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一年，雖說已經(jīng)進(jìn)入初冬，雨依然那么不緊不慢地下個不停，墨綠色的屋檐上掛滿了水草，水草也是水，總在那些日子將心房染綠。潮氣也不淺，繼續(xù)沿了爬滿青苔的墻縫使勁兒鉆，不言不語，努力接近著窗欞，根的枝蔓網(wǎng)開，像一只手的許多暗紋。

李少杰8歲。

天光被窗欞分割成小格子，一張稿紙似的攤開，就連寫字的先生也敬畏三分，日夜透著佛氣?？拷敹四敬u與窗欞最上上的地方，一道空隙宛如母親般瞇縫起眼睛，在無數(shù)個黑黑白白中昏睡，又像是根本沒心思睡。秋天并沒有走遠(yuǎn)，母親把割麥子的鐮刀插在那里，把草帽的細(xì)繩子掛到刀把子上，然后蒙頭大睡，隨便老天如何連陰。風(fēng)一刮，帽子就動，呱噠噠，呱噠噠，呱噠噠，聽得人將睡未睡的，像貓抓一樣難受。

他穿上褲衩，趿著布鞋，閉了眼睛，夢游般地趿到窗外，踩上一堆磚瓦，隨手捋下帽繩扔出去。那草帽兒就地旋了幾個滾兒之后，啪，不偏不正戴在一頭母豬的頭上。豬呢，剛剛飽餐了一攤?cè)思S，立馬嚇得打了個噴嚏，一嘴東西濺了大半個帽檐子。戴帽子的豬有點(diǎn)受寵若驚，結(jié)果興奮得嗷嗷亂叫，到處亂跑，一頭將一盆洗干凈的衣物拱翻在地。他氣了，掂起一根樹枝就攆，不想豬的興致更高，破壞力度更大，院里盆盆罐罐響作一片。他氣得七竅生煙，腳底生風(fēng)，豬哪是他的對手。攆上去以后，他接連往豬身上踢了幾腳，方解了他心頭之恨。豬嚇得哼哼不止，落荒而逃。他本來不打算攆豬的，可他往他的兩只鞋面上一看，竟然都沾滿了豬嘴上的東西，那個臭啊!

他扔開樹枝，打算窮追不舍。只聽父親在屋里說，天這么冷，你在院里跟豬跑個啥?他說，沒跑啥，他撿到了兩毛錢。父親說，放那兒吧，等晴了天稱鹽買菜!他沒有再接父親的話茬，只好悻悻地進(jìn)屋，鉆到父親被窩的另一頭，一個人默默生著悶氣。時間長了，他也就睡過去了。

水滴總在掛著，好像滿世界的雨只有這幾滴兒，秋天可以這樣，冬天也可以這樣。其實(shí)這種天氣是分不清黃昏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縷酒香，人們的神經(jīng)是麻醉的，所有隱藏在心底的話都可以豆粒般全倒出來，誰和誰都不會介意。

他被母親叫醒的時候，大約是在黃昏，他想把這些想法說出來，供大家討論，可惜他這時候太餓了。他繼續(xù)閉著眼睛，并在被窩里吃了母親遞來的半個饃饃，然后很夸張地伸了個懶腰。他睜開眼睛，撲進(jìn)第一視野的還是那副窗欞，青青黛黛的。所不同的，不知誰又換上了一條舊棉絮，掛在老地方。大概掛它的人首先猜測這東西響動不大，不會像草帽那么煩人，所以就換上了吧。

他沒有睡時那般餓了，可以說吃得非常精細(xì)。吃飯的同時，他努力不去看自己的鞋面，避免大減食欲。但是實(shí)際上，他越是不去看越是想象力豐富，越是身臨其境，最后連吃的勇氣都沒有了。他推了推碗筷，隨便找了理由就出門而去。他能想象得出父親母親?？觐堪胙手埩r的驚奇:這孩子啊，不吃恁些糧食咋會長高呢?

跟禾禾玩起來，他們都很榮幸。禾禾的姥姥家住在大山子村的西頭，又稱大山子生產(chǎn)隊(duì)，說起禾禾的姥爺，他可是個生意精，干啥賺啥，掙的錢票子花不完。遇到家閑時，他則牽著紅羊(指專給母羊配種的公羊)四下游鄉(xiāng)，生活萬分充裕。禾禾身為他的外孫女，自然十分嬌氣，從小就在腦門兒后留了一小綹長頭發(fā)，他們叫她“長尾巴撈”?！皳啤本褪堑鹊讲荒茉俚鹊囊馑迹笕苏f禾禾要等到12歲，才能把她姥爺?shù)募t羊牽回來。大人還擠著眼睛問他們，你們猜猜禾禾牽回來干啥用?他們不懷好意地望望禾禾，“哄”一下，便笑散了。

他是被母親用手揪著耳朵回家的。母親罵他沒記性，一玩起來什么都忘了，總是頭天晚上瘋玩第二天睡不醒，屬豬的!他分辯道，他死也不屬豬，豬吃屎，但他不吃，他還是屬兔子好，天天吃草!不論如何貧嘴，他還是深一腳淺一腳踩進(jìn)夜里，任泥水四濺，任雨打風(fēng)吹?？斓郊议T口時，他痛得耳朵根唧唧唧地亂響，便一甩頭掙開了母親的手……他恨透了母親。

母親說得沒錯，他這人就是沒記性，剛才還倒霉事連篇呢，而此刻躺在床上早忘掉了。他又想起剛才和禾禾他們玩游戲，想起輪番揪她的“長尾巴撈”的愜意，想起他們喊“牽紅羊”時禾禾的大紅臉，他突然笑出聲來。父親問他，笑啥笑，不好好睡覺?母親說，你可別學(xué)程咬金，笑了三聲就死了!他說，他才不想屎(死)呢，屎多臭啊!他聽見他們笑得開心透頂，一個一個極像彌勒佛。

那些幽幽的光線映在窗欞上，他想到了隱入深宅的一只貓的眼晴，可以使空氣凝固的那種。夜的時空，他看見那條舊棉絮就是一只貓，時刻做著俯沖的姿勢，死盯著獵物。刮風(fēng)了，棉絮動了，噗噠，唧——噗噠，唧——輕輕慢慢，低沉醒耳。貓影時大時小，或遠(yuǎn)或近，叫聲凄然。

他緊緊抓住父親的一只腳，緊閉眼睛，恐懼極致。他心里仍然惦記貓?jiān)诖皺羯系囊混o一動，靜靜動動，想象它與獵物的廝打。他張大嘴巴呼救，他揣想誰會是新的獵物。他和貓撲打在一處。他聲音全無。月光被他們撕扯得粉碎。

他想，他大概病得不輕。

他一直奔跑在無盡夜黑中，周身爬滿了汗水的呻吟，奔跑使一個人忘記了他的存在。于是，每個夜晚他的秋天都持續(xù)40攝氏度的樣子，高溫使他產(chǎn)生了很多想法，包括他生命的去留問題。

一個人在他的額前加掌，他(或她)好像在說一些他聽不清的話。他變成了一只爬蟲，深刻體會到“恍若隔世”這個詞語的含義。

水，水，水!

誰的手這么涼?誰?

尿，尿，尿尿!

誰的笑聲?誰在笑?

還是貓的影子，無盡的奔跑還在繼續(xù)，他還要跑出那場戰(zhàn)爭，逃離開它們的掌心。突然，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無路可走，求生的欲望蚊蠅般叮咬他。不自然地，他想到了天亮?xí)r分，想到豎在絕壁上的一把梯子，這是一種怎樣的誘惑啊!攀上梯子，翻墻過去，你在路上奔跑，陽光會教你舒服得好想死。

屎(死)?太臭了。他又想起那頭母豬一嘴的東西，想起禾禾的“長尾巴撈”，他嘿嘿嘿笑著。約莫5秒鐘吧，他睜開眼睛，明晃晃的天光刺得他一陣眩暈，父親母親正在看著他，那眼神像在觀察一個外星人，看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父親說，你讓人嚇?biāo)腊?，你都昏?天了。母親說，你個小乖乖差點(diǎn)沒見馬克思李白他們，發(fā)燒發(fā)得厲害，誰叫你那天攆豬時光著屁股呢?父親說，不是光著屁股，他那天穿了個褲衩子。母親說，別看他人小，編夢話還一套一套的呢!他打了個呵欠，懶懶地望著他們，不知道他們還要說些什么。他終于聽煩了，兩手捂住耳朵，他要索要他的發(fā)言權(quán)。

造把梯子吧!

什么梯子?

陽光的梯子，透明的，舒服死人的梯子!

笑話，他們咋沒見過?

我就要那種!

你讓我們上哪兒弄呀……

你們不知道它有多好多好啊!

小乖乖，你千萬別再嚇我們。不然，讓你大姐把禾禾的姥爺請來，給你抓抓魂吧。

是李大牙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他知道魂沒有被大鬼小鬼牽走，這些都是夢給害的，所以，他只好向屋子里的人們笑笑。反過來說，他為自己做了一個如此偉大的夢而驕傲，梯子是他的秘密，夢是他的秘密，他們永遠(yuǎn)也得不到，永遠(yuǎn)也聽不懂的。

這樣想著，他的窗欞與他四目相對。一窗的陽光斜射進(jìn)來，頗有聲勢，真像一支支能打造梯子的金色的竹子啊。他忘記了周圍人的存在，很想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收拾一下這些竹子。但是，他被他們用手臂緊緊攔住。

別急，禾禾的姥爺快請過來了。

小乖乖，再等會兒吧。

他一直再沒言語。

十二

多年以后，李少杰還記得印度詩人泰戈?duì)柕摹稅壅咧O》一詩，詩中散發(fā)的那份愛情的憂傷久久不散——

1

她接近我的心，如草花之接近土地;她對于我之甜蜜，如睡眠之于疲倦的肢體。我對于她的愛情是我充溢的生命的流泛，如河水之秋漲，寂靜地迅速流逝著。我的歌與我的愛情是一體，如溪流的潺湲，以他金色波濤的水流歌唱著。

2

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他所有的星星，占有了地球和他無窮的寶藏，我仍是要求增加的。但是，如果她成了我的，則我雖僅有這個世界上的最小一隅，即已感到很滿足了。

3

我愛這沙岸。這里有寂靜的池沼，鴨子在那里呷呷地叫著，龜伏日光底下曝著;黃昏時，有些漂游的漁舟，藏在茂草中間。

你愛那有樹的對岸。那里，陰影聚在竹叢的枝上;婦人們捧了水瓶，從彎曲的小巷里出來。

同是這一條河在我們中間流著。它對它兩岸唱的是同樣的歌。我在星光底下，一個人躺在沙上，靜聽著水聲;你也在早晨的光明里，坐在斜坡的邊上，靜聽著。然而，我從它那里聽得的話你卻不知道，而它向你說的密語，對于我也永遠(yuǎn)是一個秘密。

4

我夢見她坐在我頭的旁邊，手指溫柔地撩動我的頭發(fā)，奏著她的接觸的和諧。我望著她的臉，晶瑩的眼淚顫動著，直到不能說話的痛苦燒去我的睡眠，如一個水泡似的。

我坐了起來，看見窗外銀河的光輝，如一個著火的沉默的世界。我不知道她在這個時候，有沒有和我做著同韻律的夢。

這是何等相似的故事啊!還有他的小溪青草般的愛情……他的童年少年。

李少杰身為知青的后代，對磨盤嶺村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個池塘、兩岸莊稼。

而今，這些都早成了縈繞在李少杰心頭的一種傳統(tǒng)的守望，所有的日子都可能大量復(fù)印，幾乎一模一樣，真假不分，一如盛水的器皿，可以盛一汪眸水，一段記憶，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他們才不至于丟掉什么。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流水一般從春到夏，流水一般細(xì)細(xì)撫摸，天空中飛翔著一縷一縷的音樂，誰又肯忘記呢?

沒有雨水的季節(jié)，所有關(guān)于夏天的細(xì)節(jié)便會爬上池塘的那張臉，宛如皺紋，一道一道，彎曲曲的，也像極了蚯蚓，一個迷了路的小孩子，那份綠的強(qiáng)烈程度，真讓人懷疑。李少杰有時給它取名字叫綠臉的鬼，最好是個女性，一如《聊齋志異》里一個叫小翠的狐貍精，化身美女，迷住了一個白面書生，結(jié)果大愛大恨一場之后，陰陽各界，讓書生過了回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猜不透半池碧綠的面孔，是如何同一個女鬼的臉重疊一處的，尤其一些蟬聲長擾的午后，一個人呆呆地望著那張面孔，生出無限恐懼感，這該是多么驚心動魄的時刻。是的，女鬼的臉原來可以宛如一張白紙般鋪展開來，后來竟然向上旋轉(zhuǎn)了90度的角，變成了與李少杰們這等小毛孩子平等對視，女鬼還會朝著自己發(fā)出怪怪的笑，一雙長滿綠毛的手臂直直地伸了過來……他們嚇得嗷嗷亂叫:“不好了，女鬼來了!”

頓時，許多紛亂的腳步鋪天蓋地而來，一個女鬼在他們身后一直這么追趕著，至今還在李少杰的心鼓上追趕著。生活中原本沒有什么鬼，倘若真有，那也是用來自己嚇唬自己的。他們當(dāng)然認(rèn)定是假有，但假有也是一種有，心里面的那個女鬼卻怎么趕也趕不走，甚至取代了所有的神。此前，李少杰很少知道人如何變成了神，卻知道不少鬼變成人的情節(jié)細(xì)節(jié)，她們的機(jī)智狡詐貪婪自私，她們?yōu)榉亲鞔醯恼麄€過程，他都仿佛親歷。若干個有蟬的午后，大美的黃昏里，他一個人久久被那個女鬼糾纏著，終日魂不守舍似的，抬臉看人時雙目無光。村人猜測說，他多半是遇見了鬼，邪氣纏身。也就是說，一段時間以來，李少杰走路一不小心撞見了毛孩他奶奶。

毛孩他奶奶是農(nóng)村那種司空見慣了的快嘴婆娘，性格外向，見了四鄰格外親，因?yàn)橐徽f三笑，人們通常會忘掉或猜不準(zhǔn)她的真實(shí)年齡。等到老婆娘人過八十抱病而終，人們忽又想念起她的年齡來。李少杰不太明白女人為何要選擇那樣一種死法，多半是因?yàn)槊⑺棠毯ε伦约洪L期要受病痛的折磨，所以就來了個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投坑自盡了，死亡的掙扎時間也不過三五分鐘，應(yīng)該不算什么痛苦。相反，留給村人的卻是老女人死亡的樣子，衣物被水沖遠(yuǎn)，全身裸體，且浮腫得像一只氣蛤蟆，體積一下子增大了好幾倍，讓你覺得是一只龐然大物，面目全非，嚇得他們不敢再看上第二眼。

“老女人怎么會變成了氣蛤蟆了呢?”以后的夜半，李少杰并不理解人喝飽了水，水充盈了人是一副什么樣子，而是老感覺有那么一只龐大的氣蛤蟆，體大如牛，瞪著血紅的眼珠兒，悄悄朝前移動，朝他前來。雨水越下越大，院中開滿了雨花，多少腳步被放大音量，越來越近敲響他的耳鼓。李少杰從來沒有過這種后怕，“忽”一下坐起，接著一身冷汗……

鬼，鬼來了，李毛孩的奶奶重又復(fù)活了——李少杰與那場夏天的惟一聯(lián)系，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個女鬼，習(xí)慣性的老是出汗，然后再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母親說，這孩子怕是被嚇迷了吧?毛孩他奶奶為何要纏住他不放?幾番商量之后，家人開始為李少杰驅(qū)鬼叫魂，叫魂的地點(diǎn)設(shè)在屋前大水坑的柳樹下，而禾禾的姥爺就是那個叫魂的人。據(jù)說，他與坑里的那個死老婆子很熟，同村同門同歲同月人。

午后的太陽世界里，除了燥熱，還有暈眩。這個時刻，禾禾的姥爺扯了無限暈眩的李少杰，一路大聲叫喊著走出院門，奔了坑邊的大柳樹下。李少杰好像一個木偶人，被聞訊趕來的村人圍成了大半個圈兒，而剩余的一部分圓的缺口，就是一道濕漉漉的坑沿兒。大坑里的水靜靜的，靠近那坑的東邊，竟然漂浮了些許碎綠，與那個池塘的記憶一樣，或橢，或圓，或舒，或卷，點(diǎn)點(diǎn)滴滴，牽牽絆絆，小腦袋們你擠著我我擠著你似的，直鋪向遠(yuǎn)方。他看見，微風(fēng)吹開了她們的眉，吹醒了她們的眼，那是一種怎樣的綠呵——綠散了，碎了;綠聚了，醒了，拼湊成了一張臉，一張臉，寫滿了女性的柔情。禾禾的姥爺朝著池塘正中的方向輕聲說，女鬼妹子，我想死你了。

他們好像沒有聽見他的低語，他們似乎更關(guān)心注意李少杰臉上的天氣。他木木的，感覺頭皮上被人狠狠摁了一下，不知道是誰摁的，一撮老墻土就成了驅(qū)走他身上的女鬼的標(biāo)記。李少杰聽見禾禾的姥爺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們也隨之舒了一口氣，他接著又聽見禾禾的姥爺說，李毛孩的奶奶跑了，李少杰的魂又叫回來了。

李少杰面無表情地笑笑，算是謝了。相比之間，他們的笑更加豐富一些，更加喜劇化一些，好像在萬眾矚目中完成了一件歷史上的大事情。然而這些，李少杰絲毫也不在乎。做完了這一切，禾禾的姥爺非?？鋸埖嘏呐钠ü?，兩手掐腰，朝著大坑中央方向，把毛孩他奶奶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說在多少年之前，村里一個野男人貪戀過毛孩他奶奶的年輕貌美，勾引她上了賊船，差一點(diǎn)攜其私奔，小媳婦的乳房早被那男人的一雙大手摸得滾瓜爛熟了，多虧后來毛孩他爺爺?shù)膰?yán)加管教，小媳婦方才收了心，與男人從此斷了瓜葛。他還說，可見毛孩他奶奶關(guān)鍵時刻還知道顧顧本家的臉面，浪得還不那么狠，文雅一點(diǎn)講，就是知道什么叫“懸崖勒馬”。但是今天吶，她人死了可老毛病還未死，整日她娘的纏著俺孫子，你們說她到底浪不浪……罵得眾村人哈哈大笑為止。這其中，包括毛孩爹、毛孩嬸，兩三個孫子孫女……

風(fēng)，一如一枚石子投出去，一坑的夏水很快亂成一團(tuán)，那是一些挺美麗的漣漪呢。漣漪與漣漪之間，是一片片失散多年的碎綠，仿佛若干條迷了路的蚯蚓。

十三

叫魂之后，李少杰的病果然好了，禾禾和李少杰真的成了天底下最要好的玩伴了呢!這種狀態(tài)一直維持到李少杰全家返城。

李少杰走了之后，思念成了禾禾生活的唯一，這些她誰也沒有告訴過。于是，禾禾開始頻繁地給李少杰寫信，一封比一封寫得長，有感情，每次一聽到老師在教室外面喊有禾禾的信，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齊刷刷射過來，禾禾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一陣慌亂，生怕那封信被別人搶跑了，不用猜，這些信全都是李少杰寄給她的。她好幸福!

那年的夏天，學(xué)校放寒假了，禾禾和鄰家女孩在陽光下跳躍，在鳥鳴啁啾的桂花樹下玩耍，一朵桂花正含苞待放，巖石與桂樹錯落掩映，禾禾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這一切，呆呆地出神。

“禾禾姐，你看，桂花快開了!”朵朵歡快地跑來喊道。

禾禾走進(jìn)，看了看:“是啊!桂花快開了!”又看向四周，一叢叢的桂花樹姿態(tài)各異，自言自語:“桂花開放貴客來!”

朵朵糾正道:“姐姐，不是‘貴客’，是你的少杰‘情哥’呀!”禾禾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含笑嗔罵道:“死朵朵，今天姐姐非教訓(xùn)教訓(xùn)你一頓不可!”

朵朵:“好啊好啊!只怕姐姐沒有那個膽兒?姐，姐，我再給你唱兩句歌詞吧?算是我向你賠不是了。姐姐聽好了:桂花開放少杰來!少杰來了啃姐的奶……”

“死妮子，別跑別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看我不撕爛你的嘴!”禾禾急急忙忙去追打，但是哪里還追打得著……

水井里倒映著禾禾和朵朵追追打打的身影。

一眨眼，禾禾上了初中，越來越高挑水靈了，禾禾爹早年喪妻，一手把禾禾拉扯大，以為苦日子快熬出頭了，身上的腰疼也似乎減輕了好多。由于禾禾從小喜歡唱歌，就發(fā)瘋似的喜歡上了音樂，發(fā)誓要報考北京的中央音樂學(xué)院，成為一名像宋祖英一樣的歌唱家，山區(qū)中學(xué)教學(xué)條件非常簡陋，當(dāng)時連音樂老師都沒有，更別提什么鋼琴手風(fēng)琴之類的樂器了，她只好偷偷托人從江遠(yuǎn)市捎回了一把笛子，刻苦自學(xué)，但是毫無效果。結(jié)果可想而知，初中畢業(yè)后，禾禾并沒有考上自己心儀已久的省城音樂學(xué)院，專業(yè)考分很低，文化課的分?jǐn)?shù)也很低，她氣得悶在屋里哭了一天。

擦干眼淚，禾禾第一個念頭就是“找我的少杰哥去”。其實(shí)，她只知道她的少杰哥住在江遠(yuǎn)，但具體在哪條街道的哪幾號她說不上來。

禾禾從小任性慣了，帶上兩個饅頭，連一張紙條都沒有給爹留下，就一個人匆匆上路了。

到江遠(yuǎ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下午了，她又累又餓，兩個饅頭早在路上吃完了，只好在路邊撿了一個礦泉水瓶子，接了滿滿一瓶自來水，“咕咚咕咚”喝了一通。喝完了自來水，禾禾便開始向路人問路，問他們到李少杰家的路怎么走，別人問她李少杰家大致在什么位置，她說不上來，一直問到黃昏，也沒有問清楚路。

禾禾孤獨(dú)地在人民路上走著，她也不想問路了，問也白問，原本以為江遠(yuǎn)市像她的磨盤嶺村一樣大，可是沒想到比20個磨盤嶺村還要大，李少杰他們家到底住在哪里呀?徘徊到了火車站，禾禾兩手緊緊捧住臉，低低地哭出了聲。

有人問禾禾，小姑娘怎么回事呀?是不是身上的錢被偷跑了?禾禾看都不看他，還是一個勁地傻哭，那人卻不走，就在旁邊等。禾禾哭夠了，抬頭一看，那人30多歲，一臉的和善，就一五一十地把找李少杰家的事情說了一遍。那人先是思索了半天，然后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來，想起來了，你要找的是不是我表嫂家?他們家早幾年在山區(qū)下放過，有一個男孩就叫少杰!跟你一般大!以前也在城里住，現(xiàn)在搬走了，可能在城郊住吧，我不知道你問的是不是他們家?禾禾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又說，但是，他們家現(xiàn)在搬的地方挺偏僻的，要不，我找找當(dāng)時給他們搬家的人問問怎么樣?禾禾又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就囑咐禾禾站著別動，他一會兒就過來告訴她路線。等了大約十分鐘，那人帶來了兩個男人，那男人說那地方很偏，一般人都不知道路怎么走，必須得他們領(lǐng)路才行。禾禾就同意了，其中的一個男人掏錢租了一輛大篷車，四個人就摸黑上路了。

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路越來越難走，好不容易，大篷車在一個小村口停了下來。當(dāng)禾禾跟著他們走在黑漆漆的胡同時，她忽然警覺起來，瞬間明白自己落入了他們蓄謀已久的陷阱，想跑，被三個男人死死抱住，硬拖進(jìn)一戶散發(fā)著豬屎味的人家。

禾禾以5000元的價格被賣給了村里一個55歲的光棍漢。

禾禾沒有辦法逃脫了，驚恐得直發(fā)抖，渾身被繩子緊緊捆綁著，嘴里塞了一只又臟又臭的襪子，胡亂地掙扎著。那瘦子狠狠踢了禾禾一腳，頗為艷羨地對老光棍說，太便宜你小子了，這妞兒還嫩著哩，要不是老子手頭緊，少說也得8000塊錢。老光棍趕緊連連感激似的點(diǎn)點(diǎn)頭，賠著笑臉。三個家伙走后，禾禾也不那么害怕了，把豐滿的身子縮在墻角，眼神里流露出求助的楚楚動人的樣子，老光棍沒有穿上衣，一身的腱子肉，兩眼放射出嚇人的欲望，對禾禾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就像惡狼遠(yuǎn)遠(yuǎn)嗅到兔子肉的那種表情，不住地淫笑?？匆姾毯躺陨云届o了一些，老光棍一把抽去了禾禾嘴里的襪子，說，臭娘們，老實(shí)點(diǎn)!禾禾緩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問，大哥，我一定聽你的，你叫我干啥就干啥。老光棍狠狠咽了一下口水，命令禾禾道，把衣服脫了!禾禾很聽話地點(diǎn)點(diǎn)頭，開始脫上半身的衣服，剛剛脫了一半，禾禾問老光棍，是脫上半身還是下半身?老光棍不耐煩地說，都脫!禾禾就繼續(xù)脫衣服，也不反抗，她知道反抗也白搭，自己此刻就是案板上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但是她要見機(jī)行事，時刻尋找和爭取最后逃跑的機(jī)會，只有逃出去才能活命啊。脫光了衣服，禾禾可憐巴巴地說，大哥，你千萬要輕一點(diǎn)，我，可是第一次呀!只見老光棍的眼睛亮了一下，喉結(jié)又“咕咚”了一聲，他說，少廢話，老實(shí)點(diǎn)，別?；ㄕ?，不然我會不客氣的，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禾禾問，你花了多少錢?老光棍向禾禾驕傲地晃了晃5根手指頭，禾禾說，大哥，只要你別動我，你那5000元錢我加倍還給你!老光棍猶豫了一下，臉上閃過幾道不同的表情，最后干脆什么話也不說，牙一咬，整個身子向禾禾鋪天蓋地壓了過來……

禾禾疼得流下了眼淚，但又拼命強(qiáng)忍著，不讓自己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全力地配合他，一直忍受到老光棍完事。滿足之后，老光棍滿臉無賴似的對禾禾說，有老婆的真他娘的好啊，我現(xiàn)在又不想放你走了，有你這么舒坦，你還能給我生孩子，沒有你我上哪里找老婆去?禾禾“哇”一下哭開了，天塌下來似的，老光棍不耐煩了，“啪啪啪”給了禾禾三個耳光，罵道，哭啥哭，你舒坦了反倒還哭?你給我憋住，從現(xiàn)在開始，你給我生兒子，最少三個兒子，越多越好!不然，腿給你打斷!說完，兩只手就像兩把鐵鉗子一樣夾住了禾禾的上半身，開始了新一輪的戰(zhàn)斗……

那一天，禾禾離自己的17歲生日還有整整3個月。

4年過去了，老光棍的性欲非常高，幾乎天天干那事，禾禾就像老母雞下蛋似的，一年一個，生了2個男娃2個女娃，正當(dāng)她第5次懷孕的時候，公安局的警察開車來到了老光棍家，把禾禾解救了出來，順便把老光棍關(guān)了起來，這樣，4個孩子怎么辦哪?警察對禾禾說，你別管，你趕快回江西老家吧，孩子交給縣民政局管，那里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比老光棍家強(qiáng)多了!禾禾只好一步一回頭地坐上了回江西的長途客車。

回家以后，院子里荒草萋萋，破落不堪，禾禾才知道，她爹因?yàn)橄胨圆幌嘛?，天天哭，后來病魔纏身，第2年春天就去世了。好在禾禾天生一副美女相，村里看上她的男人倒真不少，沒有一個人嫌棄她的過去的，半年之后，她就挑了超級老實(shí)的李大寶，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了過去，緊接著，禾禾肚子里的男娃出生了。李大寶全家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種，但是誰都不愿意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反正，只要禾禾跟李大寶小日子過得幸福就行了。

老天爺就是這么狠心:李大寶家先是被賊偷了3次，后來，在麥?zhǔn)諘r不幸被路邊的一輛三輪車撞成植物人。

突然之間，禾禾感覺到天真的塌下來了……

禾禾感覺最好的一條路，就是在基地打工了?？墒牵钌俳芸洗饝?yīng)嗎?

當(dāng)禾禾滿頭汗水地走進(jìn)基地辦公大樓的時候，李少杰正在開一個安全工作會議。等會議一散，保安接通了李少杰辦公室的電話，問有個女同志找他，讓不讓她上去。李少杰問女同志叫什么名字，保安說她叫禾禾，李少杰一驚，慌忙讓保安把禾禾領(lǐng)上來。進(jìn)了李少杰的辦公室，禾禾向李少杰說明了自家的情況，當(dāng)然有意省略了自己被騙山村的那段遭遇，主要是講她和李大寶的困境，其實(shí)這些李少杰早就通過李小林了解過了，但他還是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等對方說完，李少杰說:“禾禾啊，你的情況我都了解，這么多年真難為你一個女人家了!你明天就來基地上班吧，具體工作嘛，搞賬務(wù)，和李小林一樣，管飯管住，每月800塊工資。好嗎?”

禾禾聽了這話，使勁兒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禾禾啊，等野酸棗生產(chǎn)基地投產(chǎn)后，我打算聘任你為副總經(jīng)理，和李小林一道協(xié)助我來管理整個基地。你看怎么樣?”

“你，你對我就這么信任?再說，這么大個基地，我能勝任嗎?”禾禾沒有想到李少杰忽然會說出這么一句令她吃驚的話，她不知如何回答。

“我了解你，你肯定能勝任!”

十四

李少杰和大學(xué)生蘇楠楠是在聊天室里認(rèn)識的，當(dāng)時燈燈剛剛?cè)ナ?，由于他空虛得要命，就一天到晚好像一條魚似的在網(wǎng)上晃悠，打發(fā)自己無聊的時光。

那天，陽光燦爛，淺風(fēng)低飛，吹得李少杰心里癢癢的。李少杰喜歡點(diǎn)上一支“中華”煙，邊吐著煙圈兒邊把自己掛在聊天室里，然后靜靜等候第一個上鉤的，如果是男的，他通?！芭尽币幌玛P(guān)了電腦干別的事情，如果是女的，他會像狼逮住羊一樣撲過去，然后遞上一個笑臉，色迷迷地說:“嗨——美女晚上好!”然而那天，他等了老半天也沒有誰給他打招呼，心里郁悶極了。

忽然，屏幕上跳出來一行字，你是帥哥嗎?

是的!騙你是小狗!李少杰俏皮地說。

呵呵，目前，還沒有人這么不要臉地回答我呢。

誰說我不要臉。我不光要我的，還要要你的。

這可是你說的要呀!

哎呀，上你的當(dāng)了!那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美女?

百分之百是，假一送一!

除了你，還能送什么東東?

本小姐的屁啊。

呵呵，呵呵。

不知不覺，三四個小時過去了，兩個人在鍵盤上盡情放飛著大把大把的時光。從那以后，李少杰又一個習(xí)慣，每天晚上七點(diǎn)半打開電腦，等待一個美女的頭像在QQ上閃動，每當(dāng)這時候，李少杰的心跳總會加快，卻又裝出一副心靜如水的樣子，平平淡淡地打招呼，嗨!

偶爾，聊到年齡的時候，李少杰發(fā)現(xiàn)蘇楠楠總是巧妙地躲開，為什么呢?猶豫再三，李少杰有一天一上網(wǎng)就問了這個問題，搞得蘇楠楠只好針鋒相對。蘇楠楠問他，不回答不行嗎?李少杰說，不行。其實(shí)他知道，這么直接去打聽一個女孩子的年齡是不禮貌的。一直過了十分鐘，蘇楠楠都沒有說話，弄得李少杰都急死了。

半天，蘇楠楠才說，17歲，其實(shí)，我家里很窮，我實(shí)在是上不起學(xué)。

李少杰果斷地說，不行，學(xué)費(fèi)我替你繳!你必須把高中讀完，爭取考上大學(xué)!

我父母都死心了，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謝謝。

不行!

那，大哥，我聽你的。

半年后，蘇楠楠給李少杰打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xué)，只是學(xué)校不太理想，她不想去了，反正家里為給弟弟看病已經(jīng)一貧如洗，父親又身體不好，也供不起她，她想外出打工。李少杰說，有天大的困難，書也要念。我明天就派人給你送去5000元錢，先把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繳了!

蘇楠楠感動得哭了，她認(rèn)定了李少杰是一個好人，是她蘇楠楠今生的貴人。

3年的大學(xué)生活中，蘇楠楠僅僅找過李少杰兩次，每次李少杰都給她5000元，中途又給她匯過一次3000元。很快，蘇楠楠大學(xué)畢業(yè)了，但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她急得好幾次打電話給李少杰，想讓他幫幫自己。李少杰問，有沒有目標(biāo)?蘇楠楠支吾了半天，說想到縣重點(diǎ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但是聽說得有后臺的人才頂用!言外之意，是在問李少杰有沒有教育系統(tǒng)的熟人。李少杰安慰她說:“楠楠，別難過，你只管回去好好準(zhǔn)備考試，過兩天我去找找劉縣長，我和他還熟點(diǎn)兒，他主管教育……”

第二天傍晚，李少杰買了一些貴州“茅臺酒”、“大中華”香煙、高級服裝之類的禮品，開著車，帶上蘇楠楠，分別到劉縣長和教育局的王局長家跑了一下。這次王局長也表態(tài)，關(guān)于蘇楠楠的家庭情況和她在校的突出表現(xiàn)，他們會拿到會上研究的，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量照顧。

回去的路上，蘇楠楠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又蹦又跳的。

十五

張建國果真在市委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跟路小軍的老婆下海了。說到底，路小軍老婆的這個服裝公司其實(shí)是張建國在經(jīng)營管理，路小軍的老婆只管錢，路小軍是越洋指揮，兼負(fù)責(zé)海外的服裝產(chǎn)品推廣業(yè)務(wù)，如此以來，張建國顯示出了不凡的商界奇才，不久，企業(yè)利潤就翻了一番，他自己幾乎也成了“一夜暴富”的著名企業(yè)家了。

一天中午，春風(fēng)得意的張建國把電話打到了野酸棗生產(chǎn)基地，打算約李少杰一幫人在“鴻賓樓”喝酒。李少杰想了想，就把禾禾和李小林一起帶上了，也想鍛煉一下他們的社交能力。

剛剛落座，張建國就向李少杰介紹了今天的重要嘉賓:市財政局局長孫大炮。孫大炮不知從哪里喝了酒，來的時候還不大清醒，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正要說啥時，抬眼醉醺醺地看見了對面的禾禾，就咽回了要出口的話，眼睛忽地睜得又大又亮，倏地凝固了一般。大家很快被孫大炮這貪婪的神態(tài)逗樂了，壓著聲兒發(fā)笑。禾禾被孫大炮那雙死呆呆的眼睛看羞了，扭開紅燙燙的臉，渾身都不自在。李少杰也被孫大炮這副神態(tài)給逗樂了，他舉起手掌在失態(tài)的孫大炮眼前晃了又晃，但依然沒能晃斷孫大炮那貪婪的、直勾勾的目光。他只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向他問好。孫大炮這才回過神來，大約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就抬手一拍腦門說:“媽的，今天又喝高了?！?/p>

李少杰敬過酒后，禾禾想，她也應(yīng)該給這些尊貴的客人們敬上一杯，就側(cè)過身征求了李少杰的意見。李少杰說行，轉(zhuǎn)臉指著禾禾給客人們介紹說:“這是我們基地主管財務(wù)的副總經(jīng)理，叫禾禾，她給大家敬一杯酒!”然后指著孫大炮說:“先給我們的孫局長滿上——”

禾禾就先把酒端給孫大炮，微笑著說:“孫局長，請您以后多多關(guān)照哇?！?/p>

孫大炮接過酒杯，含著笑看了一眼禾禾，又對李少杰說:“李總的貼身小蜜，我能不多多關(guān)照嗎?”

一桌子人聽了都哈哈哈笑了起來，禾禾也跟著笑，但她是抿著嘴，沒有出聲，她不是因?yàn)閷O大炮的這句話而發(fā)笑，這句話其實(shí)也沒啥好笑的。李少杰也笑著說:“咱一個小老板，還能養(yǎng)小蜜?”

“現(xiàn)在不論大小老板，都包小蜜!”孫大炮看了一眼禾禾說，“我們有好幾個哥們，掙了幾千萬，坐的車都是200多萬元的‘寶馬’，小蜜全是20來歲的漂亮小姐，乖乖，一家伙包養(yǎng)了兩三個!”禾禾這時候才聽懂了“小蜜”在孫大炮嘴里的意思，臉上一道紅一道白，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好等孫大炮把酒喝完。

終于，晚飯結(jié)束了，大家魚貫而出，快到酒店門口的時候，孫大炮一把拉過李少杰說:“有事你找我!建國的哥們就是我的哥們，沒說的!”然后，又附在李少杰的耳邊悄悄問:“那個，那個禾禾，真的是你的小蜜嗎?”李少杰笑著正色道:“老兄胡說什么?禾禾已經(jīng)有丈夫了!”

“這就好，這就好!”

“老兄喝多了吧?”

“沒有沒有，我喜歡上這娘們兒了?！?/p>

黃昏的時候，李少杰的手機(jī)響了，是蘇楠楠打來的，她問李少杰在哪兒?李少杰說在城里。蘇楠楠說那太好了，她正有大喜事要告訴他呢。

蘇楠楠在廣場南邊的一個小酒吧里等李少杰，因?yàn)榻裉欤K楠楠考了個好成績，想象著自己的工作眼下已經(jīng)不成問題了，她突然想好好請李少杰吃一頓飯，好好感謝感謝她的少杰哥，因?yàn)樗缫寻牙钌俳墚?dāng)成了自己的親哥哥。飯菜吃到一半，恰好電視里正放著電視連續(xù)劇《走西口》的主題歌: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子我實(shí)在難留

手拉著那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袖

汪汪的淚水撲瀝瀝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門口

……

催人淚下的歌聲縈繞蘇楠楠的心頭，她忍了幾次，才終于把眼淚咽進(jìn)喉嚨眼里，后來，她干脆給自己倒?jié)M了酒，剛要拿起喝時，被李少杰一把奪到手里，一飲而盡。蘇楠楠又拿起另一杯，又被李少杰拿了喝了。她一把按住李少杰的手，趴到桌上抽泣起來，她是真喝醉了。

李少杰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像哥哥一樣撫摩著蘇楠楠的頭說:“楠楠，哥不喜歡你哭，今天是一個高興的日子啊!”

蘇楠楠抬起淚眼，火辣辣地對他說:“哥，我喜歡你，真的。我什么都給你。哥，你要了我吧……”

“楠楠，你，你是喝多了。”李少杰一下清醒了。

“不，我根本沒醉。這話，其實(shí)我早就想說了，真的，哥，除了你，再不會有人對我這么好了。”

“屁話!很快就會有人對你更好的!”

“不，哥，真的……沒有了?！?/p>

李少杰從楠楠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對蘇楠楠說:“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去?！?/p>

“哥，少杰哥……”蘇楠楠掙脫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李少杰的手緊緊地抓住她，容不得她的半句解釋，急匆匆往酒店的門口走去。

十六

一連幾天，李少杰第一次為了資金的事發(fā)愁了。原來，他把5000萬元投資了一段江西至新疆段的鐵路建設(shè)工程，而手頭只留了不足1000萬元的流動資金，從目前情況來看，野酸棗生產(chǎn)基地實(shí)際投資需4000萬元，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投進(jìn)去了3000多萬，還有500萬元的投資缺口，怎么辦?這可不是一般的數(shù)字，他想了一圈，最后還是感覺只有在孫大炮那里碰碰運(yùn)氣。

正不知道怎么跟孫大炮說呢，孫大炮的手機(jī)忽然打來了，他想請李少杰到鴻賓樓喝酒，順便叫上禾禾。李少杰笑著問:“你小子又打什么壞主意?”孫大炮哈哈一笑說:“你李總的女人，我敢動嗎?”李少杰說:“女人倒不是我的，可人家有男人!哎老兄啊，說正經(jīng)的，我現(xiàn)在資金遇到一點(diǎn)小麻煩，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一下?”

孫大炮沉默了片刻，說:“好。你先說什么情況吧?”于是，李少杰一五一十地把情況簡單說了說，沒想到孫大炮痛快地答應(yīng)了，孫大炮說:“正好市委在上面爭取到了一筆大的貼息貸款資金，可以給你救救急，不過，這事得跟市委書記匯報!”李少杰驚喜萬分，連說了七八個“好”字。

下午，李少杰準(zhǔn)時去了鴻賓樓，孫大炮已經(jīng)到了，旁邊還有張建國。三人坐定后就開始喝酒，人雖然只有三個，但并不冷清，酒過幾圈之后，孫大炮混賬話就越來越多了。他忽然問張建國:“建國啊，你狗日的可有本事，最近勾引的那個女大學(xué)生怎樣了?”

“倒是一朵好玫瑰花啊!真勾人?？?，就是費(fèi)勁呢?！睆埥▏f。

孫大炮笑著說:“屁話，你老張可是個‘職業(yè)殺手’哇!還能難倒你?”

張建國說:“大學(xué)生，難纏!”

“不就是多塞點(diǎn)錢嘛?！睂O大炮說。

“孫局呀?！睆埥▏暇毜卣f，“錢有時候也不一定能拿下女人的心吶!”

“真有你的，想不到你小子現(xiàn)在還挺花心的!”李少杰說。

“彼此彼此。你不是也有燈燈和禾禾嗎?孫局，你說說，到底是我花心還是這小子花心?”張建國指著李少杰開起了玩笑。

“要我說呀，你們倆都沒有我花心!”孫大炮擠著一只眼睛問李少杰，“李總，你說是不是啊?”

三個人笑成了一團(tuán)。張建國喝了一口酒，說:“回想起來，還真他媽的數(shù)這小東西讓我扯心哩!”

“那是和老婆離婚，還是包成二奶?”孫大炮問他。張建國說:“最好是包了?！?/p>

李少杰高興地給兩位滿上了酒。孫大炮接了酒杯也不喝，看著李少杰說:“不過老哥可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過些天我要請幾位當(dāng)緊的朋友，我看你那位副總很會來事的，讓她出來給咱捧個場，怎么樣?舍得嗎?哈哈!”

李少杰沒有想到孫大炮會給他提出這么個條件，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腦子里飛也似的想著，心里罵道，王八蛋!真想照他那咧開的大嘴砸一拳。但他還是笑著說:“沒問題、沒問題，啥時候需要，給我說，讓她過來就是了?！?/p>

“好，干杯!”孫大炮一飲而盡。

李少杰又想到了蘇楠楠。這天，他回城辦事，順便也想打問一下蘇楠楠的情況，因?yàn)楹脦状谓o蘇楠楠打手機(jī)，都是關(guān)機(jī)的盲音。蘇楠楠也一直沒跟他聯(lián)系過，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究竟工作了沒有?分配到了哪里?

發(fā)動了車，李少杰一邊開車一邊納悶，快到江遠(yuǎn)市最大的超市時，透過車玻璃，他看到了蘇楠楠，以及跟蘇楠楠并肩走著的張建國。

李少杰一下子愣怔在那兒了。

李少杰怎么也想不到，張建國所說的那個女大學(xué)生竟會是蘇楠楠。一連幾天，李少杰老被這件事揪扯著，纏繞著。他怎么也想不通這竟然會是真的。如果是別的姑娘，也許他只會淡淡地在心里惋惜一下就過去了?？商K楠楠不同，她是他的妹子，雖說不是親妹妹，但他一直是這樣看的。他沒有姊妹弟兄，沒有親人，自從認(rèn)識了蘇楠楠，他就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小妹妹，是他讓她從洗腳房回到了學(xué)校，是他幫助她走進(jìn)了大學(xué)校園，是他要幫助她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那天晚上，當(dāng)蘇楠楠青春而純潔的身體全部袒露在他面前，急迫地要把自己交給他的時候，他并沒有將那對于任何男人都有著無限誘惑的美麗隨意摧毀。他沒有，其實(shí)當(dāng)時在他的心里還有另外一種情結(jié)，那就是他看到的是他的小妹妹。

李少杰決定找蘇楠楠好好談一談。他把蘇楠楠約到了小城南郊外哭野河岸邊的一片槐樹林里。

秋天的郊野，已是一地金黃，連空氣、陽光都渲染著凝重的秋意……蘇楠楠來了，她那高挑而優(yōu)美的身影讓這秋色濃郁的原野頓然一亮。

蘇楠楠確實(shí)是變了，變得金光耀目、雍容華貴了，美麗的衣服，猩紅的口唇，一臉的艷氣逼人，絢麗不凡。

李少杰的心緒是傷感的，當(dāng)他看到蘇楠楠這個樣子的時候，就更加傷感了。他從小就喜歡文化人，喜歡文化人的那種清雅樸素的書卷氣息，那種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超凡脫俗的高貴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當(dāng)年在磨盤嶺只有李小林、李大寶和禾禾身上有點(diǎn)兒，后來他在蘇楠楠身上也看出來了這一點(diǎn)。

“大哥，我知道你今天為什么約我來?！?/p>

“你說，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蘇楠楠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楠楠，你這是在毀自己啊!”

“哥，什么也別說了，一切都……”

“楠楠，張建國是啥東西，我比你清楚，這小子遲早會完蛋的。你、你……這是……”

“哥，我媽媽得了胃癌，急需一大筆手術(shù)費(fèi)，我想我就是當(dāng)一輩子教師也掙不到那么多錢哪!所以……就……哥，我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啊……”

“你、你是為錢嗎?你為什么不跟我說?”

“哥，我這輩子欠你的太多太多，我不想再向你張口要錢了……”

“不管咋說，那教師你想不想當(dāng)了?”

“唉!當(dāng)教師還不是窮一輩子?”

李少杰的心口像猛地被啥給戳了一下，伸手就給了蘇楠楠一個耳光。

蘇楠楠哭著跑開了。

十七

蘇楠楠就像一只金絲鳥似的，被張建國養(yǎng)在他的一處秘密別墅里。

每天每天，蘇楠楠的工作就是把自己養(yǎng)好、睡好，洗得清清爽爽的，等候張建國的到來。接下來的每個晚上，在那張寬大的淡藍(lán)色的水床上，張建國沒完沒了地要著蘇楠楠，仿佛要把一輩子的艷福都享盡了。蘇楠楠的身體有些受不住了，她突然哭了，張建國仍沒停下來，猛得像個戰(zhàn)場上驍勇的將軍。她心里罵著張建國，罵這個沒良心的，但她的身體卻很不爭氣地饑渴起來，越來越沉湎于這樣刺激的肉欲漩渦當(dāng)中，因?yàn)?，她的身體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一天黃昏，張建國來了。蘇楠楠主動抓住他的手，輕笑著去解他襯衣紐扣，輕輕說，建國，今晚，你好好陪著我好不好?蘇楠楠主動吻了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頭發(fā)垂到他臉上，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翻身就把她壓在身下。他附在她耳邊，很溫柔地說，楠楠，我愛你。她輕喘著問，愛我什么?他吻吻蘇楠楠，誠實(shí)地說，不，我不知道。

蘇楠楠笑了，說，那么，我也愛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張建國知道，蘇楠楠有點(diǎn)言不由衷，兩個人很多時候在逢場作戲，但是她的表情一定很真誠。張建國是個大方的男人，給蘇楠楠買過許多漂亮的衣服首飾，刷卡時連眼也不眨一下。但是他知道，蘇楠楠哪里會這么輕易地愛上他，她愛上的不過是他的錢罷了，說謊始終是她擅長的一項(xiàng)本領(lǐng)。

如果你是我的初戀，我一定和你結(jié)婚，不管是億萬富翁還是窮光蛋。張建國就笑著撲了上來，又是一陣身體糾纏，她的身體始終是濕潤柔軟的，像一塊永遠(yuǎn)吸不飽的海綿。激情過后，張建國用手指在她那絲滑細(xì)膩的裸體上來回滑動。他笑，說，楠楠啊，你的身體真是個填不滿的黑洞。她輕推了他一下，她是不喜歡他這么說自己的，她覺得，她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shù)谰呓o賣了，可在張建國的身下，她只是個女人，不是黑洞。

張建國一遍一遍地留戀著她的身體，說，楠楠，假如我離婚的話，我一定娶你。

蘇楠楠說，建國對不起，我配不上這樣富有的生活，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的眼里布滿了失望，問她，你真的那么絕情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默認(rèn)。

一夜無話，一直捱到天亮。

后來，張建國就把蘇楠楠一個人扔在別墅里，一扔14天，他的心真的是傷透了。

蘇楠楠呢，也不爭吵，更不主動給張建國打電話，沒事的時候就是看書和雜志。

一天，蘇楠楠讀了一本剛剛出版的文學(xué)雜志，上面有一篇陳奕純的散文《向上的春天》打動了她，文章這樣寫道——

甚愛玉蘭，曾經(jīng)給中南海畫過一幅《陽光燦爛春暖花開》大型工筆畫，并寫了一篇關(guān)于白玉蘭工筆畫創(chuàng)作的文章，總不盡興?，F(xiàn)在，為人民大會堂所畫《碧玉生輝》白玉蘭工筆畫已經(jīng)完成，那天下午，我凝視著畫中盈盈綻放的玉蘭花，關(guān)于玉蘭花及其一些感緒開始逐漸浮上腦海，隨即蔓延開來。

家住花城，孩提時，所居大院里長有三棵玉蘭樹。樹兩大一小，每逢花開季節(jié)，大的花多，小的花少。只是，可惜那時大院里的孩子們中屬我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總是摘不到花，又不堪他們的引逗，也不去索要，惟有眼巴巴看著他們摘下玉蘭花后興高采烈地嬉戲。不過還好，能偶爾拾到他們落下的一朵，便急慌慌藏到衣兜里，在沒人時偷偷拿出來，聞一聞，嗅一嗅，那種淡雅的清香，幾乎彌漫了我的整個童年。

上中學(xué)后，我們教室后面的山坡上，也種有很多玉蘭樹。這樣，在玉蘭花盛開怒放的日子里，我與同學(xué)們猶如覓香的粉蝶，每天在玉蘭樹林間恣行無忌，盡情徜徉。清晨是爭相跑到玉蘭樹下早讀，午間是爭相到玉蘭樹下復(fù)習(xí)、小憩。中學(xué)四年的每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玉蘭樹林里，總會有朗朗的歡笑聲與讀書聲伴隨著玉蘭花的清雅幽香一起飄向遠(yuǎn)方。

大學(xué)期間，我專門選修了書法和國畫課，讀讀畫史，看看畫集，知道了成熟于五代的工筆花鳥畫，歷經(jīng)宋代宮廷畫家精工細(xì)作的弘揚(yáng)光大，達(dá)到登峰造極，形成體系完備的“院體畫”。這類畫恪守“外師造化”以至“中得心源”，如五代徐熙的《玉堂富貴圖》和明代陳洪綬的《玉蘭柱石圖》，就是兩幅著名的院體畫。前者構(gòu)圖飽滿，設(shè)色古艷，對玉蘭花的刻畫采用了以寫實(shí)為主的手法，用線高古，表現(xiàn)出玉蘭花的野逸典雅;而后者構(gòu)圖則非常疏朗，設(shè)色薄透清雅，用介乎寫實(shí)與裝飾的手法以凝重的用筆、輕松的線條、簡約概括的造型，來表現(xiàn)玉蘭花端莊、雋永、清秀、淡雅的精神面貌。盡管兩位大師以不同的手法刻畫出玉蘭花迥異的風(fēng)貌，但都寓喻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他們的畫風(fēng)深深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玉蘭花探究者。

“凈若清荷塵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風(fēng)輕拂香四溢，亭亭玉立依欄桿。”出于對玉蘭的崇愛，那時的我，便常?？粗媰韵?，要是我能畫出這樣美的玉蘭花該多好啊?！靶袆与S于心動!”于是，課間，每次研習(xí)牡丹畫之后就試著畫玉蘭花。然而，年少時留下的只是花香，而對玉蘭花的生長結(jié)構(gòu)和基本的形象特征卻記憶空白，以致每次畫每次不像。情急中，我才感覺到觀察與寫生對于畫好工筆花鳥畫是如此重要?？墒菍W(xué)校周遭是沒有玉蘭樹的，這樣，玉蘭花便開在了我的夢里。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深圳當(dāng)記者，單位旁邊是荔枝公園，有天進(jìn)去散步時，猛然間聞到了一股香氣，那么熟悉、久違了的幽香。心情不覺激動起來，循著芳香快步前行，果見十余棵玉蘭樹出現(xiàn)于眼前，花朵繁盛、簇簇?fù)頁碇?，和夢中的一樣。望此情景，心中不覺竊喜，此乃天賜我學(xué)畫玉蘭的良機(jī)!這樣，每天下班或假日都到公園里對著玉蘭寫生。開始是局部寫生，如畫一朵花的各個面，一朵花從含苞到初綻，到盛開的各過程?；虍嬕黄~子，一片葉的正、側(cè)、反等不同面。進(jìn)而對玉蘭的枝條、花朵、樹干進(jìn)行整枝縮小寫生，不斷掌握取舍與夸張的處理方法，把玉蘭表現(xiàn)得更加生動傳神。

一年多后，我大膽攻向直接寫生中最難的課題——折枝寫生。每次都在一定大小的畫幅內(nèi)，不論繁或簡，進(jìn)行完整章法的玉蘭寫生。運(yùn)用線的形態(tài)、濃淡、疏密、節(jié)奏等等，來體現(xiàn)我對玉蘭的感受和表達(dá)能力。并以花為主體，枝葉助勢，花如人面，枝如軀干，葉如四肢，所以花葉枝構(gòu)成一個有生命的整體，其生氣和神韻躍然紙上，正是畫面的靈魂最美的所在。

轉(zhuǎn)眼一年多又過去了，我負(fù)笈北上求學(xué)。陽春三月，玉蘭花遍布京城。欣賞京城玉蘭，潭柘寺、大覺寺和頤和園都是經(jīng)典。這時，白天和同學(xué)騎車去看，晚上已經(jīng)能憑著記憶熟練地默寫玉蘭了。

思緒折回，這幅《碧玉生輝》算是我多年來寫生玉蘭積累下來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先說說筆法，第一是用圓潤、挺拔的線條勾勒玉蘭花瓣的外輪廓，用飽滿又富有彈性的弧線來表現(xiàn)玉蘭花瓣的轉(zhuǎn)折處，使玉蘭花瓣飽滿、挺拔、具有肉質(zhì)感;第二是以抑揚(yáng)頓挫、方中寓圓的筆法勾出毛殼的干枯、脆薄的質(zhì)感，與花瓣形成對比;第三是畫老樹干時則是中、側(cè)、逆三鋒并用，以點(diǎn)、線、面的組合來把樹干蒼厚、粗澀的形象盡情地刻劃出來;第四是用雙鉤的筆法勾出柱形的雌蕊，用淡墨點(diǎn)出雄蕊的花絲?；ㄈ锏狞c(diǎn)綴是表現(xiàn)玉蘭花的精神之筆、點(diǎn)睛之處，因此要行筆快捷且干脆利落。

再談?wù)剺?gòu)圖，這幅畫采用“∽”構(gòu)圖，畫面右半部分的花朵密集重疊，左上部分則疏朗空靈，達(dá)到密不穿針、疏可跑馬的藝術(shù)效果。而左上方的明亮光景恰好與右下的山崖鳴泉互相呼應(yīng)，通過回旋和流動的描繪，把畫面引向無限的空間。六只小鳥在花中吟唱，和叮當(dāng)?shù)娜暋㈥囮嚨奈L(fēng)、濃郁的花香匯成一曲春天和諧的頌歌。

前些日子，又到中南海懷仁堂看要我畫畫的地方，管理處的劉助理說，你喜歡畫玉蘭花，我?guī)闳タ纯催@里的玉蘭花。正值玉蘭花繁盛季節(jié)，懷仁堂這兩棵玉蘭樹花開怒放，一紫一白，清香四溢，讓人通體愜意。我在樹下留影，遐思卻隨著暗香涌向了遠(yuǎn)方。

合上雜志，一股積極向上的力量突然在蘇楠楠的體內(nèi)涌動，這是一種向上的力量、催人奮進(jìn)的力量、枯樹逢春的力量，這力量讓失敗者重新爬起來、落魄者又重新找回自我，她感覺此刻自己就是那個失敗者、落魄者，就是那棵孤獨(dú)的枯樹，可是如今，她仿佛又看見了溫暖的春天，有了不可阻擋的沖動。再打開那本雜志，她的目光停留在《向上的春天》的“作者簡介”部分，原來，這篇文章的作者陳奕純是當(dāng)代中國具有影響力的畫家，散文家，中國書畫院院長，其美術(shù)作品多次被北京人民大會堂收藏，難怪有那么高遠(yuǎn)的人生參悟啊!

再也不能這樣活了!蘇楠楠下定了決心。到哪里去呢?她最心愛的大哥會收留她嗎?

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個女孩靜靜地走出了別墅，乘上了一輛通往磨盤嶺方向的公共客車……

十八

秋雨下了整整一夜。野酸棗生產(chǎn)基地馬上就要投產(chǎn)了，李少杰和禾禾就去了江遠(yuǎn)市跑銀行貸款的事情。

然而他們倆不知道，磨盤嶺正遭遇著一場多年來都沒有下過的大暴雨，“嘩嘩嘩”的雨水從天上倒下來，到處是白茫茫的雨水。

那天，剛剛被李少杰任命為副經(jīng)理的蘇楠楠帶領(lǐng)著20多個工人爬上了山梁，經(jīng)過近兩個多小時的奮戰(zhàn)，人們終于在水塘的北邊挖出了一道50多米長的渠，通過渠道把水引向了后溝，之后又加固了靠野酸棗生產(chǎn)基地這面的堤壩，這樣即使水塘被暴雨溢滿，也不會沖進(jìn)野酸棗生產(chǎn)基地的那條溝了……

回到村子后，蘇楠楠人就徹底地垮了，先是發(fā)燒，接著開始?xì)獯?，后來就糊涂了，李小林立刻叫來了弟弟文革，兄弟倆趕緊把她連夜送到了縣醫(yī)院急診室。

醫(yī)生們給她一檢查，迅速上了上氧氣、輸液，忙這忙那的好一陣兒，但都不見效。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醫(yī)生會診后叫來李小林兄弟倆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蘇楠楠怕是不行了，趁她還有一口幽幽氣，趕緊回家吧，再耽誤一會兒怕連家也回不去了。

結(jié)果走到半路，蘇楠楠就去世了。

李少杰回到基地后，才知道了蘇楠楠去世的消息。當(dāng)李少杰開車趕往蘇楠楠的三道梁子村時，蘇楠楠已經(jīng)安然入土了。

蘇楠楠的父親看到李少杰時，眼睛一濕，過來簡單地問了聲，拿來個凳子讓他坐下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個勁地抽煙。

李少杰和禾禾來到蘇楠楠墳頭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

藍(lán)天野酸棗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化生產(chǎn)基地預(yù)訂下的那批野酸棗已經(jīng)全部成熟了，李小林帶著村里的其他兩個后生負(fù)責(zé)加緊采摘、運(yùn)送著野酸棗的工作。因?yàn)橐坏╁e過采摘季節(jié)，這野酸棗的含量、提取和加工的質(zhì)量就會大打折扣，只能眼巴巴地干在樹枝了。幾天來，李少杰和李小林到各村各鎮(zhèn)跑了一圈，全面動員農(nóng)戶們多簽訂與生產(chǎn)基地之間的供貨合同，能多簽幾年就多簽幾年。

經(jīng)過幾天來的奔跑，李少杰的心情才開始走出了因蘇楠楠去世的痛苦陰影。

人心齊，才能干勁足。李少杰想。于是，李少杰撥出了50萬元給老書記李大牙，支付了山民們當(dāng)年種植野酸棗樹的補(bǔ)貼。

當(dāng)村里人們拿到錢之后，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是啊，這是他們的工資啊!如今，他們這幫子農(nóng)民也像那些神氣十足的城市白領(lǐng)們一樣，月月能掙得一份工資啦!

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呀!

十九

一大早，孫大炮就打來了手機(jī)，他先是嘻嘻哈哈地閑諞了幾句，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說:“少杰啊，你們基地的那個貼息貸款市委書記批了，你可得請客啊!”李少杰連忙感謝。

“朋友之間嘛，誰不用誰?”孫大炮接著又說，“今天我正好要招待幾位貴客，想讓你那副總來給捧個場，好好招待一下客人，順便把審批文件給她。”

李少杰說:“行?！?/p>

孫大炮干笑了幾下，說:“那好，過一小時我打發(fā)車去接她?！?/p>

李少杰推開了禾禾辦公室的門。禾禾正在整理賬目，她見李少杰進(jìn)來，手就停了下來，笑著問有什么事，李少杰就把孫大炮幫助基地搞貼息貸款的事情給她說了，因?yàn)槭菫榱嘶亟ㄔO(shè)，禾禾也沒多想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李少杰看到他給禾禾買的新手機(jī)放在桌上，就提醒說:“帶上它，有啥事打手機(jī)，我今天不去孫局長那里了?！焙毯瘫牬竺利惖难劬φ乜粗钌俳?，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個小時后，孫大炮的車果然來到了基地。

禾禾幾乎是從頭到腳地打扮了一下自己，她穿上了李少杰給她在包頭買的那身套裝，她還是第一次在人前穿這身衣服。她沒有想到李少杰還是個粗中有細(xì)、會欣賞、會給女人買衣服的男人哩。禾禾在鏡子前從頭到腳把自己打量了一番，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真是既合身，又好看，就好像是自己親自去包頭定做的一樣。她今天之所以選擇穿這套衣服，除了是對孫大炮這次宴請的重視外，也還想讓李少杰看一下，自從他給她送了這套衣服，她還沒有穿在身上給他看一眼呢，今天正好是個機(jī)會。等禾禾再一次出現(xiàn)在李少杰面前的時候，不禁眼前一亮，乳黃色的套裝，高綰的發(fā)髻，玉筍般的長臂都恰到好處地隱約著美感……李少杰心里不禁蕩過一陣悵惘，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去陪別人吃喝，他還是多多少少有些吃醋!

天邊滾過了一聲悶雷，顯得那么蒼老、疲乏。

半個小時后，小車開進(jìn)了江遠(yuǎn)市郊一幢豪華別墅。

空蕩蕩的客廳內(nèi)只有孫大炮一個人，他的面前早已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酒菜。見禾禾來了，孫大炮擺擺手示意司機(jī)先回避一下，接著非?？鋸埖叵蚝毯套龀隽藗€擁抱的姿勢，被禾禾一下子躲開了，孫大炮只好自嘲地笑笑，招呼禾禾入座。

孫大炮告訴禾禾說，基地貸款批的事情辦成了。這可不是一件誰想辦就能辦的事啊!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禾禾一眼。禾禾知道這一眼的意思，于是端起酒杯慌忙站起身來說:“孫老板，太感謝你了!我敬你一杯……”突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酒是“茅臺”酒，才猛然想起自己不會喝酒，就打住了話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孫大炮激將禾禾說:“我早料到了，連一杯白酒也不敢敬我的人，何談什么感謝?”這句話太傷人了，尤其是對自尊心很強(qiáng)的禾禾，禾禾只好把滿滿一杯白酒全都喝了。不料，孫大炮激將人喝酒的辦法多得很，他摸準(zhǔn)了禾禾的脾氣，一個勁地激將她、引誘她喝酒，禾禾傻瓜似的一個勁地喝，三五杯之后，就一頭醉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來了。

孫大炮脫得一絲不掛，喘著粗氣，像餓狼一般向昏迷的禾禾撲去……

醒來之后，禾禾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寬大的水床上，渾身一絲不掛，身上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旁邊，那個胖乎乎的男人正在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著呼嚕。

一支悲愴凄涼的G大調(diào)小提琴曲從她的心底緩緩流淌出來——

我們的女士——身懷——痛夢

身負(fù)十字架背負(fù)之苦

身懷痛楚，一再痛楚——

宛若巨石上的疤痕般深刻

萬物靜止

不顧停留的微物——

我們質(zhì)問——

沉重呼吸

一聲兩聲三聲——

隨后暫停

永遠(yuǎn)停歇——

我的主題是潑灑出來的牛奶

白皙的偽裝

靜肅前行滑溜

平白浪費(fèi)之養(yǎng)分

他人舉起酒壺

美酒氣醞溫沉——

盛于殷實(shí)酒壺中

馨暖外溢之白——屬于我——

漂白的污漬

純潔無邪之白的污點(diǎn)

再度歸化塵土——

有夏日干草香

母牛嘎吱嘎吱嚼——絕妙——

溫煦與愛的香味

比我更安靜，比我更沉寂

牛奶在桌面流動

滴下

我們聽見液體下降

濕點(diǎn)滴落在軟塵之上

我們帶著熱血與鮮奶跑步

能夠奉獻(xiàn)卻潑灑一地

嗷嗷待哺之口抬起

因?yàn)榱魇o法喂哺

無法復(fù)原

流失之奶無法彌補(bǔ)

白皙之處無法擦拭干凈

卻看似漂白

任憑我擦拭再擦拭

任憑我再狂亂——洗滌

潑灑出來的牛奶

其靈魂讓我的空氣酸臭

二十

秋風(fēng)秋雨不可阻擋地來了，夾雜著尖利的呼嘯聲排山倒海一般，像老虎似的撲過來了。

一輛白色的“林肯”轎車在磨盤嶺山道上飛馳。

一路上，李少杰一邊心急如焚地開著車，一邊無數(shù)遍祈禱禾禾能平安無事。此刻，李少杰的內(nèi)心是甜蜜的，畢竟這是一個愛他的女人。

是啊，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山里女人，一生當(dāng)中能遇到她真心喜歡的男人，并且為之鋌而走險，奮不顧身地去愛她喜歡的男人，這對李少杰來說是多么幸福的感覺。

他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都值了。

作者簡介陳奕純，當(dāng)代具有影響力的書畫家，作家，《長篇小說》、《中國作家》雜志社簽約作家。其部分巨幅書畫作品多次被中南海、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城樓等收藏。其散文作品先后獲第三、四屆海內(nèi)外華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筆會金獎，《中國作家》第四屆金秋之旅筆會一等獎，2007、2008、2009年度中國散文年會大獎、首屆郭沫若詩歌散文獎等。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