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在《青城文薈》雜志社當編輯,編輯部主任張旭剛給我講了一則令人悲痛故事。那故事竟然折磨了我整整18個年頭,我無論怎樣都得把它寫下來。
這么多年來,我朝思暮想,為構(gòu)思一個精彩的短篇小說而殫精竭慮。結(jié)果,草稿紙撕了幾十張,連頭皮也摳出了血,終究還是沒有把那篇文章做出來。后來我才明白,小說之路是行不通的,小說有虛構(gòu)的成分,而那則真實得一碰就會鮮血四濺的故事,本身就容不得半點虛構(gòu)。
那個讓我痛苦得靈魂也在戰(zhàn)抖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我在這里把它講出來,幾乎不需要作任何文字修飾。
“文化大革命”中,一個兩山夾峙的富庶的小山村旁,坐落著一個聚居了10多名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知青點。離紅墻灰瓦的知青點不遠處,河流漸漸靠近平原,漸次展現(xiàn)出一片狹長而開闊的河灘。扇形的河灘上,農(nóng)民們年年種滿了翡翠色的西瓜。
不知是沙質(zhì)土壤的原因,還是日照、雨水充沛,那片開闊的河灘十分怪異,下游平原泥地長出的西瓜個頭小又難吃,而河灘長的西瓜又大又甜。
許多年來,小山村的農(nóng)民每年種瓜賣瓜,漸成小康人家。“文革”開始不久,公社革委會接管了那片開闊的瓜地,每年等瓜長到半大的時候,就將紙剪的“忠”字貼上去,瓜熟后,那“忠”字就印在瓜上了。然后,公社革委會就選個頭大的“忠”字西瓜,分送縣革委、地革委、省革委領(lǐng)導(dǎo)。據(jù)說,最大、最甜的瓜還要送到遙遠的北京。
那年,河谷里的夏天特別悶熱。一個夏蟬聒噪的中午,幾個男知青相約到河灘游泳。游了一陣,大家水淋淋地爬上岸,趴在沙灘上曬太陽,一個個曬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有人就提議偷瓜吃。那年月,知青膽子賊大,說偷就偷。待大家嘴角甜汁流淌地吃完大西瓜后,便順手將瓜皮埋在身邊的沙土里,然后手挽手唱著紅衛(wèi)兵歌,高高興興地回知青點睡覺去了。
不幸的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中,知青點的木門被敲得砰砰亂響,一群荷槍實彈的民兵包圍了知青點,將知青們連推帶拽,驅(qū)趕到河灘瓜地旁集合。
“媽的×,給老子翻天了!送給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忠’字西瓜都敢偷吃!”腰挎短槍,罵起人來嘴角白泡子直翻的一個男人,又高又瘦,冬瓜臉上有個明顯的標志,右眼角歪斜。鄉(xiāng)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劉扯眼兒”。此人是當?shù)馗镂瘯魅?、造反派頭頭,以蠻橫好斗遠近聞名。
“哪個偷瓜了?挎桿破槍就在那里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知青們鬧鬧嚷嚷,大聲反問:“喂,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偷瓜了?”
劉扯眼兒最恨人提到他的眼睛,咬牙罵道:“不見棺材不落淚!”隨即他松開手中緊拽著的狼狗繩,只見那只棕色的大狼狗四處亂嗅,突然狂叫一聲,徑奔埋西瓜皮的河灘,將一大堆西瓜皮刨了出來。
知青們哄笑道:“西瓜皮又怎樣,和我們有啥關(guān)系?”
一群臂戴紅袖套、斜挎步槍、吊兒郎當?shù)哪腥硕紫聛?,圍住那堆西瓜皮看了半天,卻只是搖頭。劉扯眼兒神色凝重地拾起一塊西瓜皮,看著看著,抖了抖上面粘緊的沙,突然眼睛一亮,鴨婆似的嗓子大叫道:“娘的,都把嘴給老子張開!”
知青們嬉皮笑臉地故意大張開嘴。
劉扯眼兒氣勢洶洶地背著手,挨個查看那些年輕而稚嫩的嘴。
“呸!”有個男知青故意吐一泡口水在地上。劉扯眼兒惱羞成怒,拔出手槍扣動扳機,子彈“嗖”的一聲擦著知青們的頭頂呼嘯而過,嚇得大家連退幾步,有的女知青一屁股坐在地上相互抱著哭了起來。
“怕死了吧?誰反對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劉扯眼兒就和他拼到底!”劉扯眼兒一興奮起來,便開始自己叫自己的綽號。暮色中,興奮得握槍的手也在打戰(zhàn)的劉扯眼兒突然跨前三步,一把將剛滿16歲的知青黑三拖出來,高舉手中的西瓜皮嚷道:“大家看,罪證!罪證確鑿!死有余辜!”
劉扯眼兒將西瓜皮挨個遞到大家眼前。
知青們仔細一看,只見啃過的西瓜皮上,殘留著長長的一槽凸起的瓜瓤。再看黑三張開的嘴,明顯地缺了一顆下門牙,那是去年黑三掏鳥窩時從樹上掉下來,跌落門牙留下的殘缺。
知青們一個個傻了眼。
河灘突然死一般寧靜?!翱?,拿一把鐵鉗來,給我按來趴倒!”劉扯眼兒沙啞的嗓音陰森恐怖,撕碎了河灘的靜謐。三四個彪形大漢罵罵咧咧地將黑三猛地推倒,死死按在沙地上。
河灘上忽然吹起冷颼颼的風,劉扯眼兒“怦”的一聲又往空中開了一槍。被10多支步槍指著的男女知青,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個個嚇得驚慌失措,他們都還是十六七歲的孩子啊。皮膚黧黑、滿臉稚氣的黑三,被幾個彪形大漢壓著、踩著,頭偏在沙地上,滿嘴都是沙土,掙扎著嗚嗚地叫不出聲來。他們用木棍野蠻地撬開黑三的嘴,又將一把冰冷的鐵鉗,使勁塞入他鮮血長淌的嘴里。
“給我把貪吃的上門牙拔下來!”劉扯眼兒高聲發(fā)出命令。
寬闊的河灘上,一群端著步槍橫眉冷目的民兵,將槍栓拉得噼里啪啦響。劉扯眼兒趾高氣揚地跺著腳,聲嘶力竭地吼道:“哼,媽的×,反了,反了!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忠’字西瓜也敢偷來吃……”
被壓在地上的黑三,沙土滿嘴,血漬滿面,嘴角努出的血泡成團。那顆被冰冷的鐵鉗硬生生扯下來的牙齒,血淋淋地被丟棄在一叢荒草上。
女知青們嗚嗚咽咽地終于哭出聲來。
……
這則悲痛的故事讓我憂傷,讓我齒寒了整整18年。
但愿寫出這篇粗淺的文章之后,我門牙的酸楚會減輕,深埋心底的大悲大痛,不會再痛苦地折磨我。
(壓題圖:《白描山水》,毛斌智繪)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