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芙的一本散文集，書名《一個人的房間》。乃源自她的格言：“女人必須要有錢、還得要有一個人的房間，如果她想完成一篇小說的話?！比绻魏我粋€假設的語句。都隱含一種歇后式的肯定；我想這句話里可能引申的微妙意涵是：如果這篇小說完成了，她就有錢也有一個人的房間了。這位大作家還有另一句名言：“沒有什么事情曾經發(fā)生，除非它被書寫?！边@豈不是說：除非一個人寫作，否則根本就沒有什么一個人的房間!

其實作家若要擁有“一個人的房間”，多半無需費盡心機尋求。直接去爭取得來，而只需靠持續(xù)不斷、排除萬難、不顧一切堅持到底寫下去；這樣，“一個人的房間”的存在，終于有一天會被“豁然發(fā)現(xiàn)”的，信不信由你!

寫作是心智活動和工作技能交互運用、機制繁復、牽涉深廣長遠的事業(yè)。尤其文字和語言的本身，有一種非“說文解字”或語言學所能探究窮盡的神奇和隱密。文字里似有神魂，語言有如精靈，飄蕩活躍在自然與超自然界，似乎一直在向作家們召喚，同時也等著作家的召喚，讓它們聚攏來到作家的“一個人的房間”各就各位、各得其所，恰如其分地排疊成文句，配組成篇章，而后印制出版成冊?；蛟S，唯其如此，文字的神魂才能安住下來，語言的精靈才能發(fā)揮其功力與神效。完成其天命宿愿。

然而，支撐作家能夠奮力地、持續(xù)不斷寫下去的真正原動力究竟是什么，不但難為外人所能體會與想象，其實連作家本人多半也還搞不太清楚呢。

我46歲就被迫成為兼養(yǎng)家狗“旺旺”的一家之“煮”了。因為不知為何，怎么找也找不到適合于我上班的工作了。那時候，只好以破釜沉舟的決心開始寫作，等瑣碎的家務操作告一段落，隨便有一張桌子和椅子的地方坐下來，咖啡、茶、甚至連水都不必喝一口，就可以在稿紙上熱鬧地游戲起來。于是寫了又改、改了又涂、涂了又撕、撕了又重寫……搞得天地玄黃，眼前一片烏漆麻黑，這才發(fā)覺煮晚飯的時候到了，非得丟下筆紙、起身步向廚房不可。

寫什么、怎樣寫、寫多少、寫出來的出路、接下去的寫作計劃等等問題，當時是我經常在思索的，至于作家們都想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書房的問題。我是壓根兒沒去想過。倒不見得因為那對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想，而是以我的寫作精神領域和格局，“心房”就是一間看不見的“書房”，有沒有一間看得見的屬于自己的書房，根本無關緊要。

我女兒1997年去美國留學，在UB(水牛城的紐約州立大學)就讀多年，原先家里她的那一間房，此后就順理成章變成我“看得見的書房”了。房里的訂做書桌、桌上的電腦設備、抽屜里擺放整齊的文具、疊折好的各式用紙、以及掛在墻壁的一大塊白板，還有大型的貼壁書架、床頭讀書燈、讀書沙發(fā)、空調等等，全部由我接收利用，就這樣我沒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擁有自己的書房了。

赴美留學前兩個月，為了日后通訊方便又省錢，女兒堅持要教會我使用電腦寫電子郵件，不顧我當時對學習使用這玩意兒多么抗拒、多么興趣缺缺!沒想到經她催逼，我只好就一點一點慢慢學，現(xiàn)在完全會用電腦寫作，才發(fā)現(xiàn)使用電腦不只是編排修改方便，任何信息都能快速搜取，對于文字創(chuàng)作者，電腦精密機能反應迅速敏銳，似乎能激發(fā)意外的寫作靈感，增進遣辭用句的豐富流暢。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她當初強力主張電子網絡通郵，因為那時候的國際電話費用，貴得實在嚇人。

這個寶貝女兒，她有的是堅強奮發(fā)努力的求學精神?？蓮牟话咽裁础靶⒌馈狈旁谘劾铮裁础皭坌摹狈旁谧爝?，卻沒想到如此這般地為了留學國外，不但把作家媽媽訓練出熟悉電腦，而且，這么多年來，能讓我享有一間應有盡有又挺舒服的書房，還真算是一份歪打正著的孝心呢!

2003年她取得數學博士學位，但之后總也未能尋找到教職或一份適合的謀生工作，這和當初認為讀數學雖難能大富大貴，但總還可以在任何學?？拷探虜祵W、賺點錢養(yǎng)家活口的觀念似乎不符。但我想，老天大概認為以她在學術研究上的秉賦和潛能，離她所能達到的巔峰成就，尚有一段可奮力向前發(fā)展的空間吧!又或許在老天的眼里，并不是只要她能在這世上安身立命，或結婚生子養(yǎng)兒育女就算了；或許，她是一件“神的器皿”，有朝一日另有大用呢，但到底如何，也只有天知道!

隨后機緣湊巧，她申請來到新澤西州的羅格斯大學，經由美國太空總署(NASA)提供的學術研究補助計劃，得以在該校的研究所修讀航天機械，后來因為興趣又選修物理，兩者都取得了碩士學位，一晃就是五年多，加上此前在水牛城攻博士的六年，現(xiàn)在在美國已經生活了12年的她，由于學校內外生活上的大小事務，向來很少仰仗別人幫忙，一切都自行處理打點，不畏艱難阻險，也從不嫌麻煩，所以磨練出一副好身手好膽識，美國社會花樣百出的生活機能和步調，她已十分熟稔，適應得真可說是游刃有余得心應手了，這也是她一直不太考慮學成回臺找工作的主要原因。

羅格斯大學的學位都修完之后數月，她卻總也等不到一份受聘教職，幾次前往各地區(qū)的學校應征，后來也是一波三折，無功而返，令人氣餒之至。學校宿舍又因學業(yè)修畢不能續(xù)租，只得另尋一處安身，所以，才決定前往緊鄰新澤西州環(huán)境純樸因而租屋較廉的賓州，她去看了好些地方，最后就在杉布雷城近郊小鎮(zhèn)租下一層小樓房。

搬來此處，原只為暫時安頓她多年來在美國購置的家具什物和書冊資料，另一方面是為了要在此繼續(xù)應征教職，等待工作機會，而且一個做學術研究的學者，總要有個地方可以撰寫和修改一些研究論文作品等等。搬至那層小樓房后才數周，她就經由網絡傳寄給我一堆照片，光看到橢圓形餐桌上體面大方的鋪巾和瓶花，以及餐廳臥室的門窗，甚至浴室通風口，統(tǒng)統(tǒng)掛起設計典雅的流蘇飄逸的蕾絲窗簾，而每一扇窗所掛的色澤與格調都不同，各異其趣，各具風情。她一個數理學者，卻在居家布置方面心細如絲品味出眾，真讓我驚嘆不止。但她卻說屋里那些漂亮炫目的家當都是特價品，或是等到大促銷的時段去選購的，所以都便宜得超乎想象。

更令我心儀的是照片上她住屋不遠處，叢林茵草之間，有一彎倒映老樹垂蔭的粼粼湖水。那小樓房的周遭，只覺屋舍井然、花木扶疏，散發(fā)出一種遠離塵囂的、怡然閑適的院落人家氣氛。我為她感到慶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許，老天爺的旨意，就是要她在這段生命力正旺的時期專心做學術研究，所以在求職不成之余，迫使她非得在這“豁然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人的房間”，定住下來安心工作不可。

不久之后有一天，她很是輕松大方地在電話里對我說：“這房子還算很寬敞，你其實可以隨時來這里寫作，就把這間當你的書房；老爸也可以來作畫，就把這里當畫室好了。”

怎么又讓我“豁然發(fā)現(xiàn)”了另一間書房!

語言的精靈，文字的神魂召喚我們，也被我們召喚，它們齊聚一堂，在眾多的篇章之中安住、休養(yǎng)生息、累積能量?；蛟S為了償報知遇之恩吧!它們也為安頓我們的心靈和肢體，暗地里在為我們安排籌措，卻不讓我們預先得知，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豁然發(fā)現(xiàn)”另一間書房。但奇特的是，它們在安排籌措這些事情的時間，似乎早在我們熱情召喚它們之前，甚至在我們來到這世界之前呢!或許是因為：屬靈界時序的流向和其神秘的成事，實非我輩俗人所能了然者。

《圣經》中詩篇23的最后一句：“你的殿堂將是我永遠的家?！彼晕抑?，不久我就會發(fā)現(xiàn)那最后一間書房了，也是我們每個人的“一個人的房間”，直到永遠。這也是一項“豁然發(fā)現(xiàn)”的令人驚喜的真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