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辛斯基的寫作具有一種罕見的品質(zhì):他能通過少許細枝末節(jié)，解讀出歷史轉(zhuǎn)折的微妙信息

讀小學(xué)時，不時要去天安門迎賓。成千上萬穿白襯衫藍褲子的小孩，抹著紅臉蛋，揮舞花束、彩旗，扯著嗓子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次，來訪貴賓是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一世，叫起來有點拗口。要是把他的頭銜完整抄錄下來，得有一個自然段的長度，難免蒙騙稿費之嫌。很多人干脆簡稱其為“拉稀皇帝”。那是一位注重風(fēng)儀的老先生，衣著筆挺。他還帶來一對十分可愛的小獅子，作為送給中國人民的禮物。可惜沒過多久，這位皇帝陛下就被政變軍人推翻了。

十幾年后，有個一起共事的紐約女孩送我一本書，作者是波蘭記者卡普辛斯基。這個名字也挺難記。好些美國人以為那是某種東歐版卡普奇諾咖啡。那本書叫《皇帝》，講的正是推翻海爾·塞拉西那場革命。除作者本人的敘述，這也是一部“口述歷史”;卡普辛斯基采訪了一系列前帝國宮廷中的臣仆，通過他們的回憶，折射出一個不合時宜的獨裁者形象。道聽途說的感覺自然難免。畢竟一個記者要多用眼睛，少用耳朵。

“陛下每天第一件事，是聽取各路密探的線報。他知道陰謀總在夜間策劃，所以必須弄清前一天晚上有人干了什么。”書中一個知情者說。海爾·塞拉西尤其看重口頭匯報，因為任何書面證據(jù)都是指鹿為馬的障礙。這個親小人而遠君子的獨夫明白一條真理，即臣下越是腐敗無能，就越不敢對主上心存異志，危險的想法往往屬于能人。于是出過這樣一件事情:有個大臣用多年收受的賄金蓋了幾座學(xué)校，結(jié)果龍顏不悅?！懊窨墒褂芍豢墒怪?，教育對他們有害無益。

改善貧民的生活條件也是多此一舉。20世紀70年代初，埃塞俄比亞北方各省發(fā)生饑荒，數(shù)萬人餓死。皇帝說了，饑民沒力氣造反，喊口號;挨餓最大的好處，是讓人不問政治，而政治上的不可靠，多半也是從經(jīng)濟上略有盈余開始。果然見解深遠，對于當時的我，還真有些振聾發(fā)聵。如他所料，1974年，一伙填飽了肚子卻貪心不足、要求加餉的軍人發(fā)動嘩變，推翻了他的王朝。一起造反的，自然還有那些知書識字的學(xué)生。

作為波新社記者，卡普辛斯基的足跡遍及亞、非、拉美幾十個國家，聲名遠播，有人認為他是惟一可能獲得諾貝爾獎的記者。他自稱目睹過27次革命和政變，經(jīng)歷過40次監(jiān)禁，還有四次未執(zhí)行的死刑。這也許是夸大其詞。真實性的問題，是他為人詬病的地方。很多人認為他的寫作不是報道，而是小說。他的崇拜者多為前往第三世界的背包游客，而不是他描寫過的人民。但是，他的寫作具有一種罕見的品質(zhì):他能通過少許細枝末節(jié)，解讀出歷史轉(zhuǎn)折的微妙信息。

或許卡普辛斯基更像一個經(jīng)典意義上的史家(不是史學(xué)家)。他在很多書中描寫的事件，是在它們冷卻為歷史之后。讀者看到的，不是熱點新聞的即時現(xiàn)場，而是更高意義上的文學(xué)。他說他的寫作不是職業(yè)，而是使命;他不會無謂涉險，除非那些事件可能成為重要的歷史時刻。在世界中心的臺風(fēng)眼之外，戰(zhàn)爭、革命、政變此起彼伏。所謂“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是那個距離我們并不遙遠的時代的主旋律。大大小小的格瓦拉們生生滅滅，他們左右眾生，自己也被更大的歷史邏輯左右?？ㄆ招了够P下的這類梟雄身上，總有一種希臘式的命運感。

在晚年的一部自傳中，卡普辛斯基雖未明言，但頗有古希臘史家希羅多德再世的矜矜自詡。早年投身新聞界不久，領(lǐng)導(dǎo)決定派他出國。他申請去捷克(那是當時他能想到的最富異國情調(diào)的地方)，結(jié)果卻被發(fā)往印度。上路之前，同事送給他一本伴隨他走遍世界的書，希羅多德的《歷史》。這是歐洲最早的史書，《三百壯士》里的“溫泉關(guān)之戰(zhàn)”，就因這部書留名青史。在這位西方“歷史之父”身上，他恍惚看到自己的前世。但有一件事情希羅多德絕對陌生，卻在卡氏筆下不時出現(xiàn)，那就是特務(wù)政治，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告密。在他報道伊朗革命的《眾王之王》中有這樣一段:德黑蘭有個老頭，因為抱怨天氣壓抑，被特務(wù)以影射時政的罪名帶走;圍觀者無動于衷，他們懷疑這又是個圈套，好引出更多不滿分子?？磥矶际莾?nèi)行。

去年年初，就在卡氏去世幾個月后，波蘭當局出于政治需要，公布了一批前政權(quán)秘密警察的線人資料，其中就有卡普辛斯基。一個多年駐外的記者能有多少歹心?最多就是保住護照。因所供情報價值不高，卡氏在秘密檔案中有個十分無害的代號——“詩人”。■

李大衛(wèi):作家，評論家，現(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