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固定的時間，在晨練的山道上你都能看到他倆，女的走在前面，男的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上緊緊地跟在身后。兩個人一路走一路高歌，女的唱一句，男的跟在后面唱一句，女的字正腔圓，音色嘹亮，男的卻是左嗓子，聽起來有些別扭。但是他們十分執(zhí)著、十分投入，十分忘我，旁若無人。男的看上去年齡要大一點，女的似乎年輕一些，兩人唱的是一首20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我國流傳甚廣的老歌，革命歷史歌劇《紅珊瑚》里的主題歌: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紅燈高照云天外，火焰熊熊把路開。

他們的行為和歌聲吸引了晨練的人們，同時也引起了我這個當記者的關注。采訪以后我才知道，女的56歲，名字叫孔蓮，退休前是永紅小學的音樂教師。男的68歲，名字叫周振明，原先是礦山小學的美術教師。

最初，他們倆都是礦山小學教師，同在一個音體美教研組，一個教美術，一個教音樂。剛到礦山小學教學的時候，孔蓮才19歲，風華正茂，未婚待娶。周振明31歲了，已經(jīng)結過婚。他們兩人的緣分也是一件極其偶然的事情。

孔蓮到礦山小學報到的時候，全國正在放映一部歌劇電影《紅珊瑚》?？咨徔催^電影以后，被影片的結尾珊瑚島漁家女珊妹勇敢地升起旗桿上的紅燈的情節(jié)，還有那首激昂高亢的《珊瑚頌》主題歌深深地打動了?？咨徔吹皆诤谝估锬潜K燈被珊妹單臂費力升起來時，她自己內(nèi)心里也有了一種挺拔向上的感覺。由于是特別的喜歡，又是音樂教師，她很快地就學會了《珊瑚頌》，沒事就喜歡唱著: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紅燈高照云天外，火焰熊熊把路開。她唱這首歌的時候，腦海里就有一樹紅花冉冉升起，渾身就有一團火焰滾滾迸發(fā)。

那天，孔蓮下了課，高高興興地走進教研組，嘴里就是哼著這首《珊瑚頌》主題歌的。教研組沒有其他人，只有周振明在。聽到歌聲，周振明調(diào)侃地說，孔蓮老師，什么高興的事讓你這么興奮，有什么喜事嗎?周振明對她不喊孔蓮，也不喊孔老師，而是喊孔蓮老師，喊法別具一格。聽到周振明的話，孔蓮感到很詫異，她性情開朗活潑自在，想唱就唱了，哪有什么喜事呢?周振明說，你臉上都寫著，那么興奮、那么激動，還沒有喜事?孔蓮走到自己辦公桌跟前坐下說，我只是隨便唱唱，真的沒有什么喜事。

也不是出于什么特別的緣故，周振明對孔蓮就是有幾分好感，他喜歡孔蓮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包括孔蓮的歌聲。周振明不會唱歌，他是左嗓子，一開口就跑調(diào)惹人見笑。但是，孔蓮到了音體美教研組以后，周振明就想唱歌了，教研組沒有人的時候，他也悄悄地在心里唱上幾句: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他知道自己唱得不行，所以從來沒有在大家的面前放聲唱過，只是在心里想象著和孔蓮一起唱。周振明教美術，擅長畫畫，他偷偷地畫了孔蓮的畫像。他也看過《紅珊瑚》這部歌劇電影，于是畫面上升燈的不是珊妹，而是孔蓮了。周振明對這張畫相當滿意，但是他沒有給孔蓮以及組里其他人看過，而是緊緊地鎖在抽屜里，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拿出來自己欣賞。

孔蓮自娛自樂地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嘴里繼續(xù)哼著:“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周振明聽著，有了一種沖動，幾次想把自己的畫作拿出來給孔蓮看。周振明將抽屜打開了，伸手就可以拿得出畫來，最后還是猶豫了。他關上抽屜說，你的歌聲真好聽?？咨弬冗^頭說，真的嗎?周振明說，真的，我是從內(nèi)心說的，有哪一天，我能跟你學唱歌就好了。正說著，屋里的燈突然熄了，周振明看看頭頂說，停電了?？咨復蝗幌肫鹗裁?，叫了一聲，啊呀!我房間里的燈壞了，你不說停電了，我倒忘了這件事。接著又說，昨天我已經(jīng)在黑暗里度過了一晚，我都嚇死了，久久不敢入睡。周振明接過話說，這點小事你跟我說，我去幫你修呀，難道真的讓你在黑夜里煎熬?孔蓮瞄了周振明一眼，順嘴說，你會修電燈?那你幫我去修修。周振明說，行呀!下了班我到你那去。

孔蓮性格大大咧咧的，她自己說的話，常常沒有當回事，說過了就忘掉了。下班的時候，同學約她一起去吃飯，她爽快地答應了，背上包就和同學一道走了，將修電燈的事拋在了腦后，忘得一干二凈。

吃完飯回來，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天又下起了大雨，雷鳴電閃的，孔蓮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周振明站在門口，渾身被雨水打濕了，活像一只落湯雞?？咨彸泽@地問:你怎么站在這里?看你身上衣服全部淋濕了!一邊說著，一邊掏鑰匙開門。周振明說，你不是說你的電燈壞了嗎?我是來幫你修燈的，看你不在家里，我就站在這里等你。聽他這么說，孔蓮內(nèi)心馬上就有一股熱流涌動起來，她記起了自己在教研組說的話，可是在下班的那會兒，她竟然全部忘記了，心里覺得有些歉意。她嗔怪地說，要等你也得站在門里呀，你怎么站在雨地里，讓雨淋呢?你看你，渾身就像是水澆的一樣。周振明說，這黑燈瞎火、電閃雷鳴的，又下著這么大的雨，我要是站在門口，黑魆魆的，不把你嚇個半死才怪呢。于是，我站在雨地里，你回來的時候老遠就會看到我，不會嚇著你的。周振明這么一說，孔蓮就更加激動了，內(nèi)心里的熱流涌動的速度更快了。孔蓮忙打開門說，外面雨大，快進屋里吧。

兩個人身上都濕透了，走進門，燈是壞的，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一道閃電從窗外劃進來，頓時將屋里照得雪亮雪亮的。緊接著，就是一聲巨大的響雷，仿佛從天外轟轟烈烈地砸下來，砸得地動山搖，雨“嘩嘩嘩”下得更大了。受到雷聲驚嚇的孔蓮無意間將頭撞在了周振明的胸口上，他伸手就把她抱住了。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雷從頭頂上炸開來?？咨徃蔷o緊地將頭貼在周振明的胸前，周振明身上男人的那種淡淡的氣味，鉆進了她的鼻孔里。同時，孔蓮聽到了周振明心臟“咚咚咚”的跳動聲，她身子打了個顫，周振明把孔蓮抱得更緊了一點。周振明說，不要怕?？咨忣澏兜酶訁柡ΑＶ苷衩骶途o緊抱著孔蓮?？咨忂€沒有讓男人這樣抱過，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踏實和溫暖。

窗外，雨繼續(xù)下著，越下越大。雷電，繼續(xù)閃著，越閃越瘮人。雷聲，繼續(xù)滾著，一聲高過一聲。屋里的電燈壞了，在雷雨天的黑夜中，周振明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孔蓮，任窗外電閃雷鳴。抱得久了孔蓮的身子就軟了，軟得像開水鍋里的面條。周振明身子卻直了，直得有些執(zhí)著。周振明動作很輕、很自然，他不急于將鍋里的面條撈起來，而是慢慢地用手在鍋里攪拌?？咨徤碜渝伬锏乃_了，熱氣一股一股升起來，沸騰起來。身子軟了的孔蓮，感到有一種快樂慢慢地涌進了自己的全身，由下而上，一點一點地向上升起來。她眼前幻化出了一根高高直聳云霄的旗桿，旗桿上是一只高懸的燈，仿佛“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的聲音，也由遠漸近慢慢地向自己襲來。隨著周振明越來越激情四濺，孔蓮就看見紅燈漸漸地在旗桿上一次一次上升?？咨忓伬锏乃淮我淮蔚胤序v，水不斷地沸騰，燈光不斷地往上升，終于升到了旗桿的頂點，孔蓮有了無以表述的喜悅，她覺得緊緊的擁抱還不足以表達這種喜悅，以至將自己的齒痕深深地嵌在了周振明的臂膀上?？咨彽倪@一刻骨銘心的齒嵌，連同窗外轟轟烈烈的雷聲將周振明震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與孔蓮的境況，頓時慌了手腳，猶如頭腦里也炸開了一聲雷響。

第二天，周振明沒有來上班，他發(fā)高燒生病了。周振明躺倒了，一病就是連續(xù)好幾個月。等上班后，周振明驀然變了一個人似的，過去他安靜、斯文，說話輕輕的，既使他想唱歌，也是在心里哼哼。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在教研組里張嘴就唱:“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聲音不是個聲音，調(diào)也不是個調(diào)。組里的老師提醒他大家在備課，他卻自故唱他的，誰的話也不聽。組里的人懷疑他是不是受到什么驚嚇或刺激，頭腦子出了毛病，整天瘋瘋顛顛，激動得一刻也不得安寧。但是，有一點特別:孔蓮在教研組里的時候，周振明是不會唱的，既便他正在唱的時候，孔蓮從外面走進來，他也會嘎然而止，就像一只溫順的小羊，十分安靜和靦腆。

看著周振明變成了這樣，孔蓮內(nèi)心里有些自責。她和周振明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只是銘刻在了自己的記憶里，她不會對任何人說。每每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孔蓮腦海里還是會出現(xiàn)那電閃雷鳴的一幕;那冉冉上升的燈光，還有那種激動和喜悅?？咨彌]有絲毫的怨恨和責怪周振明的意思，如果一定要責怪什么的話，也只能怪她自己一時的迷失。周振明的病當然與那天他在雨地里站了那么久，受了風寒邪侵不無關系，但她清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因為那天夜里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

周振明的病情沒有見好，反而繼續(xù)加重著，發(fā)展到開始鬧班了。只要周振明在組里，別的教師就沒有辦法辦公，他要不在你桌子上放許多畫畫的顏料，要不就纏著你看他畫的畫。唯有孔蓮在組里的時候，周振明才不鬧班。有時弄得實在沒有辦法了，教研組的老師只得去喊孔蓮來，有幾次孔蓮在上課，也只好將她從課堂上找來。說來也怪，只要孔蓮一出現(xiàn)，周振明就安靜了，仿佛孔蓮成了他的鎮(zhèn)靜劑。而孔蓮一離開，周振明又開始瘋瘋顛顛起來。他把他的畫給組里人看，誰都不耐煩地想躲開來。但是他把畫孔蓮的那張畫拿出來時，大家都有點驚訝了，連孔蓮自己看到那幅畫也受到震撼:畫面上升起紅燈的不是珊妹，而是孔蓮!

孔蓮說，這幅畫，她一直留藏在身邊。說著，孔蓮將畫拿給我看。確實畫得很像，年輕時的孔蓮比現(xiàn)在自然要更漂亮一些。畫面上的孔蓮拉著旗繩在升紅燈。站在一旁的周振明說，這是我畫的。

那么以后呢?我問?？咨徴f，周振明不能上課了，上課也鬧。學校調(diào)整了他的崗位，將他安排到傳達室。平時同事們都很照顧他，他愿意看門就看門，有時他不愿意待在傳達室里，也隨他去?？咨徯α艘幌抡f，周振明不去看門時，基本上都在畫畫，他畫畫的時候一般不鬧人。

周振明到了傳達室去以后，孔蓮調(diào)到永紅學校去了。

在永紅學校，孔蓮仍然保持著她的開朗活潑，該唱歌的時候唱唱歌，該哼曲子的時候哼哼曲子，日子一天天平靜地度過。教研組里有一位男音樂教師名叫鄒偉，他是搞樂器專業(yè)的，那年頭電子琴在國內(nèi)很流行，他的電子琴彈得相當不錯。

鄒偉的年齡和孔蓮相差無幾，兩人的工作時間和經(jīng)歷也基本一樣。他對孔蓮有好感，平時總會不由自主地表現(xiàn)出那么一點意思來。孔蓮卻就像沒有覺察到似的，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做著自己日常的事情。即使鄒老師有時明顯地做出了什么表示，孔蓮也不表露自己的態(tài)度，風平浪靜地應對著。鄒老師也不著急，一步一步地來，他買了一只小花瓶，盛一些水，再插上一枝鮮花，將花瓶就放在孔蓮桌子的右角?；ǘ漉r艷欲滴，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孔蓮心里很喜歡，但她表面上卻不流露出來，任鮮花在案頭靜靜地開放。

隔不了幾天，鄒老師便將快要凋謝的花扔掉，再換上一枝新鮮的鮮花插在花瓶里。組里的人都知道鄒老師的意思，他這是在廣而告之呢:此花有主了，我喜歡孔蓮!

有一天早晨，孔蓮走進教研組的時候，鄒老師用電子琴彈奏起《珊瑚頌》來，臉上浮著笑意看著孔蓮。孔蓮會意地笑了笑，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首歌?鄒老師說，這還要知道，你常在嘴里哼這首歌?？咨徆首髟尞惖卣f，真的，我什么時候哼著這首歌了，在我的記憶里，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唱過這首歌了。鄒老師也做了個故意夸張的表情，然后說，晚上沒事吧，請你吃飯，賞個臉怎么樣?我是真誠地邀請你的。

晚上，孔蓮應約來到大紅燈籠大酒店，走進包廂，鄒老師已經(jīng)在里面等候了。見到孔蓮，他一下站起來，情意綿綿地望著她，心里想伸出雙臂擁抱一下孔蓮，卻又沒敢放縱，伸出來的雙手在胸前合掌，異常興奮地說，你肯賞光來了，我太高興了。隨之做了一個紳士的“請坐”的手式?？咨忨娉值卣f，你那么客氣干什么?鄒老師說，這是應該的。接著喊服務員起菜。孔蓮小心翼翼地說，就我們兩個人?鄒老師認真地說，對呀，我沒有邀請其他人，我是專門請你的。

孔蓮自從和周振明在雨夜的晚上單獨在一起后，這兩三年來還沒有單獨和男人坐在一起過，心情十分的異樣。酒菜上來時，鄒老師說，隨便吃吧，不用客氣，今天我有幸請到孔老師，心里特別高興。緊接著下來，都是鄒老師一個人在說話，從贊美孔蓮，說到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自己的情感?？咨徶皇且粋€聽眾，偶爾回應一兩句話。鄒老師說到動情處，情不自禁將身體向孔蓮這邊傾斜?？咨弰t將身子側一側，很自然地讓開?？咨徱膊磺宄槭裁醋约旱男那橄耵兆右粯庸镁o緊的。

酒喝得差不多了，孔蓮阻止鄒老師說，你不能再喝了，你再喝就多了。鄒老師舌頭有些發(fā)硬地說，我沒喝多，跟你在一起高興，就是喝多了也高興。今天就我們兩個人，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我向你求婚的日子?？咨忋读艘幌拢畔肫鸾裉齑_實是自己的生日。她沒想到他居然不知什么時候就記住了自己的生日，心里不由生出一種感動來，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潤。

鄒老師喝多了，孔蓮扶他走出包廂時，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嘴里還在唱“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鄒老師口舌發(fā)硬，不太聯(lián)貫地說，你喜歡這首歌，我就特意學會了，哪天我再彈給你聽。說著忍不住就要嘔吐。這時一位中年女服務員進來收拾碗筷，推開門見到鄒老師的醉態(tài)，輕輕地說，以后可不能這樣喝酒，很傷身體的。鄒老師踉蹌一步，頭正好撞在她的胸口上，口中之物就吐了出來。中年女服務員慍惱地嚷起來，你看你怎么弄的，我剛換的干凈衣服。鄒老師馬上伸手去抹她胸前的污穢，忙不迭地道歉，我?guī)湍悴敛?，對不起。中年女服務員憤怒地打掉鄒老師的手說，你這小白臉還會來這一手?唱的歌又不成調(diào)，像我們家那死鬼一樣?？咨忂B忙上前賠禮，嘴里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孔蓮第一次和這位中年女服務員見面，再一次和她邂逅時候，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是一次極不愉快的相遇。

學校在桃村小區(qū)給孔蓮和鄒老師分了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結婚不久能分到這樣一套房子，在當時是相當幸運的?？咨徥菚霾说?，她喜歡廚藝，那是從小在家里學的?？咨徱恢弊紊硭奚?，沒有施展廚藝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廚房，對于孔蓮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要盡到做家庭主婦的責任。下了班，她就在學校門口不遠的菜場買點菜帶回家，她自己洗汰燒炒，不讓鄒老師伸手幫忙。她下廚房的時候，鄒老師可以做他自己的事情，看妻子做飯做菜，或泡杯熱茶喝喝，也可自娛自樂彈彈琴。她則在廚房里手舞足蹈地操作著，廚房是孔蓮的舞臺，是孔蓮的心儀，她得心應手地在廚房里表演著，那些瓶瓶罐罐、鍋碗瓢勺就是她手里的道具。她收放自如。不一會兒，就做好了一桌飯菜。

吃飯的時候，孔蓮一般不說話，而鄒老師喜歡用語言表達，他評述飯菜的口味，評述飯菜的顏色，評述他見到的瑣瑣碎碎的事情?？咨徬矚g聽他講，這樣的傾聽使她感覺到居家生活的意味。

吃完飯，兩個人各自做各人的事。到了晚上，一天的事情都已就緒以后，他們才相擁到床上，做他們身心相融的事情。鄒老師做的時候，有些生硬，有些急促，沒有前奏，沒有鋪墊，沒有曲折，沒有過程，做也就那么做了，不循序漸進所以也就讓人感覺似乎不夠那么自然?？咨徬矚g自然，自然會使她的身子變軟，使她身體中鍋里的水沸騰，使那沸騰產(chǎn)生的熱氣一股一股升起來，孔蓮才能看到眼前出現(xiàn)一根高聳云霄的旗桿，旗桿上高高懸著一盞紅燈。而鄒老師總是直奔主題，孔蓮還來不及想象，來不及體會。旗桿上的那盞燈正在慢慢地升起，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頭腦里還像海上飄過來的一陣云霧，燈光就已經(jīng)遮蔽到飄來的云霧里，遠遠地離她而去了。每次做完以后，孔蓮還在努力追尋著燈光遠去的感覺，此時身邊的鄒老師卻會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在鼾聲中，孔蓮或許聽到了那天雨夜里的雷聲，那轟轟烈烈的一遍又遍在她耳邊滾過的雷聲。

一天，孔蓮出去辦事情，路過礦山小學門口時，往事便向她頻頻襲來，她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教學的日子，想起了過去的同事，當然更想起了在那個雨夜里給她留下刻骨銘心記憶的周振明。她站在校門外邊，本來就沒打算進去，也沒準備看到任何人，只想看一眼她曾經(jīng)呆過的地方就走。然而，她卻一眼就看見了在操場上瘋瘋顛顛的周振明，他手里拿著畫筆，和一群學生在追追打打。一個學生正好望見了孔蓮，便大聲對周振明喊，孔老師來了。學生們都哈哈大笑，四散跑開各自做游戲去了。周振明卻馬上怔住了，獨自一個人站在操場上呆立著，像一座雕像似的。孔蓮看到這個場面，在心里打了一個寒顫。她沒敢多想，馬上掉頭邁開腳步，離開了學校門口，離開了這個留有刻骨銘心記憶的地方。

孔蓮沒有想到，現(xiàn)實中的生活和人生，比自己想像的要復雜得多，艱難得多，也險惡得多。她和鄒老師結婚后共同生活了八九年，逐漸出現(xiàn)了裂痕。剛開始的時候，鄒老師說事情多，忙不過來，往往很晚才回來。那時，鄒老師下班后還要額外帶學生，他辦了一個電子琴教學班，教學生彈電子琴。有的學生家長要求鄒老師到家里去教課。起初孔蓮也沒有在意鄒老師的變化，他晚上很晚回來時，如果孔蓮不主動進攻，鄒老師就不做那事了，連直奔主題也免了，即使做了也是敷衍了事，草草收兵。一直到鄒老師整夜不回家，甚至幾天幾夜也見不到他面時，孔蓮才感覺到不對了。

實際上，鄒老師已經(jīng)有些日子和一個學電子琴學生的女家長攪到一起去了，外面的人都知道，就孔蓮一個人蒙在鼓里。為了維持婚姻，維持這個家，孔蓮做出了很多努力，很多犧牲，一切隨著鄒老師，什么事情都盡量讓著他，千般溫柔萬般忍讓，就是晚上做那事時，孔蓮也是盡力順從他，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結果還是沒能拴住丈夫的心。鄒老師好像著了魔、吃了鐵心丸似的，執(zhí)意要離開這個家。孔蓮甚至做出允許他在外面厭倦以后還可以回來的承諾，鄒老師都沒有一點回心轉意。夫妻的緣分終于到了盡頭，孔蓮只好和鄒老師辦了離婚手續(xù)。

孔蓮，又開始了自己的單身生活，她從一個點，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這個點。她不想再進廚房，也沒有了做飯做菜的興致。早晨出門上班，晚上下班回家，不到其他地方去，也不和別人交往，她本能地把自己蜷縮了起來。平時倒不覺得特別難受，上完班忙忙碌碌的一天就過去了。難熬的是夜晚，尤其是打雷下雨的夜晚，聽到窗外的雨聲風聲，她就覺得自己十分孤單，十分無助。這時，孔蓮往往會坐在窗前，傷感地流下眼淚。

孔蓮認為自己并不是一個喜歡哭哭泣泣的女人。然而她還是真正的大哭過一場，那是在和飯店女服務員第二次見面以后。

那是一個星期天，天氣很好，太陽暖暖地掛在天上?？咨彌]有事，又不想把自己一個人悶在家里，于是鎖了門出來走走，透透空氣。她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街上，進了一家商場。她并不想買東西，對任何商品都沒有興趣，就這么邊走邊看。突然她被一陣熟悉的音樂聲吸引住了──那正是用電子琴彈奏的《珊瑚頌》?？咨彶唤涌觳阶?，來到了賣樂器的柜臺，一眼就看見鄒老師正和那位飯店女服務員站在一起，鄒老師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流動著，悅耳的音樂就是在鄒老師的指下流出來的。孔蓮知道鄒老師外面有了女人，但沒想到是這個女人，那飯店的女服務員。按照孔蓮以往的脾氣和性格，她或許能控制住自己，遠遠地看過就低著頭沮喪地悄悄離開。這一次不知為什么，孔蓮情緒特別激動，她像一只窮兇極惡的老虎從山上猛撲下來。孔蓮沖到他倆跟前的時候，將正在彈琴的鄒老師和飯店女服務員嚇了一跳，待看清楚是孔蓮的時候，他倆慢慢地回過神來，用驚訝的眼光看著孔蓮?；蛟S是孔蓮情緒過于激動，激動得臉都變了形，孔蓮有一肚子疑問和委屈要向他們發(fā)泄，可是當真的沖到他們兩人的面前，仿佛氣力已經(jīng)用完，她只能凄涼地哭泣著說了一句:你用什么心計將他從我身邊拽走的?這時飯店女服務員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了，不屑一顧地甩出一句話:神經(jīng)病!聽到這句話，孔蓮又沖動了，發(fā)了瘋似地伸出手，去抓飯店女服務員的衣服，兇狠地嚷:你說!你說……鄒老師趕緊拉著飯店女服務員離開柜臺。轉過了身，飯店女服務員厭惡地對孔蓮說，你也不看看你這德性，看你發(fā)瘋的樣子!他們兩人匆匆走了，只剩孔蓮還在那里連連地說著:你說，你說呀!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孔蓮一生都沒有這樣哭過，她猶如要把內(nèi)心的苦楚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把自己的委屈和不解統(tǒng)統(tǒng)用淚水從心底里沖刷掉。在人來人往的商店里，孔蓮像一個孤獨的表演者，一個人站在舞臺上，呼號和抽泣著。淚水蒙住了孔蓮的雙眼，她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世界，越來越看不清世俗的人生。

這一次，孔蓮好像將一生的淚水統(tǒng)統(tǒng)哭完了?；氐郊依镆院螅龥]有了淚水，面部干澀孤獨地坐在陽臺上，看日落去，看夜來臨，看星星復出。

學校里知道這件事情以后，為了撫慰孔蓮受到刺激的心靈，特地安排她到北戴河去療養(yǎng)。在四十天的療養(yǎng)期間，孔蓮把自己泡在海水里，把自己所有的痛恨、苦惱、委屈和不解全部泡在了海水里，再也不會發(fā)酵了。

過了些日子，再次見到那位飯店女服務員的時候，孔蓮已經(jīng)沒有了沖動。

那天傍晚，天刮起了風，一陣一陣吹過來，地上的秋葉，在風的追逐下，一片賽似一片朝前奔跑?？咨彸隽诵ｉT，迎著風，下意識地理了理胸前的衣裳。這時，她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跟在她的身后說，你停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咨復Ｏ履_步，側身看看，原來是那個飯店女服務員。一種本能的拒絕，就像是一堵墻，迅速地在孔蓮和飯店女服務員之間建立起來?？咨弲拹旱乜纯此瑳]有說話，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心里卻在嘀咕，她有什么話要說，我們已經(jīng)沒有牽連沒有瓜葛了，還有什么話要說呢?女服務員緊緊跟在她的身后，又說，你停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咨彶焕聿撬^續(xù)朝前走。女服務員追在身后一步也不肯落下，孔蓮走她也走，孔蓮停她也停。走了一截路，孔蓮停下腳步，頭也不回，迎著風站在那里。女服務員在孔蓮的身后說，鄒老師生病了，病得很重，現(xiàn)在在我家里躺著，你把他領回家吧?？咨彋獠淮蛞惶巵?，說，他生病了管我什么事?我們離婚已經(jīng)好幾年了，這你是知道的。說完，抬走腳步就走。飯店女服務員追了兩步，在風里歇斯底里地大聲說，他說你人心好。接著，聲音有些凄凄地又說，我不能管兩個生病的男人!孔蓮一怔，停下腳步回頭望她。女服務員快步走上來，將一張紙條塞在孔蓮的手里說，這是我家的地址，愛去不去你自己看吧!然后掉頭便走?？咨弻χh遠消失的飯店女服務員，狠狠地說:他病得很重，你還將他放在家里!

吃過晚飯，孔蓮想了很多，往事就像電影畫面一樣，一幅一幅在她眼前閃過:鄒老師在教研室里彈琴;在飯店里向她求婚，鄒老師將一只插了一束鮮花的小花瓶擺在自己桌子上的情景。不知不覺的孔蓮出了門，等她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按紙條上的地址尋上門去了。剛走到門口時，就聽見屋里有個男人在唱:“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這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孔蓮非常的吃驚。又傳出女人的聲音:你就不要瞎起哄了，到一邊去。這是女服務員的聲音。孔蓮伸手敲開了門，唱歌的正是周振明，多年沒有見面了，他已明顯的老了許多。此刻，孔蓮才理解了當年她和鄒老師第一次在飯店吃飯時，女服務員說的“唱的歌又不成調(diào)，像我們家那死鬼一樣”，以及今天她說的:“我不能管兩個生病的男人”的確切含義。女服務員走到門口，將周振明堵在身后。孔蓮看不見周振明，卻一眼看到了貼在墻上的那幅畫──一個女人手牽著旗繩在升旗桿上的紅燈。女人是孔蓮?？咨徲行┘樱睦镉姓f不出的滋味。女服務員冷冷地看著門口的孔蓮，然后說，我已經(jīng)把他送到醫(yī)院里去了?？咨忂t疑了一下，她想問問周振明的情況，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來，只是說了句:在市醫(yī)院嗎?得到確認后，立即轉身離開了。不知為什么孔蓮對眼前的女服務員突然恨不起來了，反而對她多了一絲憐憫。

孔蓮的生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她又開始忙碌起來，天天像以前那樣上菜場、下廚房，燒啊燉的忙個不停。雞鴨或魚肉什么的煲好了，就盛上一小湯罐，出門送到醫(yī)院里去。

孔蓮第一次出現(xiàn)在病房時鄒老師十分意外，他病得很重，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了。他的心情特別復雜，男人的自尊心使他并不情愿在這樣的處境下面對孔蓮，身為一個重病患者，卻需要被他恩斷義絕拋棄了的前妻來照顧，感動之余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慚愧。鄒老師有氣無力地對孔蓮說，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的病自己受著。孔蓮安慰他說，什么都不要去想，把湯喝了，好好休息休息，你再經(jīng)不起折騰了。眼下的鄒老師沒有力氣阻擋孔蓮，他閉上眼睛，一口一口地咽著孔蓮送來的魚湯，他感覺心里非常濕潤。

孔蓮第一天到醫(yī)院來，就悄悄地找醫(yī)生問過鄒老師的病情。醫(yī)生對她說，你愛人患的是肝癌，已到晚期。你應該早點送他到醫(yī)院來，到現(xiàn)在這種程度了，你要有個思想準備。聽了這話，孔蓮宛如自己的肝部也疼了一下，她想不通，離開家時他的身體可是好好的，怎么說病了就病了?說倒下就倒下了呢?

現(xiàn)在鄒老師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再高明的醫(yī)術，也沒有回天之力。時間過去一天，他的病情加重一天，整整三個月來，孔蓮天天都要到醫(yī)院，陪在他的病床邊。在鄒老師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里，孔蓮幾乎沒有回過家，整夜整夜地守著他。鄒老師咽氣的那一刻，孔蓮看到他眼角上流出了晶瑩的淚珠，她的眼睛也潮濕了，但她強忍著沒讓淚水淌出來?？咨徸鰤舭愕厣斐鍪謥?，輕輕地將鄒老師眼角上的淚珠抹去了。

這幾個月里，那個女服務員沒有到醫(yī)院來過一趟，孔蓮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倆不是相好嗎，她怎么忍得住不來看看他?如果是自己，孔蓮想，自己是絕對忍不住的。不過孔蓮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計較她，人和人有一點兒區(qū)別應該是正常的。她想。

鄒老師走后，孔蓮還是決定將這個消息告訴女服務員。她的家孔蓮來過一次，那一次來女服務員家，站在門口的孔蓮看到了周振明，她懷疑周振明也看到了她的，否則他不會立即安靜下來。他安靜下來的那種神情，孔蓮再熟悉不過了。

孔蓮敲了敲女服務員家的門，過了一會兒，門才開。開門的不是女服務員，而是周振明。兩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這么多年過去以后，他們在這種情況下突然相互面對著，都一時不知所措，孔蓮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得唐突了。幸而周振明先開口了，還是往年的口吻，有些興奮地說，孔蓮，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是你!見周振明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的樣子，孔蓮心里有點兒不太好受。孔蓮走進屋里，發(fā)現(xiàn)屋里十分零落雜亂，好像有些日子沒有打掃了?？咨徬雴枺銗廴四?但孔蓮說不出口。她把目光轉移到了貼在墻壁的那張畫上，上一次來時，只是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就讓她的心怦然一跳。這是周振明早年為自己畫的那張，畫面上的旗桿，旗桿上的紅燈，升起紅燈的女人。畫得很像，像年輕時的孔蓮，青春逼人的漂亮的孔蓮。第一次看到這幅畫，還是周振明生病上班以后，他在組里拿出來給老師們看。當今天的孔蓮和畫上的孔蓮碰在一起，時光卻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孔蓮抑制住了內(nèi)心的激動，問，你家里人呢?周振明說，不在了，死了。

死了?孔蓮以為周振明對女服務員不高興，講的是氣話，也就沒有往心里去，隨意地轉移開了話題。見他家那么零亂的樣子，除了心里別有一番滋味以外，她還感到異常的空曠和冷寂。

以后，孔蓮得知女服務員確實死了的消息，感到了無比的震驚，頓時渾身似涼水澆的一般。女服務員死于鄒老師住院的第三天，在那天下班途中遇到了車禍。由此想來，難怪三個月來女服務員沒有去醫(yī)院看望鄒老師一眼。

不久，孔蓮斷然做出了決定，她將孤獨無助的周振明接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和自己共同生活。接周振明的那天，孔蓮特意將墻上的那張畫取下來，帶回到家里珍藏起來。

從那以后，在這座小城鎮(zhèn)的早晨，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對相依相伴地邁著腳步，大聲唱著歌兒行進的男女，他們不僅給這座城鎮(zhèn)劃出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敘述了一段凄美的故事，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遐想。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