù)的特定族群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國家,在進入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設進程后,國家和政府機構的族群化自然就會出現(xiàn)。因為懸殊的人口比例與其歷史很容易使這樣國家的主流族群變成為“國家民族”(state people),并控制政府機構;而那些弱小的少數(shù)族群(如阿根廷的印第安人,埃及的努比亞人)是否也應該被候選為代表國家的民族的問題則根本就不會提出。在具有同樣族群結構傳統(tǒng)的聯(lián)邦制國家中,也會出現(xiàn)政府權力歸屬主流族群的情況。蘇聯(lián)就是如此。
那些主體族群和權力歸屬族群性并不很清晰的國家,族群差異政治化的情況仍然可以通過委托制而形成。在具體現(xiàn)實中,一來就相互信任和照顧而言,政府成員更愿意把權力分給自己同族群的人,二是殖民地國家獨立后掌握了權力的新的地方官員們,也要響應當?shù)厝嗣竦囊?,照顧“他們自己”的人。因此政府內部的決策性族群架構,也可能按照族群分界形成,公共領域的機構就會呈現(xiàn)出普遍的族群分隔化。加之第三世界國家獨立前并沒有建立起由政黨、協(xié)會及其他利益群體所組成的公民社會,因此也缺乏按非族群標準來分配政府福利的傳統(tǒng)。一旦既得利益的委托關系網圍繞著族群差異形成時,族群差異政治化的情況就會發(fā)生。
參與政府機構位置的競爭者,主要是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而這類人對此類職位的預期要遠遠高于文盲或低教育者,對斯里蘭卡等多個國家的研究表明,至少有四分之三的中學生渴望獲得文職職位,而只有少數(shù)人愿意從事專業(yè)或非正規(guī)部門的工作。而又有研究表明,恰恰是在那些強烈想在政府機構中任職的中產階級成員中,族群偏見的發(fā)展最為明顯。因此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政府決策性群體也自然會相應地按照“我們”和“其他人”的區(qū)分來形成。一旦特定族群的有文化者,認為他們在獲取政府權力的競爭中遭遇到了系統(tǒng)性的歧視時,個人性的競爭就成了公共性的政治問題。而根據(jù)新興的民族主權和人民代表性的觀念,這些弱勢族群的知識精英,自然會以“民族”的名義要求得到更大的政府份額。
雖然為了文化整合,政府會承諾全體公民教育及經濟發(fā)展機會的平等,但在此過程中,優(yōu)勢精英排斥少數(shù)族群群體的情況還是可能發(fā)生。這使得少數(shù)族裔知識分子進入政府機構的競爭成了直接與已經建立起來的緊密凝聚的官僚們之間的競爭,尤其是在國家困難時期,少數(shù)族裔知識精英想通過文化同化的方式來進入強勢集團就更不容易。于是他們就會開始抗議歧視,置疑國家權力族群構成基礎的現(xiàn)狀,或希望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家。知識分子的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卻在絕大多數(shù)的現(xiàn)代民族主義運動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因為他們可以編織、建構與現(xiàn)代國家原則相關的公平話語,以此來置疑國家統(tǒng)治的族裔平等性,組織、調動本族人進行有組織的持久抗爭。
但是威默認為,以往的研究可能夸大了知識分子之于民族主義運動的重要性,并系統(tǒng)性地忽略了成功的民族主義運動也要依賴族群的草根階層這一事實。人們常常不言自明地將族群視為整體,因此某個族群的知識分子自然就代表了這個族群,或者認為是那些心懷不滿的政治精英的操縱,使得族群沖突激化。這樣的看法可能是有問題的。政治性的族群集團的形成,永遠也不可能包括所有原初被標定某一民族血統(tǒng)的人,普通民眾往往并沒有本族群知識精英所遭遇的同類挫折的直接經驗,因此必須解釋族群是怎樣被動員的,也就是說在怎樣的情況下,那些并沒有直接參與政府職位競爭的人會被動員參加到種族民族主義的事業(yè)中去?為什么他們不僅支持沖突的擴展,而且甚至主動去推動政治生活的族群化。
對此學者們提出了經濟利益、原債、心理需要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等四個方面的解釋。不過威默認為它們都各有其缺陷,不足以真正解釋一般的民眾是怎樣被集結為特定的政治化的族群集團的。在前人的基礎上,他提出了更具綜合性與現(xiàn)實性的解釋。
首先政府機構發(fā)生族群化之后,對于那些普通人(如農民、手工業(yè)者、小業(yè)主等)來說,在申請貸款、執(zhí)照、土地擁有權或參加高等教育考試等時,就會產生直接的影響。對一些族群關系非常緊張國家的研究表明,民眾普遍認為政府官員會優(yōu)待自己同族的人。而且如果當與官僚機構尤其是法律機構打交道時必須以非母語來進行交流時,當事人也會感到非常困難。因此,語言問題也經常與族群矛盾糾纏在一起。這樣一來由族群化了的政府所分配的資源和服務,似乎就不再是“公共”福利,而成了只有優(yōu)勢族群的人才能得到的“集團”財富(collective goods);對國家資源的競爭也不再是與個人或階級相關的事情,而是與整個族群相關了;人們之間的族群界線也因之更明顯而強化,多樣性的身份也日益趨向單一的族裔性。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無需等到社會封閉化達到最高程度,有關政治結合的忠誠性,就會歸結為族群的范疇。
的確,在政治事務族群化方面政府對國家資源競爭的控制起著關鍵作用,許多族群形成的進程,就與官僚機構的族群化進程接踵而至。一旦族群認同和政治利益捆綁在了一起,(國家)象征性的領域也就變成了種族民族主義需求的競爭戰(zhàn)場;充滿仇恨的斗爭就會圍繞著特定的民族旗號而發(fā)生。
其次,國家建設的進程導致社會按照族群的界限封閉并由此而強化政治沖突的族群化這一情況,還與國家費用(costs)的分配有關,這比國家利潤分配的影響還要重要。國家費用包括地區(qū)上繳的稅收,在一般人的眼中,原材料、土地也應該算在內。當國家對某一地區(qū)的征稅與政府對這一地區(qū)的花費相比不成比例時,當原住民認為本地原材料的使用權被國家剝奪時,當他們認為自己的土地經由政府的定居計劃讓外人拿走了時,地區(qū)性的不滿就會產生。
不過政府費用的地區(qū)分配至少在理論上與族群差異沒有什么關系,只有當國家費用不僅不依賴于客觀的經濟指標征收而且顯得好像只是對“他人”有利時,才會成為族群沖突的燃料,因為這時國家似乎顯得屬于另外一個族群,而且只是這個族群單獨獲利。這種情況下,如果國家的各階級熱衷于民族主義的話語,而此話語又象征性地排除了某個人自己的族群時,發(fā)生于分配上的沖突,很容易就被解讀為族群沖突。加之國家機器族群化導致的“民族”(national)文化遺產象征表達得不均衡,這種情況就更容易發(fā)生了。在某些情況下,分配沖突甚至可能會與歷史恩仇聯(lián)系起來。有關國家資源分配的競爭越激烈、一般社會矛盾的危機越攀升,沖突越容易在歷史的偏見下被理解,“他者”語義學的作用力也就越強。正是在此關節(jié)點上,遙遠的族群歷史記憶,就會促使種族民族主義沖突的爆發(fā)。而且由機制上看,一個具體的暴力行為可以是針對一個族群的任何一個人,這樣,所有的族群成員都變成了潛在的受害者,而實際發(fā)生的傷害則代表了對于全體族群成員的傷害。這必然會推進以種族來分敵友的兩極分化現(xiàn)象普遍化、擴大化、長期化。
當政府行為的花費變得非常高時,圍繞國家資源分配的斗爭就會變成反國家的斗爭。在這樣的時候,內陸腹地或邊遠地區(qū)被大規(guī)模開發(fā):開采礦產、修筑水壩、大批移民。在國家的主體人口眼中,這些邊遠地區(qū)就像是插入民族軀體的落后芒刺,為了加強國家的自我意識,就要征服“野蠻”、填補“文化真空”、宣布他們的土地是國家的財產、并且用自己的人民(one’s own peoples)來移民于此,這一切似乎都是合法的,并且事實上也是必要的。這樣,非民族的(Non-national)“他者”(注意這種表達法的內在悖論:少數(shù)族群作為國家的成員,本來應該是屬于這個國家的“人民”、“自己人”,可是當國家象征與特定族群結合起來后,那個特定族群就成了這個國家的“民族”,而非主流族群的少數(shù)族裔就好像成了“非民族的‘他者’”)就成了這種或許該被稱之為“國家恐怖主義”的政策的受害者。面對這種國家的擴張,擁有戰(zhàn)爭傳統(tǒng)的族群就更容易起身保衛(wèi)自己。如果這種反抗得到受教育精英的領導,并能夠把這種沖突引進民族政治領域并形成反抗聯(lián)盟,就可能持續(xù)得更久,也更有效。而且這種開發(fā)行為也常常會受到西方人權組織的關注,并被譴責為種族滅絕、文化滅絕的暴行。因此,當政府行為的花費達到危及一個族群的社會甚至身體的生存時,即便是沒有受教育的中產階級來建構一個關于不正義的種族國家主義的話語,獨立于國家政治系統(tǒng)的族群反抗也會發(fā)生。
綜上所述,三種情況會導致族群差異變成滿含沖突并呈現(xiàn)為擁有共同政治命運共同體的情況發(fā)生:政府機構族群化;教育精英階層從國家機器中被排斥出來;不公平的國家財產分配被理解為民族歧視,導致大量的擁有(由知識精英所建構的)種族民族主義需求的人緊密地團結起來。
除上述諸因素外,族群差異政治化與不同的社會制度也有關系。不少人認為民主制度更有利于族群間的和諧。不過根據(jù)對大量后殖民國家的比較研究表明,無論是民主制度還是專制政體,大多數(shù)情況下似乎都難逃族群差異政治化、沖突化的命運,而且與我們的“常識”相反,在那些以得票多少確定政治資源歸屬的多族群多黨制民主制國家中,政治的族群化更容易發(fā)生和被激化。而像瑞士、比利時這樣施行協(xié)商式民主制的國家,由于對政府權力和機構實行族群配額,并相互給予否決權和區(qū)域自治權,因此代表本族群的政黨政治精英們,就會更傾向于通過協(xié)商、談判來建立精英聯(lián)合同盟以謀取共同利益,從而平息族群間的緊張,避免矛盾的激化。不過這種制度似乎只在規(guī)模較小且富有并擁有長久歷史的國家中才能正常地發(fā)揮作用,而在政府掌控資源貧乏的第三世界國家中卻鮮有成功之例。
非民主制的獨裁統(tǒng)治類型雖然可能通過高壓的方式,將族群矛盾暫時性地壓制下來,但不斷積壓的不滿與矛盾,最終還會在中心權力衰弱時更猛烈地爆發(fā)。而霸權交換類型非民族制,則由于缺乏對國家的整體的獨裁力量,族群委托的代表者們——政黨或官僚壟斷的裙帶——更趨向于在幕后為獲得政治支持而討價還價,而非煽動族群對立。但是,如果當國家的福利資源被消耗盡時,競爭的領導們(從族群化的官僚政體到個人鄉(xiāng)村獨裁寡頭)就將進入到族群化的政治競爭場域中,組織、煽動其族群跟隨者的不滿,沖突很快就會失控。另外當一個政治制度由于外部壓力被迫施行“民主化”時,相同的情況也會出現(xiàn)。
綜上所述,不應該將族群沖突解釋為無法控制的“人的本性”或普遍歷史發(fā)展的必須,相反,應該將它們與國家建設的某種特殊形式聯(lián)系起來。由于第三世界國家建構的過程是在缺乏“公民社會”的基礎上開始的,所以當現(xiàn)代國家的資源以族群分界來進行不公平的分配時,政治沖突就會呈現(xiàn)出族群的形式。在這種情況下,共同體的政治忠誠就圍繞著共同的族群的命運之信仰而構成,于是政治就變成了族群間的權力爭奪的問題。以這種觀點來看,就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戰(zhàn)后、“冷戰(zhàn)”后,世界范圍的族群沖突會持續(xù)不斷地爆發(fā)。
(“Who Owns the State? Understanding Ethnic Conflict in Post-colonial Societies” (《誰擁有國家?理解后殖民社會中的族群沖突》),Andreas Wimm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 3(4),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