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到高原是一個夢，那么這個夢，其實七年前，我就已經(jīng)在荒涼的西藏踐行了。這個被譽為人類最后一塊藍色凈土的稻城亞丁，相對于七年前夢幻般的行程，也許只能算是一趟優(yōu)雅的回顧。

從康定出來，天還是黑黑的，下起了雪。越往高原上走，雪越大。當車子行至海拔4298米的折子山口，已是鋪天蓋地，天地一沙歐?？床灰妬砺?，也不見前方的蹤影。在南方，這樣的冰雪寒天，應該是圍爐取火，煮酒對飲。有誰會如我這樣的紙鳶，在莽莽高原奔走，做孤獨的旅者。

甘孜洲屬于四川，與西藏比鄰，居住的基本是藏民。這里的民俗風情，和西藏是一樣的，十月對于南方來說，還是夏季的尾聲，而在這里，已是寒冬。由于天冷，又下起了大雪，路上除了偶爾幾個穿著紅色藏服的牧民，以及往來在川藏線上的車輛，幾乎聞不到生命的氣息。那泛著白瑩瑩的光芒的厚厚的雪，遮住了天，也蓋住了地。茫茫的川藏線上，暴露在大雪之外的，是荒涼之地上的藏族民居:雕房。土黃色的二層建筑，火柴盒式的，高低錯落在云端下，紅色的眉梁，散落在高原上的峽谷間，與秋霜染黃染紅的楊木一起，成為飄浮在云端下的七彩流云。奔騰的綠色河流，遠在千米之外的峽谷深處，但那洪大的呤唱仿佛就在我的心靈上流淌，呼嘯。

我曾經(jīng)多次一個人背著行囊去西部。行走在路上，并不單純?yōu)榱藢懽鳎嗟氖且驗槊刻煸谙嗤目臻g里重復，人有時就覺得異化了。有時覺得自己就是《堂詰訶德》里跌入泥坑的桑丘，看見前面的光亮走不過去，聽到主人的呼喊又爬不出來。一個人的旅途總能帶給我的生活許多新的夢想。我可以像杰克·凱魯亞克一樣，體驗那種羈旅中的快意。就像此時此地，在如此的荒涼之地，將臉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思緒是飄舞的大雪，而夢想則是扶搖的風箏，這是多么詩意地存在。我可以裹緊羽絨服，猶如一只耗子，躲在彌漫著牦牛味的車廂里，呼吸著劣質的煙味，有點甜的酥油味。即便是飄浮在車廂里的沒有落定的塵埃，對于我，也是新鮮的，也是一行詩歌。而明天，我就可以背著六十升的登山包，行走在一個名叫稻城的高原上的小鎮(zhèn)，混雜在一張張陌生的臉龐里，用眼睛記錄窗外的高原，用心去感觸那些足以引起我想像的世界。這里是無遮攔的，也是敞開的。在白哈巴，我曾經(jīng)說，夢想是在那兒住下來，與蒙古族、哈薩克族的兄弟姐妹一起，用紅杉和白樺木搭一所木屋，過一個完整的四季。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精神的他鄉(xiāng)。我喜歡一個人的旅途，做一朵蒲公英，在他鄉(xiāng)的路上飄，那是人生中精神的盛宴。我們可以拿著一種名叫鍋盔的大餅，在路上邊吃邊看。我們靠在大渡河的護欄上，啃著牦牛肉，看美麗的康巴姑娘在我們的目光中羞澀的走過。即使在康定的夜晚，雖然很累了，我和黃靜還會在高原上的黃昏里，到黃教派安覺寺的隔壁藏族青年開的酒吧，喝酥油茶，在手繪地圖上尋找亞丁的路線，與那陌生的藏族小伙子一起享受陌生世界里的逍遙。這就是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就是精神彼岸的另一種抵達。

沒有哪一趟的遠足，像去亞丁那么辛苦，從成都到亞丁，來回兩千多公里，要承受將近五十個小時的汽車顛簸。但你只要聽聽車里的尖叫，只要聽聽那些不相識的旅途上的朋友粗俗的“他媽的太美了”的贊美之詞，那份羈旅中的勞頓之苦，足以消弭了。如果讓我選擇一個詞，我更愿意把此刻的青藏高原看做渾身泛透著荷爾蒙的豹子。雖然此前海明威已經(jīng)有過類似的比喻。在大雪里朝天仰臥的青藏高原，在4298米處刺向蒼穹的白塔，在漫天白雪中飛揚的五色經(jīng)幡，在冰天雪野上尋找食物的牦牛，都是雄性的，都是天空散落在雪山上的斑點。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見過的最美最壯麗的風景。這也讓理解了為什么川藏線上每年有不少的驢者葬身高原，卻仍然絡繹不絕的道理。在相同的季節(jié)，我曾雪中翻過唐古拉山，也在雪中登臨華山，沒有哪一次的旅途有如此恐懼，也沒有哪一次是如此的動人心魄。車貼著壁立千刃的山崖蛇行，目光無法窮極處，是無盡的虛空，是不見底的峽谷底的淵澤。目光所及，所有的事物都是安謐的，我能清楚地聽到高原波濤一樣的鼾聲。寬厚的胸膛，剛健的腿，一切都在蜷縮著。這匹蟄伏在大雪中的豹子，披覆天賜的錦衾，沉沉地睡著，它的內心想必是孤獨的，沉郁的。和我在康定和那曲看到的那些康巴漢子何其相似。很多年過去，那些頭上扎著紅穗子的康巴漢子，就是我的高原，是我心中的豹子，在我的記憶中彈跳。少言寡語，行色匆匆，可是目光卻像鷹，只要你靜靜地對視片刻，就有被火烙過，被刀削過的記憶，永不能磨滅。而高原又是虎視眈眈的，這匹被雪覆蓋的豹子，仿佛隨時都會蘇醒，張開大口，向我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和猙獰的面目。即使車子換上了防滑鏈，即使如同座的警官所說，師傅是老經(jīng)驗，沒事的，可是，恐懼還是在我的心里隱約閃現(xiàn)。

拐過一個又一個山口。白茫茫的天地銜接處，那就是天堂的出口嗎?你是在等待旦丁的召喚，還是因為春宵苦短，留戀芙蓉帳里的溫暖的夢鄉(xiāng)?無盡的天涯處，沒有飛鳥，只有散落天際的牦牛和靜默的哨所，只有灰蒙蒙的蒼穹。是的，等到太陽升起，所有的一切，一如融化掉了積雪的胡楊林，就會像火把一樣燃燒起來，點亮這個沉默的世界。這匹睡的豹子，也將暴出一聲獅吼，大地為其顫栗。

二

到達稻城，已是日暮。一個名叫刀登的藏族青年把我們帶到雪狼子開設的青年旅舍。

稻城位于四川西南邊陲，說是縣城，其實只是一個小鎮(zhèn)，兩條街道呈十字形貫穿其間。在藏民居所的庭院里，楊樹隨處可見。稻城古名“稻壩”，藏語里的山谷溝口開闊之地的意思。它的屬地就是兩座高原:貢嘎雪山和海子山。行走在海拔3750米的小鎮(zhèn)上，我仿佛又回到七年前。身邊來往的人，行色匆匆的紅色袈裟的喇嘛，一切都是那么的相似，只是物似人非，心境已是完全不一樣了。再也沒有原來的激情，那是最美好的感情已在流逝的歲月里漸行漸遠，成為拉薩河的水聲。

稻城之小，完全不在想象之中?？v橫兩條街，一眼就已差不多望到底了。它是一楨縮微照片，有俄初河，也有楊樹林，還有剛剛收割了青稞的高原厚土，以及那些油畫一樣的藏式雕房，在高原的黃昏里，特別出彩。稻城屬康巴藏區(qū)，全民信奉佛教，隨路都可看到手持轉經(jīng)筒的老年人。就像刀登給我們吟唱的藏歌一樣，這些高原的子民“血管里響著馬蹄的聲音，眼里是圣潔的太陽“。

一到達，也許是第一次到高原的原因，同行的朋友呂志文夫婦、黃靜就興奮了。尤其是呂志文，嚷著要喝酒。而我的頭隱約疼痛，這種經(jīng)歷在拉薩已經(jīng)歷了，并不恐慌?？墒窍氪稳者€要凌晨三點前往亞丁，放縱的心才有所收斂。

從小鎮(zhèn)到亞丁99公里，我們走了近四個小時。就在亞丁村的拐角處，我們見到了仙乃日雪山，仙乃日雪山在藏語里又叫觀世音菩薩神山。亞丁有三座神山，常年積雪，央邁勇雪山藏民謂為文殊菩薩，夏諾多吉則謂為金剛手菩薩。那高聳入云的雪山在金燦燦的楊樹林中浮起，宛如海市中的蜃樓。如果說，我們在沿路看到的雪是豹子披覆的錦衾，而這時的雪就是端坐在云端里的佛的祥和的容顏。黎明的金光細碎地灑在潔凈透明的神山上，大朵的浮云繚繞在雪尖，如果我是莫奈，我就要在這樣的晨曦里畫出這世間最美的《日出》;如果我是聶魯達，我就要把最美的十四行情詩詩獻給黎明的亞丁。這就是讓我們愿意與其永遠相伴的六月江南盛開的荷，這就是亞丁在我們歷經(jīng)旅途之苦后賜給我們的盛宴和恩典。

我們在司機的慫恿下，花了1400元雇了四匹馬。說是馬，其實就是騾子。這是這趟旅程中最糟糕的事，我們一步一步掉入了這個目不識丁的亞丁小伙子的陷阱。這位年僅19歲的小伙子顯然是老手，亞丁有他在其間摻和，不知要打多少折扣啊。倒不是因為錢，而是他把我們心情弄得極其糟糕。

亞丁的聲名遠播，說來慚愧，源于一個叫約瑟夫·洛克的美國人。生活在江南，無法想象與天交接之處，人類還可以生生不息。亞丁只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十幾戶人家，我們所遇到的亞丁人，幾乎都沒有上過學。也許上天從來都是公平的，繁衍在海拔4000多米神山的裙裾邊的亞丁人，獲得了自然最慷慨的恩賜，卻難以享受文明的地中海陽光。村長就是他們的頭領，就是他們的法律。當我坐在村長家里，與拉騾子的姑娘一起喝著藏族媽媽倒給我的酥油茶，在火爐邊取暖，村長在半夢半醒之間。而藏族媽媽早已打開了牛攔，生起了火堆，煮好了奶茶，擺放了了糌粑。柴火燃起的光亮照亮了昏暗的黎明，也映照了藏族姑娘古銅色的容顏。沐浴在晨曦中的藏民居房是多么美好，村莊是畫在絨布上的油畫，飄出的炊煙是田園里的牧歌?？蛇@里的媽媽，哪一個不是未老先衰，哪一個不是凹凸著顴骨?這里的姑娘哪一個是飽滿的，哪一個又穿上了絢麗的幫典?他們的居房里，即便像樣的桌子，也是找不到的。一堆火，一個滋滋冒著水泡的爐子，一碗酥油茶，一塊糌粑就這樣簡單。這么冷的天，五歲的小男孩就盤腿坐在泥地上。當我們在燭光中享受浪漫和詩意的光輝，在酒吧的電石雷鳴中紙醉金迷，這樣的生活是難以想象的。生活在這里是最簡便的方程式。不，可以說是生活的平方根。還有什么比這里更為簡化，簡化的連筷子都不用握在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如此辛苦，只不過是飲河的鼴鼠，公為滿腹而已。當我看到這一切，對那個小伙子的欺騙和謊言的不滿在瞬間原諒了。

我們很快從龍頭壩進入峽谷，歷經(jīng)寒流和秋霜的亞丁，已是熟透的棗子，燦爛的幾近沉郁。冰川上流下來的藍色雪水也被金色的胡楊林染黃染紅了，路上鋪滿了橘黃色的松枝和金針葉，青白色的碼呢堆隔幾米就有一處，碼呢堆上的石頭寫滿了經(jīng)文，在藏民的風俗里，碼呢堆上的石頭你只能往上堆積，但是不能帶走。不然神會生氣的。兩位牽馬的藏族姑娘懶洋洋的，一路是斑斕的色彩，黃靜擺了一個個pose讓我為他拍照，這個可愛的大男孩是旅途上最好的巧克力。志文倆則更像老練的驢者，在靜默中肆意享受這塊藍色圣地中的每縷陽光，稀薄的純凈氧氣，透骨的雪水，以及甜蜜的愛的濃情。坐在洛絨牧場上，央邁勇和夏諾多吉神山就在我們的眼前，這一刻，我們仿佛已經(jīng)走向了大地的邊緣。什么叫天涯?這里就是夢想的天涯。這塊地處東經(jīng)99度和北緯28度的大地斷裂處，就是天空圣潔的孩子。這里的每一個生靈都與神相關，這里的每一片葉子，每一塊石頭，都寫滿了神的祝福，都是最美的詩歌。

穿越密密的叢林，陽光透過交錯的枝椏，斑駁在我們身上。岑參有名詩: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在這寂寞的山谷里，還是去年的樹，還是去年的沖谷寺，還是去年的雪，還是去年的流水聲聲。而我們則是他的新客。站在空曠的草甸上，仰望三座雪山，心里的暄囂已是高原上的飛鳥，沒有了蹤跡。每往前走一步，就是向神的福址的一次邁進。關于亞丁，有很多的傳說，而每一個傳說，幾乎都與神有關。每一次的深情仰望，就是與神的一次對話，就是接受神的一次洗禮。我和黃靜跨過草甸上的荊棘，到溪水里洗濯，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卻讓我們呼吸急促，而就在溫暖的正午陽光里，冰涼的水穿透了我的骨頭。這就是從6000多米的神山上流下來的天上之水，潔凈透明。

這是一片山的海，石的海，雪的海，金色的海。當我的雙腳真實的站立這片到處命名為海的峽谷間，我才明白，為什么這里叫做最后的藍色圣地，這里被譽為最后的香巴拉。

桂峰看雪

已丑年的第一天，除夕的灰盡還未散盡，雪就來了，來得那么突然。

時值黃昏，窗外下起了冰冷的雨。有友來電，桂峰下大雪。起初我還以為只是一句戲語，待他發(fā)來彩信，才知南方的雪并不只是夢。于是便張羅著去山上看雪。

“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泵髂┑膹堘肥沁@樣記述自己看雪的，那樣的情境是一幅水墨畫，獨具空靈。而我則是在茫茫的雨夜，前去浙南高山的村莊尋雪。也許是大年初一，又在黃昏的夜色里，路上幾乎看不到人。想必這個時候，沒有幾個人如我般，會往昏黑的深遠的山里走，僅僅為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雪。

大概行走了四十分鐘，車過了鹿木、坑源、永安，進入了桂峰鄉(xiāng)。起初，窗外的燈光里盡是雨，待拐過了三四個山坳口，漸漸就看到了雪花在黯淡的燈影里一綹一綹地甩，撕成一把把的碎片，扯成槳聲燈影里的呢喃。那是天地里的夢幻，是舞臺上的長長水袖，飄浮在冷冷的雨夜。

桂峰是革命老區(qū)，看不見盡頭的密密山林，曾經(jīng)是革命戰(zhàn)爭古戰(zhàn)場，劉英、龍躍等革命將領都曾經(jīng)在這里開辟過戰(zhàn)場。對桂峰，我是熟悉的，無數(shù)次地來過這里。到了元底，山上已是大雪紛飛，白雪皚皚。對雪，我總是充滿了特別的感情，與雪有關的幾場記憶，是如此銘刻于心。2003年，瑞安也下了一場比這一天更大的雪，南方的雪，對于我們特別稀罕，也特別讓人興奮。我一個人叫了一輛車，飛奔向花巖森林公園，在那樣初春的清晨，大雪滿山的山谷，金色的朝陽正在消融著隔夜厚厚的積雪，我一口氣登臨九潭的山巔，而后飛躍而入藍汪汪的深潭游泳，在大雪覆蓋的深山里盡情呼喊歌唱。2004年的冬天，我在西安，也是大雪飛舞的日子，冒雪登上了華山之巔。2007年的深秋，我從康定去往稻城亞丁，就在未明的晨曦里，大雪不期而至，是驚喜，是恐懼，也是刻骨銘心的歷程。一場又一場的大雪，總是帶給我特別的歡暢和記憶。

來到桂峰山，已是晚上八點多，燈光映照了一路漫舞的雪，以及黑夜中的群山。到了朋友家，院子前的道路已被積雪完全覆蓋，一路亮白。腳印重疊之處，結了薄薄的冰。一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聲音是夜空里的天籟。我順著電筒的光，走過長長的石階，村莊里不時有綻放的煙花點亮黑乎乎的山巒。道路兩側的松樹林、竹林以及萋萋枯草，掛滿了毛茸茸的雪，延伸至無垠蒼穹的樹冠，以及密匝匝的林木間的雪枝、幻影，似乎就是安徒生童話里的白雪公主，正在虛實相映的光影里上演一出美麗的舞臺劇。

推開院門，燈光撒滿了白茫茫的院子。朋友的家里坐滿了人，大多是從國外歸來的僑民。桂峰是僑鄉(xiāng)，每年都有回鄉(xiāng)的大量僑民，雖然遠隔千山萬水，故鄉(xiāng)情總是割不斷的。余光中說，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故園情深，無論雙腳曾經(jīng)丈量過哪里，跋涉的路有多遠，故鄉(xiāng)是我們心中永遠的思念。這個房子里的很多僑胞，都是花了幾千歐元，不辭萬里，從德國、意大利、荷蘭、西班牙回來，僅僅為了看看家里的母親，親吻一下這片熟悉的土地，喝一碗除夕夜的酒。過不了幾天，他們又要重新飛往遙遠的他鄉(xiāng)異國。

我進門的時候，一撂人正在打麻將，還有幾個圍在灶膛邊烤火取暖、嘮嗑。那些都是從國外回來的親戚、鄰里、久別在外的人，坐在昏暗的石頭筑成的房子里，圍著粗鄙的灶膛，就著柴火的余光，聽著窗外沙沙的雪聲，長一句短一句，拉扯自他鄉(xiāng)生活的艱辛冷暖，也描述著異國的風情。朋友的母親還在炒年糕、粉絲、山藥、溫黃酒，香味彌漫在四處。我們拿來了酒碗，從陶瓷缸里舀出陳年的酒，開始喝。這雪夜里的酒，穿腸而過，就有了溫度。暖暖的，就像爐上的水，漸漸地沸。山上的石頭房子，昏暗的燈光似乎把每一張節(jié)日的臉都虛擬了，成了童年記憶里的黑白照片，暖暖的親切漸漸浮現(xiàn)。有時也交疊成留聲機里的唱片，唏噓聲里品味久違的童謠。

我們端著酒碗，一圈圈地巡，相互祝福，為這已丑年的第一天道賀。為久別重歸來的朋友祝福，也為多年不遇的雪開懷暢飲。“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是曹操的作為，但我們就在這大雪彌漫的高山上，把盞言歡，卻也是一種詩情。酒、灶膛里的火苗、門外的雪就是這個特殊夜晚的詩歌，慰暖著每個人的心。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酒意闌珊，我借著一身暖，推開了木門，行走在飛雪中的高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里，夜已沉沉睡去了。這樣的夜晚，是多彩的。所有的事物都是因為一場聲勢浩大的雪，隱去了喧囂。萬物都深沉了起來，嚴肅著臉，不再有歌聲，甚至聽不到了呼吸聲。循目四望，只有燈光里穿越庭樹的飛花娉婷降臨。良禽相木而棲，這些黑夜里的良禽，正踮起她的足尖，走過靜謐無聲的高山松林，尋找適合它們守候的枝頭。舞蹈狂歡。很多人已經(jīng)睡去，很多人正在重復了一年又一年的春晚里度過新年的良宵。而我卻在高山圍爐煮酒，尋訪新年雪。這是新年中特別的紀念。

所有的房屋都緊閉上門，憑感覺走過幾乎沒有路沿的石階，循著彌漫在山林中的燈光，我到了路口的雜貨鋪。門還開著，人未散去。孩子坐在木椅上看電視里的春節(jié)晚聯(lián)歡，幾個人在猜拳、歡笑、喝酒，女人拿掃帚掃去門口的積雪。我買了煙，捎帶了幾盒煙花。舉目望向高山，呵呵，不知金雞山上的積雪是否已將山上的廟宇覆蓋?？上易霾涣藦堘罚霾涣颂K東坡。不然，雪夜尋訪詩廟，與僧人談佛學，賞幽谷中的紅梅，還可以煮一壺清茶，聽著爐上滾沸的水聲，那一定更有情趣的。只是我所到的村莊，離那金雞高峰還有說不盡的遠啊，又在這樣的黑夜。一個俗人，也只能把更精彩的童話留待夢中罷了。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