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蘇軾,作為北宋文學大家,王水照稱其古文為“我國古代文言文發(fā)展的最高峰”。蘇軾一生所留文章中涵蓋詩、詞、散文且皆有新質(zhì)。蘇軾對散文用力尤勤,主要有談史議政的政論文,敘事紀游的散文,書扎、題記、序跋等雜文。蘇軾說自己“平生不為行狀碑傳”(《陳公弼傳》),與韓愈不同,他很少作墓志銘等應酬文字。其所作傳記多傳古人,傳當世之人的,只有《陳公弼傳》與《方山子傳》兩篇。其中《方山子傳》短小精練,膾炙人口。
【關(guān)鍵詞】 蘇軾 《方山子傳》 傳記 精煉 俠氣
《方山子傳汗宋神宗元豐三年(1081)作于黃州,是為陳慥寫的別傳。陳慥,字季常。眉州青神(四川縣名)人,陳希亮(公弼)之子。陳蘇二人個性相契,結(jié)為好友。陳懂早年豪俠,晚年隱于岐亭(宋時鎮(zhèn)名,今湖北麻城縣西南)。據(jù)宋人施宿編撰的《東坡先生年譜》記,元豐三年庚申,“正月,先生出京,過陳,子由自南京來會,留三日而別。過岐亭,訪陳慥。初,先生在鳳翔,與陳公弼不協(xié),先生貶黃州,公弼之子慥季常常居岐亭,人謂慥必修怨,乃與先生歡然相得。”此次相見,正是蘇軾自十二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政治上較為失意的時期。大致背景如上,現(xiàn)附全文如下:
方山子,光、黃問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皆漢代有名游俠,專門趨人之急,濟人之危]為人,閭里之俠[鄉(xiāng)里俠義之士]皆宗[崇拜]之。稍壯,折節(jié)[改變原來的志趣行為《后漢書·段熲傳》“熲少便習弓馬……長則折節(jié)好古學?!盷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于光、黃問,日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猶遺制]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huán)堵蕭然[出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fā)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時耳!精悍【精明神武]之色,猶見于眉問,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shù)霉賉《陳公弼傳》陳希亮,字公弼,官至太常少卿,“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全文可分五段。
第一段極簡略地敘述了傳主少、壯、晚時的經(jīng)歷和為人:少幕豪俠,壯欲“馳騁當世”,晚遁于岐亭。并交待其名號由來。開頭便點出“隱”,后文可知,一“隱”一“俠”,貫穿全篇。“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若細細想來,有惺惺相惜之感,《古文辭類纂選本》卷七林紓評曰:“通篇眼目在‘欲以次馳騁當世,然終不遇’二語。東玻亦正欲馳騁當世,競謫黃州,正自悲其不遇耳。宋時小人好摭人短,東坡不敢發(fā)其牢騷,故借方山子以抒其意”或許牽強,但以二人個性相仿,相惜之情隱隱有之。這一段采用順敘,寥寥幾句,寫出了傳主的奇異及獨特個性。
第二段寫二人在岐亭相遇?!夺の迨住窋⒅械溃骸霸S三年正月,余始謫黃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馬青蓋來迎者,則余故人陳慥季常也。為留五日,賦詩一篇而去”。林紓批“何為而在此”曰:“似疑其不應謫也。”但我以為,蘇軾經(jīng)歷此番大劫(烏臺詩案)之后,心情郁悶、沉重、灰暗,忽見舊友,又如他詩敘中所說:“白馬青蓋來迎”,陳季常像極林中仙人,來撫慰友人心魂,這一句既是驚,又有淡淡歡喜,有“怎么你也在這里”的相遇之慰。此時陳季常也十分驚訝,于貧山深林中見到當年中“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蘇賢良”,怎能不驚詫呢?“俯而不答,仰而笑”二句,我以為有不盡深意,妙絕。曾棗莊說這二句生動形象地刻畫了這位隱士“蔑視宦海浮沉的神情”,林紓批:“不答而笑,嘲詼之意寓其中,譏其不遇時而尚馳騁”。僅僅七字,既有傳主的豁達,特立獨行,不以為意,又可見蘇軾多少辛酸憤懣,卻統(tǒng)統(tǒng)不可言說。至其家,蘇軾見其“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又是一“異”。陳懂在山中安然閑適,悠悠而自得,但卻是在“環(huán)堵蕭然”的境況之下,蘇軾“異”之,正是因為他認為在如此貧山之中不會有安樂生活,憤懣之氣不可消,平衡之點不可找,他自己帶著滿身的疲憊傷痛,心境不能更糟,只一“異”而已,全未說出傷痛,而傷痛自現(xiàn),八木三分。這一段表現(xiàn)傳主安貧樂賤的精神境界。
文章至此,筆鋒一轉(zhuǎn),回憶傳主年少時風度,勇武英俊,豪邁神態(tài)躍然紙上?!皬膬沈T、挾二矢、游西山”,這幾短句簡明有力,寫出傳主剛勇之氣?!芭R獨出”,一“怒”就烘托出一位盛氣俠士的形象。《古文眉詮》卷六九批:“大致就遁跡中追表俠少氣豪,作倒運格,便寫得隱人非庸碌人?!庇衷啤啊毮睢欢?,倒追前去,敘少時氣概。所稱‘吾故人’三字,亦從此醒出?!薄熬分?,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一句變奇異為非常,而“豈山中之人哉”既是為友人慨嘆,又含無盡深意:友人于此山中,風度依舊,而自己又該如何適應生活,保持氣節(jié)呢?
第四段寫傳主棄富貴而甘蕭索,進一步刻畫了其視富貴如浮云的精神境界。高宅良田皆不使之心動,卓異人格自現(xiàn)。王圣俞評選《蘇長公小品》引陶石簣評:“‘皆棄不取’何等悲壯。”依我看來,這幾句有蘇軾安慰自己之隱意,林紓所評“足富樂而尚不取,正以形己之進取不得當也”似附意。在黃貶官期間,蘇軾處境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之前靠讀書做官為生的日子不復存在,現(xiàn)在是“先生年來窮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蘇軾此時意識到生計乃大事也,生活變化之巨,需要時間調(diào)整相適,想友人甘愿棄安榮福貴來此,以慰己,求盡快平衡。這一段對傳主獨詣的道德修養(yǎng)深表驚異和敬佩。
最后一段以“光、黃間多異人”映襯其為人少見,回應發(fā)端。陶石簀評“得其景趣,可驚可喜?!?/p>
這篇文章僅四百多字,在結(jié)構(gòu)上取順敘與倒敘相結(jié)合,《古文眉詮》卷六九評“文章取勢異,能使隱人亦異?!痹趦?nèi)容上,并沒有詳細敘述傳主的生平事跡,而只選了幾件異乎常人的小事加以描寫?!短扑伟思椅淖x本》卷二十四評:“生前作傳,故別于尋常傳體,通篇只敘其游俠隱淪,而不及世系與生平行事,此傳中變調(diào)也。”在藝術(shù)手法上,全文既有敘述描寫,又有議論說理,陶石簣評“效《伯夷屈原傳》亦敘事,亦描寫,亦議論,若隱若現(xiàn),若見其人與楮墨外。”
在早年游俠生活與晚年隱淪生活二三事的散記中,方山子這一“異人”的形象躍然紙上。在蘇軾筆下,他雖已隱淪,但仍俠氣十足,放浪于貧山深林中,不與世交。文中的細節(jié)描寫最能體現(xiàn)傳主的豪俠風范與作者的微妙情感?!短扑伟思意n》卷七有評:“寫豪俠須眉欲動,寫隱淪姓字俱沉。”日本瀨山陽云:“文如游龍在云中,乍隱乍現(xiàn),究不露全身,所以為妙”(《纂評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七引)。后人多評蘇軾長于議論,敘事之作不及歐陽修韓愈,但這篇頗為跌宕,《唐宋文舉要》劉大櫆評:“唐門‘煙波聲色’四字,足盡此文之妙?!?/p>
蘇文如潮,在乎于氣。他自己在《文說》中總結(jié)寫作經(jīng)驗時,即有“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職業(yè)。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蘇軾受到很大打擊,不但驕氣全失,種種雄心壯志也幾乎消磨殆盡。他寫《初到黃州》寫《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表面安穩(wěn)閑適,實際充滿自嘲自嘆,萬千牢騷無法傾吐,也只有在朋友那里有些許快慰。與陳慥相遇,受到熱情招待,“知我犯寒來,呼酒意甚急。拊掌動鄰里,繞村捉鵝鴨”。兩人必定直訴心曲。傳中的方山子,隱隱有蘇軾自己的影子,不發(fā)一句牢騷語,卻也讓人讀懂了他憂患愁痛之心。在黃州他沒有公務,不敢多作詩文,不敢多與人交往。離開黃州時,陳慥送他遠至九江。分別時他還寫下“各念別時言:‘閉戶謝眾客”’與友與己誡:言多必失。失望彷徨之情也盡隱卻也盡現(xiàn)于此文中。
黃震《黃氏日鈔》卷六二:“《方山子傳》則公弼之幼子名,官不及而乃父遺風放浪山澤耳,非蘇子之善形容,一介之豪,何以垂名后世耶?”圣俞評選《蘇長公評選》也說:“季常小有俠氣耳,因子瞻用筆隱見出沒形容,遂似大俠。”蘇軾此傳與其他皆不同,和這一時期的遭遇與心境關(guān)系密切。文學即人學。蘇軾出,仕之初便鋒芒畢現(xiàn),太過招搖即遭人下馬,困境中時時反思寬慰,這人生缺少任何一環(huán),就沒有蘇軾此人,那么這《方山子傳》乃至其千萬文章,也就無從可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