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斯特勞斯說：“技藝，是人在宇宙中為自己所找到的位置?！比欢z忘來得如此之快，很多傳統(tǒng)技藝瀕臨消逝。所以，對龔為而言，用相機記錄下這些技藝，便是為我們所找到的位置留下恒久的坐標。

尋找失去的符號

可以想象龔為的生活常態(tài)：

他仿佛本雅明筆下的游蕩者，走街串巷，在被人們遺忘的僻遠角落，在一位正在勞作汗水淋漓的老人面前，露出孩童發(fā)現(xiàn)世界的欣喜笑容。

他的挎包里，裝著沉沉的相機，也許還有一本隨時翻習的《天工開物》。整整一個下午，他纏著剪紙的婆婆剪下一張張花樣，剪一張，他買一張。

夜晚，他在燈下查找資料，整理好自己拍下的照片，并寫道：“在里下河地區(qū)興化一帶，也流傳著一種挑花技藝——青布挑花。青布挑花最早使用的就是雪花針，繡的時候，依據(jù)花樣設計，在經(jīng)線上挑成花本，作為織花的依據(jù)，這種花本要計算經(jīng)紗的根數(shù)，用挑花勾針或小梭子順次將一部分經(jīng)紗挑起，而后把緯紗穿過經(jīng)紗的開口，逐梭交織成花紋。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中說的‘畫師先畫何等花色開紙上，結(jié)本者以絲線隨畫量度，算計分寸杪忽而結(jié)成之’，就是這個意思”……

年僅27歲的龔為，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在興化市文化局文物管理辦公室的工作經(jīng)歷，加深了他對那些漸行漸遠的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也激發(fā)了他對瀕臨迷失亟待搶救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強烈憂患意識：“這些記載著歷史文化的老手藝、老行當，有的已經(jīng)失傳，有的正在失傳，有的現(xiàn)在還有方寸之地，但若千年后也必然會失傳。如果不去搶救性地記錄它，保護它，這些民族的文化符號就會消亡”。于是，“尋找失去的符號”成為他自覺擔負的使命，“它們都是或者曾經(jīng)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漠視它們的價值，那就是我們這一代人不負責任?！彼闷鹣鄼C，騎上摩托，穿梭街巷，奔走城鄉(xiāng)，到處尋尋覓覓——他所尋找的符號是我們生活中以前所常見，但現(xiàn)在已不多見的老行當。于他而言，把將要滅絕的物種、將要消亡的文化記錄在影像中，也是攝影師的一份社會責任。而記錄一個老行當，并不僅僅是簡單地記錄下影像，在圖像的背后，還必須了解這個行當?shù)臍v史、操作過程以及地域特點等。

開始拍“老行當”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在出行的路上，無意中撞見了補鍋、鋦碗的老人，新鮮之余，將其記錄下來的想法油然而生。幾經(jīng)周折，老人終于答應了他的拍攝要求，誰知真拍的時候又不配合，跑了好幾次，磨了不少的嘴皮；第一次拍完不滿意，又去，老人笑笑，老太太發(fā)話了，說工夫都被占了，出去做生意能有50元收入，好，又給50元……前后一個月的時間，這才拍到了最有表達力的照片。之后，對“老行當”上癮的他一發(fā)不可收拾，現(xiàn)如今他已經(jīng)拍了一個系列好幾十組照片了，其間的曲折辛苦自是不言而喻。

功夫不負有心人，龔為的這一批老行當攝影作品開始受到關注，《老銀匠》、《箍桶匠》在權威性攝影報刊《中國攝影報》上發(fā)表，《迷失的記憶——老行當系列》先是獲江蘇省文化干部美術、書法、攝影大賽銀獎和江蘇省“五星工程獎”，接下來獲得了2008年香港首屆全國攝影藝術展覽“評委會大獎”，2009年9月，再獲第6屆國際民俗攝影“人類貢獻獎”。

印下歷史的記憶

“磨剪子咧，鏹菜刀啰……”看過龔為的照片后，這樣的游走吆喝聲在腦海中反復回響，這是已經(jīng)快被遺忘的過往生活碎片：鐵匠鋪、木作坊、馬車行、造酒坊、彈棉花……那些傳統(tǒng)的手工行當，沿襲著祖輩人生活的軌跡，記述了我們的昨天，它們是時代的縮影和見證，也是記憶的載體和情感的積淀。如今，這些曾經(jīng)熟悉的老行當，隨著五花八門新行業(yè)的繁榮和興盛，已經(jīng)漸漸遠離我們的日常生活，然而無數(shù)個記憶的碎片，仍然殘留在不少的心靈深處，一旦找到釋放的閘口，仍會引起我們對過去生活悠遠的遐想。

追憶，并不僅僅意味著一聲懷舊的嘆息。侯孝賢說：“我們之所以喜歡古的東西、手工的東西，是因為我們的美感來源，就是由這歷時久遠的技藝中，逐漸形成的”，“看那些農(nóng)民或手工藝的，經(jīng)常擁有一種奇怪的自信與篤定，他靠這技藝生活、成家，也靠這，在宇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p>

而作為實用主義者的我們，早已放棄了曾經(jīng)的位置，堅定地站在了機械化大潮的那邊，現(xiàn)代工業(yè)流水線的生產(chǎn)，都市嘈雜而超速的生活，讓我們早已輕松地告別過去，似乎毫無負重地在走向未來，即使我們在每一件用品上再也觸摸不到被人反復打磨留下的汗水印跡，即使我們的生活日益變得千篇一律標準化而毫無個性。我們不再使用笨重厚實的老式木工家具，即使它榫卯相接堪以傳家，我們更多選擇宜家輕薄的板式家具，它可以隨逛隨買隨拆隨用，并隨時拋棄毫不猶豫……我們也收藏舊物，可自稱戀物癖的我們只是喜歡滿足不斷占有的欲望，卻從不深情凝視每一個物件背后的人和故事……

“過去，我們不能不知道餐桌上的土豆是在什么樣的土里生長出來的。我們知道是誰的手燒鑄了手中的盤子。我們知道是誰縫制了腳上的鞋，誰的母牛被屠宰而提供了制鞋用的皮。我們知道，我們用的水來自哪一個泉、哪一口井或哪一個水槽……”(李阿·海格·柯恩)，可現(xiàn)在的我們，對此一無所知。被我們遺忘和拋棄的，不僅僅是一些人，一些事，還是深埋在我們內(nèi)心的集體記憶，更是曾一以貫之的完整生活。

好在我們中間，有這樣“被奪走過去的人們，不管在家鄉(xiāng)或是在國外，似乎成為最熱情的拍照者”，于他們而言，“照片其實是捕捉到的經(jīng)驗，而相機是當意識想要獲得某種東西時的理想手臂?！?蘇珊·桑塔格)龔為和他的同道者們，這些意識到漸漸被奪走過去的人們，行走于新舊歷史交替的罅隙間，正踐行著攝影對歷史的記錄、參與和堅守，這樣，即使有一天，當這些老行當終于湮沒，當我們不得不更徹底地告別過往時，對它們的記憶仍將存在于我們靈魂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