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香椿樹,是樹中之王。
傳說漢光武帝劉秀,起兵中興漢室。一次兵敗,人困馬乏,就坐靠在一棵大樹旁打個盹。一張嘴,一粒熟桑葚正好掉在口中,又水又甜,劉秀立刻精神煥發(fā)。于是,一指旁邊的那棵樹:“封你為樹中之王?!?/p>
劉秀以為他封的是桑樹,其實他指錯了,錯封了香椿樹。桑樹一生氣,就氣破了肚皮,一旁的楊樹卻哈哈大笑。于是,就有流傳后世的“氣破了桑,笑傻了楊,椿樹封了樹中王”之說。
所以,你看桑樹都破肚,楊樹葉子嘩嘩作響。而只要一有椿樹存在,它總要高出別的樹冠一帽。
香椿峪的周老漢,他家的香椿樹,又是全村的樹王。
這棵香椿樹就長在他屋后的山坡下,是周老漢十幾歲時栽的,如今有六十多年了。
樹干粗得小孩子摟不過來,亭亭如蓋的樹冠遮滿了房頂,一對對狹長的葉子織成綠網(wǎng),乳燕雛鶯,濃陰鳴蟬。樹皮斑駁,支棱起一片片魚鱗似的老皮,但泛著香味。
最是春暖花開,清明時節(jié),香椿樹滋芽了。先是冒出星星點點,像拱出一顆顆茸茸毛豆。然后豆瓣裂開,迸出一簇嫩芽,淡紫中暈一圈鵝黃。沒幾天,綠梗托著紫葉伸展,像擎出一把把火炬。緊接著,火炬就紛紛形成氣候。當(dāng)滿樹的火炬都冒著綠苗,就該采摘香椿了。
周老漢采摘香椿很有講究。主干中央的枝葉不能動,每個分枝的頂端也要保留一簇。就是采摘一朵,也要轉(zhuǎn)著圈只掰下幾瓣,一定要留下中間的嫩嫩枝條。而且每年春天,一棵樹最多采三次。周老漢說:香椿樹也通人性,采的次數(shù)多了,香椿樹是樹王,氣性大,該氣死了。
每到采摘香椿的季節(jié),都是周老漢自己親自動手。這幾年上了歲數(shù),兒孫們不放心,怕摔著碰著,才放了手。但兒孫擇摘香椿的時候,他拄一根棗木棍子,守護著。他不時用棍子指指點點:這枝別動了,那杈留著,停!
周老漢對采摘下來的香椿,用途有三:
一是自家享用。香椿攤雞蛋,面裹香椿魚,香椿打鹵面。也將香椿洗干凈了,重重地搓上鹽,悶腌在小壇里,一直能吃到處暑。
二是送親朋好友。周老漢用馬蘭草將香椿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然后集成一小捆。送給東頭姐家,后營舅家,北窯上姑家,還有連襟、把兄弟。路近的,他給送去;路遠(yuǎn)的,打發(fā)孩子去,或打電話,讓他們自己來取。每年春天,都樂此不疲。
三是到集市上去賣。用紅線繩將香椿束成一小捆,每小捆也就有十五六枝,葉子上彈點清水,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小竹籃內(nèi),上邊蒙蓋一條濕手巾。然后,提籃小賣,趕集去嘍!且集市離他家不遠(yuǎn),只要他在集市一露面,人們聞訊紛紛圍過來:香椿王的香椿,香著呢!一塊錢一小捆,沒一頓飯工夫,小竹籃空了,周老漢的錢兜鼓了,好幾十塊呢。
香椿峪緊挨著圣水峪、觀音谷,旅游業(yè)勃興。今年春天,農(nóng)家飯,香椿宴,成為熱點。
所謂的香椿宴,就是桌面上的菜,無論是煎、炒、烹、泡及涼拌,都有香椿參與。就是主食,蒸、炸、煮、烙,也離不開香椿。而且香椿宴季節(jié)性很強,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又有媒體宣傳,香椿含維生素E和性激素物質(zhì),具有抗衰老和補陽滋陰作用,對不孕不育癥有一定療效,故有“助孕素”美稱。所以,香椿峪一時人來車往,門庭若市,須提前電話預(yù)約或從網(wǎng)上預(yù)訂。
香椿樹剛冒芽,周老漢的二兒子就把老爺子送到南口大哥那里:“我大哥新買的樓房,您去給溫溫居,住個月二十天。您再不去,我哥該生氣了?!?/p>
周老漢不放心他的那棵老香椿樹,對老二說:“你可該咋摘咋摘,可別把椿樹王氣死了?!崩隙t說:“我辦事,您放心吧?!?/p>
一個月以后,周老漢回來了,老遠(yuǎn)就看見那棵椿樹王,樹還在,可不對勁,沒有往年的枝繁葉茂,整棵樹,都光禿禿的,讓人看了心酸難受。不過,樹下停一輛新面包車和一輛新電動自行車。
周老漢傻眼了。他把光禿禿的樹枝攏進自己懷里,用拇指摩挲著馬蹄狀的枝丫掰痕。又伸出舌頭吮著,像舔著自己的傷口。
周老漢想罵老二,也想打老二,可他沒有,因為整個香椿峪的香椿樹,都是光禿禿的,“三個月再不鉆芽,就沒救了,真是造孽呀!”
一個月以后,香椿樹沒滋芽;兩個月以后,還不見新芽的影子。剛過三個月,雨季到了,一場暴雨,香椿峪發(fā)生了泥石流。
還好,因為撤離及時,沒有傷人。不過擺香椿宴的房子被掩埋多一半,這棵香椿樹王從屋后被連根拔起,抬到了前院。
樹一倒下,樹干顯得更粗了。老二本來就是木工出身,將香椿樹用電鋸開成板,鋸末火炕烘干,打了兩套家具。
最后剩下的就是香椿樹的根。
老二說,“用斧子砍了燒火吧?!?/p>
周老漢卻護持著這龐大的七叉八股的香椿樹墩子:“我有用,你們動他一根汗毛都不成!”
周老漢日夜開始維護、加工、保養(yǎng)、整理這棵香椿樹王的根。
他請來吊車,將這巨大的椿樹根吊在一個水泥高臺上,并準(zhǔn)備一大塊塑料布,能整個苫蓋過來。在根的旁邊,他搭一個窩棚,累了困了,就棲息在那里。
他開始了一項莊嚴(yán)的工作。他先將根與根之間的泥土剔掉,但保留了很多被根包住的石塊。他剝?nèi)チ烁系睦掀?,使筋骨赤裸裸組成框架。同時,打磨上蠟,以求不朽。他尊重椿樹根的原始狀態(tài),整舊如舊。他面對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昭示著這個生命的歷史軌跡。
歷時三個月,周老漢顯得蒼老了許多,但他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作品——根。
一個偶然的機會,市根雕協(xié)會會長發(fā)現(xiàn)了這件作品,大為驚嘆和贊賞,鼓勵周老漢用這件作品參加市里的根雕展覽。
這件作品在展覽會上一露面,就引起了轟動。
市根雕協(xié)會會長親自講解:“這是一件多么氣勢磅礴的作品,高三米,寬六米,縱深兩米六。你看盤根錯節(jié),屈曲回旋。各種造型,如天龍入海,如白鶴飛天,如犀牛望月,如神猴拜壽。你們再看這些根,如金蛇狂舞。最為難得的是,是根抱石,石咬根,如果有個創(chuàng)意,秦始皇修萬里長城,這些民夫在采石運石,將是一個大手筆。價值不會低于百萬。”
觀眾中發(fā)出一片“嘖、嘖”的稱贊聲。
根雕協(xié)會會長雖意猶未盡,但畢竟得請作品的主人說幾句:“下面,就請周老先生講話。”
周老漢雖未見過大世面,但卻出奇地冷靜,面對閃光燈、攝像機,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是個農(nóng)民,叫我山民也行,我不懂什么藝術(shù),只懂得樹根。”
觀眾中,爆發(fā)了一陣笑聲。
周老漢用手撫摸著椿樹根,向大家介紹說:“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樹的根嗎?這是香椿樹的根。香椿芽,好吃嗎?好吃。每年春天,我們都吃它,家人吃,親戚朋友也吃,還到集市上去賣錢?!?/p>
“就是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吃食堂時,我們?nèi)胰顺运?、嚼它,靠它度過了挨餓的時期?!?/p>
“你們問:樹干呢?出了一方多板材,讓我兒子打了家具,放在屋里,香著呢?!?/p>
“現(xiàn)在,只剩下樹根了。你們看看,為了支撐那么大的樹冠,得需要多少條樹根呢?這些樹根,活得多艱難,多光榮,多英雄啊?!?/p>
“你看看這條樹根,天旱的時候,它得使著勁往下扎,好吮吸土壤里的水分;你看那條樹根,洪澇的時候,它得把石頭緊緊地攥著,抱著,不能讓樹干倒下去;你再看那樹根長個瘤子,那是被地老鼠咬的,自己包扎好傷口以后,又往地層深處鉆下去了;你再看那條根,為什么有九道彎,它沒辦法呀,它惹不起大石頭,只好躲著走,也要曲曲折折地吸收養(yǎng)分。”
“我們并沒有給它施過一點肥,也沒有給它澆過一桶水。我們卻掰掉它的嫩枝,吃光它的葉子,又鋸開它的樹干,可有誰想到樹根的艱辛,連氣都不讓樹喘一口,你們說說:它們能不給氣死嗎?”
講著,講著,周老漢抱住椿樹疙瘩,放聲大哭。然后用粗糙的手背抹著眼淚,向大家宣布:這不是藝術(shù)品,這是根哪!
敬禮的將軍
松竹園小區(qū)的保安員有這樣一個禮節(jié):凡是對進出大門的居民,也包括出入車輛的司機,都行舉手禮。
舉手禮行得很到位:昂首挺胸收腹立正,雙目直視,右手五指并攏,迅速直抵眉側(cè)額邊。
但來往行人,對此似乎不屑一顧。也許認(rèn)為多此一舉,也許認(rèn)為例行公事,也許認(rèn)為司空見慣,也許認(rèn)為不予理睬是省事之舉??傊购苌儆腥私橐?、注意,留意。既不對保安員的敬禮頷首點頭,更不用說以禮相還了。保安員呢,也似乎認(rèn)為,自己敬禮是工作內(nèi)容之一,是應(yīng)該的。居民的不置可否,也在情理之中。
但一個老頭兒例外。這個老頭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且干枯、瘦小,但腰板挺直,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兩個山洞中射出的光芒。自己常坐一個輪椅,膝上橫著一支花椒木拐杖。一個中年婦女,像他的女兒,又像是老頭兒的保姆,緩緩地推著他。
每次面對小保安的行禮,老頭兒都讓輪椅停住,挺直腰身,緩緩舉起枯枝似的右手,還缺了兩個手指——拇指和食指。往高處舉上去,舉上去。目光也追過去,執(zhí)拗而堅定。
每到這種時候,從安徽來的保安員小陳,都非常驚慌失措。想上前攙扶老人,但又退回來,再還一個敬禮。
“比我爺爺?shù)哪挲g還大,竟給我敬禮?!毙£愑X得不可思議,著實受到了感動。他下定決心,“有機會,我一定要孝敬這位老爺爺,哪怕機會只有一次?!?/p>
機會終于來了。
這一天,小陳從將軍樓下經(jīng)過,那中年婦女正用輪椅推著老頭回來。她推開樓門,將兩個窄窄的木坡道移過來,一頭頂住臺階,好讓輪椅從上面碾過,再進入一層的居室。
小陳趕過來,幫忙移好了木坡道,又幫著推動輪椅,進入了客廳,小陳又?jǐn)v著老頭兒從輪椅上下來。老頭拄起花椒木拐杖,挺直了身子。喲,走得挺穩(wěn)挺好。
小陳剛要離去,老頭兒卻用拐杖拄著地,命令似的:“坐,坐。”
那中年婦女給小陳倒了飲料,削了蘋果。小陳渾身感到不安,手拿著蘋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這是一間寬大的,普普通通的客廳,不過掛了不少字畫。從這些字畫的題款看,小陳隱隱覺得,這個又干又瘦的老頭兒,可不是一般的老頭兒,經(jīng)歷可能不同凡響。
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嵌在老鏡框里,掛在正面墻上,立刻吸引了小陳的目光:一位部隊首長,正給一個二十多歲的戰(zhàn)士胸前佩戴紅花,這個戰(zhàn)士的面前,橫一挺機關(guān)槍。
“這是我爺爺,是我爺爺?!毙£愔钢骷t花的戰(zhàn)士,脫口而出。
“你再說一遍。”老頭兒瞇起眼睛,注視著小陳,又指著照片,“怎么,怎么會是你爺爺?”
“沒錯,沒錯。我家也有這么一張,一模一樣的?!毙£愒桨l(fā)肯定,“我爺爺把這張照片當(dāng)寶貝似的,也鑲在鏡框里,現(xiàn)在還掛在我家土墻上?!?/p>
老頭兒把小陳的手拉過來,盯住眼神問:“你姓什么?”
“陳?!?/p>
“你爺爺叫什么?”
“陳原亮?!?/p>
“他在哪個部隊?”
“聽我爺爺說,在劉鄧大軍,是個機槍手。”
老頭兒嘴動了動,“那你爺爺?shù)挠彝取?/p>
“不是右腿,是右腳沒了。在萊蕪戰(zhàn)役時,炮彈炸的?!?/p>
老頭兒身子顫抖了一下,中年婦女趕緊將他扶在椅子上坐下,同時,將小陳拉到老人的身邊。
老頭兒慢慢說道:“這就對了。那時你爺爺是機槍手,帶一挺輕機槍,從國民黨部隊投誠過來,打頭一仗就立了功。這張照片就是在慶功會上,軍隊記者給照的,就洗兩張,你爺爺一張,我一張?!?/p>
老頭兒又指著照片上的首長說:“這就是我,我當(dāng)時是團長。是我給你爺爺戴的大紅花?!庇謫栃£悾澳阒滥銧敔?shù)挠夷_是怎么沒的嗎?”
小陳搖搖頭。
“開完慶功大會第三天,又打了一個大仗。炮彈飛過來,你爺爺為了掩護我,壓在我身上。結(jié)果呢,你爺爺沒了右腳,我斷了兩根手指頭。”老頭兒接過中年婦女遞過的手絹,揩著眼眶。
老頭緩過氣來,問小陳,“你爺爺還在阜陽小陳各莊嗎?”
“沒有,沒有?!毙£愑行┲幔霸诤贾??!?/p>
“杭州好哇,在療養(yǎng)嗎?在什么地方?”老頭似乎有了些寬慰。
“在,在……在立交橋下……”小陳更支吾了。
“在立交橋下干什么?”那中年婦女也疑惑地問。
“在討錢?!毙£愋÷曊f。
老頭兒沒聽明白,中年婦女附他耳朵講解著。
這時,老人站了起來,用拐杖拄著地面,咚咚地響。邊踱步邊自言自語:“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老人搖著頭,抖動著短了兩個手指的右手。
小陳自知失言,忙解釋說:“國家一年給我爺爺四千多塊錢呢,只是我老叔得了病,沒怎么治就死了。我老嬸扔下我兩個小侄女,一個人偷著走掉了。只好由我爺爺、奶奶管了?!毙£惙鲎±先耍参克?,“我爺爺也不是常年討錢,這回只是湊幾個化肥錢?!?/p>
老人一言不發(fā),在這老照片前站定。沖著照片上那個胸前戴紅花的年輕戰(zhàn)士,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誰能想到,出人意料,老人竟轉(zhuǎn)過身來,向小陳,向這個年輕娃娃,也行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這是一個將軍的敬禮。
這是一個敬禮的將軍。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