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膹???莶?。
我獨自在墓地盤桓。
明天是清明節(jié),我們兄妹商定趁這個節(jié)日給父母立碑。我一路疾駛趕回老家,草草吃過飯,迫不及待去墓地,那里長眠著我的父親母親。
在父母墳前默默地蹲了一會兒,我起身,前前后后參看人家的碑石,為明天的工作作準備。
此處屬我們村的公墓。記得我們村大約是上世紀70年代末平墳運動結束后建起公墓的,最初建在村子西南方向的土崗子上,村干部們想,全村總共不到七百口人,墓地能用多大?可那土崗子不知不覺間占滿了,死了人沒處埋,只好再建二號公墓。幾年工夫,這里又擺了一大片墳頭。墳頭一個挨一個,簡直如同一座村莊。這是另一座村莊,這座村莊與那座裊裊著炊煙的小村形成了遙遙相望的格局。
我不禁欽佩選定這塊墓地的人獨具慧眼——民間有高人——真是為到“那邊”去的人安了個好家。看上去這塊地形狀不規(guī)則,作為農田,因其耕種起來麻煩遭到嫌棄,但它東倚杏花河,蒙了一層薄霧的河水藍盈盈、清凌凌,日夜流淌,仿佛一支清新悅耳的樂曲。勞累了一輩子,煩惱了一輩子,有一天躺在了這里,頭枕著杏花河的碧波,聽一聽這天籟,心境就如水般澄明,粗硬的筋骨也很快舒展開來。但估計死者和生者一樣,天天聽音樂,時間久了也會膩味的,也希望鬧出點別的動靜,一條大道恰好從墓地西邊繞過,下地的人們,運肥、拉莊稼的車輛一年四季不斷,雜沓的腳步、咣咣當當的車輪近了又遠,遠了又近,把他們的聽覺縮短、拉長,拉長、縮短。這已不是當年自己收工回來,人困馬乏;不是馱著大捆柴草氣喘吁吁一步也不愿再挪動,而完全是與己無關的旁觀,甚至是局外人的看熱鬧,像過年看戲那樣的悠閑、快樂……當然也可能劃墓地的人并不懂風水,只是從廢地利用的角度考慮胡亂定在這兒的。
公墓里十分安靜,一絲聲音也沒有。正是午后兩點鐘,那邊的人還在午休吧——他們到了那邊,不像在世時那么為生計忙碌了,保準都養(yǎng)成了午休的習慣——我放輕腳步,別打擾了他們。頭頂飄來一朵云彩,婆娑著遮住了墓地,老天也有意。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論生前還有多少事沒做完——因為生病住院地里攢了一大堆活;豬圈好些日子沒墊土了;兒子娶媳婦的新屋還沒蓋起來,或者女兒的嫁妝還沒置齊全……一到那邊,都可以撒手不管了。不論有多少憂愁——欠街坊的賬快一年了還還不起;糧食能不能吃到下來新麥?種地沒有牛不行,一頭牛頂個壯勞力,可沒錢買;小孫子要讀中學,一下得掏一千多,他爹那窩囊廢沒掙錢的能耐……都可以遠遠拋開。解脫了,清凈了,要不每當你勸那不是腰腿酸脹就是胳膊疼、還下地干活的老人們“你老咋就閑不???該享享清福了”,對方總是說,享清福?等到了那邊再說吧!
但是,當我在一個個墳前站定,逐一打量、注視那高矮不等的墓碑,口里喚著碑上的名字,我才發(fā)現我的想法過于單純和浪漫。
歪倒的荒草把這塊自制的水泥板墓碑掩埋,碑文已漫漶不清,但還能辨出“王大梁”三個字。王大梁是我兒時的伙伴,他死那年才三十六歲,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都沒成人,老婆患風濕性心臟病,半死不活。據說那天他在集上賣豆芽——他生豆芽、賣豆芽,賴以養(yǎng)家糊口——感覺頭部疼痛,可豆芽還剩一簍底子,他咬著牙,想撐到將豆芽賣光,賣了豆芽才有錢買年貨。不想疼痛越來越厲害,豆大的汗珠直從額上往下滾。王大梁好像有不好的預感,沒有顧客的空當兒,他用手掐著太陽穴,忽然跟同伴說起“死”的話題,從別人說到自己,說自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娘仨可咋過啊,少了他這頂梁柱那個家就塌了。就這樣,豆芽全部出手他才推起車子奔醫(yī)院。但已經晚了,集市離鄉(xiāng)醫(yī)院只幾百步遠,可憐他沒走到醫(yī)院門口,摔倒在地再沒爬起來。王大梁死了,他的眼睛卻不肯閉上,瞪得圓溜溜的,是他老爹哆哆嗦嗦費力給他合上的。
王大梁墳墓右側是二旺嬸子的墳,這么多年過去,至今村里人們拉閑呱還常拉到,二旺嬸子死后嘴一直張著,給她按下,一松手又張開,如是者三。人死后張著嘴是還有掛心事,還有話要囑咐家人。二旺嬸子有啥撂不下的事?二旺嬸子十九歲嫁過來,沒為老李家生一個兒子,生閨女倒像老綿羊屙糞蛋子一樣順溜,直屙得二旺叔見酒就喝,喝酒就醉,醉了就沒輕沒重地打女兒們。到末了這個老生閨女,差點被他扔出墻外。二旺嬸子卻偏為小女兒起名叫小花。小花一天天長高,二旺叔遲遲不送她上學,吃夠睜眼瞎虧的二旺嬸子為這沒少和他打仗,打仗不奏效,干脆自己領著小花去找老師。二旺叔悶著頭,自有高招兒:動不動拽小花回來幫他干農活,而且二旺叔看小花的眼神慢慢變得像鷹一樣兇狠。出于本能,二旺嬸子這時就像老母雞扎煞開翅膀,保護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花。誰知這副翅膀也有折斷的時候,而二旺嬸子病重這年,上面五個女兒都出嫁了,小花年齡卻還小……
于趙氏——于小松他娘的墓碑是木頭做的——只是插了一塊木片,用墨汁寫上死者的名字——這個人命苦得在黃連湯里泡了一般,早年丈夫于老騾子闖關東一去杳無音信,她又當娘又當爹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那于小松卻不爭氣,懶得虱子爬到脖子根都不捻死,嘴上的功夫卻不差,他娘紡一宿線棰子換的錢不夠他割四兩肉。為娘的心軟,實在拿兒子沒辦法,生了氣只會抹著淚,念叨:“娘可不能陪你一輩子……”于趙氏也算壽終正寢,沒病沒災活到七十一,可她臨終,喉嚨卻咕隆咕隆,折騰老半天,最后那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兒子三十七八了,還沒成家呀……
游離于墓群之外的這座墳的主人叫孫云山,墳小碑矮,酷似他平日瑟縮著的肩膀。這是一個到了那邊還遭這邊恥笑的人,一個供村人取樂的笑料——他死前攥住媳婦的手哭哭啼啼,始終不放,那樣子好像要帶她一起走。孫云山年輕時可是風流倜儻,意氣風發(fā),天不怕地不怕,他違抗父命,“蹬”了媒婆介紹的對象,自個兒看上鄰村一個姑娘。也巧,這個姑娘過門沒出十天,他們家地窨坍陷,正在里面存放紅薯的公婆雙雙身亡。族人嚷嚷他們是讓這個女人妨死的,這個女人是“喪門星”。打那,老頭老婆,還有一幫調皮的孩子,見了這個女人就吐唾沫?;仡^又笑執(zhí)迷不悟、從來不動媳婦一指頭的孫云山怕婆子、沒出息。這話多半是嘻嘻哈哈隨隨便便擲過來,起頭孫云山也滿不在乎地大聲回一句國罵:“鳥??!”后來漸漸聲音低了,不言語了,沉默了,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好端端一個鐵打的漢子,愣是被沉重的勞作和這輕松的“玩笑”合謀壓得腰彎背弓了。不過,孫云山說啥也沒想到他“走”得這么早,再不能豁出他衰萎的身軀為媳婦擋擋風雨,哪怕是擋不住……
一張一張熟悉的面影在眼前浮現,我由南往北看下去,心沉得像塊鉛。這就是我的父老兄弟,活著沒過兩天好日子,死后有幾個得到解脫、清凈?有幾個不仍甩不掉苦難、痛苦的糾纏?泥土一樣樸實善良的人們,即使在九泉之下,又怎能不惦念還在受苦受難的至親?
想到這些,我更覺得這里作墓地再合適不過了——肯定是“高人”費盡心思安排使然——西邊的大道就是他們和親人聯系的紐帶,他們能從大道上知曉村里、家里的事情。盡管那沉重的步履、那悠長的的哀嘆令他們坐臥不寧,但他們一時一刻也沒停止朝那兒翹望、傾聽。而與此同時,東邊杏花河不可或缺的作用凸顯出來——我猜想,在冥界,雖不像人間的生命這樣脆弱,承受力也不是無限量的——當又為家口生活的困頓擰皺眉頭,因妻兒老小遇到災難,幫不上,保佑不了,無計可施的時候,杏花河那叮叮咚咚的流水便輕輕地在耳畔響起,柔柔地蕩滌臟腑、大腦以及全身所有器官,他們頃刻忘卻了一切……
大道疙疙瘩瘩、彎彎曲曲通向村莊;
小河霧氣繚繞、縹縹緲緲通向天堂……
殺牛
一個消息像蛇一樣在村子里游竄:下午,禿叔在場院里殺牛。
這股陰涼的風卻驟然讓村人狂躁起來。先是孩子們歡呼雀躍,那幫放了暑假天天去大東洼割牛草,來隊里換幾毛錢的野小子,把磨好的鐮刀扔在墻旮旯里;到杏花河岸上擼槐葉,泡在水里漚爛當豬食喂大肥豬的,已經走過村頭荷花灣,又退了回來;就連跟著母親去棉花地里打杈、捉蟲子的小姑娘們也不出坡了……他們都早早來到場院。女孩子蹲在場院邊的樹下拾子兒,野小子從灣里摳了泥巴垛娃屋,而光屁股的娃們,則圍著那頭白花牛瘋跑,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
白花牛癱在那里一動不動,耷拉著頭,眼里含著淚水,它是在悲哀自己不幸的命運?半天前它還結實得像一座山。它拉犁,一口氣就從地這頭拱到地那頭;駕車,運肥、運莊稼、載人,一撅尾巴,就飛上土坡?;罡傻煤茫€沒脾氣,力氣大的牛多半不好使喚,抵人,踢人,你不能靠近。它,小孩子也摸得。大伙兒都喜歡它,給它起了個“老花”的名字。今天上午三槐叔修房子,運土坯,不會趕車的他就向飼養(yǎng)員瘸大爺指名要老花。沒想到路上對面來了一輛車,兩輛車破不開轍,三槐叔往外打鞭子,打過了,一只車輪離了路面,隨即嚴重的事件發(fā)生了:整個車翻進溝里,車轅硬硬地別斷老花的兩根后腿,露出白骨的鮮茬子——轟然倒地如一堆泥土,是四五個小伙子把它抬到場院里來的。牛不是人,今后不能干活了,沒用處了,隊長就上報公社,公社批準:殺掉它!
村街上搖搖晃晃走來兩個人,前面的五十多歲,精瘦,頭頂光亮,蒼蠅落上腳都打滑。后面是個二十多歲的后生,肩上扛著一桿大木錘,右手提著一只籃子,籃子里盛著長的短的尖刀,還有斧子。五十多歲的人就是禿叔,拿工具的后生是隊長為他找的臨時助手鐵栓。禿叔可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屠夫,屠宰世家出身,殺豬宰羊三四十年了。但聽說當初他爹教他殺豬,打小摸刀耍斧的他手竟直哆嗦,被爹搧了一巴掌:“沒出息!”慢慢地他不再害怕,而是一見捆上案板的豬就雙眸發(fā)亮,血往頭上涌,真是殺一個生靈不眨眨眼皮。可再往后,他卻麻木了,不管是殺粗壯的豬還是宰柔弱的羊,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不當回事兒。但是殺牛就不同了,牛是大牲口,一輩子幫人干活吃苦耐勞,就像是隊里的一口人。鄉(xiāng)人都說殺牛是有罪的。禿叔信這個,不得已殺一頭牛時,胃不好很少沾酒的他總要喝酒,喝得暈乎乎的他才動手,他說這時他啥都不知道了,好像殺的不是牛。
禿叔和鐵栓還沒走到老花跟前,在場院里跑、在場院邊玩兒的小孩子大孩子呼地擁上來。禿叔卻好像沒看見他們。他示意鐵栓把木錘和籃子放在一邊,用目光嘩啦啦地撥拉了一下籃子里那些閃著幽光的刀斧。懨懨的老花突然望著禿叔“哞——”了一聲,像人的哭喊。禿叔后退一步站定,沖著老花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咕噥著什么,周遭的孩子弄不懂。
禿叔的屠宰手藝是絕對高超的,一頭癱在地上的牛更不在話下,可他卻采取了偷襲的辦法——他躲到老花背后,冷不丁掄起大木錘,砸向它的天庭——老花的腦袋登時垂到了地上。
孩子們一陣嗷嗷叫。
禿叔操起一把長刃刀,從老花的喉管準確無誤地捅入心臟。鮮血如瀑,淌了大半盆子(盆子是禿叔的小兒子早預備好的,牛血歸他)。助手鐵栓又麻利地撐開那兩根棍子似的前腿,換了一把短刃刀的禿叔,只一刀,刷——從脖子劐到尾巴,一條直線。接下來禿叔開始剝牛皮,他抻住一角,在皮與肉相連處割一割,口銜住刀背,騰出手撕。再割,再撕。如此反復。進展很順利,看上去就像剝地瓜皮一樣容易。只是血還沒冷,有的地方撕出了血絲,還能叫人感覺到這里的殘忍。不大工夫,老花就不再是老花了,而成了一團攤在牛皮上的肉。然后禿叔揮起斧子,把它的頭卸下來,把它的四肢卸下來,把它的脊骨砍成幾截……這時候的老花是什么呢?那個鮮活的生命哪里去了?
禿叔圪蹴在一旁悶著頭抽旱煙袋,他自拿起刀到分割完牛肉,沒說一句話,臉陰沉得嚇人。
血腥味彌漫開。
是聞到這血腥味,被它引誘嗎?太陽還高高的,在坡里勞作的大人們竟扛著農具回村來了。今天下午隊長改變了去大東洼鋤玉米的計劃,而帶著社員們到村西的豬腰子地里插下了鋤。這塊彈丸之地還用得著甩開膀子干?其實大伙兒早就無心干活了,他們的心思早溜到了那頭牛那里。一面稀稀拉拉地拋鋤頭,一面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老花,說老花秋收秋種立的功勞;說老花耩一天地也累得不吃草,心疼得瘸大爺一遍遍往槽里撒棒子面;說老花的好處,說老花的可敬,也說老花的可憐;說老花死了不該吃它的肉,應該把它葬在公墓里,修個大大的墳。可是大伙說著說著,嘴里的涎水卻止不住流了下來。于是話題自然地過渡到煮牛肉得大火燒開鍋,改用文火,啃牛骨頭得有一口好牙才行。王墩子說用牛肉剁的餡包大包子,咬開皮是一個肉蛋蛋,真過癮;石頭哥說,牛肉丸子才香呢……越說他們的鋤越落不到草上。老歪迎著東南風連打一串噴嚏,索性拄著鋤不動了。隊長了解他的臣民,干脆收工。
當隊長急急火火趕到場院里,全隊男女老少幾乎全來了,熙熙攘攘,說說笑笑,那陣勢像觀看一場大戲,像歡度一個節(jié)日。人們打過招呼便顧不上多說話,注意力都集中到禿叔割肉的刀尖和會計掌秤的手上,分肉的工作正在進行。??杀炔簧县i,骨頭架子不小,也就出二百多斤肉。不過全隊不到二百口人,除去給公社進貢的,能按一人一斤肉分,這就夠鼓舞人心了,這對半年六個月沾不到葷腥的農人來說做夢也不敢想。隊長犯難的是分骨頭,實在難分均勻,只好把分解的肋骨、腿骨、蹄子、尾巴,搭配成三十多份兒,編上號,每家一個人抓鬮,抓不到好的也怨不得別人。分完肉、骨頭,大人帶著孩子,孩子擁著大人,打了大勝仗似的往家走,街道上隆隆如滾雷。
隨著月亮升起,乳白的月光霧一樣籠住房頂、樹頭,一片濃濃的肉香也主宰了村子。
飼養(yǎng)棚里煮牛頭的大鍋“咕咕”地冒著花——隊長照例派人把牛頭送到瘸大爺這里,說是慰勞他,實際上是隊長、會計、保管晚上都來啃骨頭。骨頭煮熟了,瘸大爺卻不見了——他一瘸一拐地向場院走去,來到屠牛的地點,對著掛在樹杈上的牛皮,點燃了一沓黃表紙,一聲聲喚:“老花,老花……”
遙遠的酒香
在我的故鄉(xiāng),男人很少有不喝酒的。節(jié)慶日子少不了酒;下雨下雪(這是他們的禮拜天)左鄰右舍湊一塊兒捏一壺;走親串友咋也得碰幾杯;過得滋潤的,在自個兒家里,晚飯前也抿兩口。他們喝的可不是那味醇芳濃的瓊漿玉液,而是當地酒廠產的劣質酒。這多是高度烈酒,辣、嗆、苦,但他們卻能從中喝出香和美來。
我在老家時曾跟著水叔他們到縣酒廠去換這種酒。清晨像出遠門一樣早早起來,背上頭天晚間裝好的一袋子地瓜干,這時就聽到拍門環(huán)聲,外面還黑咕隆咚,我們在街頭等齊人,然后甩開腿腳向縣城奔。走二十多里路,到那里天剛發(fā)亮,可那個大空場子里排的隊已盤了好幾個圈兒。太陽大高了換酒的窗口才掛出寫著“營業(yè)”字樣的木牌子。長隊蠕動得忒慢。我們蹲一會兒,站一會兒,仰頭望一會兒酒廠里呼呼冒煙的大煙囪。水叔不停地抽鼻子,他喜歡聞攤在附近大路兩邊的酒糟散發(fā)的熱熱的酸腐味兒。餓了,我們拿出各自帶的干糧墊墊饑,撐到后晌才換上酒。高歌凱旋。
能去縣城換酒,而且一下換這么多,這是叫人眼饞的事兒。沒有閑人的人家(人丁不旺)辦不到,口糧緊的人家舍不得。那年月,誰家有存酒?都是現喝現到代銷點去打。打一斤的極少見,多數是打半斤或幾兩。村里就有個漢子外號叫“一毛六”——他家孩子一大堆,糧食不夠吃,愁得他喝悶酒,慢慢成了癮,可多了喝不起,每次只打二兩,八分錢一兩,共花一角六分,土語“一毛六”。他像孔乙己一樣,站在柜臺外面把酒喝下去,眼圈兒就紅了,鼻涕流下來了,呂劇腔也拉響了:“馬大保我喝醉了酒忙把家還……”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小胡同里。
我記得我換來的那一塑料桶酒灌了十瓶,父親臉上漾著笑,把一只只瓶子擦干凈,整齊地擺在窗臺上,不時瞥它們一眼。其實,我家也是只有過年才備下酒的。有了這些酒,父親心里就不發(fā)慌了。過年是鄉(xiāng)村酒香飄溢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掉在了酒壇子里。年初一是自家喝、街坊喝。從初二起,親友們陸續(xù)來拜年,得好好伺候。咋才叫伺候得好?對男客來說就在酒上,酒要喝足、喝醉。一般是根據來客情況,從本家請一個人作陪,稱陪客。陪客明白這是個體面差使,盡心盡意地做。做好這差使要么嘴好使,要么酒量大。父親滿意的陪客有兩個,來了平輩朋友他就請水叔來,水叔是鄉(xiāng)村秀才,肚子里有墨水,道道多,善轉詞,能勸得對方不得不端杯;而來了晚輩親戚,父親干脆起用我哥。我哥勸酒的方法很獨特:先與對方平端,你一杯我一杯;對方喝得差不多了,不喝了,哥哥很誠懇地說:“你喝一杯,我喝兩杯。”對方覺得合算,重新坐下,可喝著喝著感到上當了,又叫停;哥哥不逼不迫:“我喝三杯,你喝一杯?”這樣,直到對方溜到桌子底下。
酒桌上客人也不是完全被動的,一開始出于禮節(jié)要謙恭一番,兩三杯酒過后也就互不相讓了,你敬我酒,我也能回敬你;你有殺手锏,我也有看家的本事兒。費盡心機,斗智斗勇。有時候一拍胸脯,極豪爽地說:“來,干!”一飲而盡;有時又杯子推來推去,酒灑光了也不沾沾唇。咱是英雄好漢,可必要時也得裝熊包。六六三十六回合,誰也不服誰。有經驗的陪客一入席就懷揣了一個小陰謀:讓酒桌上出個醉漢。他察言觀色,巧借力量,或者聯合勢力強的一方夾攻弱者,或者和精明、活泛的攜手對付憨厚老實的,或者在客人之間挑起“內戰(zhàn)”,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陰謀往往戰(zhàn)勝陽謀,這一招十有八九會得手。當然,被客人組成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圍困、擊垮的陪客也大有人在。那文雅的主、客們,則一邊喝酒一邊拉家常,收成咋樣?喂了幾頭豬?兒女有沒有出息?準備蓋房子不?這一帶家境都不寬裕,人人有苦水倒,話很容易說投了。這樣說著,飲著,酒瓶不知不覺見了底。動了情,再往下喝,就沒完沒了了。有的酒場能拖拖拉拉從中午到半下午,有的和晚上那場連了起來,人最后也醉倒了。
也是,過年,街上沒有醉漢也不熱鬧。吃了午飯,家里酒場未散,沒處坐,就來大門口,候著看醉漢。村東頭冒出一個,東倒西歪,前仰后合,像刮大風;小胡同口冒出一個,扶著墻,死活不讓追來的人攙他;“我……沒……醉,我沒……醉,不……信,咱再……來,用大……碗?!苯中哪莻€跌倒在雪水里,順勢打個滾兒,嶄新的衣服上滿是泥;大槐樹下的這位,闊著嗓門兒罵他二大爺在南坡挨著種地,整整占了他一壟;也有抱著頭嗚嗚地哭的,哈哈大笑不止的……醉漢的媳婦呆在一旁,憤憤地罵:“死豬!”“該剮的!”“喝煞活該,干凈!”最難堪的還是那幫大閨女,本來未婚女婿來看未來的老泰山,卻喝醉了,出了丑,她罵也不是,拉也不是,躲也不是,臉羞得像塊大紅綢子。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孩子們拍起巴掌,女人們幸災樂禍,真比看了一場大戲還過癮。
我哥哥是號稱“范公不倒”的。范公即范仲淹,他青少年時代在我的故鄉(xiāng)鄒平縣讀書達十八年之久,今鄒平酒廠出了一種糧食酒理所當然可以叫范公酒。在當地這就是好酒。一般老百姓難得喝到。純正的糧食酒不像地瓜干子酒那樣傷人厲害,所以哥哥多喝一點不要緊。哥哥在酒場上所向披靡的場面我沒見過,但他對酒的迷戀我卻知悉。我每次回老家,哥哥都從糧囤里扒出他的“好酒”,想和我好好喝一場。對不住他的是,這么多年我一直沒培養(yǎng)起酒興,我怎么也搞不懂酒這東西還如此有魅力,有些華宴上茅臺、五糧液滿盞蕩漾琥珀光,我都毫不動心。哥哥搖搖頭,為我遺憾,他自己端起酒杯(用茶碗代替),狠狠一口吞下大半杯,他咂咂嘴:“這酒真好喝,這酒真好喝?!蹦歉背梁ǖ臉幼幼屛伊w慕不已。
說實話,我內心深處頗鄙夷貪杯的酒徒、酒鬼,但我卻不反對哥哥喝酒。生活中他享受得太少了,他就這么一個可憐的嗜好。他平常都是喝那種高度劣質酒,還稀罕得不得了,偶爾弄到瓶“好酒”,簡直視之如命,珍藏多日,留給我回家時喝。我對嫂子講,只要哥哥身體承受得了,不用管他,嫂子也贊成??墒墙崭逋娫?,我意外地了解到這兩年來哥哥經常喝醉,雖然沒在街上出洋相,但“范公不倒”的威名已離他遠去。“你哥難事太多了……”水叔嘆口氣。這我很清楚,我三個侄子侄女年齡都是相差一歲,他們上學、找工作、買房子擠到一起了,哥哥又疼孩子,錢全是他去淘換,結果饑荒拉了一腚。在我老家靠種地辛苦一年只能混個起來倒下(收支平衡),有吃有穿,要有錢花,甭想;而做生意沒有大本錢也掙不了多少錢,哥哥的債哪年哪月還完?他頭發(fā)眼看著花白,背也在變駝。我想,哥哥孤單無助的時候,也許那酒勁兒真的能幫他解除煩憂。即使這種快樂是麻醉中得到的,也行?!澳愀绺鐑€省很出名了,”水叔又說,“他從淄博起了暖水瓶來,趁地里活不忙騎著摩托斗子車串鄉(xiāng)賣,轉到遠處,中午回不來。人家大雷子到小飯館里,點倆菜,一瓶啤酒,你哥可從來不,他都是要碗開水泡你嫂子為他烙的大餅吃,這時候他也不饞酒了……”我的心一沉,原來平日哥哥連這麻醉的快樂也并不多……
過了兩天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這天一起床,我腦子里老是翻騰著王維的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泵磕甏汗?jié)哥哥是把這首詩的后兩句當對聯寫好貼在門框上的。中秋節(jié)是團圓節(jié),鄉(xiāng)俗是晚上一家人或一二知己,在月下放張桌子,擺上菜、月餅、水果,賞月飲酒。此刻哥哥可能正開懷暢飲吧,他在舉杯時肯定想起了他遙遙相望的兄弟。我撥通了電話,是嫂子接的,她告訴我:“你哥哥在大東洼砍玉米秸還沒回來呢……”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