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次吃飯我感覺有點(diǎn)被李舍耍了的意思，我以為多年不見，而且聽說他混大發(fā)了，會在一家上檔次的飯店擺一桌，誰知他開車把我們拉到了護(hù)駕山，說要吃農(nóng)家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了，吃什么農(nóng)家飯啊!本來我的肚子里油水就不多，你還要我們吃野菜地瓜玉米粥，你他媽的是心疼錢呢。還是自己吃膩了山珍海味想換換口味。我心里不痛快，王建和周國慶也牢騷滿腹，如果不是李舍帶了兩瓶茅臺酒，那我們肯定會拂袖而去。

那次吃飯，李舍興致很高。酒卻喝得不多，他帶來的那兩瓶茅臺酒差不多都是被我們?nèi)齻€人喝掉的。我的境況不是很好，王建和周國慶也好不到哪里去。平時我們仨很少聚在一起喝酒，有時見了面，停下來，抽根煙。然后就各走各的了。王建在一家制鞋廠工作，老婆失業(yè)在家，兒子讀中學(xué)，家里的經(jīng)濟(jì)來源全靠王建那點(diǎn)工資，日子過成什么樣子可想而知。周國慶就更慘了，去年出了車禍，一條腿短了一截，老婆呢，在三年前和他離了婚。周國慶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靠修鞋維持生計。我比他們也好不到哪里，至今住著七十年代建造的房子。一室一廳，兒子睡陽臺，連個學(xué)習(xí)的地方都沒有。我們?nèi)齻€人的現(xiàn)狀不允許我們整天大魚大肉，只是偶爾才改善一下生活，所以對李舍請我們吃飯這事，我們的期望值是非常高的。

他會在國際大酒店擺一桌。當(dāng)時王建就是這么說的。他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整齊，理了頭發(fā)，甚至還打了一條藍(lán)底帶白點(diǎn)的領(lǐng)帶。周國慶則說他會在水上餐廳請我們，聽說那里的小姐是俄羅斯姑娘。我們仨興致勃勃，以為李舍請我們吃過飯后。再請我們洗個桑拿，然后每人找個小姐。我和王建都有老婆，想什么時候解決一下都可以，周國慶卻不行，他一個瘸子，又是個修鞋的，沒有哪一個女人看上他，這兩年他肯定憋壞了。他想女人，想樂活下，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李舍那小子會開車把我們帶到護(hù)駕山吃農(nóng)家飯，還說要同我們一起憶苦思甜。媽的!我們天天都在吃苦，日子過得清湯寡水，憶什么苦思什么甜!你這不是拿我們哥仨窮涮嘛!那次吃飯，我們都煩他了。雖然喝了他的茅臺酒，而且都是頭一次喝，但我們還是在背后把他罵了個體無完膚。

他媽的!這小子要是再請我吃飯，就是用八抬大轎抬我去我也不去了。王建說出了我和周國慶的心里話。周國慶說娘的!我還餓著呢，我們吃飯去，我請客!我們幾乎是空腹喝下李舍帶來的那兩瓶茅臺酒的，對他吃得津津有味的那些蘿卜成菜連動都沒動。在一家門面不大，衛(wèi)生條件也很糟糕的小飯店里，我們點(diǎn)了六個菜，風(fēng)卷殘云般吃光了，而且每人搞掉了五瓶啤酒。我們仨空腹喝了差不多兩瓶茅臺酒，又每人喝下五瓶啤酒，喝得都找不著北了?；氐郊遥瑒⒚紗栁依钌崾遣皇窃趪H大酒店請的我們。我說是。劉眉說你這哥們夠意思。我說，什么意思?請我們吃頓飯對他來說還不是九牛一毛。劉眉說，那你們吃的都是什么?我說，鮑魚啊!基圍蝦啊!涮甲魚……我看見劉眉的嘴唇蠕動了兩下，然后咽下一口吐沫。要不是為了我那點(diǎn)虛榮，我簡直要破口大罵了，你李合算什么東西啊!你他媽的還算人嗎!但我沒有罵，而是一頭倒在床上，然后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們知道李舍現(xiàn)在發(fā)財了，他販賣過鋼材，倒騰過香煙，后來又搞房地產(chǎn)，聽說他還販過毒品。他現(xiàn)在到底有多少錢，他沒有說。我們也沒問。在護(hù)駕山那家農(nóng)家樂飯店里，他喝玉米粥，吃煮地瓜，說他在外拼死拼活，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兄弟四個哪天坐在一起吃個痛快。他還大言不慚地談起我們小時在一起的時光。說到動情處，兩眼居然淚汪汪的。但在我看來他那么做實(shí)在是有些矯情，對他的眼淚我們不為所動，也沒有附和他談什么過去的事。他吃飽喝足，打了個電話，然后對我們抱歉地笑笑，說要去廣州談一筆生意，改日再聚。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他拍拍我的肩膀。又去拍王建和周國慶的肩膀，說你們是知道的，我是為一口飯活著的……

那次吃飯我們煩透他了。

誰知過了三個月。他又邀請我們吃飯，說飯店由我們挑，只要我們喜歡，哪怕吃遍A市所有的飯店他都買單。他說那話時口氣很大，而且還不時打個酒嗝。

你一定要來啊!見我沒有做出反應(yīng)，他在電話里說，聽那口氣好像在求我一般。你不來可對不起我呀……他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掛了電話后，王建接著打電話來，說這次他要再耍我們。那我就和他撕破臉，權(quán)當(dāng)沒這個朋友。

我說，這是干嗎啊!我們不去不就是了。

王建說，那不便宜他了!我們不僅要去，還要狠狠地宰他一刀。媽的!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我們不僅要吃他，還要洗桑拿找小姐。

其實(shí)自從十年前李舍離開A市后他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時間一長，我們甚至都把他忘了。在這十年里，他從未和我們聯(lián)系過，當(dāng)然我們對他的失蹤也曾作出過種種猜測，一致認(rèn)為這家伙不夠哥們，去哪也不說一聲。歲月倥傯。他的突然出現(xiàn)如同一個人死而復(fù)生，在我們的話語中李舍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高起來。在他給我們打過電話后的那幾天，我和王建、周國慶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談?wù)撍?。在談他的同時聯(lián)想到各自的處境，不禁感慨萬千。

過了半個小時，李舍又打電話來，說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個女的，要我猜猜她是誰。我不猜，而他非要我猜，還說我見到那個女的后一定會非常高興。聽他說話的聲音我知道他喝多了，舌頭都不會打卷了。你會見到她的。他說，我們正在路上，知道京福路嗎?對，現(xiàn)在我們正向出口駛?cè)?。他打了飽嗝，不得不暫時把話打住了。過了片刻，他又說，房間我都訂好了，菜也訂好了，你們?nèi)グ?。放開量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要在乎錢。我把電話聽筒撂在了一旁，對他又說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不想聽他說，有兩個臭錢怎么啦，在兄弟面前顯擺啊!看著撂在一旁的電話聽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說。對我來說他的聲音是陌生的，我努力地去想十年前離開A市時的那個李舍，但我的腦海一片混沌。

2

也不知劉眉是從哪聽說的，說李舍要在A市投一筆巨資，具體項(xiàng)目好像是搞房地產(chǎn)。劉眉的意思是我和李舍是一塊兒長大的。親如兄弟，情同手足，說不定他會送我們一套房子。就算他不送，那他也會低價賣給我們一套。我和李舍的關(guān)系是不錯，可那是我們小時，現(xiàn)在的他已不是拖拉著兩條黃鼻涕的李舍了。

他那么有錢，送一套房子給我們對他來說還不是從大海里舀一瓢水。劉眉說，去吧!去吧!這是個機(jī)會。

說真的，我不想去。一想起李舍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我就反胃。就想掄圜了巴掌使勁打他一頓耳光。而劉眉卻不那么想，她甚至說誰要你沒有錢呢?你要是有錢，那我們怎么……人要想活得有頭有臉，那就得先不要臉。要我在李舍面前低三下四，搖尾乞憐，我肯定做不到。這不僅是面子的問題，我覺得還關(guān)系到我個人的尊嚴(yán)。我不想為了吃一頓飯和劉眉鬧得不愉快，再說了王建不是說要宰他一刀嘛!那我們就宰他一刀。

李舍又打電話來，說我開車去接你們，在家等著我啊!

我沒有說話。

他又說，我們?nèi)H大酒店怎么樣?今天我們哥四個不醉不休。

我沉默著。

他在電話那頭咳嗽了一聲，說還記得那年冬天嗎?還記得我們吃的那塊糖嗎?后來我們又吃的包子……

那年冬天，我怎么能不記得呢?我說記得。他哈哈地笑，說我們見面再談。

我趕到國際大酒店的時候。王建和周國慶已在門口等我了。李舍訂的房間在酒店的十六樓。房間很大，桌子也很大。我們在服務(wù)小姐的安排下坐下，面對桌子上早已擺好的酒菜有點(diǎn)不知所措。那是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豐盛的酒菜。而且大多都叫不上名字。也許是我們每人身后都站著一個小姐的緣故，感覺有些別扭，正襟危坐。不知道該怎么辦。王建看看我。我看看周國慶，然后周國慶又看看王建。

李舍這小子怎么還不來?王建打他的手機(jī)，但他關(guān)機(jī)了。

他會不會是在耍我們?周國慶的話讓我禁不住打了個激靈，要知道國際大酒店可是A市最好飯店，最低標(biāo)準(zhǔn)下不來三千塊。我們生活拮據(jù)。還沒有奢侈到吃一桌三千塊錢的飯菜。他要是耍我們，那我們還不被當(dāng)作人質(zhì)給扣在飯店里。這么一想我的汗毛都一根根豎起來了，對桌上的美味佳肴害怕起來。

再打一次試試。我說。

王建又打。這次打通了。李舍說剛才手機(jī)沒電了，他換電池來著。

你什么時候來啊?王建說，你快點(diǎn)呀!你不來。那我們可走不成了。王建幾乎是在哀求李舍，他說話的聲音顫巍巍的，如履薄冰一般。聽他那么說，站在一旁的那三個小姐不約而同地笑了笑，是那種矜持的笑。李舍在電話里說。你們吃。不要等我!陽澄湖大閘蟹上了嗎?聽他說話的口氣，酒勁好像下去了。那是我特意為你們點(diǎn)的。王建仍舊不放心地說，你不來我們是不會動筷子的。他哈哈大笑，說你們擔(dān)心什么呢?我已付過錢了。

為了能讓我和周國慶聽到李舍的說話聲。王建把手機(jī)擱在了桌子上。我們伸過頭去，像在開一個電話會議似的，聽他滔滔不絕地說：吃陽澄湖大閘蟹是要講究一個“蟹道”的，先吃腿，后吃黃。說起這陽澄湖大閘蟹。味道真的是沒的說，蟹肉堅實(shí)，紅膏玉脂。你們要看準(zhǔn)了，青背白肚。金爪黃毛、甲殼堅硬那才是正宗陽澄湖大閘蟹，小心別讓他們以假亂真蒙了你們……我們被他說得口齒生香，彼此心照不宣地看看，然后同時拿起了筷子。而他還在說：民以食為天，孔老先生不是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嘛!吃吧。放開肚皮吃吧!

我們吃!我們吃!一盤陽澄湖大閘蟹很快便被我們一掃而光了。接下來我們吃的是涮甲魚、鐵板魷魚……這是什么?周國慶突然害怕似的問。

那個站在他身后，穿旗袍的小姐說，熊掌啊。

熊掌?王建手中的筷子馬上縮了回去，說狗熊可是國家保護(hù)動物，我們吃熊掌會不會犯法?

王建身后的那個小姐笑了笑，說這熊掌是我們從國外空運(yùn)過來的，你們吃的不是中國的熊掌。

既然她那么說，我們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呢。

我們吃。吃得大刀闊斧，吃得太快人心，吃得汗流浹背，吃得都想嘔吐了。怪不得李舍上次帶我們?nèi)プo(hù)駕山吃農(nóng)家飯，他天天肉山酒海地吃喝，能不吃膩了?我們摸著肚子，打著飽嗝，個個吃得昏頭脹腦，臉放紅光。因?yàn)楣忸欀粤?，我們把喝酒的事都給忘了。

我今天總算了了一樁心愿。李舍推開門，哈哈大笑?？茨銈兂缘眠@么香，我打心眼里高興啊!他有些激動，眼里閃動著淚花。走，我們?nèi)ニ喜蛷d。

看到李舍，我們面面相覷，一時愣在了那里。他是剛來，還是一直就在酒店里，在我們吃的時候他躲在某個地方窺視著我們?我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吃相都是不怎么雅觀的，因?yàn)槲覀儾粌H胃口大開，眼界也大開，像一只闖進(jìn)羊群的老虎那樣饕餮——而這一切都被李舍在暗中看到了，說不定一邊看一邊還捂著嘴巴樂呢。等我們回過神來，李舍已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這小子玩得什么把戲?王建懵懂地說。

管他呢。周國慶拍拍肚子，說他不是說去水上餐廳嗎，我們跟他去。

我們走出門，下得樓來。李舍已在等我們了。他站在一輛奔馳車旁，嘴巴上叼著一根煙，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車上沒有他說的那個女人。因?yàn)橥踅ê椭車鴳c在場，我沒有問他那個想見我的女人到底是誰。

水上餐廳其實(shí)是一條大船，所謂的水只不過是一個人工湖，四面楊柳拂岸，景致很好。去水上餐廳要先坐一條小船，搖櫓的是個姑娘，頭戴一頂斗笠，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只要她看你一眼就能把你打濕。李舍好像和她很熟，老遠(yuǎn)就揮手打招呼，喊著小翠。小翠。

我們相扶相攜，上了小船，然后在那個叫小翠的姑娘的擺渡下上了大船?，F(xiàn)在想想。那天我們簡直跟做夢一樣。上了大船后，李舍問我們要不要洗桑拿，周國慶說當(dāng)然洗了。于是，我們分別被三個小姐帶去洗桑拿。其實(shí)我們心里都很清楚，所謂的洗桑拿只不過是個幌子。古人不是說食色性也，我們吃飽了，找個小姐消消食，也不為過。一個小時后，我們在一個古香古色的大廳里見面了。李舍坐在那里喝茶，見我們進(jìn)了大廳，說喝茶。極品鐵觀音。

我們坐下來喝茶，對喝茶我是從不講究的，只要喝著解渴，喝什么茶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在我們喝茶的過程中，李舍沒有懷舊，也沒有說他要在A市搞房地產(chǎn)。他說的是茶。我們?nèi)齻€人聽他說，誰都不做聲。他從神農(nóng)氏發(fā)現(xiàn)茶樹談起，一路口若懸河地說下去，后來又談到茶道，茶的鑒別，茶的傳說。他抽著煙，也不管我們愿不愿聽，自顧自地說著。他什么意思?我有些反感，在我們四個人制造的霧氣氤氳中我看到的是一張滿臉橫肉的臉。那張臉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它不是李舍的臉，而是另一個人的臉。對那張臉我突然心生厭惡，恨不得揮手打它一耳光。但我沒有打，而是端起茶杯、然后把杯子里的茶水潑到了那張臉上，淡褐色的茶水順著他的臉如同一泡尿那樣流下來，

李舍終于不說了，他抹去臉上的茶水，對我笑了笑。王建和周國慶目瞪口呆地看看我，然后看看李舍，對我的舉動大為吃驚。我也有些吃驚，不過我已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等著李舍發(fā)火，或者他把手中的茶杯向我擲過來?？伤磻?yīng)冷淡。甚至看不出什么反應(yīng)?？粗ㄈツ樕系牟杷矣行┖蠡诹?，于是張了張嘴巴，想說點(diǎn)什么。但沒等我把話說出來，他先說了。他是對我說的：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她是毛潔。

李舍說毛潔離婚了，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要是我想和她聯(lián)系，可以打電話給她。王建和周國慶一個看著我，一個看著李舍，他們當(dāng)然知道毛潔是誰?？伤麄円荒樏Ｈ坏谋砬?，等著我作出反應(yīng)，或者在等著李舍說下去。都多少年的事了。見不見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和毛沽聯(lián)系，也不想再在水上餐廳待下去了。雖然李舍又請我們吃又請我們喝茶?？晌覍λ稽c(diǎn)好感也沒有。我厭惡他那張肥胖的臉，這種毫無原由的厭惡讓我都感到莫名其妙。李舍是我光屁股長大的朋友，我為什么要厭惡他呢?

3

我回到家時，劉眉已睡了，我在她的身邊躺下，誰知她突然說，他答應(yīng)你了?我知道她問的是什么，但我沒有回答她。我躺在床上，頭腦冷靜得出奇。她打了個哈欠，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不一會兒便發(fā)出了香甜的鼾聲。在她輕微的鼾聲中我看到了我。還有李舍。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冬天。

那個時候的李舍又瘦又小。我比他也胖不到哪里，那時我們幾乎天天泡在一起，說他是我的影子，或者說我是他的影子。一點(diǎn)都不為過。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塊兒放學(xué)。不論誰有好吃的，我們都會掰成兩半分著吃。有一次，他不知從哪弄到一塊糖，很興奮地把我拽到?jīng)]人處。說要和我分了吃。那塊糖很小，他怕分不均，就說。我看這么著吧，你放嘴里漱溜一會兒，然后我再漱溜。于是，我把糖放進(jìn)嘴里吸吮，等他數(shù)到十后，他再把我交給他的糖放進(jìn)嘴里。但他不小心把那塊越來越小的糖咽下去了，見我還在等著，就說我們?nèi)ス╀N社看看，那里的糖多著呢。我們沒有錢。李舍說去供銷社，他的意思肯定是去偷了。

我們勾肩搭背，朝供銷社走去。李舍從小就腦子活泛，膽子也大。他想從供銷社弄一塊糖不是什么難事。但是，那天我們沒有去供銷社，而是在聞到剛出籠的肉包子的香味后去了人民飯店。在人民飯店門口，李舍問我餓不餓，要是餓，那他就請我吃包子。其實(shí)我早就餓了，走在去供銷社的路上時肚子就咕咕地叫了。我們口袋里沒有錢，看著剛出籠的包子，我們同時伸了一下脖子，然后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吐沫。那是肉包子。一個個又白又胖，很是吊人的胃口。李舍說，想吃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李舍說。我表姐在飯店工作，我問她要一個來我們吃。說完那話，他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了飯店，但過了片刻我卻看見他被一個男人拽了耳朵給拎了出來。那個男人長相兇惡。說你想吃包子，拿錢來啊!李舍被拽得齜牙咧嘴，半個身子都被拎起來了。那個男人說。你不是想吃包子嗎?那好，你給我舔一下這塊鐵，那我就給你一個包子。李舍說。說話箅話!那個男人說，當(dāng)然了。李舍看看我。笑了笑，說我們一起舔，那樣我們就可以每人得到一個包子了。

我現(xiàn)在仍舊可以清晰地記起我們一起舔一塊鐵時的情景，我們像兩只狗那樣伸出舌頭，在一年中最冷的一天里，為了一個包子而去舔一塊鐵。天冷，滴水成冰，可我們的心是熱的，血液歡暢地流著。李舍舔一下那塊鐵，嘴巴里發(fā)出吱啦一聲響，并扭頭看了看我。他的舌頭被那塊鐵粘去了一層皮，但他沒有停下，繼續(xù)去舔。我只舔了一下，而李舍沒有停下，他不停地去舔那塊鐵，嘴巴里的舌頭變得血淋淋的了。我害怕，忍不住哭了起來。他說哭什么?我們有包子吃了。那個一臉橫肉的男人點(diǎn)上一根煙，慢慢地抽著，然后慢慢地走回飯店。等他回到飯店，他卻把門關(guān)上了。李舍敲著飯店的門，問那個男人為什么說話不算話。找死啊!那個男人從窗口扔出這句話后，又把門開開了，說我說話是算話的，你進(jìn)來拿包子吧。李舍進(jìn)了飯店，接著拿了兩個包子走了出來?？吹剿种械陌樱覠嵫序v。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我們是在回村的路上遇見王建和周國慶的，那時我們已把包子吃完了，兩個人的嘴巴油汪汪的。李舍拍著肚子對他們說，知道嗎?我們剛剛吃了包子，肉包子，咬一口。滿嘴是油……嘖噴!饞死你們。王建問我們誰給的包子，李舍說想吃嗎?想吃就去人民飯店，不要錢的。王建和周國慶真的去了人民飯店。但他們沒有吃到包子，還被飯店里的那個男人每人打了一巴掌。我知道王建和周國慶是不會在大冷的冬天里伸出舌頭去舔一塊鐵的，所以他們也就不會吃到包子了。

4

那次我們和李舍在水上餐廳分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王建打他的手機(jī)，得到的卻是您所撥打的號碼是個空號的回答。王建和周國慶對我不止一次地抱怨說，你不該那么做!當(dāng)時我們都在替你擔(dān)心你知道嗎?對他們的指責(zé)和抱怨我無話可說。我能說什么呢?說李舍又耍了我們一回。我不知道李舍兩次請我們吃飯是為了在我們面前顯擺，還是真的為了聚在一起懷舊。說不定這小于還會請我們吃飯。我對王建和周國慶說，他的錢多得花不了，請我們吃個飯算什么。王建眨巴一下眼，說他不請我們吃飯，難道我們還餓死不成?周國慶附和說。就是嘛!不過，那次我們在國際大酒店吃的那桌菜真他媽的爽?？磥磉@輩子只有那一次了。

我知道只要李舍不出現(xiàn)，那么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把他淡忘掉的。大家各有各的事。為了生計奔忙，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就是說起他，所說的最多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我們在國際大酒店所吃的那頓飯。時間在一天天過去，周國慶終于找到了一個女人，比他的年齡大。人也有缺陷，但他一點(diǎn)都不在乎，說我一個瘸子還講什么條件，只要是個女人就行。王建呢，他離開那家不怎么景氣的制鞋廠，自己單干去了。他們的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只有我抱殘守缺，日子過得一點(diǎn)起色也沒有。劉眉對我也愈來愈不滿，說我沒本事，活得窩囊。我說我沒本事已不是一天兩天了，當(dāng)初我就是個窩囊廢，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啊!劉眉經(jīng)常拿我跟李舍比，說你看看人家李舍，你再看看自己!早知你這么沒出息，我……她沒有把話說完，因?yàn)槔钌岢鍪铝恕?/p>

那是一天的中午。王建打電話來，打斷了劉眉的話，要不然她會一直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李舍出事了。我對正一臉懊悔的劉眉說，他可能要被槍斃。

聽我那么說，劉眉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怎么了?她有些緊張，好像那個要被槍斃的人不是李舍，而是我似的。說呀!他犯什么事了?

王建也是聽別人說的，那人告訴他，說李舍出事的人是毛浩。說李舍在夜市喝酒，因?yàn)橐黄科【苿恿说蹲印＞唧w情況只要見了李舍才會弄清楚。王建打來電話的意思是我們和李舍是發(fā)小。他出事了。我們不能袖手旁觀。雖然我們救不了他的命，但去看看他，在他被槍斃之前為他送口吃的還是應(yīng)該的。

我們(王建、周國慶、我，還有毛潔)每人掏了二百塊錢，然后搭車去了一家超市。買八百塊錢吃的，他怎么吃得了?再說了就算我們買了，他能不能吃下去還不一定呢。在超市里我們有些作難，因?yàn)槲覀儾恢览钌嵯矚g吃什么，在他被槍斃之前最想吃的又是什么。我建議給他帶一斤肉包子。王建搖著頭，說他又不是沒吃過肉包子，我覺得不合適，而且不足以表示我們的情意。大家再想想，看看買什么。其實(shí)我說給李舍買肉包子并不是心疼花錢，而是突然想到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是為一口飯活著的。

小時候李舍家很窮，常常是吃了上頓飯沒有下頓飯，家里經(jīng)常為了吃飯問題吵架。當(dāng)然那個時候大家都很窮。整個國家都很窮，李舍填不飽肚子，我們的肚子里也沒有油水。我把那年我和李舍在人民飯店吃包子的事對他們說了，聽我說完，王建和周國慶互相看看，說有那回事嗎?我們怎么不記得了。

其實(shí)飯店里的那個男人給了李舍三個包子，他把另一個包子給我了。毛潔忽然說，眼睛看著我。當(dāng)時你為什么不阻止他呢?當(dāng)時我要是知道那個包子的來歷，那我是不會吃的。我不知道毛潔在說什么，但我知道當(dāng)時李舍送她一個包子的用意?，F(xiàn)在我才恍然大悟，在我和李舍十五歲那年，我們喜歡的是同一個女孩。但李舍的學(xué)習(xí)不如我好，所以與他比我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我和毛潔考上的是同一所師范學(xué)校，后來畢業(yè)分配，我們就天隔一方，很少聯(lián)系了。李舍呢，他在十七歲那年應(yīng)征入伍，退伍后被安排到A市的一家搪瓷廠。在搪瓷廠他干了大概有五六年就不干了，一個人對象也不找，整天無所事事，混吃混喝。再后來他就失蹤了。

那我們再買一斤包子去。周國慶邊說邊轉(zhuǎn)過身，向超市的門走去。在他去買包子的時候，我問了問毛潔的近況。她說她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說她不想再成家了。

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在周國慶拎著一袋子包子走出超市的門時，毛潔對我和王建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了。過一天算一天。我沒有問李舍是怎么和她聯(lián)系上的，是李舍主動找的她，還是她找的李舍。我們站在超市門前的陽光下，因?yàn)殛柟獯萄?，彼此都瞇縫著眼睛。毛潔比過去胖多了，一張臉看上去也比過去大了許多，臉上的雀斑好像也變大了。看到周國慶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她的神情為之一動。

那包子是剛剛出籠的，還熱著呢，我們每人拿起一個，像跟包子有仇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對我們這些經(jīng)歷過饑餓的人來說，吃永遠(yuǎn)都是一件大事，有句話不是說民以食為天嘛。我們大口吞咽著包子。居然吃出了眼淚。我不知道我們這次去能不能見到李舍，還有他能不能吃上我們帶去的包子，就算他吃上了。等我們?nèi)チ?。那包子也涼了。我覺得光帶包子還不夠。還應(yīng)該帶一塊糖。這樣想著我向路邊的一家糖果店走去。

當(dāng)我說只買一塊糖時，糖果店的老板好奇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起來。一塊糖!

他說。我可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我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又要了包煙，說零頭就不用找了，給我一塊糖就行。我要的是一塊水果味的糖。那塊糖是橢圓形的，黃褐色，很硬。我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馬上又用糖紙包上了，好像怕那塊糖會在眨眼間化掉似的。

一個人吃著一塊糖死掉應(yīng)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這么想著，我把那塊糖裝進(jìn)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