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父母
十七歲的女孩,拿著兩箱行李,跳上飛機就出國了。離鄉(xiāng)背井,想家嗎?開始真的沒有,因為太忙,太多新事物,太興奮。迎新活動一個接一個,不亦樂乎地自我介紹,不遺余力地記新名字。
除了結(jié)識新朋友,還要忙著整理房間、打掃、布置、洗衣服、到超級市場買日用品。美國的超級市場,大得員工需以高球車代步;大得吃得太飽可以進去散散步;大得你可以在果汁那一排溜冰,從紅莓汁和黑莓汁一直溜到熱情果汁和番石榴汁,然后再溜回去。
很多超市還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三更半夜突然想逛街,想買支染發(fā)劑把頭發(fā)染成橘紅色也絕對不成問題。事實上,不論白天或深夜,我不止一次拿著染發(fā)劑要去付錢,可是最后一刻還是放棄沒買。出國了。上大學(xué)了,學(xué)習(xí)獨立也感覺自主,決定要自己做,后果要自己背。
上課兩星期,不再迷路,不再手忙腳亂,一天上法文課,正在學(xué)關(guān)于家人親戚的字,老師忽然問我Avez-vous les parents(有沒有爸媽)。
在不知道老師問什么、只知道有或沒有選擇一個的情況下,我答了Non(沒有)。全班大笑,老師開玩笑說,那你是孤兒了!
那天下課,經(jīng)過一片草地回宿舍,走到一堵墻下,我坐下來哭了。小孩想家了。
想家可以打電話,奈何電話費很貴而且時間不一定對。只好寫信,有時候覺得想說的話太多,便錄錄音帶寄回家。
我媽也喜歡寫信給我,聽我說想吃糖水,還把南杏、北杏、紅豆、蓮子寄給我。各散東西的舊同學(xué)也經(jīng)常通信、寄小禮物,因此去開信箱是每天最期盼的事情。
學(xué)生每人有個郵政信箱,在學(xué)校郵局的外墻上,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像中藥店的百子柜。我的信箱是3084號,那便是我的目標(biāo),每天騎著單車像花式表演那樣沖上去、剎車、拐彎,務(wù)求準(zhǔn)確地停在3084號信箱前。信箱不用鑰匙而用密碼,而且是舊式的密碼鎖,先向左扭至T,然后向右扭兩圈,再扭至J那種,講求精確。
那幾年,這個左扭右扭的開鎖動作,熟練得閉上眼睛也能做到。這個魔術(shù)咒語,讓我通往世界各地我愛的人身邊。
三個月重了二十磅
美國人對吃絕不節(jié)約,多數(shù)的學(xué)生飯?zhí)枚际亲灾?,除了每天不同的各式主菜和甜點,還有即叫即做的漢堡包,有些大塊頭要吃兩個漢堡包再加一大碟薯條才夠。我到了加州第一次嘗的是墨西哥薄餅(quesadilla),那軟中帶脆的餅,包著肉、芝士、酸忌廉和牛油果醬,一口一口在嘴里溶化,每次吃都有心滿意足的感覺。
晚上念書念得餓了(其實是悶了),有一間飯?zhí)眠€提供消夜,都是又咸又肥的東西,像炸雞、炸芝士條,也有人喜歡叫速遞薄餅回宿舍吃。新鮮人十五磅(freshman fifteen)就是這樣吃回來的:琳瑯滿目都是食物,食物里都是芝士,從沙拉醬到三文治,從千層面到芝士蛋糕,都少不了芝士。
還有特別香滑的美國牛奶,曾經(jīng)令我半夜忍不住起床喝了一大盒,全脂的。于是我超額完成——三個月重了二十磅。圣誕回家,媽媽在機場看見我?guī)缀趸璧埂?/p>
幸好史丹福是減肥的好地方,運動風(fēng)氣很盛,天清氣朗的日子,校園到處都是聽著音樂跑步的人。學(xué)校的運動設(shè)施亦很齊備,每年招攬很多頂尖的學(xué)生運動員:高爾夫球小老虎伍茲當(dāng)年便是念史丹福的,不少在奧運摘金的美國游泳選手都曾在史丹福受訓(xùn)。我記得一次早上六七點經(jīng)過游泳池,聽到如雷鳴響亮、像連珠炮快速的水花聲,原來是校隊在集訓(xùn)。晨曦漸亮,日漸和煦,我停下腳步聽,聽那水花聲濺出青春的活力、踢出夢想的航程。
有一陣子,我一星期也游兩三次泳。傍晚時分,大家下課下班。泳池的人不少,而且都是專心游泳,不是戲水的。泳池井然有序,分成十多條線,每條線標(biāo)明是快、中或慢線,各人根據(jù)自己的泳術(shù)選線,線內(nèi)有上左下,泳者魚貫往來,不必擔(dān)心碰撞。游泳是絕對個人的運動,潛在水中,世界的喧嘩湮沒了,滑翔在一片寧謐的藍色之中,可以聽到自己思想的聲音。
身體的自信
泳池的更衣室卻絕對不個人,更衣和淋浴都是開放式的。更衣還可以用毛巾遮蓋一下,但是公眾淋浴卻真需要一點勇氣。一支中央花灑柱伸出八個花灑頭,八個赤裸裸的身體便在這棵花灑樹下做平常拉起浴簾做的事。起初很難為情,覺得渾身不自在,后來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若無其事,仿佛這樣肉帛相見是正常不過的,我便也習(xí)慣了。
漸漸我發(fā)現(xiàn),這些泳者對自己的身體都不亢不卑,無論是健碩的運動員身材,還是垂垂老矣的身軀,都走出一份優(yōu)雅和自信,各有美態(tài)。于是。我也輕松自在地在更衣室赤裸裸地走來走去,覺得正常不過。
花灑樹下,有一種女性之間的默契和不分體型膚色的尊重,是沒有批判的絕對平等。水灑下來,肥皂沖掉,赤條條的身體感覺很真實,很好。
游完泳回到房間,我喜歡看一會兒電視才做功課,最愛看NBC的情景喜劇。劇中每個角色都真實獨特,喜惡鮮明,叫人又愛又恨,而且對白風(fēng)趣,笑料都是意想不到的。無論是百無聊賴的生活中的奇人奇事、好朋友相處的親愛和矛盾,或是新婚夫婦的爭拗和情趣,看這些情景劇不但可以學(xué)俚語,更能一窺美國文化。
美國人都不經(jīng)意流露一種從容不迫、輕松自在的氣魄,大概跟美國教育著重自主和社會尊重個人自由和權(quán)利有關(guān)。這些喜劇的主角,為了他們覺得自己應(yīng)得的(無論是多么無稽瑣碎的事)都拼命爭取,而且說話都是挺起胸膛,眼睛發(fā)亮,聲如洪鐘的。
當(dāng)然過了火會變成霸道蠻橫,但這種自信、自重,甚至一點點的自我,對于一個在殖民地和傳統(tǒng)中國知書達禮的框框里長大的女孩來說,很不同——用美國俚語說,很cool。在紛擾的世界里,這一點點的自我也許是保衛(wèi)真我的一道防御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