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雷雨》主人公周樸園是一個極其復雜的藝術形象,曹禺對他的成功塑造是對那種模式化、單一化人物性格塑造的反叛。周樸園身上,既有殘忍冷酷的“獸性”,也有豐富內(nèi)在的“人性”。解析周樸園性格中懺悔的形成,人性的回歸的艱難過程,對于準確把握這一藝術形象的復雜性、多樣性、獨特性是極為重要的。
【關鍵詞】《雷雨》 人物 周樸園 人性回歸
周樸園在《雷雨》中是自私、虛偽、專橫、殘酷、陰險等性格的化身,是一個極其復雜的藝術形象。過去,研究工作者對他大都采取否定的態(tài)度,學術界也受時風影響,存在“對號入座”的主觀主義傾向,對于作者的原創(chuàng)意圖只作了形而上的片面理解,忽視了人物形象復雜性、多樣性、獨特性的關照。本文著重對周樸園這個人物性格嬗變中的人性回歸予以探討。
一、作者受“基督精神”影響是塑造周樸園人性回歸的潛因
《雷雨》劇中作者曹禺沒有給周樸園安排一個“死”的結(jié)局,曾使許多人無法接受。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追溯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思想所受基督教義《圣經(jīng)》影響的因素。他曾說:“我接觸《圣經(jīng)》是比較早的,小時候常到教堂去,究竟是個什么道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人究竟該怎么活著?為什么活著?應該走什么樣的人生道路?那時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解決這些問題吧?”“當時的我是有閑工夫的。我覺得宗教挺有意思,但對佛教不感興趣,大約他太出世了。……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我對巴赫的宗教音樂也有過接觸。我讀了托爾斯泰的《復活》就非常想看看復活節(jié)是怎么回事,也想看看大彌撒的儀式。”“我當時有一種感覺,好像是東撞西撞,在尋找著生活的道路?!?/p>
曹禺雖然不是基督教徒,但他從少年時代的對《圣經(jīng)》感興趣,到青年時代的希望從他那里尋找生活之路,基督教精神實際上已在他的思想深層,埋下了潛伏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在他創(chuàng)作《雷雨》時,就被充分表現(xiàn)出來。當時的曹禺,還只是個二十五歲的朝氣青年,但他所面對著的社會生活,卻是五光十色、撲朔迷離的。他不滿現(xiàn)實的黑暗,痛恨階級壓迫,認為“人畢竟是要活著的,并且應該幸福的活著”;但現(xiàn)實生活的人,又都被卷入“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薄斑@種宇宙里斗爭的‘殘忍’和‘冷酷”’的漩渦之中:他預感到在這種斗爭的背后有一種神奇的“主宰”力量,可又“沒有能力來形容他的真相,因為它太大,太復雜?!彪m然,他也曾經(jīng)“間接地讀過一點馬克思主義的書;可是,讀不懂就放下了?!睂ΜF(xiàn)實生活的敏銳感覺,激起了他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而理論修養(yǎng)的不足,又使他無法解答人生之謎。困頓、迷惘、朦朧、惆悵的矛盾心理,自然而然地把他的視線引向早已熟悉的《圣經(jīng)》試圖從宗教中去尋求大千世界的真諦?!杜f約·以西結(jié)書》第三十三章:“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我斷不喜悅惡人死亡。惟喜悅惡人轉(zhuǎn)離所行的道而活?!边@同作者的主觀意圖吻合。
周樸園這一形象的成功所在,就是他的形象內(nèi)涵的復雜性、多變性。這樣一個形象被肯定的原因,一方面他的成功塑造,是對那種模式化、單一化人物性格塑造的反叛的意義,另一方面是因為,周樸園既是“大家庭罪惡”的直接制造者,也是周、魯兩家悲劇的受害者:他既是剝削者、壓迫者的化身,也是丈夫、父親的實體。在他身上,既有殘忍冷酷的“獸性”,也有豐富內(nèi)在的“人性”。這種復雜成分的交融組合,構成他性格中的多元矛盾運動。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這些矛盾也不斷分化,最后是人性戰(zhàn)勝了獸性,人物的靈魂也由“邪惡”走向“懺悔”。
二、劇情展開中周樸園“人性”回歸和“懺悔”意識得以外化
(一)人物出場時周樸園“冷酷”外表下包裹著半生的“懺悔”。
全劇的正劇總共四幕,周樸園出場三次(第一、二、四幕)。他的第一次出場,恰好繁漪、周萍、周沖三人在一起,在妻兒面前,他的威嚴、專橫給人一個深刻印象。
在介紹人物入場時,作者對他這樣的描述——
“……他約莫有五十上下,鬢發(fā)已經(jīng)斑白,帶著橢圓形的金邊眼鏡。一對沉鷙的眼在底下閃爍著。象一切起家立業(yè)的人物,他的威嚴在兒孫面前格外顯得峻厲。……他有些胖,背巍巍地佝僂,腮肉松弛地垂下來。眼眶下陷,眸子卻閃閃的放著光彩。他的臉帶著多年的世故和勞碌,一種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上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專橫,自是和倔強?!?/p>
這寥寥幾筆,就把周樸園的形象非常鮮明地勾勒出來了。專橫、自是和倔強,確是周樸園性格中的一個非常突出的方面。
作者在安排周樸園與讀者、觀眾見面,是頗具匠心的。周樸園出場之前,繁漪和周萍本來正在客廳里進行著一番微妙的口角,周沖雖然不懂得他們話中的含意,但也感覺到了談們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表示很不愿意聽他們這樣談話。所以在這三個人之間,空氣是很不平靜的。特別是繁漪和周萍之間,更在進行真一場激烈的心對心的戰(zhàn)斗。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書房門打開了,周樸園出現(xiàn)在門口。客廳里的這三個人就立刻變得肅靜。周樸園緩緩的踱過來,兄弟兩人異口同聲的喊著“爸”,周沖并且問了一句:“客人走了?”做父親的對兒子熱情而恭敬的招呼,只稍微點了一下頭,卻轉(zhuǎn)過來用如下的問話招呼了他回來后才第一次見面的妻子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樓來了,完全好了嗎?”這雖然顯示出他對于繁漪的關切,但口吻遠不是很熱情的。接著,在他用同樣缺乏熱情的“還好”二字回答了繁漪對他的問候以后,就要繁漪回到樓上去。他是這樣說的:“你應當在到樓上去休息?!笨梢月牭贸鏊@話的意思他并不是怕繁漪在樓下待久了累,才勸他上去休息一會,而是認為他根本不應該下樓來。他的逼人的威嚴,他的專橫、冷酷,在他初出場的一剎那間,就充分表現(xiàn)出來了。而緊接著來的是他翻眼對周沖的斥責——“你知道社會是什么?你讀過幾本關于社會經(jīng)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于這方面,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我認為你這次說話說得太多了?!?/p>
在《雷雨》第一幕中,對繁漪威逼(強逼她吃藥),更把他這種專橫、冷酷的性格刻畫得形完神足,淋漓盡致,同時,也激化了全劇的矛盾,集中體現(xiàn)了周樸園那“冷酷”的尊嚴。
第二次出場,是第二幕中周繁漪告訴魯侍萍因周沖愛上了魯四鳳事兒的當口,周樸園從書房上,趕走了周繁漪上樓讓克大夫看病。作者巧妙地安排了魯侍萍與周樸園三十多年后的再次邂逅。在魯侍萍“很自然地走到窗前,關上窗戶,慢慢地走向中門”的時候,周樸園“看她關好窗門,忽然覺得她很奇怪”,他首先反映出了三十多年來一直縈繞心頭的一個熟悉的動態(tài)身影,他第一個試探地發(fā)問驗明正身,打聽三十多年前在無錫發(fā)生的一件很出名的人命大事。周樸園的“你貴姓?”、“哦!”“哦”、“你姓什么?”、“你可以打聽得她的墳在哪兒么?”“嗯,——我們想把她的墳墓修一修。”等語態(tài)表現(xiàn)出他對三十多年前所犯罪惡的悔悟。“痛苦”、“汗涔涔地”、“喘出一口氣,沉思地”、“怎么?”、“驚愕”神態(tài)表現(xiàn)出對自己罪惡經(jīng)歷的恐懼和對生命的敬畏感的出現(xiàn)。
劇情發(fā)展在此處周樸園的懺悔意識雖然顯現(xiàn),但靈魂仍然被偽善、奸詐、冷酷所主宰。當魯侍萍承認自己就是要找的三十年前的梅侍萍時,周樸園僅有的人性意識苗頭頓時被偽善、奸詐、冷酷的性格所湮滅——“(忽然嚴厲地)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迸c此同時,也看出了周樸園內(nèi)心對自己所犯罪惡事實的高度敏感和強烈的恐懼。
第三次出場,是第四幕中周公館客廳,周樸園在半生懺悔的驅(qū)動下,交代仆人寄錢給鄉(xiāng)下的魯侍萍以后,遇周沖回客廳找母親,并帶著慈愛主動與周沖說話,試圖恢復與孩子間的親情,但得到的是失望的。最終,只有拿著相片仍沉浸在對三十年前梅侍萍的美好回憶之中。
(二)矛盾沖突中周樸園內(nèi)心“獸性”與“人性”地激烈交鋒。
1、周樸園與魯大海的矛盾沖突,是資本家與工人階級利益之間矛盾對立的焦點,也是被懺悔的意識交替作用下周樸園人性嬗變的節(jié)點。
在第二幕的前面周樸園已從侍萍口中知道了他和魯大海之間的血緣關系,所以,盡管魯大海對他謾罵詛咒,在他的心中引起極其復雜的反映,但他的行為舉止卻很有節(jié)制性。一方面,作為階級的對立面,他憎恨氣惱對方,下令開除魯大海的工職:但另一方面,作為父親,他對兒子的變化又深感痛心和內(nèi)疚。因此,當他親睹了周萍對魯大海大打出手的兄弟相煎場面后,感情再也難以控制,厲聲喝道:“不許打人!”并斥責周萍“你太莽撞了!”從這點我們可以看出,周樸園的“人性”并未完全泯滅,他的靈魂經(jīng)受著良心和道義的拷問。周樸園雖然沒有原諒魯大海的罷工行為,可是卻為自己未盡到父親的責任而后悔莫及。當周魯兩家的悲劇發(fā)生以后,仆人報告魯大海跑了,他立即命令仆人去追,并哀傷地說:“我丟了一個兒子(指周沖被電死),不能再丟第二個了?!焙髞?,他為了尋找魯大海的下落,又付出了整整十年的代價。所以,筆者認為:魯大海與周樸園之間的對立沖突,既是對周樸園一生罪孽的一種無情報應,也是促使他走上懺悔贖罪道路的催化劑。
2、周樸園在處理繁漪與魯侍萍情感糾葛和矛盾沖突時反映出他性格具有的多樣性,復雜性;尤其是在對待魯侍萍時表現(xiàn)了他的贖罪心理,懺悔意識得以物化。
繁漪是個開放性的資產(chǎn)階級新女性,她渴望自由幸福,追求個性解放,熱情而開朗:侍萍則是一個典型的東方女性,淑靜、溫柔、勤勞、善良,在她的身上凝結(jié)著中國婦女的傳統(tǒng)美德,同時,也使人們看到我們民族古老文化的積淀。周樸園則介乎兩者之間,資本主義世界的金錢銅臭氣味與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結(jié)為一體。在家庭觀念上,主宰他思想的恰好又是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因此周樸園在處理繁漪與侍萍的關系上,“抑”與“揚”是明顯不同的。
他不喜歡繁漪的個性沖動欲。壓制她內(nèi)心熊熊燃燒的情火,造成她性格的畸形發(fā)展,使繁漪最終走向亂倫的罪惡之淵,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別人。促使周樸園對繁漪產(chǎn)生這般鐵石心腸的真實原因,又是他與侍萍之間昔日純真的愛情。他曾真心的愛過侍萍與她結(jié)合生下兩個兒子,一同享受過天倫之樂。但后來由于以周老太太為代表的封建家長勢力的極力反對和他自己的私心作怪,在“情”與“利”的天平上,他終于出賣了自己的良心:趕走了侍萍,迎進有錢人家的小姐。從此,便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特別是它與繁漪結(jié)合以后,繁漪的沖動、奔放與侍萍的溫存、順從形成了鮮明的比較,更使他產(chǎn)生了“新人不如故”之感。所以,幾十年來,他一直保持著侍萍用過的東西,遵守著侍萍在時的某些習慣(如關窗子等)。周樸園還把侍萍的照片擺在柜子上,經(jīng)常獨自一人坐在屋里,回憶過去,閉門反省,在內(nèi)心世界中,想再造一個侍萍的形象。這些心理舉動,都是周樸園懺悔意識的物化表現(xiàn)??墒?,當并沒有“死”的侍萍,又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時,周樸園的內(nèi)心失去了平衡。時而恐懼地試探,時而暴露地責問,時而又溫和地憶舊。他的目的,無非是要趕走現(xiàn)實中的“這個”侍萍,維護現(xiàn)有家庭的正常秩序;同時,他又感到內(nèi)疚,拿出巨款供侍萍養(yǎng)老(雖然侍萍當面撕毀周樸園給她的伍仟元錢支票,但事后周樸園仍派人給她濟南匯去兩萬元)。金錢固然難以贖罪。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他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懺悔贖罪心理。這也正是他性格具有多樣性,復雜性的一面。
(三)劇情高潮和結(jié)尾處周樸園“人性”得到了回歸。
在繁漪的逼迫之下他的精神面貌已完全變了,他只好說出周魯兩家血緣關系的真相,導致了一場慘不忍睹的悲劇發(fā)生。此時的周樸園,悲傷哀鳴的心理有取代了恐懼感,失落的人性完全復歸。
在這里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序幕”與“尾聲”中對周樸園的最后交待。悲劇發(fā)生過后十年的一個臘月三十晚上,周樸園來到教堂醫(yī)院(原來的周公館)??赐偭说氖唐己头变糇髡呤沁@樣描寫的:
“二位蒼白的老年人走來,穿著很考究的舊皮大衣,進門脫下帽子,頭發(fā)斑白眼睛深沉而憂郁,他的下頦有蒼白的短須,臉上滿是皺紋?!钟行╊澏丁ト醯乜人詢陕?。”(序幕)
“老婦(瘋了的侍萍)至窗前,慢吞吞地拉開帷幕,癡呆地望著窗外。
老翁(周樸園)絕望地轉(zhuǎn)過頭,望著爐中的火光,外面忽爾鬧著小孩們的歡笑聲,同足步聲?!?/p>
……
“老翁又望一望立在床前的老婦人,轉(zhuǎn)身坐在爐旁的圈椅上,呆呆地望著火,這時姑乙(教堂修女)坐左邊長沙發(fā)上,拿著一本《圣經(jīng)》來讀?!?尾聲)
首先,從外觀上看,周樸園前后的變化判若兩人。那雙時常放出“冷峻的目光”的“沉鷙的眼”,已變得“沉靜而憂郁”:“昔日的豐采”,也被頹唐所代替。與其說這是歲月催老的表現(xiàn),還不如說是內(nèi)心沉重負擔壓迫的結(jié)果:留給人的印象,也不再是個令人憎惡的“暴君”,而是一個凄楚的可憐老人。其次,教堂外面的節(jié)日景象和孩子們的歡鬧聲,與他的失子瘋妻之痛,形成鮮明的對照,猛烈的沖擊著他那孤獨寂寞的心靈,增加了全劇的悲劇效果。再者,他面對著瘋了的侍萍,修女在一旁讀《圣經(jīng)》內(nèi)心在懺悔、反省,精神上接收著宗教洗禮。
我們把全劇的結(jié)構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作者的精心構思便一目了然;序幕——懺悔意識,正劇——矛盾展開,尾聲——懺悔意識,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循環(huán)圈;而周樸園的性格的演進和嬗變歷程,又集中的體現(xiàn)了作者的意圖和作品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