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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巴記

        2009-12-31 00:00:00
        美文 2009年17期

        于 堅1954年出生。12歲中國文革開始,綴學。16歲被國家分配工作進工廠當工人十年。1980年通過自學考入大學,1984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著有長詩《0檔案》、《飛行》,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于堅的詩》、《只有大海蒼茫如幕》等,散文集《棕皮手記》、《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老昆明》、《暗盒筆記》等。《于堅集》5卷收入1975-2000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散文、評論和圖片。最近出版的作品:《眾神之河》太白文藝出版社。曾獲魯迅文學獎。

        四川省甘孜州的丹巴縣有著橫斷山脈地理最典型的特征,西高東低,群山多是南北走向。位于四川西部的大渡河、小金川、大金川、牦牛河以及革什雜河五條河流的某個匯合點及崇山峻嶺之間,面對面幾乎碰到額頭的高山絕壁下面的深谷中,河流瀑布滾滾不絕,海拔在最高的5820米到最低的1700米之間,一個動物、植物、氣候立體分布的復雜世界。一幅西方拍攝的衛(wèi)星圖片顯示,五條河流以及隔斷它們的險峻山系看起來就像一朵正在旋轉(zhuǎn)的梅花,據(jù)說這就是地質(zhì)運動中“旋渦狀旋紐構(gòu)造”的區(qū)域。我對這朵梅花一無所知,當我上路之際,一位成都人士告誡我要注意安全,那個地方可不好耍。汽車沿著川藏線向西,穿過被擱置在高溫蒸籠里慢熟著的灰蒙蒙的成都平原,高速公路在雅安附近結(jié)束,之后,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細,直到在地老天荒的大地上徹底消失,東部的四川人把那邊叫做“關(guān)外”。地勢漸高,最終進入高山峽谷,藍天白云出現(xiàn)了,我多次來過四川,這是第一次看見藍天。穿過長四千多米的二郎山隧道(據(jù)說是亞洲第一),就到了大渡河峽谷,風動云高,蒼茫廣大,陽光彌散在大氣中。大渡河,吐著灰色的波浪,像躺在高原上的大樹,搖晃著修長的葉子。當年紅軍渡江的瀘定橋,已經(jīng)成為旅游熱點,被旅游大巴團團圍住,上橋走一走要十元門票,大量出租紅軍的服裝,還做成帶有補丁的。許多從旅游車下來的紅男綠女,打著火鍋或海鮮什么所致的飽嗝,紛紛去租了紅軍衣服來,匆匆套上,登著高跟皮鞋或者耐克什么的,拎著細軟,走到橋上去照相留念。鐵索橋在風中不規(guī)則地擺動著,許多人不敢走到中間,走到中間的左右前后都不敢再動,嚇得臉色蒼白,甚至哭泣。汽車沿著大渡河繼續(xù)向西,非常危險的道路,遠古的造山運動后,地質(zhì)結(jié)構(gòu)依然沒有穩(wěn)定,活躍著,變化著,美麗而不安,一方面是無數(shù)的金子、石頭日夜被大地翻騰出來;另一方面泥石流、地震和塌方也時時在毀滅著一切,猶如永不完工的工地,這里剛剛清理完一處塌方,那邊又下來了。一路上隨時可見“注意飛石,迅速通過”的告示。道路的某段正在修一個水電站。先在河岸的一處打許多大洞通到山體深處,才發(fā)現(xiàn)地質(zhì)不穩(wěn)定,放棄了。又轉(zhuǎn)移到另一河段開挖。峽谷被挖得百孔千瘡,開腸破肚,取腦吸髓,被炸開的山崖涌出白爛爛的碎石,阻塞了路面。交通受到很大影響,汽車只可以在白天9點以前或者下午5點以后通過這個工地。穿過碎石凌轢的工地,有些車子被割破了,垂頭喪氣呆在一邊。公路的一截被封閉施工,汽車只能從電站的導流洞里通過,打著燈歪歪斜斜駛進黑暗的洞穴,工人依然在工作,坑坑洼洼,很是恐怖,擔心著什么陷下去或者滾下來。終于又顛簸到白晝的正路上,一片狼籍,許多地方剛剛爆炸過。車子低了頭在石尖上飛跑,司機小楊說這個地方慢不得,隨時會被滾下的石頭砸到。終于逃出了水電站施工的地段,忽然前面騰起一片黃煙,一山被野火燃著了,火龍飛速向山頭竄去,火光把山對面大渡河邊的懸崖映得發(fā)亮。幸好這一帶山上只有些灌木,火勢蔓延到山頂就結(jié)束了。公路又出現(xiàn)了,大渡河繼續(xù)揚起灰白色的大舌頭,舔著什么。古代到今天一直持續(xù)不斷的造山運動從高處滾下來的白色的石頭成群地蹲在古代的河灘上,好像正在孕育著翅膀,就要飛走。從早晨9點出發(fā),我們已經(jīng)行駛了7個多小時,中途吃飯以及等待水電站工地放行又耽擱了三個小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七點多。忽然間,公路噩夢結(jié)束,丹巴出現(xiàn)了?,F(xiàn)代主義的馬賽克瓷磚的四方盒子統(tǒng)一運動忽然銷聲匿跡,藏式民居在古老的田園之間巋然不動,屹立在日新月異的世界運動之外。在跳躍著清波白浪的小金川東岸一處舒緩開闊的山坡上,出現(xiàn)了一個藏寨,猶如別墅群。這些石頭房子很多都是新建的,但也是完全傳統(tǒng)的。與其它的藏式民居不同的是,每家屋頂都有一個縮小的碉堡般的房間,紅白相間,房間頂部有四個角,使這些藏式民居不同凡響,看上去就像一頂頂皇冠。這些皇冠一座座散落在果園、樹木和玉米地之間,炊煙裊裊升起。更引人注目的是其間聳立著幾座用石頭堆砌起來棕黃色碉樓,高入天空,像古代的遺留下來的煙囪,或者城堡的瞭望塔,但不是圓的,而是方的。忽然想起西方中世紀騎士小說中描寫的某個場景,堂吉訶德和桑丘在幻覺中出現(xiàn)了,騎著馬,后面是倒下的風車。轉(zhuǎn)過山口,丹巴縣城所在地章谷鎮(zhèn)就到了,某種超現(xiàn)實的感覺,高到好像就要倒下來的山撲面把世界擋住,像是巨人張開了手,一道長刀般鋒利的斷崖橫在縣城的入口,崖邊被落日鑲著一道金邊。斷崖后面出現(xiàn)了狹窄的街道,幾乎沒有行人。兩三條街道沿著大金川峽谷兩側(cè)展開,街道上全是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建筑,六七層的樣子,與眾不同的是,建筑的頂上都特意高出四個角。并不是窮鄉(xiāng)僻壤,有超級市場,還有一條幾百米長的步行街,有幾個小店在出售藏區(qū)收來的古董。但給我遙遠的感覺,也許是近在咫尺的高山,一個巨石不知道在什么時代滾下,還停留在半山坡;或者奔騰喧囂野性未改的河流,也許是呼呼穿過峽谷的熱風,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一個世界。汽車停下,有個窗子打開了,一個藏族女子出現(xiàn)在畫著藏式黑邊的窗前,與街上的人大聲地說著我聽不懂的什么。旅館的墻上,掛著一位美國旅游者在丹巴創(chuàng)作的油畫的印刷品,超現(xiàn)實主義的場景。高山、瀑布以及肌肉發(fā)達的英雄。我看見了那幅神秘的衛(wèi)星照片,它被驕傲地掛在許多旅店里。紫綠色的背景上確實有梅花形狀的痕跡。小包車在幾條街道上跑來跑去,每個乘客都收二元。當你在橋上走過,偶然會有握著酒瓶的男子溫和地望著你。在一家小吃店的門口,幾個給餐館打工的姑娘跟著錄音機里播放的音樂,孤獨地圍成小圈子跳著鍋樁舞,并沒有人停下圍觀,在這個地方,跳舞唱歌飲酒然后倒頭睡在大地上那是最日常的事了。夜晚降臨,整個縣城為黑暗的高山包圍,天空和星子要仰面才可以看見。有的山離人那么近,如巨大的蝙蝠,張著黑蒙蒙的大翅膀,其上閃爍著無數(shù)的云母做的小眼睛,下面的河流被大風趕得倉皇逃竄,夾著白花花的尾巴。

        丹巴屬于中國西南的橫斷山脈地區(qū),這個地區(qū)在歷史上是所謂西南夷所在之地。《后漢書卷八十六·南蠻西南夷列傳·第七十六》說:“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有夜郎國(就是今貴州地區(qū)),東接交址(就是越南),西有滇國(就是云南地區(qū)),北有邛都國(就是四川的西昌地區(qū)),各立君長。其人皆椎結(jié)左囏,邑聚而居,能耕田。其外又有巂、昆明諸落,西極同師,東北至葉榆,地方數(shù)千里。無君長,辮發(fā),隨畜遷徙無常。自巂東北有莋都國,東北有冉駹國(四川丹巴一帶),或土著,或隨畜遷徙。自冉駹東北有白馬國,氐種是也。此三國亦有君長?!边@個地區(qū)肇始于地球360萬年前的“青藏運動”。在偉大的喜馬拉雅群山上升的過程中,大地東西撕開,南北拉長,形成巨大險峻的山系、峽谷與河流,無數(shù)的種子、石頭、黃金、玉石和各種礦物質(zhì)從黑暗中被解放出來,滾落各處,萬物滋生,立體分布。這個地區(qū)在北緯22°~32°05′,東經(jīng)97°~103°之間,面積60余萬平方公里。境內(nèi)山川南北縱貫,東西并列,自東而西有邛崍山、大渡河、大雪山、雅礱江、沙魯里山、金沙江、芒康山(寧靜山)、瀾滄江、怒山、怒江和高黎貢山等。這是中國自然世界最豐富復雜美麗的地區(qū),也是最危險的地區(qū),大地的運動余波未盡,冰川和積雪令人生畏,火山蓄勢待發(fā),山崩、地震、滑坡和泥石流經(jīng)常發(fā)生?!皺M斷”不僅是這個地區(qū)的地理特征,也是其文化特征。橫斷山脈一方面通過高山峻嶺把這個地區(qū)的“君長以什數(shù)”,部落林立的土著文化在多元共存的基礎(chǔ)上阻隔起來,同時又通過四通八達的河流和山谷使此地的各種文化和生活方式緩慢或迅速融合交流著。其精神生活多元共存,并總是有力量將強勢文化創(chuàng)造性地本土化,其文化傳承的方式往往是非文字的,口口相傳的,通過宗教活動、舞蹈、音樂、繪畫、服飾和日常器皿來表現(xiàn)。從血緣上講,這個地區(qū)是古代中國血緣最混雜也最純粹的地區(qū)之一。這里是流放、逃亡、遷移、儲存的終結(jié)之地,也是原住民最密集的地區(qū)。在這個地區(qū),與其從語焉不詳?shù)奈墨I記載中尋找歷史的蛛絲馬跡,不如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更有可能發(fā)現(xiàn)歷史,歷史暗藏在當下生活細節(jié)與閃爍其辭的傳說中而不是“史記”中,這是橫斷山脈地區(qū)西南夷文化的重要特征。在中國的文化格局中,這個地區(qū)由于在文字上的沉默而一貫被視為文化上的“不毛之地”,主流文化對這個地區(qū)的策略一直是“以德化之”。在現(xiàn)代,西南夷被稱為“少數(shù)民族”,“以德化之”則是對這個“落后”地區(qū)的語言、文化、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和日常生活方式的當然“解放”。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方向是向東的,“逐鹿中原”作為中國歷史的一個隱喻,同時也是正統(tǒng)的主流文化的一貫方向。而西南夷,作為西部的邊緣和外省,往往只被視為經(jīng)濟資源而作為多民族和多元世界觀的豐富的精神和文化世界則往往被“不毛”所遮蔽。只是在二十世紀末期,當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成為國家生活所向無敵的主流,中國傳統(tǒng)生活世界的豐富性日益在現(xiàn)代主義的標準化中消失的時候,人們才驀然發(fā)現(xiàn),在中國西部那些一貫被視為落后封閉的地區(qū),古代世界創(chuàng)造的生活、精神和文化世界在某種程度上依然保持著令人震撼的天真、豐富和樸素。對于歷史上的每一次現(xiàn)代化運動來說,西南夷總是太晚甚至錯過,但對于中國世界關(guān)于人生的終極價值來說,這個地區(qū)總是為我們保留著豐富的啟示。回答著“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個人生無法回避的問題。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希臘的神話和史詩是發(fā)展得最完美的人類童年的產(chǎn)物,具有永久的魅力,……為什么人類社會的童年,在它發(fā)展得最美好的地方,不應(yīng)該作為一個永不復返的階段對于我們顯示著不朽的魁力呢?”西南夷的魅力與希臘不同,它是人類社會童年的文化,但它同時也是依然活著的文化。在現(xiàn)代主義高歌猛進的今天,西南夷正面臨著覆滅的命運,因為“橫斷”已經(jīng)越來越不再是庇護那些民族伊甸園的天然屏障。主流文化的再次統(tǒng)一以及必然發(fā)生的單一化與古代的不同在于,異常發(fā)達的現(xiàn)代技術(shù)將令古老的西南夷文化完全失去修復其多元性的基礎(chǔ)。

        據(jù)學者們的考證,丹巴就是后漢書所說的冉駹國所在的地區(qū)。此地素來屬于身體強壯、勇敢無畏的民族,只要一上路,就是到自己家的果園或水井去,你也得往高處上坡或者向下,習慣一馬平川、高速公路、“絲管日紛紛”的人們在這里會感到腰酸背痛恐懼腿軟無所適從,生活與文明的核心在高山上,海拔較低的章谷鎮(zhèn)只是丹巴縣物資集散地和行政中心。造山運動造就的那個梅花狀的旋渦日夜旋轉(zhuǎn),令丹巴在低處四通八達,在高處險峻封閉。無數(shù)人從高原而下或者從內(nèi)地遷移來此,要么登山累石,雄踞一方,永遠住下來。要么晃一圈,與某個女性為王的時代遺留下來的情種風流一場,播下生命種子,然后一揮馬鞭永遠失蹤。丹巴位于西藏、古代的西南夷和蜀地之間,各種文化的邊緣地帶,無數(shù)年代中被影響、滲透,又頑固地堅持著本土的特性,已經(jīng)被時間磨礪成稀有的寶石。丹巴人說流利或生硬的四川漢語方言,并且把這種聽起來有點自以為是的口音改造出一種土氣。同時也說發(fā)音復雜的藏語,一個五萬多人的縣,百分之七十是藏族,藏語有五種方言,隔一座山彼此的話就聽不懂。復雜的語種只有寺院里的高僧可以完全精通,嶺欽寺的喇嘛巴丹說起他的上師最自豪的是,老師會說五種藏語。就是在最偏僻山寨,也可以用漢語交流,但并不影響人們信奉最原始的苯教。必須攀登險峻山路的四五小時才可以抵達的寨子,人們收看來自中東的新聞鏡頭。外部世界的滲透對此地無孔不入,但古老的傳統(tǒng)也是固若金湯。

        井備是丹巴最古老的寨子之一。就在縣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從公路看上去,這個山上的寨子保留著原色,沒有響應(yīng)旅游的號召粉刷一新,灰黃色的,有點其貌不揚。汽車在公路上停下,一座鋪著木板的吊橋已經(jīng)掛在激流跳躍的牦牛河上,過了橋走不到幾步就開始登山,爬這樣的山完全是直接升高海拔。就是如此陡峭,有泥土的地區(qū)依然被打整成了豐饒的田園,登完種植著玉米的山地,我們已經(jīng)站在可以俯瞰的半山了,寨子還在高處。小路邊用石塊圍起一堵矮墻,壘得非常好看,有些村民在路邊坐著休息,把山下背上來的物品放在石頭上,喝口山泉水,看見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笑著打招呼說,回來啦!接近寨子的時候,小路被紅紅綠綠的花椒樹裹了起來,散發(fā)著強烈的香味,世界上最美麗豐富的道路,人家已經(jīng)盤了幾百年才盤出這般境界,在此地你遇見一個蘋果園,在彼地你遇到一個梨子園。在那兒是核桃樹,在這邊是白石榴樹。在這里有一個樣子獨特的白石頭,纏著哈達;往那邊看是經(jīng)幡在風中飄搖。忽然一頭黑牛從籬笆后面伸出頭望著你,忽然三只山羊小跑著橫穿山路,進果園去了?!吨袊鴩业乩怼钒训ぐ偷乃笃麓逶u為中國最美的藏寨,是因為他們走得路還不夠,美麗的村莊遍布于整個丹巴?;ń返乩锍霈F(xiàn)了一群婦女,她們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站在小凳上,正在摘花椒,就像古代的某一日,她們說笑著,百褶裙被泥土染紅了些,都抬起被日光曬得黑紅的臉,目光熱烈地看著我們,她們令我想起亞馬遜的那些女神。想到小報雜志上丹巴旅游宣傳的一個熱點,說是丹巴是個出美女的地方,美女這個詞用在丹巴真是太輕浮了,丹巴的女子恐怕要令許多從時尚雜志獲得審美標準的讀者失望,她們確實各美其美,不是一個美容院制造出來的,自然、樸素、健康甚至于強壯,負重行走于高山深谷如履平地。帶路的鄉(xiāng)干部生柏庸宗說,要說出美女,井備才是歷史上丹巴出美女的地方,那些記者根本來不到這里,方圓幾十里都知道,過去土司選押寨夫人,都要到這里來。清朝的官員也要來,兵一到,村子里的姑娘都要被關(guān)起,不能出去。快到寨子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白塔,我們繞著走了三圈,然后才進入了寨子。古老得像是來到中世紀的某日,太陽制造的影子打在石頭墻上,制造了許多幾何形狀的陰影,石墻大多已經(jīng)發(fā)黑,上面畫著模糊的白色符號,整面的墻,塔狀的、葫蘆形的……生柏庸宗告訴我,那是些苯教的符號,有財寶、多子、吉祥等的含義。有些孩子在暗處默默地看著我們,其中一人的頭發(fā)是黃色的,樣子像新疆那邊的人。想起歷史書上說,西南夷祖先的某些組成來自古代西域的羌人。寨子里有許多老態(tài)龍鐘的柏樹,村長在一棵柏樹后面出現(xiàn)了,他是個結(jié)實的黑漢子,握住我的手就像一把銼子。他再次強調(diào)了“我們村才是出美人的地方”,你去上上下下的村子問問,他抱怨著,僅僅由于交通便利,“巴底那個地方容易去嘛,就吹成了美人谷”。村長說,我們村的人很少與外界的人通婚,尤其不與漢族通婚,找對象基本是在本村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一株巨大蒼老的柏樹,村長說是村里最大的柏樹,11個人才抱得過來?!拔艺J為這是甘孜州最大的一棵柏樹。”見多識廣,去許多地方打過工的村長介紹說,井備有108戶,480多人,其中有20多人是石匠。像普遍的村民一樣,村長是個什么活都可以做的人,種地,飼養(yǎng)牲口,蓋房子。他說,村里的這些石頭房子都是全村一起蓋的,一家要蓋房子,全村都要來幫,出勞動力,出材料。只有石匠活和木匠活是請工,要付工錢,目前是管吃住15元一個工,一個工就是太陽升起來干到落山。蓋一棟錯落四或五層的藏式房子需要280到300個工。請三四個匠人的話,一棟房子三個月左右就能建成。不需要圖紙,憑經(jīng)驗,主人家根據(jù)地理位置和實際需要提出些修改,以住得舒適方便為準,就是在大致遵循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怎么舒適怎么蓋。一棟藏式房子占地大約在180到200平米,沒有人會再大,足夠住了。蓋一棟房子只需要現(xiàn)金一萬多元,材料是現(xiàn)成的,石頭么到處都是,要用木料的話,到鄉(xiāng)上去批,然后上山去砍。如果里面要裝修得好些,就貴些,外面都是一樣的。嘉格初茸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古老的,他家祖上曾經(jīng)是頭人。從外面看,這房子猶如碉堡,大小不一的石頭壘砌得非常平整,墻角對齊的線鋒利得就像刀刃。我忽然想起了遙遠的布達拉宮,那偉大的圣殿就是從這樣的房子中生長出來的。村長說,砌這樣的墻完全是靠經(jīng)驗,用眼睛去測量水平。他笑笑說,我也當過石匠,我也可以砌出這樣的水平。我們進入嘉格初茸黑暗的老宅,一個小小的迷宮,有許多房間,窗子很小,陽光穿進來,像一把把劍。他家剛剛搬走,在另外一地蓋了新房??湛盏牡匕迳蠑R著石頭打造的三條腿的鍋樁,在西南諸夷中,火塘和支鍋的樁子是各民族共同的生活器皿,它也許起源于原始的穴居時代。我見過各式各樣的鍋樁,式樣最結(jié)實大氣的是藏式的,可以支很大的鍋。嘉格初茸22歲,是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長得有點像意大利的革命者馬蒂尼,他哥哥考上大學在四川瀘州學醫(yī),也許將來就不回來了。他在故鄉(xiāng)繼續(xù)祖先的大地事業(yè),但他很堅決地告訴我們這老房子只能由長子繼承。他說,我們其實比你們的生活豐富,心里面很安靜。他說起每年春天,村里的年輕人都回來,大家一起跳鍋樁舞的時候,眼睛忽然一亮,好像聽見召喚的鼓點,充滿了光輝。他帶我們?nèi)⒂^他家的新房,依舊是老房子的格局,但里面汲取了某些現(xiàn)代的因素,把窗子開大了,使用了一部分水泥和瓷磚,還有衛(wèi)生間,在我看來,是最完美的別墅了。他熱情地請我們看他家的傳家寶,打開一個大箱子,拿出一件青色絲綢藏式長袍。上面繡著十條龍,繡工精美,據(jù)說是清庭所賜。曾經(jīng)有人出一萬買,被拒絕了,“這是老人的東西”。井備寨子最高的建筑是山頂上的苯教小廟,這個村莊全民信仰苯教。苯教是西藏最古老的宗教,藏傳佛教興起后,苯教被從西藏驅(qū)逐,進入西南夷地區(qū)。它是一種萬物有靈的信仰,所崇拜的對象包括天、地、日、月、星宿、雷電、冰雹、山川、土石、草木、飛禽走獸等自然之物。苯教可以說是泛靈信仰在西藏的地方形式。它的祖師叫“興繞”,就是最高的巫師。這種萬物有靈的信仰持續(xù)到今天,使丹巴的自然世界得到了極大的保護。丹巴是信仰苯教最多的地區(qū),20多個寺廟中,有10個以上的苯教寺廟。起初苯教是沒有寺院的,巫師主要在巖石山洞中修行,苯教沒有獨立的教義和系統(tǒng)理論,其觀念及內(nèi)容是通過身體性的占卜、祈禱、咒語、幻術(shù)以及各種特殊的儀軌加以表現(xiàn)。佛教傳入西藏后,苯教受到影響,也開始建立寺廟。丹巴最有影響的苯教寺廟是苯教神山墨爾多山下的墨爾多神廟。這個廟子的主神是黑色的騎著介于牦牛、馬、驢之間的某種神獸,樣子如護法神的墨爾多山神。同時也供奉著觀音、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蓮花生、鎮(zhèn)江王爺和女媧。這個廟不限于苯教信徒朝拜,黃教、紅教、花教的信徒都可以進去朝拜,不同的只是苯教教徒逆時針轉(zhuǎn)經(jīng),黃教紅教順時針轉(zhuǎn)經(jīng)。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寬容的宗教場所了。井備寨的苯教小廟為松柏環(huán)繞著,小廟在文革中被摧毀,但留下了柏樹。現(xiàn)在的廟子是70年代重建的,就是一間石頭壘的小屋,喇嘛不在。喇嘛過去稱巫師,后來也跟著佛教稱喇嘛了。里面漆黑如洞,只有一個小窗子,打開,微弱的光照出一個玻璃柜。里面放著幾尊神像。顯然受到佛教的影響。我曾經(jīng)在云南見過納西族苯教巫師東巴修行的洞子,里面供的是石頭和樹枝。我問村長村里有沒有碉樓,他說有,就領(lǐng)我們?nèi)タ?,果然村子中央藏著一座碉樓,已?jīng)倒塌了一部分,依然有二十多米高,頂上已經(jīng)長出了一棵小松樹。與寨子里的建筑比起來,這個碉樓當然是最完美的,一看見心中就會一動,結(jié)實、古典、飽滿、壘石建筑的一切因素都處理到最佳,而且周身布滿包漿,完全是一個古董。這是一個寨碉,因為村莊往山坡高處蓋,它才看不見了。天色已晚,夕陽照著棟棟老宅,泛著微光,婦女坐在陽臺上捻羊毛線。忽然。最大的那株老柏樹下響起蒼涼低沉的歌聲,大樹下的石頭上坐著幾個女神般的老太太,白發(fā)蒼蒼,她們緩慢地張開雙手,向著天空,唱著我們聽不懂但可以感受的歌,村長說,她們在求雨。2006年的8月,丹巴正遭遇大旱,玉米都快要燃燒了。悲哀、虔誠、溫柔,如果蒼天有耳的話,她一定會落下眼淚來。我相信我聽到了原始時代的聲音,這是我聽見過的最遙遠的聲音。老人們祈雨的時候,村長從口袋里拿出已經(jīng)用得像個磨石的摩托羅拉手機,按了幾個號碼,與柏油公路沿線的某個地方通著話。

        丹巴每條河流形態(tài)各不相同,每條都值得一走。牦牛河安靜秀麗,林子茂盛,河水清藍,猶如仙境。兩岸有許多草灘,是浪漫主義者和情侶的天堂。某一段的石頭是血紅色的,奇怪的石頭在那里是紅色的,如果取拿走,帶到另一個地方,紅色就消失了。革什雜河兼有秀麗與險峻,山窮水盡的時候,原始的世界忽然露面,好東西總是藏在道路就要斷線的地方。大小金川地勢險峻,深溝巨谷,河水暴響,亂石滾滾,大地好像露出了五臟六腑。它們在章谷鎮(zhèn)匯合后向南成為大渡河,大渡河甫始,就呈現(xiàn)王者之勢,開闊大氣平緩深沉起來。著名的梭坡鄉(xiāng)就位于大渡河開始之岸的山坡之間。這個鄉(xiāng)的名聲由于它擁有丹巴最多的古碉,古碉分布在中國西部喜馬拉亞山脈和橫斷山脈的廣闊地區(qū),從西藏的古格到四川西部都可以看到它的蹤影,但古碉幸存最多的是丹巴地區(qū),據(jù)2004年的統(tǒng)計,丹巴境內(nèi)現(xiàn)存石碉562座(包括已經(jīng)殘損的),而其中有172座在梭坡鄉(xiāng)。這個鄉(xiāng)有11個村,主要村落集中在大渡河的東岸,而公路在大渡河的西岸,一座比瀘定橋稍窄的鐵索橋橫越大渡河把梭坡與外界聯(lián)系起來,與瀘定橋不同的是,這是一座長著彩色羽毛的橋,信仰苯教的村民在橋的兩側(cè)掛滿了風馬旗。過去,鐵索橋是可以開著拖拉機通過的,但多年的使用橋身已經(jīng)彎曲變形,拖拉機不可以走了。運送物品的話,先運到橋的一頭卸下,人工搬過橋去,再搬上另一岸的交通工具。有幾個村里的小伙子守侯在橋頭,等待著把前來游覽的客人拉到他們各自的家去消費。這個地方曾經(jīng)被《中國國家地理》評為中國最美麗的藏寨,近兩年旅游者多了起來。鐵索橋使旅游者不能下車就直達古碉跟前,必須壯膽走過搖晃著的鐵索橋,再順河邊的山路走大約20分鐘,汗流浹背的時候,才可以進入寨子。高山拉開蒼茫巨幕、云母石在巖石中隱隱發(fā)光,大河滾滾而出,鐵索橋上彩色經(jīng)幡被風吹得展翅欲飛,古老的碉樓在蒼茫云煙中隱約可見,風景可謂壯麗,有某種圣經(jīng)中描寫的世界之初的感覺。中國西部總是給人某種古代西方的印象,強壯的身體、艱難危險的生活方式、浪漫主義、馬匹在高原上昂首馱著某個部落的騎士,茹毛飲血的風俗、既是母親又是戰(zhàn)士、穿戴如女王的婦女,石頭建筑、古堡以及與世俗世界糾纏不清的復雜離奇的宗教生活,與江南文縐縐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景象完全不同,蒼涼、神秘、豐富、無名……充滿著人類童年時代的活力與天真。旅游者已經(jīng)給梭坡帶來了不少垃圾,河邊的灌木上已經(jīng)堆積著花花綠綠的塑料了。梭坡鄉(xiāng)蒲柯頂村的居民、前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師仁真說,現(xiàn)在縣里已經(jīng)意識到藏族傳統(tǒng)民居的價值,要求如果要蓋新房子的話,必須蓋傳統(tǒng)的。由于旅游,村子里發(fā)生矛盾了,比如,旅游者去誰的家,誰家就賺錢。但寨子是全村祖祖輩輩盤起來的,不是哪一家的,那些100年的白楊樹、500年的黃連樹是誰家的?孩子們開始學會跟著游客討錢?,F(xiàn)在人們?yōu)槁糜螏淼氖杖胨?,已?jīng)開始不團結(jié),暗中較勁頭。仁真老師很擔心地說,本來大家?guī)装倌甓枷嗵幒芎湍赖囊粋€村子,現(xiàn)在開始產(chǎn)生矛盾,他擔心好客輕財?shù)娘L氣被破壞。仁真老師認為,旅游當然是好事,但如何管理非常重要。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蘋果園里干活,梭坡的蘋果熟了,滿地亂滾,許多都無法運出去賣掉,又腐爛成為泥土。正在醞釀著架橋修公路,沒有了天然的交通障礙,旅游者將長驅(qū)直如,一切又將如何呢?仁真認為,富起來比之全村人和睦相處,是次要的事情。這村莊的美麗名不虛傳,這是一代又一代人居住的村莊,屋宇之間散布著許多樹,都是幾百年以上老者。一老太太剛剛爬上山坡,扶著一棵比她更老的大樹休息,仁真老師介紹說她是這個村莊的三位老干部之一,當年紅軍從山頂下來,他指了指高處,好像紅軍又來了。老太太的父母因為幫助紅軍犧牲了,她們姐妹幾個繼續(xù)革命,現(xiàn)在離休了。老太太皺紋密布,說了兩句漢語,有北方口音的味道。又遇到四個紅撲撲的藏女,她們正背著蘋果下山,在路邊歇著,看見我們爆發(fā)了一陣大笑,搭訕起來,越發(fā)笑得燦爛了,說,跟我們走嘛,到我家去睡嘛!她們竟然包抄過來拉住我,企圖把我抬起來拋,好不容易才掙脫了,還在后面笑個不停。跟隨著她們的小伙子一聲不響地看著。甲科家的家碉是梭坡鄉(xiāng)最古老的一個,藏寨每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甲科家的碉樓叫做谷龍·甲科,谷龍是碉樓的名字,甲科是宅子主人的名字。據(jù)說,這個人家歷史上是個千戶。碉樓已經(jīng)與甲科家老宅聯(lián)在一起,或者老宅是從碉樓里長出來的,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已經(jīng)不知道了。我們跟著甲科,彎著腰鉆上爬下,從用粗樹干砍出楞格的梯子爬上去,來到古碉的入口。沒有一座碉樓可以直接從地面進入,它們的入口都在三四米以上。與入口相連接的建筑已經(jīng)是甲科家老宅子的屋頂,屋頂有個經(jīng)堂,里面過去供著神位,描金鋪彩,非常隆重的樣子,但文革后只殘留著些痕跡了。我感覺這個經(jīng)堂與旁邊的古碉堡有著某種聯(lián)系,那碉堡像個大神般地在后面護佑著老宅。碉堡內(nèi)部每層也是用木樁制作的樓梯連接,黑蒙蒙的,地面是干土和草,看不出來是房屋,像是山上的洞穴。人們建造了它,無數(shù)時間之后,它又重返自然。從入口向上,里面還有很多層,但梯子已經(jīng)毀壞,木質(zhì)腐朽,無法上去了。我們像地道戰(zhàn)中的游擊隊員那樣順著一個洞口下去,甲科指著更深的一個洞,說那里有貯存水的水缸。游客一般到了這里就止步了,我們又下了一層,這一層有一個窗子和一個只可以坐不能站的小房間,小房間有一道門。仁真老師說,傳說這里是多年前一個苯教巫師的修行之地,人們每七日給他送一次飯,他修行必須完全處于黑暗中,不能見一點光,很多年后有一日,他從碉樓里出來,已經(jīng)獲得輕功,可以沿著碉樓的邊緣跳舞,人們以為他已經(jīng)瘋了,之后他不知所終。仁真老師說著,看著碉樓黑暗的頂,仿佛那喇嘛還在跳舞。2000年有一個叫弗德瑞克·達瑞根的法國女士進入谷龍·甲科,她從墻上取走一截木質(zhì)的墻芯,拿到西方進行了碳14測定,她得到的數(shù)據(jù)顯示,谷龍·甲科的年代下限是800年。上限是1500年。那個被取去了一截墻芯留下的空洞被甲科用一截新的木疙瘩塞著,像個傷口。法國女士的研究成果后來在西方發(fā)表,所獲不菲。甲科69歲,是外村上門到梭坡當女婿的,他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精神有點失常,小兒子帶著游客到他家的碉樓逛逛,隨游客的意給個兩塊十塊的。這碉樓和老宅里面的木質(zhì)部分已經(jīng)腐朽,在里面行走非常危險,隨時有垮塌的可能,甲科一家已經(jīng)搬到另外一處。甲科家旁邊是一座八角碉,高如云霄,碉身高處用白石頭鑲嵌著苯教的符號,星、月亮、牛頭,還有本教的符號“雍宗”。仁真老師指給我們看一處石頭做出的裝飾,那兒鑲嵌著一個細長的石頭和兩個圓石,仁真老師說那意味著生殖崇拜,這個碉樓是個雄性的。據(jù)說碉樓分著公母,象征女性的是碉樓上有百褶裙那樣的條紋。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來自學者們的推測然后又成為民間的傳說,或者民間的傳說為學者們所升華。有著無文傳統(tǒng)的西南夷地區(qū)總是喚起有文社會的巨大闡釋欲,人們試圖為那沉默著的種種事實找個說法,而且企圖成為唯一正確的解釋。但西南夷的一切總是呈現(xiàn)著也同時沉默著。事實是當我站在這建筑跟前的時候,我被它的雄偉與堅固所震撼。這建筑顯然來自古代某種杰出的智慧和深奧的思想,這種震撼決不亞于當我們看到希臘山崗的帕特農(nóng)神廟或者中國北部的長城的時候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文明的常識是,只有那些最偉大的事物可以穿越時間。

        在梭坡鄉(xiāng)村所依附的山后面是另一個鄉(xiāng),叫做中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于八十年代初期在中路鄉(xiāng)的罕額依村發(fā)現(xiàn)了石棺墓群、經(jīng)碳14測定年代為距今5000年至2000年,被認定為新石器時代和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遺址。石棺里發(fā)現(xiàn)了石器、骨器、陶器以及裝飾品,包括磨制的石斧、石刀、石鋤、石錘、錛、鑿、刀、杵、壁、網(wǎng)墜、刮削器、砍斫等。出土的骨器多為磨制而成,有骨梳、骨針、骨錐、骨矛、骨紡輪等,陶器有黑色和紅棕色,紋飾以繩紋為主,陶杯、缽、罐等器皿上還有簡單的花紋。其實這樣的石棺遍布在中路和梭坡的高山之間,這些石棺大多由石塊砌壘而成,雖然技術(shù)粗糙,但粘和石塊用的也是泥巴,其基本技術(shù)與碉樓的基本砌法幾乎一樣,后者只是從這里開始達到了最精湛而已。目睹那些空掉的石棺,我環(huán)顧四野,事情并不神秘,顯而易見的是,如果我是一個原始人,我也會選擇用石頭來建造我的巢穴,這地方有太多的石頭,它們帶來了滑坡、泥石流之類的災(zāi)難,也帶來了天然的建筑材料。石頭建筑顯然是丹巴地區(qū)的原住民的發(fā)明,這種發(fā)明在遠古其實遍布于石材料眾多的藏人和西南夷居住的地區(qū)。在某個時代,簡陋的建筑格局被突破,向著它的最杰出形式——碉樓發(fā)展。在西藏,這種石砌建筑發(fā)展為宮室與碉堡結(jié)合的宮堡式建筑,其最偉大的代表作就是布達拉宮。首次提到西南夷地區(qū)石砌建筑的文獻來自公元25年~公元220年)的斷代史著作《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氏,各有部落。其王侯頗知文書,而法嚴重。貴婦人,黨母族。死則燒其尸。士氣多寒,在盛夏冰猶不釋,故夷人冬則避寒,入蜀為傭,夏則違暑,反其聚邑。皆依山居止,累石為室,十余丈,為邛籠”。之后在公元六世紀的《隋書·附國傳》中載嘉良夷:“無掘柵、近山谷,傍山險;俗稱好復仇,故壘石巢而居,以避其患?!痹凇侗笔肥蟼鳌酚涊d:“附國近川谷,傍山險,俗好復仇,故壘石為以備其患。其高至十余丈,下至五六丈,每級以木隔之,基方三四步,巢上方二三步,狀似浮圖。于下級開小門,從內(nèi)上通?!泵鞔櫻孜湓凇短煜驴分姓f到明代所見的情況:“壘石為碉,如浮圖數(shù)重,門內(nèi)一輯木上下,貨藏于上,人居其中,畜圈于下,高至二三丈者謂之雞籠,十余丈者謂之碉?!币陨衔墨I所記的地區(qū)的具體位置,學界意見不一,例如關(guān)于附國所在,學者任乃強先生以為在今四川甘孜州一帶。轄地包今道孚、爐霍、甘孜、德格、鄧柯、康定、白玉、丹巴等縣。學者岑仲勉先生認為附國即吐蕃。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這些壘石建筑至少在后漢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西南夷地區(qū),而且文字的描述看它們就是碉樓或者其雛形。并且,從公元前到公元后相隔近八百年的三次記載中看,建筑已經(jīng)從簡單的累石為室的“籠”(雖高十丈,但依然是“籠”,因為形狀是圓的?)發(fā)展為“狀似浮圖”的塔,已經(jīng)成為棱形,是意識到三角形的穩(wěn)定性?據(jù)丹巴縣文化館館長的益西桑丹先生說,文革時候要毀棄許多古碉,用炸藥竟無法炸毀,只有一塊塊取而拆之。他曾經(jīng)看著人家拆碉樓,有一石塊下面留著當時砌墻的人抹泥漿留下的手印,那人的一個手指竟然有現(xiàn)在人的兩個指頭那么粗。還發(fā)現(xiàn)一皮衣,有50多公斤重,現(xiàn)代人根本穿不動,古代的丹巴人也許是些巨人。在喜馬拉雅南麓,這種石砌建筑更早的記載來自關(guān)于西藏的文獻:據(jù)《西藏建筑的歷史文化》一書說,敦煌古藏文寫卷記載:“在各小邦境內(nèi),遍布著一個個堡寨”。堡寨就是石砌建筑。在古格地區(qū),今天依然有58處古代高碉的遺跡。在公元前127年建造的西藏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宮,已經(jīng)是一座高碉與宮室結(jié)合的宮堡式建筑。就是在經(jīng)過2000多年間的多次的修改翻建后,現(xiàn)存的雍布拉宮依然會令人立即想到丹巴地區(qū)晚近出現(xiàn)的碉樓與宅院結(jié)合的形式。公元七世紀,吐蕃控制了西南夷所在的四川云南西部地區(qū),形成過一次移民。一位來自西藏阿里的叫做盤熱的將軍,曾經(jīng)在這個地區(qū)修建石碉組成的長城,據(jù)說他修建了1020個,北起青海的果洛,南至云南的中甸(今香格里拉)(見《神秘的古碉》)。在松贊干布統(tǒng)一西藏以前,西藏盛行的是原始的苯教,后來在八世紀中葉,藏王赤松德贊興佛滅苯,大批苯教徒流亡西南夷地區(qū),興起了又一次移民浪潮。這些移民顯然在技術(shù)和形式上影響了西南夷地區(qū)原住民的累石為室的傳統(tǒng)。有資料說,古碉的修建者是住在雅磐江以西的納西人,但在納西人的地方,建筑已經(jīng)漢化,完全沒有任何碉樓的痕跡了。碉樓最初的起源顯然是為了棲居,同時它也可能是薩滿教的神壇,《馬爾康縣志》說,土著居民曾經(jīng)修建四方形的無窗石碉作為祭祀的神壇。在仇殺時代,它長高了,位于頂端的神壇也隨之升高,下層兼有防御敵人的功能。在苯教傳入后,碉樓被賦予更具有形式感的宗教色彩,發(fā)展到用苯教的符號來裝飾。據(jù)說,碉樓蓋得越高,就越接近天神。(現(xiàn)存最高的碉樓在金川縣的安寧村,高達49.5米)但這需要很高的技術(shù),在原始時代是做不到的。在近代,高碉逐漸從實用性的居住中被逐步淘汰,只保存了其形而上的功能,作為與諸神世界聯(lián)系的通道和象征(丹巴的藏式民居與普通藏式民居不同的地方,就是每家都保留著碉樓的象征性建筑,在住宅最高的一層都有一個叫做“拉吾則”的四方形的小屋,屋頂有四個高出的塔狀石角,這個小屋一般就是供奉神位的經(jīng)堂,它象征性地代表著碉樓。)或者社會地位及財富的象征(例如這樣的風俗,本地人家里生下男孩后,就得開始備石取泥。籌建高碉,倘若男孩長大成人,家碉還沒有修好,就別想娶到媳婦。例如普通人只能建四個角的碉樓,地位較高的人才可以蓋四角以上的碉樓。據(jù)說蒲柯頂村的13角碉樓就是頭人修建的。)以至地方特色的象征。(例如丹巴縣城中的現(xiàn)代水泥建筑屋頂上也用四個水泥樁象征碉樓。)在橫斷山脈的影響下,丹巴碉樓這種建筑形式,自我封閉,當?shù)飿窃谄渌貐^(qū)已經(jīng)消亡之后,在丹巴卻得以化石般地成系列地保存下來;又在時間中吸收各種影響,自我改造,從碉樓與宅院結(jié)合的形式發(fā)展到碉樓最終在藏式宅院中符號化,使這種古老的石砌建筑達到有利于當?shù)厝嗽娨夂椭C地棲居的最佳形式。一個個天堂般的小型莊園,只是沒有農(nóng)奴而已。丹巴縣委宣傳部的同志告訴我,領(lǐng)導同志在視查甲居藏寨的時候,情不自禁地說,這就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碉樓本身的從簡單的壘石到技術(shù)越來越復雜的更高生長,也是一個人類歷史從形而下的生存、實用到形而上的精神生活升華的過程。底層儲藏水源、糧食,中間居住和防御,最高處是神壇。這種神人同居,神總是位于高處的模式被保留下來,形成當代丹巴藏式民居的基本模式:底層圈養(yǎng)牲口,第二層是起居室和廚房,第三層是臥室、陽臺,最高的一層是經(jīng)堂。雖然已經(jīng)取消了碉樓形式,但從底層到最高層,建筑的次序依然是從具體的實用到抽象的精神領(lǐng)域上升。丹巴的石砌建筑,無論是橫向的歷史遺留還是縱向的具體建筑實例,都暗示著人類生活從形而下向形而上的過程,但丹巴在這兩極之間并沒有極端化,它發(fā)展得更實用更適合于本地人舒適安心的棲居,也保持了與諸神的聯(lián)系,保持著在庸常生活中對不可知世界的敬畏。

        藏學家任乃強先生二十年代末在西南夷地區(qū)考察時,曾對康區(qū)的“高碉”作了這樣記述:“夷家皆住高碉,稱為夷寨子,用亂石壘砌,酷似磚墻,其高約六五丈以上,與西洋之洋樓無異。尤為精美者,為丹巴各夷家,常四五十家聚修一處,如井壁、中龍、梭坡大寨等處,其崔巍壯麗,與瑞士山城相似。”我在中路鄉(xiāng)遇到的一位村民說到小時候見到的碉樓時,使用了“密密麻麻”一詞。現(xiàn)在看上去,丹巴的碉樓已經(jīng)可以說是形單影只了,但丹巴地區(qū)的碉樓依然不僅在中國數(shù)量最多,類型也是多種多樣,家碉、寨碉、哨碉、要隘碉、戰(zhàn)碉、三角碉、四角碉、五角碉、十二角碉、十三角碉……以及住宅與碉樓結(jié)合的形式和已經(jīng)發(fā)展為宮堡的土司官寨等等,從最古老的遺址到近代的碉樓、宮堡都有,是一筆偉大的遺產(chǎn),呈現(xiàn)了西南夷地區(qū)石砌建筑從實用的形而下向抽象的形而上、從簡單粗陋的壘石到工藝復雜的宮堡建筑發(fā)展的完整歷史。

        就像在中國內(nèi)地,土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是已經(jīng)達到建筑藝術(shù)的最高典范那樣,在中國西部,石砌建筑技術(shù)也達到了中國建筑的最高水準。丹巴的碉樓一般高達三四十米,如此之高卻不用外搭腳手架,建筑工作在內(nèi)部完成,沒有圖紙,完全憑工匠的經(jīng)驗,高碉就像布達拉宮那樣,采取的是收分式,就是從底部向上逐漸內(nèi)斂,收小。墻面每隔一定的間隙要放置木質(zhì)墻芯,以保持建筑的平衡。工匠找角度和水平全憑眼力和感覺,最終的結(jié)果是碉樓像金字塔一樣穩(wěn)固。七凸八翹沒有一塊相同、大大小小的石塊壘砌成平整如磚墻的面,工匠必須具有復雜的處理各種材料之間犬牙交錯的矛盾的能力,這種藝術(shù)是看不見的,因為最終導致的是平整的墻面,其實里面蘊藏了復雜精湛的藝術(shù)。我站在碉樓的一個角觀察,確實可以說是鋒利,想起關(guān)于布達拉宮的傳說,說是一只羊如果順著墻角放下來,落地時就被劃成兩半。文革時代人們企圖消滅這些古代的怪物,使用了炸藥,但炸藥灰飛煙滅,碉樓巋然不動。只好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橇。一個村民告訴我,最好的辦法是把底層的窗子封起來,然后往里面灌水,過一兩個月,它就倒掉了。因為黏結(jié)石塊的材料是泥土。碉樓的入口離地面都在三米以上,爬進去把梯子一抽,無論野獸還是敵人都無法進入,里面可以儲藏飲水和糧食,一般樓層在十層以上(據(jù)1932年到過丹巴的任乃強先生說,他曾經(jīng)見過高達18層的碉樓)一個家族在里面住上半年完全不成問題,而且攻擊敵人輕而易舉,沒走到碉堡跟前已經(jīng)被箭矢擊斃。就是摸到了碉堡下面,也免不了被亂石擊中?!捌涠笠幈赜袘?zhàn)碉……于墻垣間以槍、石外擊,旁既無路,進兵必須從槍石中過,一碉不過數(shù)十人,萬夫皆阻”(趙冀《皇朝武功勝記》)清朝皇帝乾隆先生不知道這一點,他低估了橫斷山脈地區(qū)西南夷的生存智慧。1747年(清乾隆十二年),因邊境爭端,大金川土司沙羅奔起兵攻掠革布什扎及明正兩土司的屬地邊境,清廷先是命四川巡撫紀山派兵平息,“前臨激流河川,背依險峻山崖,碉寨石卡堅固,易守難功,清軍阻滯”,又命云貴總督張廣泗為四川總督,統(tǒng)兵3萬,分兩路進剿。打了一年還是打不下來,又派清廷派大學士訥親督師,訥親采取以碉逼碉,逐碉爭奪的戰(zhàn)術(shù),依然打不下,乾隆皇帝大怒,斬了張廣泗并賜訥親死。又命令大學士傅恒前往,并增調(diào)精兵3.5萬人,迂回繞開密布的碉樓,直逼大金川土司官寨,沙羅奔叔侄才出碉受降。這次金川之戰(zhàn),用兵7.5萬,耗銀2000萬兩。到了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土司之間再次互相攻擊。清廷命四川總督阿爾泰進剿,他按兵打箭爐(今康定)半年不動,被罷職后賜死。清廷又命大學士溫福為定邊右副將軍,由云南赴四川督師,以尚書桂林為四川總督,再度率兵征戰(zhàn),進入橫斷山區(qū)碉樓林立的險惡地帶。桂林打不下來被撤職,又命溫福為定邊將軍,溫福又襲用以碉逼碉的戰(zhàn)法,建筑碉卡數(shù)以千計,將2萬余兵四處分散,溫福打了半年,被土司索諾木突襲,擊敗清兵萬余。溫福中槍陣亡,兵士陣歿3000余人。又派阿桂為定西將軍,明亮、豐伸額為副將軍,舒常為參贊大臣去打,動用了當時清朝最先進的大炮,包括威遠炮、沖天炮、九節(jié)炮等?!肚迨犯濉吩敿氂涗浟藨?zhàn)爭的過程,其中寫道:“海蘭察與額森特計分兵六隊,力功第九、第十二碉,先下,進取第七、八兩碉,力戰(zhàn)冰雪中,……第五碉尤堅厚,海蘭察運炮轟擊,晝夜無稍修,碉乃破?!钡娇滴跛氖荒昶咴?,才搞定。這次戰(zhàn)爭,清廷耗資7000萬兩白銀,陣亡文武官員732名,陣亡兵士二萬五千余人,云南總督張廣泗、四川總督阿爾泰、大學士訥親都因作戰(zhàn)無功而被朝庭處死或賜死。先后出動兵力近20萬。乾隆皇帝為此感慨賦詩:“堅碉林立萬重山,破險沖堅歷盡艱,奏績都資軍將力,紅旗一道如桃關(guān)!”《御制平頂金川勒烏圍之碑》刻道:“我朝自用兵以來,未有如此之慘敗也?!薄肚鍖嶄洝げ刈迨妨霞分姓f:“雖然平伊犁、定回部,其事大矣,然費幣不過三千萬,成功不過三年。茲金川小寇,地不逾五百里,人不滿三萬眾,成功亦遲至五年。”哈哈,“金川小寇”,諸葛亮先生的“不毛之地”論,誤后代多也!

        丹巴著名的巴底鄉(xiāng)邛山土司官寨是碉樓與官寨結(jié)合的一個杰作??滴跛氖荒?1702年),大金川,巴底、巴旺一帶部落首領(lǐng)羅布木凌被清廷封授巴旺安撫使,從五品,管轄番民八百五十戶。羅布木凌的次子旺查爾管轄現(xiàn)在巴底鄉(xiāng)全境,為巴底土司。乾隆三十八年(1778年)十二月,旺查爾的兒子安多爾因在金川之戰(zhàn)中有功,擢升為巴底宣慰使,從三品,次年定序為正三品,歸打箭爐廳管轄。阿多之后,先后經(jīng)歷了根噶勿堅、窮裴哩、桑布洞支、卒凋迪、四丹增汪千、根卡汪緒、尼瑪汪登(王壽昌)共7代土司。邛山官寨就是巴底土司世家的官寨,稱為夏宮,是土司一年主要生活起居的地方。邛山海拔相對較高,天氣寒冷,因此,土司還在海拔較低的沈洛村修建了他的冬宮。冬宮已經(jīng)蕩然無存,據(jù)說是仿造了布達拉宮。沿著開掘不久的山路,小面包車在繞過大樹和石頭,穿過急流上的橋,開始上山,那山路好像是修筑在的嘴唇邊上,里面是牙齒般的石頭,外側(cè)就是懸崖,這樣的路也就小面包和越野車可以通過,小面包車處于隨時要得抖散的威脅中。司機指著深淵的另一邊說,那是一座神山。那山嶺像一把扇子張開在深谷中后面是比更高的山,隱沒在黑暗里,像是屏風。那神山上掛滿五色的經(jīng)幡,山的最高點冒著青煙。爬到山頂,邛山村出現(xiàn)了,車子進入了花椒樹遮著的小道,車廂里充滿了花椒的芳香。那土司府的遺址高于全寨,大部分已經(jīng)坍塌。但主樓依然挺立著,主樓是三座碉樓組成,中間的一座最高,老遠就可以看見。司機拉開寨門,里面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長滿荒草,空無一人。整個官寨坐北朝南,占地2000多平方米。中間古碉高九層。兩邊副碉高六層。周邊的房子都成了廢墟,搖搖欲墜,從遺留下來的窗欞上花紋可以看出這曾經(jīng)是個精美的建筑。主樓的屋檐上還掛著一個風鈴,已經(jīng)失去了聲音。有一個老媽媽住在這個大院里,她正在摘花椒,她在廢墟的一角種了蘋果樹,正果實累累呢。她請我們摘蘋果吃,個兒很小,但味道很好。老媽媽說漢語,她一個人住在大院里,老伴和孩子都死了。圍著土司府外墻走了一圈,無數(shù)年代的積壓,下面的石頭已經(jīng)開裂,有一處已經(jīng)倒塌出一個窟窿。有個老媽媽在管寨旁邊的一棟藏居的走廊上坐著切南瓜,就走去攀談,她只可以說藏語,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使,司機幫我翻譯。她說,她已經(jīng)九十歲,家里有六個人,都在外面干活。她說,土司府曾經(jīng)被燒毀,那時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她說現(xiàn)在的廢墟也不是原來的,這個是燒毀后村里的人義務(wù)重建了一部分,比以前的差著很多。后來我們遇到住在邛山的巴底鄉(xiāng)文化館長翁加爾,他家藏著一副三十年代的巴底土司府的畫像,從畫面看,這個官寨可以說是一座宮殿。土司王壽昌在官寨燒了之后,曾經(jīng)請來幾個畫匠,讓他們把土司府邸重新畫出來,請頭人和村人評比,把畫得最像的一幅留下來,準備以后重建。后來只是群眾自發(fā)建造了一部分,然后文革什么的開始,就廢棄了。翁加爾說,這幅畫被藏在一個大衣柜后面。據(jù)外公曾經(jīng)當過丹巴的革什雜巴登土司的師爺?shù)内w宏先生回憶,土司官寨不僅住著土司、傭人、奴隸,還有喇嘛,它其實是政教合一的建筑。經(jīng)幡飄揚,雕龍畫鳳,畫著壁畫、掛著各種唐卡。有著“藏傳佛教寺院與漢區(qū)王宮貴府造型有機結(jié)合的典型建筑風格”,但并沒有取消碉樓。

        “橫斷”的另一個意思是,你永遠無法把這個地方一覽無遺。這不僅包括生活方式、宗教、地理、氣候,也包括遺漏,在這里,你無法自以為是地把握一切,世界總是在預料之外被“橫斷”。因此丹巴世界充滿了各種偶然。有一日我請桑丹先生帶我去看沙拉科寺的壁畫,掌鑰匙的喇嘛求雨去了,等到黃昏也沒有回來,返回的路上,桑丹忽然說,帶我們?nèi)タ匆粋€經(jīng)堂碉,我對此完全聞所未聞,資料上沒有介紹過。就跟著走。穿過蘋果園,進入中路鄉(xiāng)波色龍村的俄熱波·昂旺斯郎,這個碉樓不高,過去是用來供佛念經(jīng)的,內(nèi)部已經(jīng)空掉,只在黑暗的墻壁上還留著一小部分壁畫,有慈祥的黑色女神像,其他的神都隱匿在泥巴里了,非常美麗的造型,只有最虔誠的時代才畫得出的線條。造型與色彩風格都與西藏阿里古格的壁畫相似。那些外表看起來非常原始的壘石建筑內(nèi)部,在過去的時代,曾經(jīng)有許多是彩色的,陳列著壁畫,擺設(shè)著雕塑、刺繡、唐卡藝術(shù)的杰作。由于政教合一的傳統(tǒng),更有政治色彩的官寨往往易遭毀滅,而寺院相對會得到幸存。出來,我們從后門下山,再次穿過蘋果園,來到一處山崖下,那里的巖石之間有一潭長滿青苔的泉水,我們正在驚訝這水的純凈,桑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是宗喀巴的第62代傳人(甘丹寺法臺)洛桑悶朗使用過的水潭,他就出生在前面的那棟碉樓里,聽到這話,我心里閃電般地晃了一下,我蘸點水抹了抹額頭,很涼。

        同樣很偶然的,我們第二次去拜訪嶺欽寺時,喇嘛巴丹說我們心誠,突然決定給我們看看鎮(zhèn)寺之寶。這是一個萬物燃燒的夏天,丹巴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燙的,路上隨時可以遇到喇嘛們一個跟著一個,在酷日下,背著金黃封面的《大藏經(jīng)》轉(zhuǎn)山求雨。當穿著黃色袈裟的巴丹喇嘛轉(zhuǎn)身離去又出現(xiàn)時,世界立刻涼下來,我看到了西藏歷史上被稱為“偉大的五世”的達賴五世的肖像,那是一出來周圍就暗下去的神品,是某位匿名的藝術(shù)大師在達賴五世在世的時代創(chuàng)作的,肖像畫在黃絲綢上,飄逸神秀。又很偶然的,我抬眼發(fā)現(xiàn)了大殿上方繪制在木板上的壁畫,巴丹說嶺欽寺已經(jīng)搬遷過三次,這些壁畫也許是從1652年的地址搬過來的。諸神一直在暗處守護著這個大殿,參觀者一般不會注意到這些壁畫。雖然粉彩描金已經(jīng)剝落,但底稿上的勾線依然可以看出是當然的杰作。許多稀世珍寶就這樣自然而正常地存在于丹巴,就像它們還沒有稀世的時代那樣。另一日,我在半扇門鄉(xiāng)曲登沙寺,我又看見了令人震撼的壁畫,這是另一個偶然。這個寺院在民間被稱為“小布達拉宮”,據(jù)說是公元779年與蓮花生大師一起從印度來到西藏弘法的白若贊納大師所創(chuàng)。1413年,創(chuàng)建格魯派的宗喀巴大師派遣察柯堪欽,阿旺扎巴來到嘉絨藏區(qū)修建108座寺院,這是其中的一座。該寺院仿照布達拉宮,在小金川岸一座形如大象的山上依山而建,曾經(jīng)占地8000多平方米,在歷史上素有“小金川佛教圣地”之稱。乾隆時期的“小金川之戰(zhàn)”中,寺院遭到破壞。1835年左右,曾經(jīng)在布達拉宮擔任七世達賴總管家的巴爾丹慶洎爾活佛,利用多年積蓄從拉薩運來一批法器、佛像、唐卡以及藏文經(jīng)典等,與當?shù)匕傩展餐I資重建了寺院,依然仿照布達拉宮。到光緒時代,駐寺喇嘛達到500多人,歷史上曾經(jīng)出過一個藏王,8個堪布,20多位格西。這些是寺院現(xiàn)在的主管,35歲的喇嘛西饒降珍告訴我的,而這些歷史則來自老喇嘛們的口口相傳。文革時代,這個寺院幾乎被完全遺忘,成為辦公地點、曬場、公共食堂、保管室和倉庫。文革后重新登記寺院,喇嘛們由于恐懼,不敢如實匯報曲登沙寺在歷史上的規(guī)模,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寺院如今連縣級文物都不是。也正因為如此,500年前的大殿和壁畫才得以保存下來。我沒有想到我會看見那些壁畫,那個早晨我忽然腳痛,就在中途放棄了昨天預定的采訪計劃,歸途中偶然看見這個屹立在小金河邊的寺院,產(chǎn)生某種預感,隨便上去看看,稍事休息。當我看見那些也許500年前就存在的壁畫時,我的腳痛忽然消失了。我曾經(jīng)在中國和世界的許多博物館看過藏傳佛教的壁畫,這是最令我心儀者之一。大殿三面墻全長60米,高3.5米,都曾經(jīng)畫滿了壁畫,但現(xiàn)在保存完好的只有左邊的一面了,畫著事業(yè)王、多聞天王、閻魔法王、增勝度母、不動明王、大白傘蓋、皮邏遮羅佛、大威烈金剛等。這一面是因為長期堆放糧食才沒有被毀壞。構(gòu)線填彩,畫得非常美妙,完全是大師之作,色彩線條依然鮮明,保留著五百年前描上去的礦物質(zhì)。寺院的主持西饒降珍說當年都是請高僧大德畫的。就在要離開的時候,偶然有人說,上樓去看看吧,就上去,我們目瞪口呆地發(fā)現(xiàn)了用黑線勾畫在白墻上的拉薩城和布達拉宮全景圖,畫在房屋兩面的外墻上,一面已經(jīng)模糊,一面尚存部分,可以看出布達拉宮是畫面的主體,環(huán)繞著的有大昭寺、羅布林卡等。如果這也是500年前的遺跡,那就是非常珍貴的資料。西饒降珍又拿出一塊塔狀的黑石頭,說是幾百年寺院傳下來,那石頭已經(jīng)裹著厚厚的黑色包漿,也許來自遙遠的苯教時代。喇嘛們對我們的驚嘆半信半疑,他們與這些杰作朝夕相處,那些杰作就像生活在市井中的神靈,每天去井口挑水,大家覺得他也就是挑夫一個了。桑丹先生曾經(jīng)帶著故宮博物院的人來參觀,但去的時候門鎖著,就無緣看到了。有個日本人捐資三千人民幣為左墻的壁畫修了一個木頭護攔,因此得以拍攝了這些杰作,并租用直升飛機從小布達拉宮上掠過,俯拍了它。我不知道丹巴還暗藏或還有什么稀世珍寶被“橫斷”暗藏著,這種遮蔽不僅來自古代那個“不毛”的結(jié)論,來自當代多災(zāi)多難的歷史,也來自某種日常經(jīng)驗,當?shù)厝藗円恢鄙钤谒鼈冎g,他們并不以為這非常重要,宗教在無數(shù)的時間中創(chuàng)造的精神產(chǎn)品太多了,而它們與生活的關(guān)系就像水瓢和酒杯,而不是令觀眾大驚小怪的作品。我們曾經(jīng)在桑丹先生家的小博物館看見一個非常有感覺的佛像,桑丹說它至少有八百年以上的歷史。但我們下次再來開眼的時候,這佛像已經(jīng)被游客偷竊了。我們憤怒譴責,桑丹先生只是笑笑,說起文革時期,造反者如何把搜來的綠松石,一堆一堆地砸碎。在他家的陽臺上可以看見墨爾多神山,這個墨綠色的大神因為含有太多的金子、銅、鐵、礦、云母石等等,看起來像穿著一身閃閃發(fā)光的鎧甲。

        李白曾經(jīng)嘆道,“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西南夷地區(qū)自古以來,就很難發(fā)生“秦王掃六合”“一馬平川”的事情,地理的巨大屏障延遲了文明的“一統(tǒng)”,但落后并不見得就像落后一詞所暗示的只是貶義,從生活方式的進步來說,某些進步也許只是暫時的時髦,落后的并非就是壞的,落后也使得某些更久遠的東西,更有益生命的東西得以幸存。今天,無數(shù)的旅游大巴正爭先恐后向著西南夷地區(qū)絕塵而去,人們?yōu)橹拥目峙虏皇悄睦锸欠癯霈F(xiàn)了超級市場吧。

        200多年前,巴底鄉(xiāng)邛山土司官寨,曾發(fā)生了一次反抗土司統(tǒng)治的暴動,史稱“邛山農(nóng)奴暴動”。1886年(清光緒十二年),巴底土司病故,其妻白利拉姆獨攬大權(quán)?!鞍桌饶废埠妹媸?,經(jīng)常強搶一些相貌漂亮的男子,禁閉在官寨中隨意玩弄。青年男子拉斯畢姆達相貌英俊,已婚配,被土婦相中,搶入官寨,其妻不服,被活活打死?!?《丹巴縣志》)并且橫征暴斂,害得當?shù)剞r(nóng)奴民不聊生。又遇上連年發(fā)生旱災(zāi),莊稼顆粒無收,最終農(nóng)奴們在娃子德甲木卡布絨的領(lǐng)導下奮起反抗,突破防衛(wèi),沖進土司官寨,活捉了白利娜姆。但白利娜姆逃跑后引來清軍,使起義遭到失敗。這種故事在男權(quán)為中心的中國內(nèi)地恐怕只會令人想到武則天那樣的例外人物。但在西南夷地區(qū),自古以來,與漢地女子必須遵從“三從四德“的傳統(tǒng)風氣不同,女性一直有著古代延續(xù)下來更高地位,某種母系社會時代的遺風從未在這個地區(qū)散去。這種風氣,就是你完全不知道所謂母系社會的歷史,也會感覺到女性們在此地與內(nèi)地非常不同。在古代的記載中,西南夷地區(qū)曾經(jīng)存在過一個女性掌握權(quán)力的小國?!端鍟肪戆耸涊d:“女國,隋時通焉。在蔥嶺之南。(據(jù)學者考證。其地就在西南夷地區(qū))其國代以女為國王,王姓蘇毗。女王之夫號為金聚,不知政事。國內(nèi)丈夫唯以征伐為務(wù)。山上為城,方五六里,人有萬家。王居九層之樓,侍女數(shù)百人,五日一聽朝。復有小女王,共理國政。其俗貴婦人,輕丈夫,而性不妒忌。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之內(nèi)或數(shù)度變改之。男子皆被發(fā),婦人辮發(fā)而縈之。其王死,若無女嗣位,國人乃調(diào)斂金錢,得數(shù)百萬,還于死王之族,買女而立之。其地五男三女,貴女子,賤丈夫,婦人為吏職,男子為軍士。女子貴者則多有侍男,男子不得有侍女。雖賤庶之女,盡為家長,有數(shù)夫焉。生子皆從母姓?!薄杜f唐書·南蠻西南蠻》中記載:“東女國,西羌之別種,以西海中復有女國,故稱東女焉。俗以女為王。東與茂州、黨項接,東南與雅州接,界隔羅女蠻及白狼夷。其境東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有大小八十余城。王號為‘賓就’。有女官,曰‘高霸’,平議國事。在外官僚,并男夫為之?!薄捌渫跏膛當?shù)百人,五日一聽政。女王若死,國中多斂金錢,動至數(shù)萬,更于王族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為王,其次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婦繼,無有篡奪?!薄八字貗D人而輕丈夫?!边@些女國顯然與《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所記載的“六夷、七羌、九氏,各有部落。其王侯頗知文書,而法嚴重。貴婦人,黨母族。依山居止,累石為室”的人們有著某種聯(lián)系,也許漢代“貴婦人,黨母族”,“累石為室”者在隋唐“山上為城,方五六里,人有萬家。王居九層”(高碉?)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國家。東女國后來記載中消失了,文字記錄闕如,并不意味著一切就煙消云散,我們養(yǎng)成只有文字記錄才是證據(jù)的習慣,但歷史在西南夷地區(qū)不是以我們習慣的方式記錄的。在這里,某些時候,你得相信那些口口相傳下來的,聽上去完全是超現(xiàn)實的、甚至荒誕不經(jīng)的傳說、神話和種種現(xiàn)象。在云南,漢代以及更早的滇青銅器的許多造型中總是有一個居高臨下的女性形象。在通過雅磐江與丹巴聯(lián)系起來的瀘沽湖的摩梭人中,依然保持著母系氏族時代的阿注婚形式。《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記者洛克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進入中國西南夷地區(qū),精通了納西語言,他認為“大約在公元750年,在麗江地區(qū)北部有一個蘇巴(SAMPA)王國,此即“東女國”?!八齻兇竽懚易鞲覟?,成群結(jié)伙,手拉手地在山坡上漫游,唱著歌,擋住經(jīng)過的青年男子的路”,“當共產(chǎn)主義者來到納西人的區(qū)域時,納西婦女如鴨子奔向水流一樣地去加入他們的軍隊?!?見洛克《論納西人的“那珈”崇拜儀式》)20世紀三十年代進入中國西南地區(qū)的俄羅斯探險家顧彼得對此也深有感觸,在《被遺忘的王國中》他寫道“由于多方面的活動,由于她們把貨物從一地運到另一地的沉重勞動,麗江婦女已造就了優(yōu)越的體格,婦女高大結(jié)實、胸寬大、臂力強,她們自信、果斷、勇敢。她們是當家人,是家庭繁榮的唯一基礎(chǔ)。娶個納西女子人生就獲得了保障”,“她們把自己培養(yǎng)成強壯的人種,直到完全奴役了男子”。顧彼得講到一個女頭人“年輕美麗,身穿深藍色的百褶裙和紅色上衣,騎在一匹大黑騾子的銀鞍座上,由身批黑羊毛披氈的衛(wèi)兵領(lǐng)路,兩個赤腳,然而全身掛滿銀首飾的女子跟在后面”?!拔沂囚?shù)榘⒍砬涞呐^領(lǐng)。”“她強要我陪她喝酒”,“你應(yīng)該去魯?shù)?,也許我們可以結(jié)婚”,見面才幾杯酒的工夫?!坝袀€外國丈夫會大大提高我的威信”,阿俄卿說。(《被遺忘的王國中》169—171頁)桑丹先生告訴我,就是在今天,在中路的許多家庭中,女性依然在家里主宰著家庭大事,她們也許只是忙碌于廚房、房前屋后之間,卻掌管著柜子的鑰匙和晚餐時分配食物的湯勺。桑丹說,別小看這把湯勺,它就是權(quán)力。在許多家庭,重大事情由舅舅說了算。某些寨子依然保持著走婚的習俗。村子里許多男子都是上門到女家去。男人作為苦力掙錢干活,把經(jīng)濟和買賣交給女子掌管,相當普遍。就是在漢文化影響日益深入的今天,女子們依然打扮得像是女王,穿著傲慢高貴的裙子勞動或者跳舞,佩帶著各種金銀珠寶玉石打造的飾物。當整個西南夷地區(qū)的男子服裝都基本漢化,女子們依然在日常生活中堅持著她們古代流傳下來的盛裝,我們依然可以從服裝上輕易地辨別不同民族的女性。男人們當然也會盛裝參加節(jié)日,但只是一個節(jié)日中的象征了。服裝的復雜與簡單,肯定暗示著女性與男子的不同地位。衣著簡陋的男子們看起來更像是戰(zhàn)士和民工。(回憶一下:“國內(nèi)丈夫唯以征伐為務(wù)”,“貴女子,賤丈夫,婦人為吏職,男子為軍士”。)丹巴有個獨特的傳統(tǒng),藏族女子到了17歲要舉行成人儀式,獻哈達,帶珠寶,扎式樣復雜的辮子,穿繁瑣講究的盛裝,在全村人民的簇擁下進入成年,完全是一次女王的登基,而男子卻沒有這樣的光榮。在丹巴,眾山之王墨爾多山被視為女性神山,“在藏匿著女性形象的大地上”,“在那具有女性形象的峽谷中,埋藏著苯教經(jīng)典”。(《墨爾多神山志》)在梭坡地方,從前人們每年七月初四都要祭祀一個叫“哲姆娜”的女妖,據(jù)說哲姆娜尤其喜歡相貌俊美的男子。如果俊美男子去祈愿,一般都能靈驗。祭祀女妖的地點在梭坡鄉(xiāng)弄中村東南面穿越原始森林后的一處絕壁上的洞穴中,下面是深淵,開鑿了一條小路通行,里面供奉的“哲姆娜”女妖是一個黑面神靈。若希望“哲姆娜”知道是誰來朝拜她,就要在上山時帶一根木棒,放在洞口,祈禱時大聲說出自己名字,“哲姆娜”就可以聽見。梭坡鄉(xiāng)的前小學教師澤郎格絨說,那一帶的峽谷中還有“毛都龍”修行地,許多巖石、山洞都被非常具體地分類想象為女性的生殖器各部位,是用古老的藏語命名。據(jù)說混進女王紗孟坐吉布家的女妖被鎮(zhèn)壓在“毛都龍”的一個塔下,她是被金剛乘大師巴果·白若扎斬首的。女妖說,她的祖先來自后藏一個叫“年”的部落。這故事令我想到,女國的消亡是否與藏傳佛教的擴張有關(guān)。在梭坡,許多村民曾經(jīng)看見這樣的海市蜃樓景象,在五月割麥子的時候,黃昏的光芒中會看見女王的馬隊,人嘶馬叫,前面是猴子在帶路。而且人們相信,那些原始林莽中的壘石廢墟,一定是女國的遺址。丹巴最近被旅游宣傳說成是“美人谷”,有人已經(jīng)從血緣上尋找美的淵源了,“美人”這個已經(jīng)庸俗化的詞,用于丹巴高山中沉默于勞動之辛苦與豐收之喜悅的女子很不協(xié)調(diào),丹巴婦女繼承的是古代女性的傳統(tǒng)美學,而不是電視臺的通行的巴黎時裝模特兒和美容院的唯新標準。她們并沒有因為外地人大驚小怪的“美女谷”“大發(fā)現(xiàn)”而受寵若驚,雖然少數(shù)人被抬著高級傻瓜相機的記者們要求涂抹脂粉,安裝假睫毛,登在畫冊上,但大多數(shù)女子依然素面朝天,保持著勞動和土地創(chuàng)造的天生麗質(zhì),令許多慕名而來的游客大失所望。巴底鄉(xiāng)的盧阿姆被媒體視為丹巴美人的典型,幾年前被“發(fā)現(xiàn)”,她的畫像印刷品被作為“美人”高高掛在公路邊。她的家已經(jīng)成為生意興隆的客棧,墻上掛滿了各種獎狀。我們見到了這位丹巴婦女,她正在忙著招待客人,高大、健康、自然,已經(jīng)當了母親,生了兩個孩子,主持著客棧的日常事物,丈夫騎著摩托飛馳,負責采購和運輸。媒體的勢力眼轉(zhuǎn)向了丹巴更年輕的“盧阿姆”。她過去沒有受寵若驚,現(xiàn)在也不會若有所失,繼續(xù)著祖輩的生活,繼續(xù)好客,不亢不卑。有個叫拉姆的姑娘幫她照應(yīng)著倒茶端水的雜務(wù),拉姆19歲,剛剛從廣州回來,她去那邊打工,繼續(xù)著“冬則避寒,入蜀為傭,夏則違暑,反其聚邑”的傳統(tǒng)。她抬來一盤蘋果,是在盧阿姆的果園里摘的。我忽然想起劉桂英大媽的果園。劉桂英家在牦牛河邊的水子鄉(xiāng)二村,她是已經(jīng)不知道何時移民丹巴的漢族,59歲。18歲就當村支部書記,丈夫去世后,與小女兒在家搞一個大棚和果園,年純收入5000元左右。她家的地上種著蘋果樹四窩(她不說棵,而說窩),核桃樹十多窩,石榴五窩,無花果一窩,李子兩窩,桃子一窩以及15只雞和兩個豬。還有些東西想不起來了,沒有統(tǒng)計過。大棚里種了茄子、苦瓜、香菜、黃瓜、缸豆、空心菜等等。母女兩人自己,每天早晨六點起來搭拖拉機什么的去章谷鎮(zhèn)賣自己的產(chǎn)品,回來再在地里忙碌。這些情況是劉桂英坐在自家剛剛蓋起來的高五層的水泥新房前說的。他的女婿是在縣委宣傳部上班的阿布,我們經(jīng)過牦牛河的時候,阿布領(lǐng)我們?nèi)ニ赡改锛业墓麍@摘些蘋果,帶著路上吃。

        離開丹巴時,司機楊軍叫一定不要事先訂下成都飛昆明的機票,他說泥石流隨時會阻斷道路。直到汽車開出三百多公里,進入“關(guān)內(nèi)”的天全縣,他才讓我與售票處聯(lián)系,我的擔心多余,航班太多了,折扣打到最低機艙里還是空空的。在經(jīng)過那顛簸危險的公路時,我的心事與在其它公路行使時不同,我盼望著這些公路修得慢些,再慢些,讓那些“不毛之地”的西南夷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在那個男權(quán)主義的高速世界全面入侵之前,把某種可以再次“橫斷”,能夠保護他們的傳統(tǒng)的生活世界和精神空間的碉樓修筑起來,該溝通的溝通,該拒絕的拒絕,生活的天堂固然不是一成不變的,但也決不是乏味枯燥、千篇一律、沒完沒了的“日異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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