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對臺灣女人懷有好奇。
同性、同根和同祖的臺灣女士和我們大陸女人有何不同?
旁觀者清。一個德國漢學(xué)家印證出不同,他說,是語言上的用字不同。
什么用字?難道她們一張口出來的就是繁體字,而我們就是簡體字嗎?
是說法上的不同,用詞上的不同。漢學(xué)家又說他的觀察。
什么說法上的、用詞上的?難道他們說文言文我們說白話文嗎?我這是抬杠。
是生長的環(huán)境和文化的教育不同。這我同意。
一個曾長期住在漢堡的大陸女朋友說,她覺得女人常常有三種,一種重事業(yè)成功,討論問題探求深刻,喜歡整天忙忙叨叨的女強人、女領(lǐng)導(dǎo),沒有時間坐下來溫馨; 一種是但求平和的生活,重視內(nèi)心的充實,清高淡遠的人; 一種是喜歡聚會,然后家長里短議論的婦人。這個朋友認為臺灣女人屬于中間類的居多。她舉出小例:一次她隨一個臺灣女士去聚會,說是女人聚會,定期的。她去了,結(jié)果大吃一驚:居然是讀書會,女人們紛紛把自己近期正讀的書帶去,互相交換,有人推薦一書,列舉各種評論,好壞皆有,并且論證為何時下流行或者有爭議。于是眾口異詞,輪番朗讀,以饗在場聽眾。
“這是我在德國見過的最好的中國女人聚會,婦女們也喝茶,也品小吃,但是,卻是融洽的、文靜的,受益的。”朋友很感慨。
想著臺灣女士的不同,就碰見了一位,叫鄭宜菁的。
“這個菁字,發(fā)‘京’的音,很多人念成青,我也不更正,反正在國外,我的姓也照著外國人的發(fā)音來,都已經(jīng)不準確了。無關(guān)緊要?!边@個文雅的鄭女士很寬容地解釋。
我對鄭宜菁女士的態(tài)度很欣賞,對她的人也很關(guān)注。據(jù)說她曾毅然放棄漢堡大學(xué)的教師位置,去一個臺灣中文學(xué)校當(dāng)校長。我認識她時,覺得她很特別,長發(fā)黝黑,中分達肩,露出一條白凈的臉,溫文爾雅,舉止言談恬靜如水。我遂說起我朋友認識的臺灣女士和她去臺灣女人讀書會的事,她的回答,讓我感嘆世界太小、無奇不有之說?!拔抑滥愕呐笥眩褪堑轿覀冏x書會去了的?!?/p>
對于臺灣女士,鄭女士是我有生以來認識過的第二位。第一位還是我在國內(nèi)做記者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剛剛改革開放,來了第一批臺灣的時裝模特兒,我們蜂擁去采訪,帶著好奇。本來嘛,同根同祖的,文化相同語言相通,卻天各一方。那天我們在一個飯店的大廳里翹首以待,攝影記者那時還沒有現(xiàn)在的現(xiàn)代設(shè)備,也早就把膠卷裝好了,一齊對準大門。作為記者,我們肯定會關(guān)注第一個進來的模特兒,因為她應(yīng)該是最具有兩岸交流意義的人。而且,阻隔了那么多年,誰敢于第一個開門進來,那個女孩子肯定是個有膽量的人。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就采訪這第一個進來的人。我估計,那天的其他記者也有跟我英雄所見略同的。這么一來,我們就一邊聊天,一邊關(guān)注大門。
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人,大家就以為來了,全體起立,結(jié)果是一個遲到的同行,還是個男性,大家哄笑。又進來了一個,又站起來,又不是,大家就開剛進來人的玩笑。最后,應(yīng)了狼來了的典故,到真的模特兒打開門的時候,我們都好像有些遲鈍了似的。不過,我還是搶到了前頭,寫了那位第一個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美麗女孩兒。
我已經(jīng)忘記她的名字了,記得令我驚訝的是,我面對的這個高挑女孩兒,文雅,安恬,內(nèi)斂,談吐上很注意遣詞造句,而且輕聲細語,很淑女氣。這里面有地域、習(xí)俗的關(guān)系,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嘛。但是同時我也有了一種疑問,或許繁體字能讓人更注重傳統(tǒng)文化?更能讓人從古典文學(xué)中接受影響?
此后非直接認識的臺灣女士就是通過書本了,如三毛,龍應(yīng)臺。我讀她們,覺得真不同,特別是三毛,她能把自己的文學(xué)天才與中國傳統(tǒng)、西方文化融合得很妙。等我再看到簡貞的散文時,覺得那就該是臺灣女士的文筆。但是,我知道那不能就此證明出大陸和臺灣女士的區(qū)別來。
等我見了鄭宜菁女士的時候,她的文雅端莊、講究禮讓,再一次確認了我對臺灣女士的看法。
僅僅是幾面之交,我和鄭女士就不約而同地說到了正讀的書,而且不約而同地決定交換去讀。
那是在漢堡城區(qū)Niendorf中心的咖啡館,臨近圣誕節(jié),那里很熱鬧,巨大的圣誕樹上已經(jīng)掛滿了蠟燭燈,新開的滑冰場里有孩子在伴著音樂跑來跑去了。那天之前是鄭女士的生日,她到那里說壽星老該請客,把我出錢的念頭三下五除二地消滅了。我們笑著異口同聲:打倒?fàn)帗尭犊瞵F(xiàn)象!然后她遞給了我世界暢銷書、那個阿富汗美國人寫的小說《燦爛千陽》,作者還寫過《追風(fēng)箏的孩子》。我看過那部電影的DVD,是我先生推薦給我的。我很感動,但是我先生說,小說比電影更好。他送過他媽媽也就是我婆婆這本書,作為生日禮物。
“這是臺灣版的,我剛買來,沒來得及看,我圣誕節(jié)和先生去美國度假更沒有時間看,你先睹為快吧?!彼f。
我端詳那暖洋洋橘紅色的封面和封面上蒙著面紗的女人,翻開看了一下扉頁,看到了鄭宜菁的簽名和購得時間的筆跡,我愣了一下,對我來說,這種感覺既熟悉又遙遠。因為多少年來,我也有這種寫在扉頁上同樣內(nèi)容的習(xí)慣,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因回國購書的不便,這習(xí)慣正在慢慢地減少。
我打開了我的皮包,我告訴她我正重溫老舍,但給她帶的是莫言的《檀香刑》,她馬上說,她知道莫言,大陸很著名的作家。我說,我喜歡他的《紅高粱》,但是《檀香刑》我不喜歡,而且是很不喜歡,但是作為一個重要作家的重要著作,值得看。她還給我?guī)杀咎接懮喕胤矫娴臅?,我有些猶豫,因為這方面的書籍我?guī)缀鯊奈磫柦?,而且也對此有些偏見。我對她說我的祖母活到了一百零一歲,她活著的時候,就相信輪回,而且整天和已經(jīng)故去七十多年的祖父對話,每當(dāng)我們生病時,祖母就拿出一個銀硬幣讓它站在桌上,口中念念有詞,我們笑她迷信,但也不反對,覺得那是她的權(quán)利……鄭女士聽我祖母的故事簡直入了迷,她說她信,說她大學(xué)時的老師陳老師陳平,也叫三毛的,也信。
三毛?那個臺灣的、寫《哭泣的駱駝》的那個三毛?
沒錯。鄭宜菁點頭。我馬上又看了她一眼:她的頭發(fā)。我剛才還有些奇怪她的發(fā)型有些似曾相識,居然就對上了號:和三毛同樣的發(fā)型!而且樣子也像!難道三毛對她真的有過什么影響?
我還沒說,她卻說了,說她有一年和先生去中國四川旅行,導(dǎo)游是個男的,看見她大吃一驚,然后馬上給太太打電話說,他的兩個游客一個德國先生和一個臺灣女士,女士長得極像三毛。“我太太是三毛迷。”導(dǎo)游解釋說,鄭女士告訴他上大學(xué)時三毛教過她,導(dǎo)游簡直難以置信,馬上跳躍著又通告了太太這個消息。
三毛怎么會教你?她在哪兒教過你?教你什么了?那時你多大?她多大?她的樣子是怎樣的?真的三毛是書中她描寫的自己嗎?
鄭女士抿了一口咖啡奶。她不習(xí)慣叫三毛,而叫陳老師。
二十多年前,鄭宜菁正在臺灣中國文化大學(xué)讀德文系。那時,老師們都衣冠楚楚,也清一色的西裝革履。有一天,來了一位新老師,女性,去過美國,剛從德國回來在哲學(xué)系和德文系任教,長發(fā)披肩,服裝奇特,還涂著黑眼圈,如中文大學(xué)的一道風(fēng)景。大家眼睛一亮。這老師姓陳,叫陳平。這老師每天都換一套衣服,今天是拖地長裙,明天是超短裙。
“有一天,她披了一個大披肩,像一個大毯子,我依稀覺得她的哪本書里就有她披這個圍肩的照片,好像她圍著它,靠在墻上?!编嵟坑泻糜浶?。
因為披肩特別,也因為少見,就有男同學(xué)悄聲開玩笑說:“瞧,陳老師今天又帶毯子來了,不知道她帶沒帶枕頭?!?/p>
陳老師常和學(xué)生們在一起。有一天她邀請大家到她父母家。鄭宜菁記得,有面墻上掛著陳老師早年畫的國畫,很雅致,上面有葡萄和花鳥。陳老師的弟弟、爸爸媽媽都在。陳老師坐在那里不像個老師,也不正襟危坐,而是盤著腿。望著學(xué)生,陳平悠悠地說:
“老看著你們,老師覺得好老了?!?/p>
那時鄭女士們二十出頭,陳平二十九歲。二十歲的鄭宜菁歪著腦袋看著陳老師:“哦,二十九歲,是好老了耶!”
后來,鄭宜菁在教學(xué)樓的洗手間里碰到過陳老師。鄭宜菁那天穿了一個超短裙,她清楚地記得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鄭宜菁,你穿短裙子很好看?!?/p>
鄭宜菁也記得陳老師自己的家———
她的家里很有意思。陳老師說她沒錢。她的房間很特別??蛷d里有幾個大厚板子放在地上當(dāng)桌子,是橘紅色的,很鮮艷?!斑@是我到棺材店里買的,當(dāng)桌子?!标惱蠋煶隹诓贿d,嚇了學(xué)生們一跳。
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有一盞彩色的燈,燈下是一個枯樹枝,在散開的光線里很藝術(shù)地擺在那兒。
“我在街上看到了一個樹根,就偷偷地撿了回來,洗了又洗刷了又刷,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标惱蠋熡肿寣W(xué)生吃了一驚。
還有更有趣的,那是陳老師的書架,是用磚頭和木板壘成的,每隔四塊磚房一條木板,上面是整整齊齊的書……
難道你沒受三毛的影響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看著那同樣的發(fā)式。
“陳老師鼓勵我們出國去留學(xué),她說外面有另一個世界?!编嵰溯际鞘芰死蠋熡绊懙?,她畢了業(yè)后果真就通過了留學(xué)德國的考試,并獲得了獎學(xué)金。
來到德國之后,鄭宜菁還與陳老師有過信件往來?!澳菚r,她與荷西正在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我也不知怎么就寄到她那兒了,而且十分不明白地問她:你先生不是潛水的嗎?怎么能到沙漠去潛水呢?”
陳老師回了信。鄭宜菁還記得,陳老師的字全歪在一邊?!暗任艺业搅四欠庑?,一定給你看一看。”鄭宜菁保證說。
那一天,因為三毛或者陳平,因為書,我們一個大陸人和一個臺灣人談話的氣氛與戶外的天氣正好相反:熱火朝天。不斷來給我們送果醬加雞蛋餅的侍者好奇地打量著兩個手中攥著書的亞洲女人。
和鄭女士告別時,我們穿越了幾個商業(yè)樓,開門關(guān)門,鄭女士都是搶先的,并同時謙讓著給走過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讓路。
圣誕節(jié)前一天,我收到了寫有一串繁體字的電子郵件:
“親愛朋友:
祝你
圣誕快樂!
新年如意!
健康平安!
宜菁
上”
我也給她寄了祝福。或許下次與她換書時會看到三毛的手跡。
2008年歲末寫于德國漢堡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