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不平凡的訪問之書,它由著名的文化人梁文道執(zhí)筆寫成,雖然就受訪者和訪問主題來說,都是梁文道有興趣知道的事物,不過成就這本書原因很簡單——《讀書好》雜志編輯替他增添了一個訪問專欄。由他全權(quán)負責。
“作家訪談錄”往往能迫使被訪者說出平日沒說的話,或?qū)ψ约旱淖髌泛鸵娊庾鹘忉?。而梁文道的《訪問》,則如幅標題《十五個有想法的書人》所示,讓這些浸淫在書海多年,對社會及創(chuàng)作有一定看法的“書人”,說出讀書的心得。梁文道明言道:這些訪問絕非“飯局式分享”,亦非成功人物秘訣,因為這些受訪者,都是作家。
關(guān)于讀書心得,梁文道甚至有一個非份之想,就是讓這些作家向讀者公開自己的書庫,這是作家最不想做的事,董橋一聽到這建議便拒絕了。其實作家消化書本后的看法,往往比書本本身來得更為珍貴。在《訪問》里,讀者會不時收獲有啟發(fā)性的意見,往往能打破一般讀者的習(xí)慣思維。例如詹宏志認為,內(nèi)容不同的書對不同的讀者都重要,文化人不應(yīng)以人文價值為好書標準,而輕視生活類書籍。世故的董橋說,不要把書看得太重,如果下一代愛玩,就由他去。而黎智英的閱讀體驗,則是選擇適合自己、有實用價值的書來讀,別在書本上浪費太多時間。
由于受訪者和訪問內(nèi)容由梁文道一手安排,加上對知識的熱忱,所以在訪問中,他亦不時提出自己的見解,令訪問更像文化人之間的對談,同時也會加入自己對某一些問題的關(guān)注,比如梁文道希望藉此打破香港主流價值的樊籬,這解釋了為何他要訪問在Lonely Planet為香港、澳門撰寫旅游指南的鄒頌華,原因是Lonely Planet對人文景觀和民主價值的關(guān)懷,超越一般商業(yè)化的旅游指南。而鄒頌華又是個曾在NGO工作的年輕女孩。鄒頌華畢業(yè)于法律系卻在NGO工作尋找意義,且能依著自己信念去做事,對社會主流價值說“不”,確實不是一般人的做法。
對社會主流價值說“不”,這也是副題中“有想法”一詞的意義吧!這種主流價值與文化思維之間的沖突,大概以香港最為激烈。在作者訪問的香港“書人”中,董橋慨嘆香港的語文根底與香港人的閱讀文化水平的反差很大;少年作家王貽興不忿為何像董啟章這樣的純文學(xué)作家難以生存;而詩人陳智德雖然消沉地接受社會的殘酷,卻也不失批判,例如對香港人對二手書店的態(tài)度。梁文道作為訪問者,雖盡量客觀詳盡地筆錄,倒也認同他們的不滿。
這種反對主流的態(tài)度,在世故的榮念曾身上更強。這位漫畫家成長于十里洋場,在美國念建筑時倡導(dǎo)了全美國第一次有關(guān)亞洲人的口述研究,回港后還率領(lǐng)藝術(shù)劇團“進念,十二面體”,他的思想方式還被標簽出來。但榮念曾直截了當?shù)貙⒆约憾ㄎ粸槔寺髁x者,并聲明不同于徐志摩、邵洵美等人,以及臺灣媒體的“sentimental(感傷)的浪漫”。思想獨立的榮念曾,小時候已不喜歡六十年代標的香港漫畫刊物“新兒童”,原因是那套“玩弄情緒的技倆”。榮念曾是全書最符合“有想法”標準的人物之一,他對主流文化有意見,恰好他所反對的sentimental,正是流行文化賴以麻醉大眾的糟粕元素。
說起流行文化,梁文道也訪問了研究流行文化的吳俊雄。吳俊雄在香港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研究流行文化多年,著名樂人黃霑也曾上過他的課,他的答案正好展示了學(xué)術(shù)界研究流行文化的難處。在人文學(xué)科的學(xué)院里。熟諳各種文化理論的大有人在,偏偏事實證明單靠理論是不能解釋流行文化。吳俊雄的想法是,從唱片公司架構(gòu)和創(chuàng)作人背景去研究。這大概也是“有想法”的另一種涵義:不為學(xué)術(shù)理論所宥。在《訪問》中,梁文道未曾訪問過半個學(xué)究,受訪者都活在創(chuàng)作、閱讀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就這一點看,也證明知識應(yīng)該是活的,經(jīng)得起真實環(huán)境的考驗。
閱讀,不單是坐擁書城,也是閱人、閱世,而且是既有原則,亦能成功處世。媒體大亨黎智英算是成功人物了,可是他的成功并非單憑狠拼賺錢而得來,他在美國的經(jīng)歷、他的閱讀和獨立思考是成就其成功的一部分。他在美國透過一位猶太裔律師的介紹,得悉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從中得到的啟發(fā),被其理念影響一生。有趣的是,自詡為“左派”的梁文道,竟訪問這位思想右傾的企業(yè)家,由此可見,梁文道確實有一種will to knowledge(求知意志),他曾以此形容嗜書如命的詹宏志,其實套在他身上也非常適合。正是對于各種知識的渴求,令他有興趣訪問各方面有成就的人物,雖然涉及許多非其所長的知識范疇,但亦能引起翻查資料的樂趣。
雖然梁文道自稱,不打算從書中拉出宏大的主線,但主題明顯是“閱讀”。這些訪問暗含許多對閱讀的看法,黎智英對“生有涯,書海無涯”的領(lǐng)悟是一種;詹宏志的開放態(tài)度是一種;陳智德對香港文學(xué)刊物的執(zhí)著又是一種。在陳智德的訪問中,梁文道標示了“閱讀舊書,閱讀別人”和“無怨無悔的讀書生命”的副標題,沒有比這些副標題更能表達一個人對閱讀的執(zhí)著?;钤?1世紀的我們,大多閱讀流行、暢銷書籍,沒有董橋、陳智德對舊書、二手書的愛好。但百年之后,歷史會證明什么書最有價值,什么書寄花一現(xiàn),什么書仍舊留在人們手邊,這些被訪者就是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