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有很多遺址,交河、樓蘭、高昌、龜茲、尼雅……據(jù)說這些古國的文明都曾經(jīng)十分輝煌。比如日本,至今還留有龜茲歌舞的身影。但不知為什么,這些古國仿佛在一夜之間突然被人遺棄了、忘懷了,只給后來跋涉到此的人留下無限悵憫和揣測。
但是有一座古城是絕沒有這種覆沒感的。歲月的煙塵只不過是它的面紗,遮也遮不住它的光彩。這座古城就是喀什噶爾。
從漢代古城墻說起
從喀什市中心前往位于市東南部的多來特巴格路,大約20來分鐘就能看見盤橐城遺址了。遺址在一大片民居的簇擁之中,和其他幾處街巷中的古城墻一樣,總有些平房或樓房依偎著它。小孩子把厚實高大的城墻當作土山爬著。那種千年的浩然大氣和嫩得像清晨露珠一樣的生命在喀什這塊大地上輝映著。
遺址邊豎著的牌子上介紹:這堵古城墻長約250多米,清朝末年時,城垣尚在,東漢名將班超就在這兒屯兵駐扎,經(jīng)營西域長達30年之久。班超去后,它仍是西域都護府,直至唐朝都沿用著。
即使是今天,這堵漢代古城墻也沒閑著,一些人家把它的一面當作山墻,直接圍起三面來,就成了房子。也有人在城墻之上建筑小屋,居高臨下地生活著。一根根小而黑的煙筒在古城墻上豎起一種旌旗般的威儀。這堵古城墻還成了某個廠子和居民區(qū)的天然圍墻,大家安心地住在里面,古墻中間的一段被挖開,成了大門。
于是這遺址也便不像遺址了。不夠頹廢,不夠凄涼,不夠寂寞,怎么也不會讓人空落落的,對歷史產(chǎn)生某種恐懼。倒是那些北方少見的藤蔓植物,諸如爬山虎、野喇叭花之類的莖葉,滿滿當當?shù)馗采w著墻體,它們心滿意得地一直爬到某個墻頂小屋的腳下,再把腦袋彎回來,看著墻下。這樣似乎就有了某種高度了。還有很多的雜樹、野草,也都沒有干旱地區(qū)植物那種灰撲撲的干癟樣子,全是水靈靈地綠著,仿佛這漢代古城墻里,有一些鮮活的記憶,滋養(yǎng)著攀附在它身上的樹木花草。
我之所以說起這堵漢代的古城墻,還因為漢代是喀什噶爾生命歷程中的一個轉折點。從漢代開始,它在中國的史冊上有了自己的名字,它開始被人認識、看重并喜愛了。在這之前,盡管它是存在著并旺盛地活著的,但我們只能從傳說和故事中去尋覓它。漢代把它從幕后拽了出來,從此上演的每一幕,都有據(jù)可查。
第一個看見它、把它寫下來的人當然是張騫。那是公元前128年的某一天,張騫走進了喀什?!坝惺辛小比齻€字雖然簡單,倒也可以想象2000多年前這里的熱鬧,我們甚至可以推斷,那可能就是喀什巴扎最早的雛形。巴扎經(jīng)濟從那時起就深深地烙進喀什的血脈里了。
班超當然也逛巴扎,看著這兒經(jīng)濟的繁榮,我想他應該是很有成就感的,不枉“投筆從戎”一場。班超逛巴扎最有利的證據(jù)是有一回他哥哥班固捎來了兩封信,并帶來白絹600匹,雜彩“各色綢”700匹,托他在當?shù)卮I月氏駿馬、蘇合香和細氈等貨物。要采購當然要去市場,所以,班超也一定是逛過喀什巴扎的。
那時候的喀什,“馳命走驛,不絕于日!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法國史學家布爾努瓦說:“這真是大舉發(fā)展貿(mào)易的絕妙時代?!?/p>
但當時喀什噶爾其實還算不得強大。不然班超要走的時候“疏勒”(喀什古稱疏勒國)怎么會“舉國憂恐”。疏勒國都尉黎弇甚至以拔刀自刎相阻,說:“漢使棄我,我必復為龜茲所滅耳?!笨梢姰敃r龜茲比之疏勒更為強盛。但有趣的是,如此不可一世的古國,也終究化作了塵土,只留下殘片讓人回憶當年。倒是喀什,總是生生不滅。
從玉石之路到絲綢古道
要探究喀什噶爾究竟活了多少年,那還得從6000年前算起。那個時候,喀什有沒有城市不得而知,但是喀什噶爾的意思為“玉石集中的地方”卻是無可辨駁的。玉石至今仍是喀什噶爾人所熱愛的。在莎車、葉城、塔什庫爾干,都有許多農(nóng)民以找玉為生。在喀什噶爾的街巷里,也隨時能見到賣玉人。他們或在地上鋪一塊紅布,擺上幾塊黃的、白的或翠色的小塊玉石,或者在街邊的小攤上放一個玻璃柜子,把打磨出了一些形狀的玉石放在里面讓人觀賞(當然也有很正規(guī)、很華麗的玉器店)。有的地方還賣大塊玉料,青玉、白玉、墨玉,有從山上運下來的山料,棱角分明;也有從河里撈出的仔玉,光滑圓潤。賣玉人為了證明他的玉料質優(yōu),往往朝玉上吐一口唾沫,然后用手蹭蹭,讓你看那水漬浸潤后的瑩瑩玉色。
玉石之路成就了喀什噶爾最初的輝煌。
考古學家們曾提出,中國在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之前還有一個玉器時代,那應該是中國文明的起源時代。古人曾認為“石美者為玉”,這是古人對美最早的認識,因為知道了美,所以有了最初的文明。這也是新疆與內(nèi)地、東方與西方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開始。據(jù)史載,在6000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新疆的原始居民就開始制作玉器了。而在安陽殷墟的婦好墓中,也出土了同一時期的新疆玉器??脊偶覀冊?jīng)百思不得其解,在幾千年前,這些玉器是怎樣翻越崇山峻嶺,從西域到達中原的呢?歷史無言,不能回答。后來,考古學家從《穆天子傳》的傳說中推斷,3000年前,周穆王西巡時,走的就是這條玉石之路。按此路線推測,昆侖玉是經(jīng)由喀什,通過河西走廊,到達黃河中上游的仰韶部落,最后輾轉至殷商王都的。
史學家們也斷定,玉門關的稱謂就是由此得來的,而且絕對早于張騫通西域之時。戰(zhàn)國時期的《逸周書》也說:莎車、匈奴、月氏等地區(qū)所產(chǎn)的白玉最為有名。這就更加確切地告訴我們,古時產(chǎn)玉之地不止是和田,喀什噶爾周圍的莎車、葉城等喀喇昆侖山一帶都盛產(chǎn)玉石,而喀什噶爾則是玉石的集散地。我們也就更有理由相信,即使在遠古時代,喀什噶爾也是西域綠洲的一個中心。這條玉石之路,不僅向東經(jīng)玉門關直抵中原,而且向西抵達了巴比倫、敘利亞舊址、中亞乃至歐洲。
這是一條多么令人神往的大道。那些至性至靈的瑩潤玉石,從喀什噶爾的集市上出發(fā),把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傳播到四面八方。玉石之路也成了最早溝通東西方文明的道路。
實際上這條玉石之路一直也沒有廢止過。清朝學者謝彬在他的《新疆游記》里說:“葉爾羌河產(chǎn)玉……腹地商賈,用販玉致富,往往家累千金,大者巨萬,不可勝數(shù)?!敝挥幸粋€理由說明玉石之路的沒落,那就是絲綢的艷麗蓋過了玉石的華彩。而絲綢之路實際上就是當年的玉石之路。中國人認為玉是有魂的、有靈性的,但西方人并沒有受過這種文化的熏陶,倒是絲綢的柔滑遠遠勝過了麻布的粗糙。時間一久,就慢慢淡忘了那玉石的晶瑩。
2008年夏天,我隨喀什的一支商務代表團到了巴基斯坦,去巴基斯坦的陸路通道正是當年絲綢之路南、北道的匯合處,從帕米爾高原的石頭城塔什庫爾干進入巴基斯坦北部地區(qū),一直可以走到印度洋邊的國際大都市卡拉奇。商人大多是維吾爾族,有幾人帶去的商品就是絲綢——未經(jīng)染色的、潔白的絲綢。我想起2000多年前古羅馬人也是這樣,喜歡進口白色的絲綢,然后染成他們喜愛的紫紅色或黃色。心里不禁一陣恍然,感覺絲綢之路正在我們腳下復活。而100多年前斯文·赫定曾說:“中國政府如能使絲綢之路復蘇……必將對人類有所貢獻,同時也為自己樹立起了一座豐碑。”這句話竟然有點預言的味道,今天的絲綢之路,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玉帛之路果然在悄然蘇醒了。而喀什,依然那么顧盼生輝地站在歷史的高處,玉石或者絲綢都只是它生命里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