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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烏鴉

        2009-12-31 00:00:00楊剛良
        北京文學 2009年7期

        煤氣公司改制了。兩年之后,工人們鬧起了罷工。公司黨委書記竟然并不反對本廠工人罷工,他一會兒去和董事長周旋,一會兒又去和工人談判,作為這個公司的黨委書記,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嚴峻的現(xiàn)實,激烈的沖突,復雜的矛盾,使這部小說懸念迭出充滿力度。

        1

        “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

        杜惠如的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彩鈴很動聽,可杜惠如沒聽見。

        彩鈴聲音本來就不大,現(xiàn)在又躲在文件包里,包上還蓋著慌亂中扔下的衣服,所以,“桃花開”的時候,杜惠如還在夢中。

        窗外起風了。這風很重要,至少對于杜惠如來說很重要。這么重要的風,杜惠如居然不知道。應該有人告訴他。誰來告訴他呢?客房在竹山賓館的三樓,房間的門把手上還掛著“請勿打擾”。賓館服務員都很尊重那個“請勿打擾”,所以沒人告訴他起風了。

        昨晚,窗簾是拉上的。叫誰都得拉上,何況是他杜惠如?何況還有個對“請勿打擾”很不尊重的女人?再說了,一男一女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環(huán)境,總不能老喝水、老看電視、老話家常吧。總不能只說一聲“你瘦了”就把這個問題放一邊了吧。到底是不是瘦了?總得看看才能知道。于是她就讓他看。當然,得脫掉衣服看,不然,怎看得清?

        兩人都不愿僅止于看,尤其是這樣的時間,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兩個人??偟酶牲c什么吧。于是,他們就把對方干了,而且是大干加巧干。你想,干這事兒能不拉上窗簾嗎?所以,昨晚窗簾是拉上的。

        昨晚,那個女人走時,杜惠如就沖她說:“把窗子給我打開?!?/p>

        現(xiàn)在,窗子是開著的。窗子既然開著,風就有權進來。風不光自己進來了,還帶了一件東西進來。這個東西實在不算個東西,是個白塑料袋兒。風把它帶進窗子就不管了,這個白色塑料袋就懊喪地往下落,一直落到杜書記的臉上。

        杜書記本來打算在臨醒之前做個夢,而且打算揀一個好夢做做,好在醒來后幸福地回味回味。不料,他這個夢做得實在不怎么樣,他夢見一群烏鴉。呸!呸!呸!怎么是群烏鴉?竟然還有一只白烏鴉!這只白烏鴉嘎嘎嘎地叫著朝他飛來,他驚恐地用手去打,去抓。還真的讓他抓到了。于是就驚魂未定地揉揉眼睛??龋∧挠惺裁窗诪貘f,分明是只白塑料袋兒,還是人家用過的。

        阿牛仍在唱:“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

        這回杜書記聽見了,他扔掉那只白塑料袋兒,伸手扯掉包上的衣服,然后拽過包,翻出里面的手機,放在耳邊:“喂?”

        一個急促的聲音說:“杜書記!我打你半小時了,你沒接,你在哪里?”

        這人真是,不知道豬八戒的娘是咋死的,怎么能問這樣的問題?杜書記連自己老婆都沒告訴的問題,能告訴你?杜書記就有點煩:“什么事?說!”

        那個急促的聲音說:“杜書記!罷工了!天廈公司罷工了!”

        2

        天廈焦化有限公司,是一家獨資民營企業(yè)。原本是國企,兩年前改制,就民營了。一些人不知啥叫改制,就疑疑惑惑地說:“改制就是把公家的變成私人的?我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一夜之間就成他們的了?奶奶的?!笨?!這跟奶奶有啥關系?

        改制前,這個企業(yè)叫煤氣廠。工人喜歡這個名字,相信大多數(shù)人也都喜歡這個名字。不管你文化高還是文化低,只要一說煤氣廠,都知是干啥的。現(xiàn)在可好,叫什么有限公司,讓人聽了云里霧里的。有人說:“俺爺爺奶奶那會兒聽上了有線廣播,俺爹俺娘那會兒看上了有線電視,到了俺這會兒攤上了有線(限)公司。有線,有線,這線兒在哪里?線頭兒在誰手里攥著?”

        煤氣廠是煤氣總公司屬下的氣源廠,全市二十多萬戶居民、幾十家工廠、幾百家賓館飯店都用這個廠的氣。這煤氣廠和這個城市的關系大了去了!要真有個天災人禍的停了氣,全城就得亂成一鍋粥。正因為這,在籌建的時候,才給它定了個市直管的正處級。

        煤氣廠是正處級,煤氣總公司也是正處級,兩頭一般大,上下一般粗。不過,無論是黨的關系還是行政關系,煤氣總公司還是煤氣廠的上級。這叫煤氣廠的領導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兒,也讓煤氣總公司的領導們覺得別扭,雖然不知道別扭在什么地方,反正就是別扭。

        自從煤氣廠賣給了天廈集團,改名叫天廈焦化有限公司以后,大家便不再有那種別扭的感覺。

        天廈集團是個實力很強的民營企業(yè),是個電視上有影、廣播里有聲的利稅大戶。董事長就是大名鼎鼎的孫德財。

        說起來你都不信,十幾年前,孫德財就是煤氣廠的一個農民工。

        那年冬天,煤氣廠來了個鄉(xiāng)下男人。黑勞動布褲子,黑棉布便襖,有扣子,并不扣,左襟壓右襟掩緊了,一根舊麻繩一扎,也很精神,脖子下面有一個由兩個門襟圍成的V字形空間,從這個空間可以看到黑布便襖里面是一件藍色的球衣。當然,那種藍已經不是原來的藍了。上面曾染過白芋葉子的汁液、稻草的汁液、雜草的汁液,當然,還有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什么的汁液,再加上黃河故道的泥沙、礦山路上的煤灰,這些顏色弄到一塊兒,還是原來的藍色嗎?當然不是了。那是什么色兒?就這色兒,隨你怎么說,都沒人跟你抬杠。

        鄉(xiāng)下男人來的時候,杜惠如是煤氣廠的黨政一把手,很不一般的角色。杜惠如看到眼前這個鄉(xiāng)下男人,沒有過多地研究他的裝束,對他球衣的顏色也沒給予過多的關注,而是很客氣地送上一杯熱水。

        鄉(xiāng)下男人雙手接過茶杯,腰依然彎著謙恭的角度:“孫主任讓我來找您?!?/p>

        杜書記打斷他的話:“喝水,喝水。”他不想提什么孫主任。他知道孫主任就是孫德成,市經委的一把。

        一大早,孫主任就打電話給杜惠如,態(tài)度非常和藹:“身體咋樣?家里老人咋樣?孩子咋樣?花花咋樣?”

        花花是杜惠如家的小京叭。連花花都問到了,問得杜惠如有點兒莫名其妙,有點兒受寵若驚,有點兒頭暈目眩,有點兒不太適應。

        孫主任多大的譜兒!雖然,市經委也是正處級,但煤氣廠和市經委中間,隔著煤氣總公司呢。因此,平時杜惠如是很難見到孫主任的。有幾次,孫主任由煤氣總公司領導陪著視察,他才有機會接近這個孫主任。每次孫主任來,他都得陪著,陪著視察、陪著喝茶、陪著喝酒、陪著跳舞、陪著洗澡,當然,還得賠著小心。而孫主任呢,卻很少認真地對他笑過,偶然讓他覺得孫主任朝自己笑了,那已經是孫主任開懷大笑的小尾巴了。

        沒想到,孫主任今天這樣客氣。他趁孫主任說話換氣兒的時候,抬頭望望窗外,果然,天氣特晴朗。大概天氣晴朗的時候,領導的脾氣都會好一些。

        電話中,換過一口氣兒的孫主任繼續(xù)說:“我有個本家兄弟,想出來找點事兒干。我找誰????咱這關系,我不找你找誰,啊?哈!哈!哈!”

        杜惠如這下知道天空為什么晴朗了。他說:“好,孫主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讓他來吧?!?/p>

        說來就真的來了。眼前這個鄉(xiāng)下男人就是孫主任的本家兄弟。他依然端著茶杯,依然把腰彎成謙恭的角度。杜書記朝他伸手示意:“坐,坐。喝水,喝水?!?/p>

        沙發(fā)太軟,鄉(xiāng)下男人坐下時,身子有點失衡,端著茶杯的手有些抖動,杯里的水就往外灑。他看水灑在水磨石地面上,就有點兒緊張,趕忙伸出一只腳,踩住那一小片水。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會在課堂上走來走去,走到他身邊時,他就緊張,一緊張就寫錯字。他怕老師看到他寫錯的字,就用小手捂住,等老師走過去了,他再用橡皮擦擦掉重寫?,F(xiàn)在,他腳上的那雙解放鞋就是他的橡皮擦,他企圖像小時侯擦掉錯字一樣擦掉地面上的水漬。但是,由于鞋底沾滿了泥土,他這一擦,反而使得地面出現(xiàn)了一片明顯的污漬??吹桨褧涋k公室的地面搞成這個樣子,他臉上就有一些愧意。

        杜書記并不計較,而是問:“你就是孫德財?”

        孫德財說:“是,俺是孫德財。孫主任是俺……”

        杜書記再次打斷他:“喝水,你喝水?!?/p>

        孫德財就喝水。水有點兒熱,燙得他渾身一激靈。

        “你能干點啥呢?去鍋爐房咋樣?”杜書記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孫德財說:“俺可沒燒過鍋爐?!?/p>

        “誰讓你燒鍋爐了?你用車子往鍋爐房推煤,怎么樣?不難吧?”

        “不難,不難?!睂O德財馬上想到在家里曾推過大糞,就覺得推煤不是件難事兒,連忙回答,好像回答晚了這差事就沒了。

        3

        孫德財早就不推煤了,他現(xiàn)在是天廈集團暨天廈焦化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天廈焦化有限公司是天廈集團麾下的一個骨干企業(yè)。焦化產品行情像宋祖英的歌一樣——越來越好。一個近千人的企業(yè),一年的利潤接近兩個億。孫德財?shù)鹬@塊大肥肉,滿嘴角流油。

        孫德財發(fā)得太快了,讓周圍的人不能適應。首先是稱呼上的不適應。他來的時候,腰里束著條破麻繩,就有人叫他孫麻繩。后來干防腐,又有人叫他孫經理。兩年前,他當了天廈集團的董事長,人們便叫他孫董。還是有些反應慢的人,仍然叫他孫麻繩。叫他孫麻繩的人說:“他當他的孫董,天廈集團與咱有什么關系?咱又不吃他喝他的?!笨墒?,自從他買下煤氣廠,當了天廈焦化有限公司董事長以后,情況就不同了。過去說“咱又不吃他、喝他的”那些人再也不說這話了。你分明端著人家的碗呢!當然,也不敢再叫他孫麻繩了,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他孫董,至少在當面得這么叫。

        那時候,人家叫他孫麻繩,他也不生氣,甚至有人抹掉他的帽子,用手在后脖頸上狠狠地擼幾下,他也不惱,反賠著笑求饒:“別搗,別搗?!比缓筇统鰺焷?,一散一圈兒?,F(xiàn)在不一樣了,別說擼他的脖頸子,連叫他孫麻繩的也沒有了。誰敢呢?不要命了!

        孫麻繩推煤的時候,很賣力氣。但是,他常常一邊推煤一邊想,我就一直這樣推煤嗎?推多久?十年?二十年?十年二十年后,我不還是個推煤的孫麻繩嗎。就覺得有些心不甘。

        盡管心不甘,但煤還是得一車車地推。

        他還是非常感激這個當經委主任的堂哥,沒有他的關照,哪能脫離農村到城里來?但是,他又不太看得起這個堂兄。就憑他,也能當這么大的官兒?小時候,他比堂哥聰明多了,割草比堂哥割得多。逮魚比堂哥逮得多。上樹掏鳥蛋更別提了,堂哥不敢上樹。一個當年不敢上樹的鄉(xiāng)下孩子,現(xiàn)在竟然當了大官兒。一段時間,他老是想不明白。后來明白了和堂哥拉開差距的原因:堂哥上學比他多。堂哥上高中時,他爹說:“你識字比爹多了,在家?guī)椭牲c活吧?!本瓦@樣在家干了二十年?,F(xiàn)在,雖然進城了,可還是個推煤的孫麻繩,堂哥現(xiàn)在卻是孫主任。

        孫麻繩一邊推煤一邊想心事。想成熟了就去找杜惠如:“杜廠長,你那堆廢鐵渣滓我?guī)湍闾幚砹税桑俊?/p>

        杜惠如抬眼瞅瞅他,說:“你不好好推你的煤,又瞎琢磨啥?”

        “我想替你把廢鐵渣滓處理處理?!睂O麻繩說完笑著遞上煙:“吸棵孬的?!?/p>

        杜惠如接過那棵“孬的”說:“你別搗了孫麻繩,我那是廢鐵渣滓?你說得多輕巧,里邊還有那么多好材料呢?!?/p>

        孫麻繩替杜惠如點上那棵“孬的”說:“過兩年都得成廢鐵渣滓?!?/p>

        孫麻繩的心事想成了,一下子賺了一萬多。當年的春節(jié),孫麻繩去給杜惠如拜年,他把用報紙包著的兩條好煙放在茶幾上,淡淡地說:“這種煙我抽不慣,擱這兒留你待客吧?!?/p>

        杜惠如望了望那個報紙包,瞟了瞟茶幾腿兒旁的那四瓶高檔酒說:“我這能有幾個客人來?你還是留著自己抽吧。”

        “好,好?!睂O麻繩說:“好,好,放這兒,留我下次來再抽?!?/p>

        讓孫麻繩真正開始發(fā)達的,是他的防腐工程公司。開始的幾年,他一邊推煤,一邊倒騰點廢舊鋼材,賺了點錢。但這些錢同他防腐公司賺的錢相比,就不能叫錢了。

        他還是得感謝他的堂兄,同時也得感謝杜書記。不是他們,哪有機會來煤氣廠推煤?哪有機會倒騰廢鋼鐵?哪有機會干防腐工程?哪有他現(xiàn)在的天廈集團?他忘不掉那段推煤的經歷,當然,也忘不掉人家叫他孫麻繩,忘不掉人家擼他后脖頸時的感覺。想到這些,他仍然覺得后脖頸子一陣火辣辣的。

        感謝蒼天,孫麻繩變成了孫董,天廈集團暨天廈焦化有限公司董事長孫德財已經今非昔比了。

        孫德財?shù)谝淮我远麻L身份來廠視察時,就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他的車子開到回收車間門前,被門衛(wèi)攔住了。

        門衛(wèi)說:“你這車沒加防火罩,不能進?!?/p>

        司機說:“誰的車都不能進?”

        門衛(wèi)肯定地說:“都不能進,要進就得加防火罩?!?/p>

        司機說:“董事長的車呢?也不能進?”

        門衛(wèi)猶豫了一下說:“那也不行,頭兒給規(guī)定的?!?/p>

        孫德財推開車門下來,對司機說:“行了,你在這兒等我,我自己進去?!闭f著就要往里走。

        門衛(wèi)又把他攔住了:“打火機、香煙留下來再進?!?/p>

        孫德財一聽火了:“沒帶!”

        門衛(wèi)說:“帶了,我看見了?!痹瓉恚吹搅藢O德財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機。

        司機上來了,沖著門衛(wèi)說:“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算個什么東西,董事長也不讓進?”

        門衛(wèi)說:“任何人都不能把火種帶入禁火區(qū),這是規(guī)定?!?/p>

        孫德財覺得很沒面子,就沖著門衛(wèi)說:“我是‘任何人’嗎?我也不能進?”

        “能進,得把打火機拿出來?!遍T衛(wèi)堅持著。

        孫德財望了望門衛(wèi),說:“你認不認識我?”

        門衛(wèi)點點頭。他怎能不認識,有一次,幾個人擼孫德財?shù)牟鳖i子,他還在旁邊喊:“使勁擼,給他擼出水兒來?!?/p>

        孫德財也認出了這個門衛(wèi)。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后脖頸子說:“認識!認識你不讓我進?”然后沒等門衛(wèi)回答就沖司機說:“你給人力資源部打電話,叫他下崗。翻了天了!”

        4

        關于罷工的傳言有一陣子了。孫德財一直不愿相信,真的有人敢罷工?我怕你罷工?沒辦法治你?開除你!砸你的飯碗!讓公安抓你!讓大獄關你!

        一個多月前,天廈公司就鬧騰了一回。月度生產計劃沒完成,孫德財火了,全廠工資下浮10%。辦公樓前一下子圍了百十口子,吵吵嚷嚷,罵罵咧咧地要討說法。還是杜惠如書記出面,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這撥人剛散,又有一撥人圍了上來。是一群離退休職工,他們的書報費、洗理費也被打了折扣。這幫人不給杜惠如面子,堅持要個說法,沒有說法就是不走,一直堅持到晚上八點多。這時,孫德財接了一個電話,電話中說:“你就缺那倆錢嗎?這幫老家伙有的能通天,你知不知道?你扣人那倆錢兒市委書記都知道了,你要再不答應,有人能把電話打到省委書記家,你信不信?快發(fā),別沒事找事!”

        兩次風波雖然讓孫德財很惱火,但總算過去了?,F(xiàn)在,竟然有人要罷工。

        在中層以上干部會上,杜惠如書記說:“這兩天風聲怪緊,職工情緒很不穩(wěn)定,弄不好真要罷工。”

        孫德財接過話說:“罷工?我看誰敢?誰鬧事抓誰!”他這話很有威懾力。果然,杜書記不說話了,像是被嚇住了。杜書記不敢說話,還有誰敢說話?于是大家都不提罷工的事兒。

        孫德財?shù)谋疽獠皇菃螁螄樆R幌露艜浘屯炅耍窍胱屓酥溃禾鞆B什么都不怕,還怕罷工嗎?

        孫德財嘴里說不怕,心里卻犯著嘀咕。萬一有幾個愣頭青在那鼓動,說不定他們真的敢罷工。要真罷起工來,還真有點兒麻煩。天廈焦化一天的利潤就是幾十萬哪!那票子嘩嘩的,小河流水一般。要是真罷工了,這小河可就得斷流。他真不愿這種情形出現(xiàn)。

        孫德財一直覺得,這次嚷嚷罷工,一定有人在操縱。是誰呢?他分析了兩種可能:一是工會主席朱新譽。為了置換金的事兒,朱新譽找他幾次了。朱新譽說:“工人的錢,應該給工人?!睉B(tài)度很堅決,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這個朱新譽最有可能鼓動工人罷工。二是黨委書記杜惠如,別看朱新譽為這事處處沖在前面,實際上,杜惠如才是這件事的主心骨。這是孫德財明察秋毫察出來的。這個廠的事兒哪樣能瞞過他的眼睛?孫德財想,杜惠如目前的情況雖然不能同國有時期相比,但他在這個廠子呆了二十多年,畢竟根基太深,從組織科長、副書記,到書記兼廠長,上上下下有幾個干部不是他親手提拔的?表面上看,關于置換金發(fā)放的問題是朱新譽在嚷嚷,其實,后面有杜惠如給他撐著腰呢。孫德財想來想去,覺得應該先從杜惠如這里下手做工作,擒賊先擒王嘛。

        散會后,他讓人把杜惠如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孫麻繩了。過去,都是他顛兒顛兒地往杜惠如的辦公室跑?,F(xiàn)在,他可以把杜惠如叫到自己的辦公室來。

        孫德財半躺在沙發(fā)上,等著杜惠如的到來。沙發(fā)是真皮的,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以至于杜書記進來了他都不愿起來:“坐,坐,杜書記。”孫德財伸手朝杜惠如示意,一如當年的杜書記。

        杜書記坐下后,孫德財沒有像當年的杜書記一樣親自倒杯水遞過去,而是直著嗓子喊一聲:“上水?!焙莒`,聲音一落,就有人送水來。孫德財說:“我最近得出去幾天,家里你得多做工作。不能讓他們真罷工。”他望了一眼杜惠如接著說,“我看也沒啥,不就那幾個人嗎?跟蛆一樣亂拱,不行我就叫人辦他。我看,多數(shù)人是戴孝帽子跟棺走——順大溜。關鍵是你杜書記?!?/p>

        杜惠如望了一眼孫德財:“你這是啥話?”

        孫德財說:“我是說,只要你杜書記一出面,問題就解決了,他們聽你的?!?/p>

        杜惠如聽出味兒來了,他想:你孫德財想把責任往我這邊崴,我不能讓你把這攤屎糊我身上。他端起秘書剛剛送上來的茶杯,遞到嘴邊,嘬起嘴吹了吹,然后試著小口喝了點水說:“恐怕不那么容易吧。工作我可以繼續(xù)做,但很難說一定有效。你想,他們要的是錢,讓我空口說白話,能解決問題?”杜惠如的話也是綿里藏針,表面看軟乎乎的,其實里面藏著暗器呢。

        孫德財說:“你杜書記的能量都是知道的,只要你說話,有敢不聽的?”

        杜書記感嘆一聲:“嗨!別給我戴高帽,眼下不比從前了。再說,光說空話是沒用的,工人最講實際,你說袖筒里有胳膊,他得摸著胳膊才能信。”

        孫德財說:“杜書記,你是知道的,置換金的問題,合同上都寫著呢?,F(xiàn)在都啥時候了?法制社會。法制社會就得按法辦事,咱有合同,合同就是法,就得按合同辦,再鬧也沒用!”

        杜書記說:“不錯,合同是這樣寫的,這我知道。但是,誰能給他們解釋清楚?他們就覺得錢是他們的,就得給他們,才不管你什么合同不合同,他們只管要錢。我不是一直在做工作嗎,你看,有用嗎?”

        談話的氣氛不冷不熱。孫德財希望杜惠如能大包大攬地說:“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絕對不能讓他們罷工!”可是,杜惠如始終不說這話。

        杜惠如走后,孫德財覺得,這個杜惠如今天不大對勁兒,想看我的哈哈笑?孫德財一直堅信,這個廠里沒有杜惠如擺不平的事兒,這是多年來杜惠如給他的印象?,F(xiàn)在,他感覺出來了,杜惠如不情愿幫他這個忙,并且支著架兒等著看笑話。他得想辦法,讓杜惠如幫助做工作,不能讓他領著工人跟我斗。

        他就把梅彩云找了來,對她說:“現(xiàn)在有人要罷工,杜惠如是關鍵,他要不出面,還真有點麻煩。我看這事兒也只能交給你了。你的任務是說服他,讓他出面阻止罷工?!彼选罢f服”說成“shuìfú”。

        梅彩云現(xiàn)在是天廈公司的公關部主任,她本來就沒有多少文化,今天孫德財又不知從哪學來一個文言詞兒“說服”。梅彩云也夠可以的,她把“說服”聽成了“睡服”,這讓她一下子沒轉過彎來,她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孫德財:“董事長,你是說讓我去睡,睡服杜書記?”

        孫德財嚴肅地說:“這事關系重大,只要杜惠如答應幫忙,要什么條件你都答應他?!?/p>

        梅彩云看孫董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就松了一口氣:“沒問題。不過,他能不能聽我的?”

        孫德財說:“你給他挑明,就說是代表我給他說話,他會認真對待的。這件事要是能成功,你就是粉碎罷工的頭功。寶貝兒,看你的了?!闭f完,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并不躲閃,而是順勢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長長地嘆了口氣:“關鍵的時候,你就把我扔出去,我成了你的槍了?!?/p>

        “我的槍在這兒?!睂O德財一邊說一邊把梅彩云的手往自己的腿襠拉。

        梅彩云在他那里抓了一把,馬上唱了一句老歌詞:“手握一桿鋼槍,身披萬道霞光?!比缓蠼又f,“最近你這槍有點穰,要不要給你見見火?”

        孫德財拿開她的手說:“別鬧了,我得趕快去機場,不然就誤點了?!?/p>

        5

        杜惠如聽到電話里說“罷工了!天廈公司罷工了!”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半晌,他才回過神來。他扔下電話,翻身下床,一邊去尋昨晚亂扔的衣服,一邊用腳去尋鞋子。他踩到一個滑滑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是那只驚得他一身冷汗的白色塑料袋,便又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一群烏鴉,竟然還有一只白烏鴉,撲啦啦迎面撲來。媽的,什么狗日的夢!烏鴉?還白色的?呸!呸!呸!

        他有個不祥的預感,大清早做了個烏鴉夢,醒了以后,那只白烏鴉還幽靈一樣地纏著他,這怎能不讓他心中犯著猜疑。

        昨天下午,他突然接到梅彩云的電話,心中又驚又喜。梅彩云是他多年的睡友,只是近來很少聯(lián)系了,能接到她的電話,當然高興。

        睡友一詞是杜惠如發(fā)明的。他和梅彩云有了那種關系后,梅彩云曾問過他:“你什么時候想要我,我就得來,我成啥了?”

        杜惠如說:“成啥了?睡友?!泵凡试茮]聽明白,他又接著說:“一塊兒打牌叫牌友,一塊兒喝酒叫酒友,一塊兒爬山叫山友,咱們一塊兒睡,就叫睡友?!?/p>

        睡友的這個電話還是讓杜惠如感到有點兒意外。畢竟很長時間沒有接到她這樣的電話了。

        梅彩云在電話中說:“杜書記,我請你喝茶?!?/p>

        杜惠如說:“茶有什么喝頭。”

        梅彩云馬上接著說:“喝完茶我給你唱歌。”

        杜惠如一聽她說唱歌,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說的是“手握一桿鋼槍”。過去,他們之間不管誰約誰,只要有那種意思,都會唱一句“手握一桿鋼槍”。

        那些年,梅彩云沒少來握他的“鋼槍”??墒沁@幾年,他們之間的約會漸漸少了。杜惠如覺得很失落,有時,就在電話里唱“手握一桿綱槍”給她聽。而梅彩云聽了以后,常常給他打哈哈,并不如約來握他的“鋼槍”。這讓杜惠如覺得如一口氣吃了二十五只小老鼠——百爪撓心。他可知道什么叫拜倒在石榴裙下了。都是因為李重陽。想到李重陽,杜惠如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李重陽是杜惠如看著成長起來的,先是焦爐車間主任,后是技術質量科長,再后來就是副廠長,直到把杜惠如從廠長位置上擠下來。李重陽一直很順,畢竟是正規(guī)大學畢業(yè),畢竟有較強的工作能力,畢竟上面也有人兒。有這幾個“畢竟”,當廠長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李重陽剛任廠長時,對杜惠如還比較尊重,每逢帶梅彩云出去應酬,他都會客氣地給杜書記打個招呼:“杜書記,今天晚上要請上邊的幾位領導吃飯,讓梅彩云過去招呼一下,你知道,我的酒量不行,到時候她能給擋一擋?!彼o杜書記說這事的時候,就像要借杜書記的東西用用一樣。人家這樣客氣,杜書記還能說啥,反正都為廠里的事。梅彩云呢,第二天,一定要到杜書記那里去,說一下頭天晚上喝酒的情況,她的意思很明白,她是不想讓杜書記產生誤會,畢竟這么多年杜書記也沒虧待過她。而杜書記聽完匯報,都會輕松地問一句:“光喝酒,就沒唱唱歌?”梅彩云這時就會回他一句:“去你的,那歌是隨便唱的!”

        后來情況就有點不妙。李重陽帶梅彩云出去不再向杜書記請示了。梅彩云也不再向杜書記匯報頭天喝酒的情況。開始他還不知道這悄悄發(fā)生的變化,慢慢地就有一些風聲。他起初不信,不會吧,梅彩云是我多年喂熟的鳥兒,能說飛就飛了?李重陽是我看著他成長起來的,沒有我哪有他的今天,他能把筷子伸到我的碗里來?

        他就給梅彩云打電話:“彩云哪,晚上跟我喝酒去,喝完酒我給你唱歌,我這兒憋著勁呢,就等著給你唱歌了。”要擱過去,梅彩云早就興奮地答應:“我就等著聽你的歌呢?!笨墒墙裉欤凡试频幕卮鹱屗械揭馔?。她說:“不行?!倍呕萑缯f:“咋不行?是你不行,還是我不行?”梅彩云撒嬌地說:“誰說你不行了?你肯定行,咱還能不知道?”杜惠如試探著問:“怎么,你晚上有事?”梅彩云連忙說:“沒有事,我不舒服?!倍呕萑缃又f:“不舒服?沒事兒,等我憋足勁兒給你唱首歌,你就舒服了?!泵凡试普f:“別鬧,杜書記,我真不能去?!倍呕萑缬悬c生氣了,從來沒有這樣不順溜過,今天是怎么了?他發(fā)最后通牒了:“別廢話,去不去吧?”梅彩云好像沒聽出杜書記說的是氣話,就對著電話說:“我真不能去,改天吧,改天我請你,我給你……”

        杜惠如沒等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越想越氣,今天是怎么了?一向沉穩(wěn)大度的杜惠如,今天竟然表現(xiàn)得這樣沒有涵養(yǎng),而且是為了那么一點小事。他點了一棵煙,站在窗前,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長長地吐出去,煙霧在他面前繚繞,他微瞇著雙眼,慢慢穩(wěn)定著自己的情緒。他想,也許自己多慮了,也許梅彩云真的身體不舒服。也許……

        突然,他透過煙霧,看到李重陽夾著個黑包,一頭鉆進那輛凌志。杜惠如有點納悶兒。他知道李重陽喜歡坐副駕位置,今天卻一拉車門鉆到了后面。車子并沒有立即開走,像是在等什么人。果然,又看見了梅彩云。盡管他剛生了一肚子梅彩云的氣,但一看到她,仍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看到梅彩云徑直鉆進了凌志,和李重陽坐在了一起。他覺得頭要炸了一樣的難受。他哆哆嗦嗦地把煙送到唇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煙蒂扔在地上,用他那只意大利“富挺”狠狠地踩了踩,罵道:“騷X、浪X、騷浪X!”凌志在罵聲中揚長而去。

        他的司機進來了:“你還是個書記,滿口污言穢語,騷X、浪X、騷浪X!多難聽。你干脆就叫她SLB吧。”他一聽笑了:“別沒正形,有話快說!”

        那以后,杜惠如幾乎再沒同梅彩云有過親密接觸,更沒在一起唱那首“手握一桿鋼槍”。偶爾看到梅彩云同李重陽一同進進出出,就在心里默念“SLB、SLB、SLB”。好像能把李重陽念陽痿似的。

        改制期間,李重陽出人意料地被免了職,不久便銷聲匿跡。李重陽落馬失蹤后,杜惠如一度想和梅彩云鴛夢重溫,沒想到,梅彩云又傍上了孫德財。一想到孫德財這個土鱉子撬了自己的女人,杜惠如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有氣又能怎樣呢?還不得打爛牙往肚里咽?他是萬萬不敢同孫德財一爭高低的,正如當年面對李重陽也甘拜下風一樣。他知道,這兩個人他誰都斗不過。再說了,為了這個去給人家拼死拼活,還真得考慮值不值。辛辛苦苦奮斗了二十多年,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正處級,拿它去跟一個女人交換,他還真覺得不劃算。于是就這樣忍著,忍不住了,就找一個梅彩云的替身,溫習溫習“手握一桿鋼槍”。

        現(xiàn)在,梅彩云主動提出喝茶、唱歌,他能不答應嗎?若不答應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再說,不答應也對不起自己呀。

        6

        杜惠如在竹山賓館等梅彩云的時候,百感交集。想拒絕,舍不得。不拒絕,又有點兒吃別人剩飯的感覺,畢竟梅彩云現(xiàn)在是孫德財?shù)娜?。反過來又想,剩飯就剩飯,你孫德財不也是吃李重陽的剩飯嗎?李重陽還不是吃我的剩飯?難道你李重陽和孫德財不都是吃我的剩飯?哈!哈!哈!剩飯也是飯,一樣能充饑,奶奶的,不吃白不吃!

        吃罷了剩飯,杜惠如也明白了梅彩云和他幽會的意圖。當然,梅彩云也向他轉達了孫德財?shù)脑S諾。只要能出面阻止這次罷工,就會有若干好處,這些好處包括竹湖山莊的一套別墅。

        竹湖山莊別墅是杜惠如做夢都經常夢到的。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還有那些擁有大把銀子的暴發(fā)戶,早都揣著銀子把它瓜分得差不多了。杜惠如看到身邊不少人買了別墅,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有時會開著車,到那個別墅區(qū)瞎轉悠,透過車窗,看著綠樹掩映、翠草環(huán)繞的小洋樓,他心里常常涌起酸楚的波瀾。有時也犯傻地想:啥時也能住上這樣的別墅,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當梅彩云提到竹湖山莊別墅時,他動心了。不就是阻止工人罷工嗎?這不也是我書記應該做的工作嗎?若能成功地粉碎一場罷工的陰謀,既能得到上級的表揚,還能得到孫德財酬勞的一套別墅。這是好事!好事??!

        杜惠如本來就不贊成真罷工,他不過是想通過工人嚷嚷罷工,給孫德財造成一種威懾,然后自己再出來收拾殘局,這樣就會讓孫德財知道,他杜惠如在這個企業(yè)不是可有可無的角色。

        按照改制合同約定,黨委仍然保留,他仍然做著黨委書記??涩F(xiàn)在的黨委書記和過去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本來杜惠如還想,憑著他和孫德財多年的交情,說什么也得讓他這個書記當?shù)孟衲O駱???墒聦嵣夏兀耆皇悄敲椿厥聝?。他覺得自己這書記當?shù)酶C囊。孫德財見了廟里的泥菩薩都像模像樣地磕頭,可拿我這個書記就根本不當回事兒。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孫德財竟然說:“是我養(yǎng)活了你們這些人?!彼氩煌?,跟著共產黨干了幾十年,現(xiàn)在卻要靠資本家來養(yǎng)活。想想也是,廠子賣給人家就是人家的了,人家給你發(fā)著薪水呢,可不就是資本家來養(yǎng)活咱嗎?

        杜惠如最后答應了梅彩云,他說:“本來我是不想管這閑事兒的,看你的面子,我?guī)退换?。不過,你得跟孫德財說,別盡干過河拆橋的事兒?!?/p>

        梅彩云說:“哪能呢,孫董不是那樣的人?!?/p>

        杜惠如在答應梅彩云之前,想了很多。

        首先,他想這別墅能不能接受。說實話,他對孫德財還是比較相信的,他認為孫德財做事還算義氣。過去,孫德財給他送過不少東西,他自己收的時候相當小心,孫德財送的時候也比較謹慎,這么多年來,從來也沒出過問題。孫德財?shù)淖靽溃鍪乱差H有技巧。杜惠如的女兒結婚時,孫德財來賀喜,他和別人一樣,也是200元的賀禮。私下里,他又悄悄塞給杜惠如一個厚厚的信封。吃罷喜酒,外面都在傳孫德財小氣,說:憑他和杜惠如的關系,說什么也不能只封200塊錢的禮,又不是沒有錢。孫德財也不解釋,任人們誤會誤傳。因此,杜惠如對孫德財是放心的,他認為,孫德財不會害他。對于孫德財來說,現(xiàn)在送一套別墅,就跟當年送兩條好煙一樣輕巧。

        杜惠如想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阻止這次罷工。

        他想成熟了,就背著梅彩云給工會主席朱新譽打電話:“小朱,你聽我說,不要太急,要把握好節(jié)奏,聲勢依然要造,造得越大越好,但不要馬上發(fā)動罷工,我有安排,聽到嗎?一定要穩(wěn)住?!?/p>

        朱新譽聽杜書記說要穩(wěn)住,有點兒不理解。杜書記的主意變了?朱新譽就在電話中說:“已經箭在弦上了。”

        杜惠如說:“好,就是要這種箭在弦上的感覺,這就叫引而不發(fā),這樣才有威懾力。千萬給我穩(wěn)住,千萬!”

        朱新譽也是杜惠如看著成長起來的,他對杜書記一向很尊重,執(zhí)行杜書記的指示也從來不折不扣。杜惠如認為,無論從工作角度還是從私人感情角度,自己對朱新譽都是能夠控制的。不然,在這次職工的維權行動中,他也不會把自己的想法都端給朱新譽。杜惠如曾給朱新譽說:“咋呼兩聲就行了,不能真罷工,這罷工可不是好玩兒的。再說,罷工也不是目的,工人要的是錢。我看這個問題難,因為合同上都寫著呢,這個錢是很難拿到的。雖然拿不到錢,鬧他一下子也好,讓他孫德財知道工會不是用來裝潢門面的,工人也不都是小綿羊,我們這些當干部的更不是好捏巴的。”他對朱新譽是這樣說的,但是,他還有一層意思沒向朱新譽明說。他是想利用這次罷工,讓孫德財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婆婆是個娘。奶奶的,配疥藥少得了雄黃?別拿共產黨的干部不當二分錢查。

        在沸沸揚揚地醞釀著罷工時,杜惠如就覺得機會來了。他知道,罷工對孫德財沒有絲毫好處。真罷起工來,一天損失幾十萬的利潤不說,要是焦爐或者哪個重要的設備再出點什么差錯,這損失就慘了!這可都是孫德財?shù)腻X。因此,孫德財是害怕罷工的。如果我杜惠如能阻止這次罷工,就算送給孫德財一個天大的人情,從今以后,你孫德財就不能再小看我。

        這兩年,杜惠如真是窩囊透了。國企階段,他曾是黨政一把手,全廠的吃喝拉撒,大事小情,都是他一錘定音。后來任專職黨委書記,呼風喚雨的能力雖然大大減弱,但手底下還有二十多個支部書記和一幫子黨務工作干部,開個黨務工作會議還頗有些規(guī)模和氣勢,端坐在主席臺上,依然有幾分威嚴。盡管是行政負責制了,廠長見到他還得表現(xiàn)出起碼的尊重來。改制以后就不同了,企業(yè)是私人的了,是孫德財?shù)牧?,現(xiàn)在全廠老少都端著孫德財?shù)娘埻搿|h委書記也不例外,也是拿著孫德財發(fā)的薪水。因此,說話辦事就顯得很沒底氣。更讓杜惠如不能接受的是,孫德財在關鍵的時候也不給他面子。

        有個老職工找他,想調一下崗位,他說:“你先回去,我?guī)湍銌枂枴!?/p>

        要擱過去,只要他答應問問,問題就算解決了。可總經理卻說:“杜書記,你再給孫董說說?!?/p>

        給孫董說?就這屁點兒大的事兒!還得給孫董說?

        杜惠如思索了許久,還是決定找孫德財。他想,你孫德財能有今天,還不是當年我給你的機會?不讓你在鍋爐房推煤,你能在這個廠里立足?不讓你處理那些廢鋼鐵,你會得第一桶金?不給你防腐工程干,你能發(fā)那么大的財?這不都是我給你的嗎?就一個工人調動的事兒,說什么也得給個面子。

        孫德財卻對他說:“杜書記,你專心做你的黨務工作吧,別操那么多心了,這些小事兒讓行政上去處理吧?!?/p>

        這分明是不答應嘛。這讓杜惠如感到非常惱火。改革改革,竟然改出這樣的結果來,他怎么也不能接受這種現(xiàn)實。

        7

        杜惠如還在黨政一肩挑的時候,廠里死了兩個人。防腐施工時,兩人鉆進一個大鐵罐子,里面空氣不流通,等到想往外爬的時候,已經沒有力氣了。人死了,總得有個說法。讓煤氣廠的領導負責任,有點冤,死的是防腐公司的人,不能算煤氣廠的事故。人總歸是死在煤氣廠的,如果沒個說法,也說不過去。市委組織部部長找到杜惠如,不提事故的事,只說:“你操勞那么多年,也該歇歇了,你培養(yǎng)了那么多年輕干部,得給他們壓壓擔子。”杜惠如一聽就明白了,他說:“組織的決定我服從?!苯又囂降貑枺骸敖M織上是怎么考慮的,誰來接這個廠長?”組織部長以問代答:“你是怎么想的?說說看?!倍呕萑缯f:“當然,這是組織上考慮的事兒。不過,我說說自己的想法也是應該的。我覺得,有兩個人可以重點考慮。副廠長李重陽、工會主席朱新譽,都是我看著他們成長起來的。兩人各有長處,也各有不足。不過,我更傾向朱新譽。這人正直善良,群眾威信好,要是用他,肯定不會給組織上戳紕漏?!?/p>

        組織部門沒有采納杜惠如的意見,卻任命李重陽為煤氣廠廠長。杜惠如做了專職黨委書記。

        李重陽一上任就趕走了孫德財?shù)姆栏?。這讓孫德財非常惱火,雖然孫德財已非當年的孫德財可比,但李重陽并不買他的賬。這下,兩人算是結了仇。一天,孫德財開著車子和李重陽的車相遇了,在兩車相距大約三米時,兩人都踩住剎車停了下來。他們透過擋風玻璃,相互望著對方,誰也沒有讓的意思。

        其實,事情很簡單,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個稍微讓一下,就都過去了。偏偏兩人誰也不讓誰,就這樣耗著。忽然,兩人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驅動車子,徑直開了上去,“咣”地一聲,兩車就撞在了一起。兩人下車看了看,誰也不說話,相互笑了笑。各自拿出手機,撥著號碼。不一會兒,一輛奧迪來了,孫德財并不立即上車,而是站在那里抽他的煙。又一會兒,一輛桑塔納來了,孫德財看到李重陽鉆進桑塔納,他才上了奧迪揚長而去。留下兩輛面目全非的車子讓各自手下的人來處理。

        市里提出煤氣廠改制的時候,李重陽接任廠長已有兩年。這兩年,李重陽比杜惠如干得好。這樣說好像不太準確。在杜惠如執(zhí)政期間,市場行情不好,焦炭銷不出去。為了向市區(qū)供應煤氣,又不能不生產,盡管經營上一直虧著,但生產照常進行。焦炭銷不出去,凡能堆焦炭的地方都堆滿了焦炭。李重陽接手后,市場行情越變越好。這對李重陽是個天賜的良機,焦炭大部分出口,價格一路飆升,原來三百塊錢一噸賣不出去,現(xiàn)在一噸賣到一千多,還得付了現(xiàn)款,然后排隊等著提貨。

        杜惠如說:“這樣好的企業(yè),利稅一年一億多,賣掉了可惜?!笔薪浳魅螌O德成——現(xiàn)已任市體改辦主任,他說:“你這思想落伍了,一筐好桃,你不趁著鮮靈的時候賣,還要等擱爛了再賣?現(xiàn)在好不等于永遠好,哪一天市場行情一變,想賣也沒人買了?!彼@賣鮮桃的理論似乎有些道理。杜惠如便不再說什么,一門心思地在賣鮮桃理論的指導下,配合李重陽大張旗鼓地搞改制。

        李重陽是杜惠如培養(yǎng)出來的干部,按說,應該對杜惠如感恩戴德、言聽計從才是??衫钪仃柕乃魉鶠橹鴮嵶尪呕萑缡?。先是撬了他的女人,這讓杜惠如非常惱火,但也拿他沒有辦法,那梅彩云是個活生生的人,愿意跟誰就跟誰,誰能擋著她。這一點,杜惠如想清楚了,不接受也得接受,這是現(xiàn)實。最讓杜惠如不能接受的是,在企業(yè)重大問題上,李重陽不再像以前那樣聽他的了。特別是在改制問題上,李重陽簡直是在一意孤行。

        李重陽上任不久,就成立了一個股份制性質的晶強公司。這個公司承包了兩座焦爐中的一座,這樣一來,煤氣廠一半的業(yè)務都進了晶強公司。

        在晶強公司的問題上,杜惠如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并且也就此事向煤氣總公司黨委匯報過,但得到的回答是:“改革嘛,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李重陽還是有一股子闖勁兒的,讓他大膽地闖嘛,能闖出一條新路來不是更好嗎?”

        杜惠如不再多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當他的專職書記。

        改制開始不久,杜惠如就覺得不大對勁兒,李重陽選擇的合作對象是鵬飛集團,這是本市的一家民營企業(yè)。李重陽執(zhí)意要把煤氣廠賣給鵬飛集團,黨委幾次開會,李重陽都堅持自己的觀點,誰的話也聽不進去,話里話外還透出這樣的信息:鵬飛集團背后有大人物撐著呢。

        杜惠如把情況反映到總公司,領導們對此諱莫如深,讓杜惠如捉摸不透。況且,這些領導個個都在為自己的前途鉆窟窿打洞地奔忙,誰還顧得上煤氣廠的事兒。杜惠如跑了一圈,也沒有人給他個明確的回答。最后氣哼哼地罵一句:“奶奶的,爹死娘尋人,各人顧各人,找不著管事兒的主了?!?/p>

        在李重陽的操縱下,煤氣廠的改制工作積極地進行著。既然黨委幾個人不合作,干脆不理他們。于是就和企管辦主任申軍生一起緊鑼密鼓地搞改制,他們同鵬飛集團的代表頻繁接觸,積極商討,制定改制方案。

        李重陽的改制方案拿到了黨委會上,自然是吵得一鍋粥。有的說,為啥非要賣給鵬飛集團,想買煤氣廠的又不是一家,要談就多談幾家,也好有個選擇,買捆子青菜還得貨比三家,何況是這么一筆大買賣。李重陽強調說:“我們考察了幾家,鵬飛集團是最有實力的一家,也是最合適的一家,他們給的條件也最優(yōu)惠。比如,改制后,工人的待遇會有一個比較大幅度的提高。人家承諾,所有的廠級干部全部聘用,實行年薪制,正職不低于三十萬,副職打個八折也有二十多萬?!崩钪仃栠@最后幾句給了大家不小的震動。三十萬哪!是他們目前年薪的好幾倍。于是都不再說話。停了一會兒,朱新譽開口了:“也不能為了多拿幾個錢,讓工人說咱把他們也賣了。”李重陽說:“這是什么話?工人的待遇不也得提高嗎?怎么能說把工人也賣了?”朱新譽剛要接李重陽的話,被杜惠如止住了,他說:“先別爭了,提交職代會討論吧?!?/p>

        杜惠如不想同李重陽鬧得太僵,他有自己的如意算盤:黨委會上先放李重陽一馬,然后再操縱職代會否決這個方案。這樣一來,既達到了目的,又不致同李重陽發(fā)生正面沖突。他放李重陽一馬,落了個大人情。職代會否決了這個方案,李重陽只能找朱新譽算賬。這樣一來,朱新譽無形中成了杜惠如的擋箭牌。杜惠如這算盤打得太妙了。李重陽敗了,他高興,李重陽勝了,他也能跟著沾點好處,年薪不低于三十萬,畢竟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早就有晶強公司在鵬飛集團占有股份的傳說。晶強公司又是李重陽實際控制的公司,把煤氣廠賣給鵬飛集團,就相當于煤氣廠的一部分賣給了李重陽,他李重陽既是賣家也是買家。你想,要是知道這種內情,誰能答應?職工代表哪個是傻子?這個賬誰算不過來?職代會能通過這樣的方案?特別是朱新譽,作為工會主席,對職代會有極強的操控能力,而他又是反對李重陽改制方案最積極的一個,他能輕易放過李重陽?肯定會有一場好斗。杜惠如心里暗暗發(fā)笑。

        8

        朱新譽和杜惠如一樣,早就看出了李重陽的陰謀??粗固啃星楹茫徒M建個晶強公司,把廠里的業(yè)務弄到晶強公司的名下,掙的錢都進了私人的腰包。朱新譽還聽人們議論說李重陽背后有人??隙ㄓ腥耍蝗凰苡心敲创蟮哪懽?,敢打國有資產的主意?

        朱新譽找到杜惠如說:“杜書記,不能看著他這么弄,再這樣弄下去,他能把全廠的人都賣了?!?/p>

        杜惠如說:“總公司顧不上問咱,市體改辦又催得緊,他李重陽誰的話也聽不進去,能有什么辦法?”

        朱新譽說:“反正不能由著他這樣弄。”

        要按朱新譽的主意,黨委會上就該否定李重陽的方案,沒想到,杜惠如臨陣放水。會后,他找到杜惠如。杜惠如卻說:“之所以不在黨委會上跟他糾纏,我是想,通過職代會,既能阻止他同鵬飛集團的合作,也能讓廣大職工了解李重陽自買自賣的陰謀。我覺得職代會是打敗李重陽最好的時機?!?/p>

        職代會成了他們阻擊李重陽的最后一道關口。守這道關口的自然是朱新譽了,他無形中處在了第一線。在同李重陽的斗爭中,杜惠如總是讓朱新譽沖在第一線。對此,朱新譽似乎并不介意。他曾對杜惠如說:“杜書記,不好出面的事,我來辦,大不了我這個副處級不要了。你不能事事沖在前面,這個廠要是沒有你鎮(zhèn)著,不知道會讓李重陽弄成什么樣子?!?/p>

        杜惠如聽得出來,這是朱新譽的心里話,這么多年,他是了解朱新譽的,這人正直,善良,沒事不找事,遇事不怕事,敢說敢干,敢作敢為,在關鍵的時候總能替杜惠如擋很多事兒。杜惠如說:“也不能什么事都讓你來扛著,有事咱們一塊兒擔吧,不過,必要的策略咱還是要注意的?!?/p>

        杜惠如所說的策略,就是讓朱新譽為他擋子彈。朱新譽好像對此并不計較。他只想怎樣才能阻止李重陽把煤氣廠賣給鵬飛集團。

        職代會前,朱新譽做了很多工作,召開座談會,聽職工群眾意見,宣傳上級關于改制的文件精神,特別強調了廠務公開、民主管理。同時,也把李重陽的改制方案透給了職工代表。大家憤憤然地表示:“決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也有的抱無所謂的態(tài)度:“賣給誰不是賣,誰買了去,誰就是老板,不管誰當老板,咱不都是個打工的?給誰打工不是打?”

        李重陽催著朱新譽,要他抓緊把職代會的時間定下來。

        朱新譽卻說:“你方案不拿出來,會議時間怎么定?按規(guī)定,會議材料得提前半個月給代表,讓代表有個醞釀和討論的時間。你不給代表材料,讓他們怎么作審議材料的準備?”

        李重陽說:“方案遲早要給大家的,還能不給嗎?我覺得材料還是不要發(fā)得太早,以免引起思想混亂,咱這個廠,工人的思想可不能亂?!?/p>

        朱新譽說:“會議材料提前發(fā)給代表是有規(guī)定的,這也是代表的權利。材料提前發(fā)就能引起思想混亂?我看,不發(fā)材料才會引起思想混亂。我還是這個意見,材料盡快發(fā),然后再定會議時間。”

        李重陽沒有說服朱新譽,又去找杜惠如。

        杜惠如本來也不贊成同鵬飛集團合作,但30萬年薪對他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他想,自己也到了這個年齡,再往上走走也沒有可能了,能有個不低于30萬的年薪也很不錯了,在國企一年拿幾個錢?干他幾年,攢點錢,弄套像竹湖山莊那樣的大房子,也算沒白混個正處級。他看到李重陽的晶強公司,將來可能成為新公司的股東之一,心里又有點不平衡,他李重陽憑什么發(fā)大財?轉而又想,他那個財也不是那么容易發(fā)的,弄不好就是個掉腦袋的事。管他的,誰作誰受。于是,杜惠如答應了李重陽,說可以找朱新譽說說試試。

        杜惠如同朱新譽說:“我看別在個別細節(jié)上跟他計較了,先把時間定下來,反正他的方案得同代表見面。媳婦是丑是俊得見了公婆再說。方案是否可行,還得代表說了算,我們重點把代表的工作做好就行了。只要代表的工作做扎實了,還怕他咋的?”

        朱新譽聽杜惠如說不要糾纏細節(jié),覺得也有道理,就同意先把會議時間定下來。

        會議時間確定之后,朱新譽就利用會前的這段時間宣傳發(fā)動群眾,并且在廠內張貼標語,內容充滿火藥味兒:發(fā)揚民主、呼喚陽光、呼喚光明、堅決擁護改革、保護國有資產、維護職工權益、反對暗箱操作……

        對于李重陽來說,哪一條標語都刺眼又刺心,他明白,這是朱新譽在向他叫板。他曾勸過朱新譽,讓他采取合作態(tài)度,并暗示:朱新譽可以在改制后擔任常務副總經理。但朱新譽沒理他的茬。

        朱新譽看不起李重陽,他認為李重陽當了廠長后變了,變得讓人難以理解,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像中了邪一樣。不過,朱新譽還是語重心長地勸過李重陽,可李重陽聽不進去,仍然堅持要同鵬飛集團合作。朱新譽覺得,李重陽后邊一定有人,不然,他不會這樣一條路走到黑。朱新譽想,不管你后邊有什么人,反正要過我這一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焦爐車間工會主席段新城,還有幾個職工代表,領著一幫子工人來找朱新譽。段新城說:“不能讓李重陽這么弄,他想賣給誰就賣給誰?他找的那個會計師事務所不行,這么大的煤氣廠,讓他一評估,資產就剩了5000萬,這又不是賣廢銅爛鐵!”

        朱新譽說:“要工會干什么?要我們職工代表干什么?有我們這些人在,就不能看著不管!”朱新譽勸走了這些人,就安排布置會場,準備召開職代會。

        李重陽看朱新譽不買他的賬,很是惱火。在改制這個重大問題上,工會主席這道關是繞不過去的。他得想辦法。

        企管辦主任申軍生說:“李廠長,快去看看吧,朱新譽那小子搞的大標語?!?/p>

        李重陽說:“走,看看去?!?/p>

        李重陽帶著申軍生,申軍生又打電話讓保衛(wèi)部長帶著四個廠警,一幫人來到朱新譽的辦公室。李重陽說:“明天就開會了,我來看看會議準備得怎么樣了。”

        朱新譽看到這個陣勢,明白了李重陽的意思,他說:“廠長放心吧,除了改制方案沒發(fā)到代表手里,其他的都準備好了?!?/p>

        李重陽說:“改制方案會發(fā)的。我剛才看了,你掛的標語是不是換一換?”

        朱新譽說:“換什么,不都挺好嗎?”

        申軍生接過話說:“好什么好!你那弄的啥?還呼喚陽光,搞得跟黑暗的舊社會一樣。反對暗箱操作,誰暗箱操作了?不是經過黨委會了嗎?你這樣宣傳不怕把人的思想都搞亂了?”

        朱新譽說:“兩條標語就能把人的思想搞亂了?”

        李重陽看朱新譽沒有屈服的意思,就說:“我看咱們還是保持一致的好,那幾條標語我建議換掉,你要不方便,我讓人去換?!?/p>

        朱新譽說:“李廠長,會議準備和會場布置是工會的責任,就不麻煩廠長了?!?/p>

        李重陽看朱新譽當著這么多人讓他下不來臺,就怒氣沖沖地說:“朱新譽,我勸你放聰明一點兒,別看你現(xiàn)在是工會主席,改完制,就難說了?!?/p>

        朱新譽也提高了嗓門說:“現(xiàn)在不是還沒改嗎?沒改我就還是工會主席,做一天和尚我就得撞一天鐘。工會的事我能弄好,你別操心了?!?/p>

        李重陽氣得臉色鐵青,自從當了廠長,還沒人敢跟他這樣說話,他沖朱新譽說:“好!好!好!你朱新譽真想跟我對著干????你,你,你找死啊你!”

        誰也沒想到李重陽會冒出這樣一句,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朱新譽接著他的話說:“該死該活鳥朝上,隨你的便?!?/p>

        當天夜里,朱新譽接到兩個電話,一個說:“你睡機靈點兒,別一覺醒來少只胳膊缺條腿的?!绷硪粋€說:“讓你女兒放學回家小心點兒,路上可不太安全。”

        第二天早上,他推開門,一個塑料袋丟在他的門前,里面有一只被割斷脖子的小花狗。他悄悄提起塑料袋丟進垃圾箱。他沒敢告訴妻子和女兒。

        一上班,杜惠如就說,他家的花花不見了。

        9

        職代會召開之前,李重陽以獎勵生產骨干的名義,組織一次學習考察活動。一部分人去了云南,順道越過國境玩了一圈兒。一部分去了新疆,也順道越過國境玩了一圈兒。這部分人大多是職工代表或基層工會主席。過去,這類活動都是工會牽頭組織,而這次卻是廠長安排的。他安排了幾個親信,一邊旅游一邊悄悄地做代表的工作,希望他們支持廠長的改革。還針對不同對象,或封官許愿,或威脅利誘,要他們站在廠長一邊。會議召開前,李重陽得到報告,說有80%以上的人表了態(tài),支持廠長的改革。

        職代會的前一天,杜惠如找到朱新譽說:“你感覺怎么樣?會議能不能成功?”他說成功的意思是能不能否決李重陽的方案。

        朱新譽心照不宣地說:“沒問題?!彼@個“沒問題”當然也是指否決李重陽的方案沒問題。

        杜惠如說:“不能大意啊。聽說李重陽暗地做了不少工作,那些旅游回來的,除了報銷正常的費用外,還多領了一筆出差補助,每人一千多?!?/p>

        朱新譽說:“杜書記,你放心,咱這代表素質還是可以的,雖然多領了一千多塊錢,但是,他們還不至于為這點錢把良心也賣了。我也安排做了工作,他們都有了明確的態(tài)度,不會讓李重陽這小子得逞?!?/p>

        職代會如期舉行。會場外邊,幾條標語依然醒目:要陽光下操作,維護國有資產的安全,發(fā)揚職工民主,廠務公開是職工民主權利的具體體現(xiàn)……

        這些標語,曾經被李重陽派人強行拿走,剛剛又有人按朱新譽的安排重新放在這里。這讓李重陽非常惱火,他想再讓人把標語拿掉,又怕為此得罪代表,只好強忍著沒有發(fā)作。

        代表們終于看到了傳說中的改制方案。合作對象果然是鵬飛集團。

        朱新譽是大會執(zhí)行主席,他按照會議程序安排發(fā)表決票。李重陽聽到朱新譽安排發(fā)票,先是一愣,然后側身小聲問朱新譽:“不是說舉手表決嗎?”

        朱新譽一臉驚奇地說:“誰說的?這樣的事能舉手表決嗎?”

        李重陽聽到朱新譽這句話,表現(xiàn)出了比朱新譽更加驚奇的驚奇。

        職代會之前,黨委開了一次專題會議,聽取會議籌備情況匯報,并就會議有關情況作出了相應的決議。李重陽提出職代會上實行舉手表決。對他的提議,沒有人明確表示支持,也沒有人當場提出反對。給李重陽的感覺是這個提議被大家接受了。沒有人反對嘛。黨委會后,朱新譽卻悄悄讓人印制了表決票。

        李重陽惱了:“你這人怎么這樣?黨委會上不是說好了舉手表決嗎,???杜書記,是不是說要舉手表決,???”

        杜惠如望了一眼李重陽:“是啊,是。是你提出的要舉手表決,可誰也沒同意呀。不是這樣嗎,?。俊?/p>

        李重陽提高了嗓門說:“可你們誰也沒提出反對呀。”

        朱新譽說:“你那個問題不值得在黨委會上討論,誰有閑工夫反對。這是個不需要討論的問題?!?/p>

        李重陽說:“那也不能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你說投票就投票?”

        朱新譽說:“對,我說怎么著就得怎么著,至少現(xiàn)在,我說怎么著就得怎么著?!彼f完這句就對工作人員說:“清點人數(shù),發(fā)票!”

        李重陽霍地站了起來,朝那個發(fā)票的工作人員一伸手說:“慢著,慢著,別慌發(fā),別慌發(fā)?!惫ぷ魅藛T遲疑了一下,回頭看著朱新譽。

        朱新譽也站了起來:“聽我的,我現(xiàn)在是大會執(zhí)行主席。發(fā)!”

        工作人員開始向代表們發(fā)表決票。已經有幾個代表拿到了表決票。

        李重陽沖著會場門口的幾個廠警喊:“你們幾個進來,不能讓他發(fā)?!?/p>

        幾個廠警在保衛(wèi)部長的帶領下沖進來,要奪工作人員手中的票。代表中一下子站出來十幾個人,擋住了那幾個廠警。工作人員趁機把票發(fā)了下去。有幾個代表接到表決票后,下意識地看了看臺上的李重陽。

        李重陽望了望那幾個廠警,又狠狠地瞪著保衛(wèi)部長:“養(yǎng)你們這群窩囊廢有什么用!”

        保衛(wèi)部長見廠長沖自己發(fā)火,急忙沖身邊的廠警喊:“快!快!快!”并伸出手來胡亂地比劃著。幾個廠警一頭霧水,不知道頭兒這“快!快!快!”是什么意思。其中一個好像領會了頭兒的意圖,帶頭沖到座位上,伸手去搶代表手中的表決票。另外幾個也學著樣兒沖上去搶票。一方要搶票,一方要護票,會場一片大亂。

        朱新譽同李重陽依然爭吵著,杜惠如和主席團其他成員也時不時地插嘴吵幾句。臺下的代表全都站了起來,幫著腔地吵。被搶去票的代表想把票再奪回來,就與廠警廝打起來,一個廠警的帽子被打掉,滾到了椅子底下,他那嚴重謝頂?shù)念^顱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人喊:“揍他個禿熊!”話音剛落,半杯剩茶水就潑到了他的頭上。他伸手想夠回自己的帽子,屁股上又挨了一腳。帽子沒夠著,卻一下?lián)屧谒嗟孛嫔?。起來時已是滿臉灰土,鼻孔往外流著血。

        所有的表決票又回到了代表手中。朱新譽宣布繼續(xù)開會。

        李重陽搶過話筒說:“別慌開會,先確定表決方式再說?!彼仡^沖杜惠如說:“杜書記,你說,昨天的黨委會議還作不作數(shù)?”

        杜惠如不緊不慢地說:“現(xiàn)在是開職代會,應該聽大會主席的,現(xiàn)在大會主席說繼續(xù)開會,咱就先開會,黨委會的問題,散了這個會咱再說。”

        代表們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就是,主席說了開會,就開會,還啰嗦啥?!?/p>

        李重陽見自己的意見得不到支持,非常惱火,他沖著杜惠如和朱新譽說:“你們這樣搞,要對后果負責!”

        杜惠如給了李重陽一個奇怪的表情,誰也沒鬧明白他這個表情代表什么。朱新譽則繼續(xù)指揮著開會。李重陽當眾給吳副市長打了個電話,報告了會場出現(xiàn)的情況。大家不知道吳副市長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李重陽忽然把手機遞給了杜惠如:“吳副市長要跟你說話?!?/p>

        杜惠如接過電話,給吳副市長解釋了幾句,最后沖著手機說:“我說了也沒用,再說,他也是按照會議程序進行的。這樣吧,你自己給他說說,好不好?”說完把手機遞給了朱新譽。

        朱新譽接過手機,亮著嗓門說了一通,大家也不知電話中吳副市長對朱新譽說了些什么,就聽朱新譽說:“會議停下來?哪有開了半截就停下來的道理?他李重陽說有問題就有問題了?我都是按照程序來的,有問題我負責。好了,吳副市長,等散了會我再向您匯報吧,我現(xiàn)在得繼續(xù)開會?!?/p>

        朱新譽放下電話問:“怎樣了?”回答說:“計票結果出來了。到會代表53人,發(fā)出表決票52張,收回52張,34張反對,10張贊成,8張棄權?!辈恢l帶的頭,會場響起一片掌聲。

        10

        杜惠如走出竹山賓館,乘出租車回到市里,在一家超市停車場找到了他的奧迪A6。

        改制前,他悄悄學會了開車,上面不準領導干部自己駕車,他只能偶爾偷偷地過過車癮。改制后,董事長要求,高管層領導都不配司機,必須自己開。他現(xiàn)在開的是奧迪A6,排量2.4,幾位副職開的都是1.8升排量的。他開著這輛車,仍然有一種優(yōu)越感,每逢這種感覺襲來時,他都會不自覺地加快車子的速度。有時他一邊開車一邊想,這資本家也沒有什么不好嘛。改制前正職和副職待遇不一樣,改制了仍然不一樣,正職就是正職,副職就是副職,大排量小排量就是不一樣。

        昨天,他和梅彩云約好去竹山賓館“唱歌”,唱“手握一桿鋼槍”。放下電話,他并沒有直接開車去竹山賓館,而是把車子停在了超市停車場,然后又打的到了竹山賓館。竹山賓館是有一定層次的人物經常出入的地方,這些人物中有許多是他認識的,也有許多認識他的,他不想讓這些人看到他的車子停在這里。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和誰一起藏在那間掛著“請勿打擾”牌子的客房里面。

        他把車子開出停車場,駛上市內那條主干道,道上車多,他謹慎地駕著車子。出了城,速度稍稍加快了一些。他摸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說:“我是老杜。怎么搞的?不是說先不要動嗎?”

        電話里傳來朱新譽的聲音:“你快來吧杜書記,說什么都沒用了,現(xiàn)在已經動起來了,你來了再說吧。”

        杜惠如放下電話,罵了一句:“奶奶的?!边B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想罵誰。

        一輛警車呼嘯著從后面趕了過來,一下子躥到了杜惠如的前面,揚起一股煙塵在他的眼前彌漫,他下意識地把腳從油門兒踏板移到剎車踏板上,車子慢了下來。突然,一團白色的東西飄到擋風玻璃前,他心中一驚,本能地踩了一腳剎車,車子嘎地停下。他定眼看看前面,什么也沒有。分明看到一團白色的東西,怎么沒有了?那團白色煙霧一樣的東西是什么?白烏鴉?他又想起了早晨做的那個白烏鴉夢,呸!呸!呸!奶奶的,又是白烏鴉!

        他再次啟動車子朝天廈焦化公司的方向駛去。他一邊開著車子,一邊開著小差。兩年前改制的時候,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打死他也想不到,在他當差的公司里會發(fā)生罷工的事情。

        那時,他反對李重陽同鵬飛集團合作。他同朱新譽一起,操縱職代會否決了李重陽的改制方案。

        那天的職代會上,朱新譽不理會吳副市長讓他中斷會議的指示,頂著壓力把會議開完。會后,都為朱新譽捏著一把汗,有的說:“吳副市長的話都敢不聽,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崩钪仃栆换锔堑教幏棚L,說朱新譽的工會主席當?shù)筋^了,這回肯定要玩兒完。

        當天夜里,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帶著一幫子人來廠里開會,會上宣布:李重陽不再負責煤氣廠的工作,由黨委書記杜惠如對煤氣廠的黨政工作全面負責。

        市委的這個決定出乎多數(shù)人的預料。李重陽是徹底失敗了。關于李重陽的失敗,有很多種傳說,流傳最廣的說法是,李重陽的靠山就是吳副市長。有人舉報說吳副市長暗中支持李重陽同鵬飛集團合作,合謀算計煤氣廠的國有資產。都是傳說,誰也無法證實。

        自那以后,李重陽就不知去向,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各人有各人的事兒,誰也不再管被停職的李重陽的死活了。

        杜惠如找的合作對象是天廈集團。說天廈集團是杜惠如找的,似乎不怎么準確。中斷了與鵬飛集團的合作,剩下的幾家當中,最有實力的也就是天廈集團了。杜惠如也能感覺出來,天廈集團買下煤氣廠是肯定的了,鵬飛集團后邊沒有副市長撐著,也就不再跟著摻和了,其余的一看鵬飛集團沒戲,也就知趣地偃旗息鼓,不再同天廈集團爭高比低了。

        合作談判很順利,最后天廈以高于鵬飛集團1000萬元的價格買走了煤氣廠,并且將煤氣廠改名為天廈焦化有限公司。

        改制初期,杜惠如還是比較開心的,工資翻跟頭地漲,而且還有了真正的專車。過去也有專車,但不能算真正的專車,有時,你想用車了,司機卻姍姍來遲,還有很多理由讓你覺得他遲得有道理?,F(xiàn)在好了,奧迪A6,自己開著,想去哪去哪,想啥時走啥時走。真有一種隨心所欲的感覺,開心得很。

        杜惠如開心了沒多久,煩心的事兒就來了。幾次煩心事兒讓他終于有了覺悟,這私企也不是易干的,這高薪也不是易拿的,這好車也不是易開的。盡管現(xiàn)在企業(yè)沒有了級別,是個什么級自己也說不清,不過,這黨委書記倒是貨真價實的??蛇@黨委書記的優(yōu)越性在哪里呢?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孫德財并不把他這個黨委書記當回事,說話做事從來不顧及他的面子。開始,他有些不理解,心中煩著呢,你孫德財不就是個農民工嗎?現(xiàn)在你門檻子改棺材——成(盛)人了,當年不是我,你能有今天?

        孫德財也有話傳到了他的耳朵:“改制的時候,你們都是出了力的,不過,我該給你們的都給了,并不欠誰的。今后,別再提過去的事兒。我投資就是賺錢的,不能為公司賺錢的事兒都免提?!?/p>

        杜惠如知道這話是沖著他說的。

        11

        朱新譽頂住了吳副市長的壓力,堅持把職代會開完,他贏了李重陽的同時,也贏得了工人們對他的贊譽。有人說:這才是共產黨的干部,這才是咱們的工會主席,這才是男子漢,這才是……

        朱新譽在群眾中的威信和號召力與日俱增。他全力協(xié)助杜惠如緊鑼密鼓地搞改制,煤氣廠順利改為天廈焦化有限公司。一個多年的國有企業(yè)一夜之間變成一家私營企業(yè),公司高管層和市里一些參與改制工作的頭頭腦腦們無不洋溢著大功告成的喜悅,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共慶改制成功。一部分人卻想不通,都他媽的資本主義復辟了,還不知死活地喝。還有人文縐縐地念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他們想不通啊。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反正就這樣了,所以大多數(shù)人便不再費腦筋去想,老老實實干活拿錢。

        朱新譽在改制過程中也算是立了大功的,自然也是拿年薪配專車。但他并沒因此樂不可支,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失落了什么呢?過去,雖然待遇低點兒,可有一種當家做主的踏實感?,F(xiàn)在這種感覺沒有了。有時他想,我這個工人的頭兒,如今都沒了當家做主的感覺,那工人呢?

        工人和干部就是不一樣,他們想問題沒有那么深奧,他們的問題一般都比較實際,看得見,摸得著。比如身份置換金,這個問題就比較實際。

        身份置換金問題是朱新譽的一塊心病。改制期間,開始的幾輪談判沒讓他參加,最后一次讓他去了。談判的一方是孫德財——天廈集團董事長。另一方是杜惠如——煤氣廠黨委書記、代理廠長。還有雙方的財務人員以及律師、隨員等。市體改辦孫德成主任也在場,他好像哪一邊的人都不是,但遇到重大問題往往只有他能夠一錘定音。有點兒怪,雙方都聽他的,都看他的臉色行事,搞得朱新譽都迷糊了,這體改辦主任究竟是代表哪一方的?

        當時的確談到了身份置換金問題,這是從國有資產中劃出的一塊,是對職工在國企工作的一種補償。有人說,在國企不是已經拿工資了嗎,怎么還有補償?有人回答,你憨?你在國企一月拿幾個錢?你享受的是什么福利待遇?你創(chuàng)造的價值多,拿到手的少。好比一個閨女,在娘家干活吃飯,出嫁時,娘家給些陪嫁,這陪嫁就好比身份置換金,由閨女變成了媳婦,娘家給點補償。出嫁閨女要是連娘家給的陪嫁也不要,那不成憨大妮兒了。

        朱新譽聽到這樣的比喻笑了,笑過以后想,對呀,全廠職工不是讓政府嫁給私企老板了嗎?這置換金不就是政府給的陪嫁嗎?

        當時,朱新譽也有疑問,閨女的陪嫁放在婆婆手里合適嗎?于是,就提出這個問題,想問問究竟。他剛一張嘴,就被市體改辦孫主任給打斷了:“這一條就這樣定了,其他企業(yè)改制都是這樣辦的,前有車后有轍?!?/p>

        既然其他企業(yè)也是這樣辦的,既然娘家當家人這樣說,朱新譽也就不再說啥了。他看看杜惠如,杜惠如好像比他明白,并沒像他一樣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想,市體改辦是負責改制的,政策肯定吃得比咱透,再說,他是政府官員,總會替國企著想,替國企職工著想,總不會把職工的利益賣給私營老板吧?于是他不再說話,而是拿眼看著杜惠如。

        杜惠如和他的目光對視了一下然后說:“改制是個新事兒,誰也沒搞過,有體改辦孫主任給我們掌著眼兒,我們也放心?!彼@話像是說給朱新譽聽的,也像是說給體改辦孫主任聽的,果然,體改辦孫主任露出了小小的得意來。

        煤氣廠在規(guī)定的時間手忙腳亂地完成了改制,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總算改成了!這千把口子總算有了新的婆家。這改制還真是折騰人。

        新企業(yè)運行后,朱新譽老是在想那個出嫁閨女陪嫁費的問題,想著想著就覺得哪里不對,怎么才對呢?兒媳婦的錢給兒媳婦就對了,老在婆婆手里攥著是個什么事兒。想到這里他心中豁然開朗。但很快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果然,改制不久,就有人提出這個問題,認為身份置換金應該發(fā)給職工。也不斷地有人來工會咨詢。他也為此找杜惠如書記匯報過,也單獨找孫德財董事長說過。孫德財?shù)幕卮鸷芨纱啵骸鞍春贤k事?,F(xiàn)在是法治社會嘛,一切按法辦,合同就是法,就按合同辦。”

        12

        工人才不管你什么合同不合同。合同是你們簽的,與我們沒有關系,錢是我們的,就得給我們。他們想得很簡單,讓孫德財甚至杜惠如都替他們著急,怎么這點事兒都想不明白?簽了合同就得按合同辦,一點法制觀念都沒有,這么些年的普法教育白搞了!

        其實,問題真的很簡單,朱新譽給孫德財和杜惠如分別作了大閨女出嫁的比喻。孫德財不理那一套,仍然堅持按合同辦。杜惠如卻說:“真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合同白紙黑字地寫著,誰能推翻它?是你?還是我?”

        朱新譽說:“怎么能訂出這樣的合同?”杜惠如不高興了,不過沒有發(fā)作,而是沉默了一會兒。他這一沉默,朱新譽覺出味兒了。這不等于把責任都推到杜惠如身上了嗎?于是連忙說:“我是說當時怎么都沒想到這一點呢?”

        杜惠如再笨,也不至于想不到這一點,他是談判的全程參與者,又是代表煤氣廠在合同上簽字的,這樣的問題他能不知道?在最后一次談判時,朱新譽提出了這個問題,讓市體改辦孫主任給堵了回去。杜惠如說了“有體改辦孫主任給我們掌著眼兒,我們也放心”這樣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其實,他是在向朱新譽暗示,整個談判是政府在談,也就是體改辦孫主任代表政府在談,我杜惠如不過是個樣子,是體改辦孫主任手里的一個木偶,看我在前面蹦得歡,后面還有根線兒呢。他還想向朱新譽傳達這樣一個信息:即使將來有什么問題,也不能讓我來擔責任。

        杜惠如當時也認為置換金應該發(fā)給工人,可體改辦孫主任對他說:“不要再糾纏這個問題了,市里有調子,置換金就放在改制后的企業(yè),這樣有利于企業(yè)的發(fā)展,從長遠看,對職工還是有利的。”體改辦孫主任既然這樣說,杜惠如也就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他這樣還不單單是考慮下級服從上級的問題,他還從體改辦孫主任口中聽出了話外音:不和政府保持一致,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李重陽就是樣子。他可不想像李重陽一樣被宣布停職,弄得到處逃亡,不知所終。

        孫主任同杜惠如談過話,談判順利進行,并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完成了改制。

        當年,杜惠如想得好,一切按上面的意思辦,出了問題由上邊負責。反正咱也不當家,替買看吃,孩兒哭抱給他娘,天塌了有大個子頂著,有事你上邊扛著。事情到了現(xiàn)在,全然不像杜惠如想的那樣。問題出來了,大個子卻不知跑哪去了,全得自己扛著。

        職工在嚷嚷要置換金,他就去找孫德財,孫德財說按合同辦。

        杜惠如說:“老孫,咱靜下心來想想,合同上這一條你說訂得咋樣?”

        孫德財說:“你不也簽了字嗎?簽了字能反悔?你也是多年的干部了,這一點還要別人多說嗎?”他這話有教訓人的意思,讓杜惠如聽了很不舒服。他真想上去搧孫德財幾個耳光,不過還是忍住了。

        杜惠如找孫德財沒有作用,他該去找誰?煤氣總公司下屬的企業(yè)都改制了,總公司實際也不存在了,找誰?找體改辦孫主任。孫主任現(xiàn)在已經當上了常務副市長,孫副市長說:“你跟說著玩兒的一樣,合同上的事能說改就改了?我們共產黨還講不講信譽?”

        杜惠如說:“工人現(xiàn)在鬧得厲害,我怕出問題。”

        孫副市長說:“工人的工作你去做,不然,要你這黨委書記干什么?”三句兩句就把杜惠如給打發(fā)了。

        杜惠如也沒有辦法,工人在下面鬧,朱新譽在他面前念,他既不能公開反對職工的意見,也不能明確表示支持他們。他這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左右為難。他反對工人的觀點,工人能把他吃了。工人的錢,讓私營老板扣著不給,黨委書記不幫著工人說話,屁股和資本家坐在一起,你說哪個工人能愿意?再說,他也沒有說服工人的理由。他若支持工人的觀點,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孫德財?shù)膶α⒚?,這是他不愿意做的,畢竟,拿著年薪,享受著比國企優(yōu)厚的待遇。如果支持工人的意見,也等于把自己放在了政府的對立面,這也是他自己不愿意做的。別看現(xiàn)在沒有人來問你,一旦出事兒,政府會頭一個找你算賬。弄不好就是第二個李重陽。他真是左右為難了。工人鬧得越來越兇,朱新譽又不停地在他面前念叨,說一定要為工人討個公道,一股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勁頭兒。

        怎么辦呢?杜惠如想,不能在這種兩難的境地中空等下去,他得有自己的辦法和思路,得趕快渡過這道難關。他暗暗確定了自己的思路。第一,繼續(xù)向上反映,希望通過修改合同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這一目標很難實現(xiàn),他甚至看不到一絲希望。不過,他得去做。當時,你們壓著頭皮訂下這樣的條款,現(xiàn)在問題出來了,就得由你們來收拾殘局。他覺得市里出面修改合同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第二,暗地里支持朱新譽領著工人鬧,讓朱新譽在前面鬧點動靜,一方面給孫德財點顏色看看,另一方面也給市里施加一定的壓力,促使市里改變態(tài)度,最終通過修改合同的辦法解決問題。

        開始,工人只是上訪,并沒有罷工的意思?,F(xiàn)在,竟然醞釀著要罷工。這不能不讓杜惠如擔著一份心。他對朱新譽說:“罷工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朱新譽答應過杜惠如,說盡量控制局面,掌握火候,適可而止,見好就收。

        杜惠如雖然擔心出現(xiàn)真的罷工,但他對控制局面還是有一定把握的。他始終認為,自己有這個能力收放自如,既造成要罷工的態(tài)勢,給他們一定的壓力和威懾,也能在該收手時收手。他有這個自信,自己在這個企業(yè)二十多年,威信和影響力不用說,過去,跺跺腳焦爐亂顫?,F(xiàn)在雖不說仍能讓焦爐亂顫,但,他的話,還不至于沒有人聽。再加上朱新譽始終站在自己一邊,是自己的得力幫手,還有一幫子支部書記、黨員骨干,想個什么主意,還是不難實現(xiàn)的。不料,事態(tài)居然沒有按照他設計的路線發(fā)展。他們居然真的罷工了,這個朱新譽,怎么控制的?凈在關鍵的時候掉鏈子!

        13

        朱新譽并不是專揀關鍵的時候掉鏈子,而是他和杜惠如的想法壓根兒就不同,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通過罷工解決問題。而杜書記的態(tài)度卻始終顯得曖昧,杜書記到底打的啥主意?

        不管杜惠如打的啥主意,朱新譽的主意是早定的,他要在工會主席位置上再為工人辦件好事,他渴望這件事情能辦好,他覺得,工人的意見太對了,我們的錢,你們幾個人捏咕捏咕就把合同定了,這錢就成資本家的了,國家給我們的錢為什么不讓我們參加訂合同?你們給代表了,“三個代表”就是這樣代表的?昨天杜惠如打電話讓他控制節(jié)奏,不要急于發(fā)動罷工,他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杜惠如,后來卻忍住沒說,在電話中,他答應杜惠如盡量控制節(jié)奏。放下電話,他也罵了一句:奶奶的,爹死娘尋人,各人顧各人。這千把口子工人的死活沒人管了!

        朱新譽放下杜惠如的電話,開車去了城外的一個農家飯店。那里已經有幾個人在等他了。朱新譽對他們說:“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只有一條路了。”

        段新城說:“我早就說了,只能靠我們自己救自己。還是按咱們商量的路子走吧。不走這條路,我們的血汗錢是拿不回來的。不過,我覺得,朱主席得往后靠靠,還是讓我們這些小主席出面為好,罷工不是鬧著玩兒的,你是有管頭的人,弄不好你這主席就真的別干了?!?/p>

        朱新譽說:“哪能,這時候我往后縮巴,還是人嗎?!?/p>

        段新城說:“不是說讓你往后縮巴,得講究策略,不能讓他們抓住把柄,說工會主席領著工人罷工。”

        另一個說:“工會主席是工人的領袖,過去不就是工人領袖領著同資本家斗爭的嗎?”

        段新城說:“那能一樣嗎?現(xiàn)在是啥時候?”

        朱新譽說:“別爭了,按咱事先商量好的辦吧?!?/p>

        朱新譽回到家里已經半夜了,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罷工真的勢在必行嗎?不罷工就真的沒有其他路子了?在這之前,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到目前為止就沒有一個奏效的。自己親自找孫德財沒有效果,到市總工會反映情況,市總工會倒是很同情工人,但是,也僅僅停留在道義上支持和同情的層面上,一點問題沒解決。通過杜惠如這條線做工作也沒有結果。他很理解杜書記目前的處境,改制以后,煤氣總公司黨委雖然沒宣布撤銷,但實際已經名存實亡了,總公司所屬的企業(yè)分別改了制,總公司實際成了空架子,天廈公司而今成了民營企業(yè),總公司黨委也很難對其實施領導,所以天廈公司的事兒也就沒人再管了。市里有個基本的調子,凡改制企業(yè),實行屬地管理,黨的關系一律轉給企業(yè)所在地的黨組織。不過只是這樣說說,沒有誰來通知他們把黨的關系轉到哪里去。目前,天廈公司黨委差不多和上級失去了聯(lián)系。這讓杜惠如不知道該向誰來匯報工作。因此,他這條路也沒走通。為了置換金問題,杜書記也是作了努力的,這一點朱新譽也明白。不過,從杜惠如打給他的電話看,指望杜惠如來解決問題是不可能了。另外,工人去市里上訪,給市里發(fā)電子郵件反映情況,都沒有什么結果。他咨詢過律師,律師的態(tài)度很明確,置換金應該發(fā)給工人。他給律師說:“告他天廈公司。”律師說:“你告他什么?合同上寫得清楚明白,白紙黑字,你告他什么?”朱新譽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來解決這個問題。似乎只有這條路可走了。要是真的罷工,會有什么后果呢?他不得不想這個問題。想得他頭疼了,他罵了一句:“該死該活鳥朝上,隨他去吧,大不了這個主席我不干了。”其實,干不干這個工會主席對他來說真的無所謂,他的內弟開著一個很大的公司,早就想讓他辭職過去,許他的待遇不比這里差。

        14

        早晨,太陽還在牛頭山的那邊,山腳下的工人村已經開始熱鬧起來,賣鮮菜的小販亮著嗓子叫賣,晨練的人們和小販們討價還價,順便買兩樣提著回家。這個早晨跟平時的早晨沒有什么兩樣。

        段新城正準備出門,電話響了,他拿起聽筒聽了聽,說:“沒問題,該通知的全部通知到了?!?/p>

        放下電話,他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妻子,妻子欠了欠身想坐起來,段新城用手扶著妻子的肩說:“躺著吧,我把熱水瓶放這兒,喝水自己倒?!?/p>

        妻順從地躺下,拉住丈夫的手說:“你覺得這事兒能行嗎?我有點擔心。”

        段新城說:“沒事兒。就是有事兒,咱能往后躲?”

        妻子眼里有了淚花:“新城,都是我拖累的你?!?/p>

        “別說這話?!倍涡鲁悄脳l濕毛巾遞給妻子說:“有你在,咱就是個完整的家。你要好好活著,好好看病,這事要是成了,咱就有錢了,我讓他們給算了,差不多能領四萬?!?/p>

        妻子接過毛巾,擦了擦淚濕的雙眼,抬起頭望著段新城,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四萬塊錢已經到手。

        段新城對妻子說:“別人要問廠里的事,你什么都別說,也別到處打聽,聽到了嗎?”見妻子沖自己點了點頭,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段新城的妻子是農村的,三年前,得了腎病綜合征,現(xiàn)在,就靠透析維持著。透析的費用高得讓這個家庭難以承受,女兒為此放棄了高考,在路邊擺了個小攤賣煎餅馃子,一天也有個幾十塊錢的進項,這筆收入加上段新城每月一千多塊的工資,除了維持一家的生活,剩下的全部用來給妻子治病還不夠,能借的地方都借到了,下一次的透析費用還不知該找誰去借。這些天都在議論置換金的事,段新城仿佛看到了希望,四萬塊錢哪,又夠支撐一段時間的了。

        現(xiàn)在,段新城在去廠里的路上,看到其他車間的人三三兩兩地騎著自行車,也往廠里去。他就打了個招呼:“幾位,先走了?!蹦菐讉€說:“先走,先走?!辈o多言,心照不宣的樣子。

        段新城來到焦爐前,和先到的幾個人打著招呼,然后上下左右地瞅瞅,又小聲地同他們嘀咕了幾句。在別人看來,這一群人顯得很神秘,可他們此時緊張的心情只有自己最清楚。其中一個沖段新城說:“怎么辦?”段新城回頭看了看通往焦爐的那條水泥道,又有十幾個人朝這里走來。焦爐的另一端也出現(xiàn)了十幾個同樣的身影。他沖身邊的人一揮手:“上焦爐?!庇袔讉€人快步通過焦爐一頭的鋼梯躥上了焦爐旁的攔焦車軌道,剩下的幾個人就勢坐在了腳下的熄焦車軌道上。這時,焦爐另一端的十幾個人也已運動到焦爐另一側的推焦車軌道上,在不到三分鐘的時間里,三路人馬就分別在這幾條軌道上坐了下來。

        熄焦車司機發(fā)現(xiàn)了情況,他朝坐在熄焦道上的人大叫:“讓開,快讓開!”

        幾個人朝司機望了望,沒有搭理。司機趕緊剎住車,然后跳下熄焦車朝這幾個人走來:“幾位老師傅,我還有三孔焦,讓我把這幾孔出完?!币姏]有人理會,接著說:“少出一孔得扣我三十塊錢,還有三孔,就完了。”他說完看看這些人,仍然沒人理會他,就覺得不對,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段新城,就來到段新城面前小聲問:“段師傅,怎么?有事兒?”

        段新城朝他一擺手:“回車上坐著,沒你的事兒?!?/p>

        段新城是他的師傅,聽師傅如此說,便不再吱聲,掃了一眼坐在熄焦道上的人,然后便一臉疑惑回到了熄焦車上。他抬頭看看爐子上面,攔焦車司機和推焦車司機正朝他這邊望呢。就沖他們揮揮手,那兩個人便回到了各自的車上。

        焦化生產流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整個生產就得停下來?,F(xiàn)在,焦爐的三條軌道上都有人,這三臺車就都趴在那里不能動彈。這就是說,整個天廈焦化公司生產全停了。

        調度室接到焦爐車間的報告,值班調度立即打電話給焦爐車間跟班主任:“怎么回事?咋停了?”主任說:“不停怎么著,你有日龍的本事也得停。你來看看吧,熄焦道、攔焦道、推焦道上都是人,這車怎么開?不停還能怎么著?”

        值班調度一聽明白了:“我的娘哎,真的罷工了!這下完了,任務肯定完不成了,工資都得受影響。罷工,停產,從來沒有的事兒,等著老板收拾吧。”

        15

        杜惠如來到公司時,已是上午九點多了。他把車一直開到焦爐車間辦公樓前。保衛(wèi)部長跑了上來。他問保衛(wèi)部長:“現(xiàn)場情況怎么樣?”

        保衛(wèi)部長說:“還好,比較平靜,沒有什么過激行為。”

        杜惠如說:“你給朱主席打個電話,讓他到這里來。”

        朱新譽剛一進門,杜惠如就沖他說:“怎么回事兒?”

        “我知道怎么回事兒?”朱新譽這句話有點兒嗆。

        杜惠如有些詫異,這是怎么了?怎么一改制,什么都變了?連朱新譽都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他緩和一下口氣說:“這開場容易,收場可就難嘍,弄不好要出大事?!?/p>

        朱新譽好像還沒從那種情緒中掙脫出來,口氣仍然顯得不客氣:“都這樣了,說這些有什么用?快說怎么辦吧?!?/p>

        杜惠如接著說:“不給你說要控制好節(jié)奏嗎?”這話又有了埋怨的味兒。

        朱新譽一直主張通過罷工來促使問題的解決,現(xiàn)在真的罷工了,他一下子又有點手足無措了。他從現(xiàn)場來的時候,那里已經聚集了300多人,并且,人員還在繼續(xù)增加。幾百人圍在焦爐周圍,還有一些人到處亂竄,他真擔心會出什么意外。他知道,杜書記是最有辦法的,便不再計較杜書記的埋怨,就問:“你看該咋辦吧?”

        杜惠如說:“上邊知道了嗎?”

        朱新譽說:“據我所知,公司以外的還沒報,董事長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先不要向上報,讓我們做工作,他說馬上往回趕。”

        杜惠如說:“我知道,董事長剛才跟我通了電話?!?/p>

        朱新譽問:“董事長怎么說?”沒等杜惠如回答,朱新譽又說:“董事長在電話里跟我說了,要我配合你抓緊做工作,凡是不聽勸阻的,一律開除?!?/p>

        “開除?開除誰?說得輕巧。”杜惠如望了一眼朱新譽接著說:“不把咱倆開除就燒高香了。”

        “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

        杜惠如的手機又響了,杜惠如把手機放在耳邊:“喂?”

        電話中傳來孫德財?shù)穆曇簦骸袄隙牛愕浆F(xiàn)場了嗎?你聽我說,抓緊做工作,盡快恢復生產。你讓保衛(wèi)部查,看誰在背后煽動,查出來一律開除。奶奶的,反了天了,敢罷工,敢跟我叫板!你和朱新譽一塊兒做工作,半個小時給我一次電話?!边€沒等杜惠如說這邊的情況,孫德財就把電話掛了。

        杜惠如望著已經沒有聲音的手機,好大一會兒沒作聲。

        朱新譽問:“怎么說?”

        杜惠如抬起頭,把那只死蛤蟆一樣的手機往朱新譽眼前一送說:“看著沒,什么是老板,這就是老板!還沒等你說話,人家那邊就掛了?!?/p>

        朱新譽接著他的話說:“誰是孫子?誰是爺?沒錢的是孫子,有錢就是爺,別不服?!彼D了頓,然后焦急地說:“杜書記,快說,怎么辦吧?”

        朱新譽開始想得很簡單,他以為,只要孫德財一聽說罷工,肯定得著急,一著急就得讓工人選代表談判。他分析來分析去,覺得只要一談判,問題立馬能解決。他這樣分析也不是沒有道理。第一,錢是工人的,本來就應該發(fā)給工人,只是由于當時合同簽得不合理,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難道孫德財不明白?第二,現(xiàn)在焦炭行情好,每天的利潤就是幾十萬,他孫德財能不疼這每天幾十萬的利潤?為了盡快恢復生產,他孫德財也得答應工人的要求。再說了,全市的生產、生活用氣都靠這個廠供應,停產了,煤氣供應就得中斷,市里領導肯定著急,壓著孫德財?shù)念^,也得讓他把置換金發(fā)給大家。現(xiàn)在,罷工開始了,事情并沒有如朱新譽預先設計的那樣發(fā)展,孫德財沒有安排同工人談判,而是安排保衛(wèi)部的人查誰是煽動者,查出來還要一律開除。這下朱新譽便有些著急,他不知道罷工會朝什么方向發(fā)展。

        杜惠如原來也是想通過工人威脅罷工來對孫德財造成一定的壓力,然后自己再出面制止罷工來取悅孫德財。這樣能使自己在孫德財?shù)男哪恐杏悬c地位,至少能讓孫德財在表面上給自己點尊重,使自己活得有點尊嚴。昨天,他從梅彩云那里得到了孫德財?shù)脑S諾,如果能阻止罷工,他就可以得到孫德財一筆豐厚的獎勵,這是他和孫德財之間的一筆交易,這個交易的中介是梅彩云。他昨天也通過梅彩云向孫德財表示,可以做工作阻止罷工。現(xiàn)在可好,居然真的罷工了。想想他就來氣,本來是想通過阻止罷工來取悅孫德財,讓孫德財認識他在這個企業(yè)的地位和影響力?,F(xiàn)在不僅沒有達到這個目的,反而給孫德財一個說大話吹牛皮的印象。真是事與愿違!怎么弄成這個樣子?都是朱新譽,才使得局面這樣尷尬,他在心里直罵朱新譽。本來商量好了,不要真罷工,昨天他還答應著,今天竟然真干上了,這不是搗我的軟肋嗎?

        16

        朱新譽陪著杜惠如回到焦爐現(xiàn)場時,圍在焦爐周圍的人已增至500多人。一部分人分別坐在熄焦道、攔焦道和推焦道上,其余的人圍在熄焦車周圍,還有的就近找塊磚頭或石頭坐在上面?,F(xiàn)場還算安靜。兩人來到人群當中,沒有人跟他們打招呼,人們自覺地閃開道路,讓他倆直接走到熄焦車旁。

        段新城就站在熄焦車旁,杜惠如望著段新城,段新城也望著他,并不作聲。杜惠如覺得有點兒尷尬,他在這個廠工作了幾十年,還很少有人見了面不先給他打招呼。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他先朝段新城開了口:“老段,怎么樣?嫂子的病見好吧?”

        這下段新城不能不開口了,他朝杜書記點了點頭:“謝謝杜書記想著?!?/p>

        人群中一個聲音說:“人家就等著錢救命了,趕快把該發(fā)的錢發(fā)了吧,再拿不到錢,老段嫂透析就沒有錢了?!?/p>

        又有幾個聲音附和著:“就是,該給的錢為什么不給?”

        段新城說:“這也不是杜書記的事兒,他也做不了主,咱請杜書記給董事長打個電話,我們要見董事長?!?/p>

        杜惠如說:“董事長出差了,大家有什么話跟我說,我負責給轉達?!?/p>

        “不麻煩杜書記,他出差不要緊,我們就在這里等,我們不著急,他董事長都不著急,我們著什么急?你看,杜書記,我把中午飯都帶來了?!币粋€人說著朝杜惠如揚了揚手中的飯盒。

        另一個說:“我也帶飯了,不給錢,我們就不走了,看誰能摽過誰?!?/p>

        杜惠如想緩和一下現(xiàn)場的氣氛,就故作輕松地問身邊的一個工人:“你也帶飯了?帶的什么好吃的,讓我嘗嘗?!?/p>

        那人說:“我沒帶。家里都揭不開鍋了,我?guī)裁???/p>

        杜惠如討了個沒趣兒,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好,就回頭望著朱新譽。

        朱新譽接住杜書記的目光,說:“大家靜一靜,歡迎杜書記給我們講幾句?!闭f完帶頭鼓了幾下掌。人群中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

        杜惠如在稀稀落落的掌聲中登上了熄焦車。人們把目光一下子都投向了他。他掃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然后像平時作報告一樣從“同志們”開始講了起來。開始人們還支著耳朵聽,聽著聽著就有些不耐煩,人群出現(xiàn)了騷動。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差不多蓋過了杜書記的聲音。

        “別給我們說大道理,沒用。我們只要我們自己的錢。”

        “我們的錢為什么不給我們?”

        “別當面凈說好聽的,背地里嘀嘀咕咕就把我們給賣了?!?/p>

        “啥也別說了,給錢吧,我還等著錢還貸款呢。”

        “我還等著錢給孩子交學費呢。”

        “成啥了?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任憑資本家克扣我們,我們工人階級的地位還有沒有?你這個當書記的還管不管?”

        “整天喊三個代表,你們就是這樣代表的?把我們的錢都代哪兒去了?”

        “給錢!給錢!給錢!”

        朱新譽說:“大家靜一靜,聽杜書記說?!?/p>

        “聽他說有什么用?他能給錢嗎?”

        “朱主席,你不是工會主席嗎?”人群中一個聲音說,“你不是咱工人的領袖嗎?你該站在咱工人一邊維護工人的利益,別幫著資本家說話?!?/p>

        旁邊一個人用手撥拉一下那人的胳膊制止道:“瞎說什么!”

        朱新譽聽了這話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事前,他們商量著要罷工時,朱新譽就表示要公開站出來挑這個頭,他說:“我怕什么,大不了我這主席不干了?!庇腥司蛣袼骸皠e,不是干不干主席這么簡單的事。你不能出面,還是讓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出面的好?!彼犃舜蠹业膭窀?,所以,除參與策劃這次罷工的幾個核心人物外,其余人都不知道朱新譽和這次罷工有關系。所以,有這樣的誤解也屬正常。委屈自然委屈,但轉而一想,有這樣的誤解也不一定是壞事。

        這時,杜惠如朝大家揮了揮手說:“大家聽我說,都圍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這生產不能老這么停著,我看還是大家先回去,我把大家的意見記下來,等董事長回來公司會認真研究的?!?/p>

        “你說這話有什么用,能答就答應,不能答應就讓能答應的人說話?!?/p>

        “對,對,讓孫麻繩出來說話,我們要見孫麻繩。”

        17

        孫麻繩昨天剛到昆明,今早就接到了罷工的消息。一開始,他沒覺得事情能鬧大,昨晚梅彩云在電話里告訴他,說杜惠如已經答應出面阻止罷工。放下電話,他松了一口氣。他以為,只要杜惠如出面,事態(tài)就能平息下去。他對杜惠如在企業(yè)中的威信和影響力還是比較清楚的。不料,事情并沒如他設想的那樣簡單,事態(tài)不僅沒有平息,反而越鬧越大。在昆明上飛機前,他接到孫德成副市長的電話,先問他知不知道公司的事,一聽他說知道,孫副市長就火了:“知道,知道為什么不報告?你有幾個腦袋?你以為你能擔當?shù)昧耍磕闼懒诉€得拉幾個墊背的,是不是????你那腦袋是用來盛水的?”

        孫德財被孫副市長臭罵了一頓,腦袋嗡嗡地上了飛機,又腦袋嗡嗡地下了飛機。當他腦袋嗡嗡地來到天廈公司門前時,竟被兩個武警攔住了。他又腦袋嗡嗡地下了車要往里闖。兩個武警立即橫在他的面前,其中一個用手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他立刻感到了武警手掌的力量,低頭一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他腦袋的嗡嗡聲更響了。這時,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對武警戰(zhàn)士說:“是董事長,讓他進來。”

        黑洞洞的槍口把孫德財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對此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至少對這個黑洞洞的槍口沒有心理準備。在自己公司的大門口,竟然有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這不能不讓他感到緊張。

        他一進焦爐辦公室,就看到孫德成副市長坐在那里,市公安局長、安全局長、政法委書記、區(qū)公安局長、派出所長,一幫子人擠了滿滿一屋。

        孫副市長劈頭就問:“你跑哪兒去了,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兒?”

        平時,孫德財并不懼怕他這個堂哥,雖然堂哥貴為常務副市長,但是他有副市長幾輩子也掙不到的錢。所以,平時他并不覺得副市長有多么威嚴。今天不同了,沒進門就被武警嚇出了一身冷汗,現(xiàn)在驚魂未定,又聽到副市長的喝問,他連想也沒細想就說:“我去昆明了,還是那個事兒,你不是知道嗎?”

        聽他這樣說,孫副市長又連連喝道:“行了!行了!行了!”

        孫德財一下愣在“行了!行了!行了!”的呵斥聲中,茫然地望著孫副市長。

        孫副市長詢問了一些情況后,決定讓孫德財出面和工人對話。

        孫德財來到罷工現(xiàn)場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從早上八點開始,焦爐生產就停了,往儲氣柜輸送的煤氣自然也就斷了。當時,儲氣柜里還有7萬立方煤氣,經過8個多小時的消耗,現(xiàn)在還有3萬多立方。理論計算,氣柜的可用氣量也就是2萬立方米。如果不盡快恢復生產,將面臨全面停氣。全面停氣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嚴重局面,誰也難以預料。

        孫副市長給孫德財下達的指令是六點之前必須恢復生產。

        孫德財帶著這個任務來到了罷工現(xiàn)場。他找到現(xiàn)場的杜惠如和朱新譽,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杜惠如一眼,然后就小聲向他倆傳達了副市長的指示。

        杜惠如被孫德財那一眼看得心里直發(fā)毛,他接著孫德財?shù)脑捳f:“副市長的指示是對的,再這樣耗下去要出大事?,F(xiàn)在,你看怎么辦吧,就等著你一句話了,你給大伙兒說說?!?/p>

        孫德財聽出話中的味兒了,他望了望杜惠如:“就等我一句話了?”

        杜惠如淡淡地一笑:“你是董事長嘛?!?/p>

        董事長孫德財站到了熄焦車上,熄焦車周圍站滿了人,他估計了一下人數(shù),五百?也許六百。這群人的外圍,是身著警服的警察,大約也有三四百人。他還看到有兩個扛著攝像機的人正對著人群掃攝。一看這黑壓壓的人群,他的腿有點不聽使喚,他強打精神,想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是,兩條腿還是微微地抖動。他想,得開口說話,他是領了孫副市長的令來的。正當他要開口講話時,他看到人群的外圍又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高高的個子,威風凜凜的樣子。高個子一到人群當中,就沖著人群招手,嘴里還喊道:“同志們辛苦了,我來看望大家,大家辛苦了。”孫德財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來了,趕忙跳下熄焦車要去迎接。圍在他旁邊的人以為他要跑,一堵人墻把他擋住了。孫德財說:“讓開,讓開,市里領導來了,我得去迎迎?!睋踉谒懊娴娜瞬蛔?,其中一個說:“哪有什么市領導,是侯七個熊羔子?!?/p>

        18

        侯七原是焦爐車間的工人,改制的時候內退了。十幾歲的時候,領著一群同齡的孩子打打殺殺,后來進去了,勞教三年。后來又進去了,勞教兩年。又是因為打架,對方的人受了傷,侯七說:“我打的。”出來后,有人問他:“不是你打的,你干嗎承認?”侯七說:“是我的小兄弟打的,我要不進去,他就得進去,他要是進去了,他有病的媽媽誰照顧?”

        侯七還好跟人打賭爭個輸贏。要是賭力氣,他準贏。要是賭別的,他準輸。女廠醫(yī)長得漂亮,她每天上廁所都從焦爐旁經過,坐在焦爐旁休息的工人天天都能看到她。那天,有人要和侯七打賭,說:“看到沒,我能讓她摸摸我的臉,你能嗎?”侯七說:“打賭。”遠遠地看到女廠醫(yī)來了,那人迎了上去,不知跟她說了些什么,女醫(yī)生就摘掉手套在那人臉上摸了一會兒,然后沖他笑了笑,走了。等女廠醫(yī)從廁所回來,侯七也迎了上去,他走到女醫(yī)生面前,涎著臉說:“你也摸摸我的臉吧?!迸畯S醫(yī)正走著,突然看到一個黑大個子站在面前,嚇得連連后退。待看清是侯七,便說:“去!去!去!”引得這邊一群人哄堂大笑。侯七回來后,大家說,散熊了吧。侯七說:“你覺得讓她摸摸你的嘴占便宜了?剛摸X的手,洗都沒洗?!?/p>

        這次罷工,侯七并不知道,他拿著看病的發(fā)票來廠里報銷,到處找不到人,就問:“人都跑哪兒去了?”有人說:“焦爐,焦爐,罷工了?!?/p>

        侯七說:“吃飽了撐的,罷什么工?”當他聽說是要置換金,就來了精神:“我得去看看?!边h遠地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圍在焦爐旁,他立刻興奮起來,學著領袖檢閱的樣子朝人群揮手,還模仿著電影演員古月的腔調喊:“同志們辛苦了!我來慰問大家,大家辛苦了!為了大家的利益,不要怕辛苦,斗爭是殘酷的,但前途是光明的,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边@時,他并不知道,一雙敏銳的目光正在注視著他,遠處的攝像鏡頭也對準了他。

        在侯七來到現(xiàn)場之前,這個幾百人的隊伍好像都是相同的身份,看不出誰是組織者或領導者,孫德財來到以后,一直要大家推舉代表,但是,大家或者說沒有代表,或者說我們都是代表。

        孫德財說:“選不出代表怎么談?”

        段新城說:“有什么好談的,發(fā)錢不就完了,這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我們的錢給我們,問題就解決了?!?/p>

        侯七卻拍著孫德財?shù)募绨蛘f:“孫麻繩,咱們談談。”

        孫德財聽到喊他孫麻繩,心里老大不快,就說:“放尊重點兒。”

        侯七也來火了:“尊重你娘的個蛋,該給我們的錢為什么不給?老子還等著錢看病呢,沒錢看病,死了你給出老殯?”

        孫德財:“你怎么罵人?”

        侯七:“我罵人,惹惱了老子,老子還得揍人呢?!?/p>

        朱新譽在段新城耳邊嘀咕了幾句,段新城就把侯七拉到了一邊。

        孫德財把鐵青的臉轉向杜惠如:“老杜,你得想辦法做工作,再這樣下去,事情非鬧大不可?,F(xiàn)在向市里的供氣馬上就要中斷,你是書記,你對員工的思想穩(wěn)定負有責任,你得做工作?!?/p>

        杜惠如說:“還是那話,工作可以做,但是管用不管用,我不敢保證?!彼D了頓接著說:“好,我再給大家說幾句?!庇谑牵终镜搅讼ń管嚿?。

        杜惠如對著大伙說:“同志們,聽我一句勸吧,大家先回去,你們提的問題,公司會認真研究解決的,董事長也在這里,相信他會認真對待大家意見的?!笨创蠹覜]有散的意思,他又接著說:“凡是當班的,都到班上去,有沒有當班的?”

        下面一群人在喊:“沒有,我們都不當班?!?/p>

        杜惠如又接著說:“有沒有支部書記在場?把各支部的黨員先帶走?!?/p>

        沒有人響應,杜惠如不知道是真的沒有支部書記在場還是支部書記在場不敢答應。杜惠如只好下來,對孫德財說:“我也沒有招,你看著辦吧?!?/p>

        朱新譽也對孫德財說:“我看,董事長,你不拿主意是不行了?!?/p>

        孫德財說:“你說得輕巧,這主意是我能拿的?”說著就要往人群外擠。面對這堵堅固的人墻,他的力量還是顯得小了些,他始終沒能擠出去。

        杜惠如聽到孫德財說“這主意是我能拿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問題。你孫德財是公司董事長,外界都知道這天廈集團是孫德財個人的企業(yè),你今天竟說不能拿主意,這里面肯定有問題。什么問題呢?杜惠如一下子還真想不明白。他望了一眼孫德財,孫德財也正好拿眼睛看著他。他從孫德財眼里看出了一絲驚慌來。杜惠如對著大伙說:“大家也得體諒一下孫董事長,他也有他的難處?!?/p>

        段新城接著杜惠如的話說:“他有什么難處?他是董事長,錢都在他口袋里裝著,給不給還不是他的一句話?”

        19

        離市長下達的恢復生產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仍沒有任何恢復生產的跡象。孫德財仍被圍在人群中央,接受著人們的質詢、呵問、推搡甚至口水。開始,保衛(wèi)部長帶著幾個廠警跟在孫德財?shù)呐赃?,有保護他的意思。段新城對保衛(wèi)部長說:“別害怕,沒人能吃了他?!彼@話一出口,就有幾個人把保衛(wèi)部長和幾個廠警擠到了一邊。

        人們繼續(xù)圍住孫德財,還是那句話,要錢,要他們自己的錢。

        這時,杜惠如看到,外圍的人群出現(xiàn)了騷動,接著,他看到那些站在外圍的警察開始往人群里沖。沖到人群中間,一邊保護著孫德財往人群外擠,一邊驅趕熄焦車道上的人群。一個警察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另一個警察推著他的背,把他帶出了人群。他回頭看了一眼,朱新譽也被幾個民警救了出來。那群警察差不多是一人拉一個地從熄焦道上往外趕人。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杜惠如循聲望去,熄焦道上兩個警察正拉著一個人,這慘叫聲就是那人發(fā)出的。原來,在警察往外趕人時,看到一個人坐在熄焦車道上一動不動,兩個警察就一人拉一只胳膊往外拽,這一拽,那人就叫,這一叫警察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一只腳被一條鐵鏈子鎖在了熄焦車軌道上。

        這個被鎖住的人是老胡的兒子。老胡和他老婆是近親結婚,婚后生了這么個兒子,現(xiàn)在差不多三十歲了,嘛事也不懂。一次,老胡出門前,搬個凳子放在屋當門對他說:“在家好好看著,誰來也別給開門,聽到沒!”說完,老胡帶上門出去了。回來以后,老胡就叫兒子開門,沒聽到兒子答應。老胡想,是不是兒子趁自己不在家跑外邊玩了?就透過門縫往里看,兒子依然保持著他出門時的姿勢坐在屋當門,眼睛盯著被敲得山響的門一動不動。老胡一邊看著門縫里面的兒子,一邊叫著讓兒子給他開門??蓛鹤右廊粵]聽見一樣,既不答應,也不給他開門。老胡沒轍了,敲爛了窗子才爬到屋里把門打開。后來老胡想,也不能怪兒子,出門前自己不是說了嗎,誰來也別給開門。這就是老胡的兒子,現(xiàn)在,不知被誰給鎖在了這里。

        出現(xiàn)了這個插曲,警察的驅趕行動受到了干擾,在警察稍微松懈的時候,那些被趕下來的人又圍了上去。第一次驅趕沒有成功。罷工仍然這樣僵持著。

        焦爐車間辦公室成了臨時指揮所。孫副市長現(xiàn)在是這里的最高首長,他指揮著手下的人應對著現(xiàn)場的混亂局面,每隔半個小時就打電話向市委書記匯報一次現(xiàn)場情況。

        杜惠如和孫德財、朱新譽現(xiàn)在都來到了這個指揮所。杜惠如聽孫副市長說:“那邊來電話了,如果現(xiàn)在不能恢復生產,往市里的煤氣供應就得被迫中斷?!彼仡^望了一眼市公安局長:“我們的警力夠不夠?有多少人?”

        公安局長說:“我們的干警人數(shù)是450名,現(xiàn)場的工人大約也是這個數(shù),可能還會多一些?!?/p>

        “這樣?!睂O副市長說,“所有的干警全部上,一人拉一個也得把他們拉下來,六點必須恢復生產,我已經向市委書記匯報了,書記指示,六點是最后期限。好,現(xiàn)在開始。另外,有不聽勸阻影響執(zhí)行公務的,必要時可以把他控制起來?!?/p>

        杜惠如一聽說“控制起來”,心里明白,這是要抓人了。這下真的鬧大了,事情鬧到這一步,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自己原來的如意算盤現(xiàn)在泡了湯了。不僅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反而把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一想到馬上要中斷向市內的煤氣供應,他的腦袋一下子大了,天哪!他的眼前一黑,身子搖晃了一下,他連忙用手扶了一下身旁的朱新譽,朱新譽回頭一看,杜惠如臉色蠟黃,頭上滾動著密密的汗珠子。朱新譽小聲問:“杜書記,怎么樣?”

        這時的杜惠如仿佛失去了知覺,他微閉著雙眼,一句話也不說,他身子輕輕地晃著,因為有朱新譽攙著才沒有倒下。杜惠如迷迷糊糊,似乎覺得自己站到了一座懸崖邊上,頭上一片白色的烏鴉盤旋著,鳴叫著,烏鴉的翅膀在他眼前扇動著,他一陣極度的恐懼,兩只手在空中亂抓,嘴里還發(fā)出驅趕的聲音。

        朱新譽看到杜惠如這個樣子,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也一陣發(fā)毛,他在杜惠如耳邊叫著:“杜書記,杜書記!”

        杜惠如慢慢睜開眼睛,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腳下,腳下是焦爐車間辦公室的水泥地面。又抬頭看看上面,上面是一只電風扇,扇葉旋轉著,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杜惠如納悶了,剛才分明一群白烏鴉,現(xiàn)在怎么成了電風扇?

        孫副市長看到這邊一陣騷動,就問:“老杜怎么回事?”

        朱新譽說:“大概是沒休息好?!?/p>

        杜惠如說:“沒事,沒事,剛才頭有點兒暈?!闭f完,自尋了椅子坐下來。莫非自己要出問題,怎么老是有一群白烏鴉在眼前晃動?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他又想起了今天早上的那個烏鴉夢。想到白烏鴉,他整個身子不自主地輕輕地抖動著,幅度很小,只有自己能感覺出來。

        20

        孫副市長六點恢復生產的目標沒能實現(xiàn)。焦爐依然死獸一樣地躺在那里,任憑吵吵鬧鬧的人群在他旁邊繼續(xù)吵鬧,全然不作理會。即將告罄的氣柜沒有得到絲毫補充。孫副市長的命令執(zhí)行得并不順利。公安局長估計的現(xiàn)場人數(shù)基本準確。但是,令他措手不及的是,現(xiàn)場一下子陡增了幾百人。想把這老老少少千把口子趕出現(xiàn)場根本不可能。

        罷工是從早上開始的,有的人一直餓著肚子堅持,有的人就輪流到廠門前的飯店吃點飯,或互相捎帶一點可充饑的東西,吃下去繼續(xù)堅持著。

        家屬宿舍下午開始有人串聯(lián),說要組織支前隊,給罷工的人送飯。幾百人的送飯隊伍陸續(xù)涌到了守門的武警面前??墒牵瑹o論這群人怎么吵,怎么鬧,持槍的武警就是不給開門。有人就悄悄說:“別在這里等了,咱走偏門?!庇谑牵@群浩浩蕩蕩的人流就從偏門來到了現(xiàn)場。這下現(xiàn)場熱鬧了,有的喚著丈夫或孩子的名字,也有叫自己妻子的,還有的喊爸爸媽媽或哥哥姐姐,他們叫著,嚷著,各自尋找自己的親人,讓他們吃飯。

        段新城和幾個車間工會主席在小聲商量著什么,侯奶奶提著個塑料飯盒,顫顫巍巍地過來了。段新城忙迎上去:“侯奶奶,您老怎么也來了?”

        “我來給小七子送飯?!焙钅棠陶f。

        段新城說:“快坐下歇歇。你看,咋能讓您來送飯?”

        侯奶奶說:“我咋不能來?日本時期我就送飯,是給我老頭子送,他在礦上,罷日本人的工,我給他送飯。日本大洋狗,跟牛犢子一樣,上來一口,把我咬倒了???,我這還留著疤呢。”說著用手擼起褲腿兒。果然,在她如柴的瘦腿上有一塊閃亮的疤痕為她作證。她放下褲腿兒接著說:“打老蔣那會兒,我給解放軍送飯,就在咱這牛頭山上,我挑著挑子,一頭是烙饃,一頭是大白菜細粉燉豬肉。頭頂飛機嗡嗡的,炮彈咣咣地炸。下山的時候,落下一顆炸彈,我就不知道了。看看,我這也有個疤?!闭f著就要掀肚皮給人看。掀了半截自己停下了,接著說:“‘文化革命’,給我兒子送飯,造反派一把連我推倒了,尾巴骨也給我摔斷了?,F(xiàn)在,該給我孫子送飯了。我給老侯家送了三輩子飯?!?/p>

        有人接著她的話說:“侯奶奶,不是三輩子,您送了四輩子?!?/p>

        侯奶奶抬頭望著那人:“?。俊?/p>

        那人說:“那天,您重孫子住院,不也是您老送的飯嗎?”

        侯奶奶笑了:“可不是嗎,我送了四輩子?!彼f罷朝人群中掃了一眼說:“小七子呢,叫他快來吃?!?/p>

        “來了,來了,您孫子我來了。”話音剛落,侯七便站到了奶奶面前。他接過飯盒說:“您趕緊回家,別在這兒,就您這二級風能刮倒的身板,要是把您擠倒,我上哪喊皇天去?”

        侯奶奶說:“你老攆我回家干啥?這會兒又沒有日本大洋狗,也沒有飛機大炮,我在這兒怕啥?”

        侯七捏著嗓子,學《紅燈記》中李鐵梅的腔調說:“奶奶,您聽我說!”

        侯奶奶笑了:“我這孫子就好這個,一會兒該唱,‘我家的老鼠數(shù)不清’了?!?/p>

        聽侯奶奶這一說,大伙兒都笑了。笑聲剛落,旁邊竟傳來了哭聲。循著哭聲望去,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領著她四歲的弟弟也來送飯了。女孩一手拿著倆燒餅,一手提著個塑料袋子,哭得淚人兒似的。她那塑料袋里本來裝著半袋子豆腦,誰知袋子被鐵絲刮破了,豆腦全漏到了地上,女孩就急得哭。弟弟手里拿著幾顆果凍,也跟著姐姐一道哭。

        一個年輕女人勸那女孩:“別哭,孩子,漏就漏了,一會兒讓你爸爸吃我的?!?/p>

        侯七接著她的話說:“不能光給她爸爸吃,也得讓我吃幾口。”

        年輕女人說:“去,去,去!回家找你兄弟媳婦吃去。”

        侯七笑著說:“你看,弟妹,別生氣,我就是這么說說,還能真吃?”

        人群中有人說:“你侯七也真是,人家剛叫你吃兄弟媳婦的,你轉臉就叫人家弟妹,你這不還是想吃人家的嗎?”這話音剛落,立即又爆發(fā)一片笑聲。

        21

        全市停氣!是陸續(xù)停的。

        一些賓館飯店的煤氣供應中斷后,讓這些老板們一下子慌了手腳。早就訂下的宴席不得不取消,吃喜面的,喝喜酒的,過生日的,同學聚會的,商務宴請的,統(tǒng)統(tǒng)說一聲對不起了事。

        市委書記正在接待一個外商代表團,該上熱菜的時候,煤氣停了。接待辦主任著急了,他來到廚房,還好,廚房師傅告訴他,還有一個液化氣備用灶。接待辦主任說:“這個灶誰都不能用,全力保市委書記這一桌。”

        這一桌飯是保住了,飯后問題又來了,這家賓館用的是煤氣空調,客人回到房間時,空調早停了,于是客人們連夜開車回了省城。

        接著就是全市停氣。市委值班室、市政府值班室、煤氣公司熱線,還有各級領導的電話幾乎被打爆。詢問誰叫停的氣?為什么停氣?什么時候來氣?誰能說清為什么停氣,誰又能知道什么時候來氣。于是居民外出搶購食物、飲料、礦泉水,還有的買來電飯鍋、電磁爐、微波爐、電熱水器等,各人想各人的辦法,各人打各人的主意。有的居民樓,因為一下子增加用電,以致造成負荷過大而頻頻斷電。

        市委書記趕到罷工現(xiàn)場,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F(xiàn)場依然人聲鼎沸,孫德財、杜惠如、朱新譽等又被圍在了人群當中。

        臨時指揮所里,市委書記聽完孫副市長的匯報,指示說:“必須馬上恢復生產?!彼甘緦O副市長再到現(xiàn)場同工人對話。

        對話很艱難,工人情緒激動,已經不愿再聽什么大道理或小道理了,他們就纏著孫德財要錢,孫副市長來了,就纏著孫副市長要錢。

        孫德財被纏急了,突然又冒出一句:“我一個人怎么能答應?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p>

        就有人嚷:“你怎么不能答應,你不是董事長嗎?你怎么不能答應?你怎么不能決定?你就是不想給。董事長說不能決定,這不是笑話嗎?”

        孫德財也急了,他脫口而出:“我算個鳥的董事長?我才占多大股份?”

        孫副市長回頭瞪孫德財一眼,狠狠地說:“你胡吣什么????一邊去!”

        孫德財瞅了一眼孫副市長,欲言又止,一副十分委屈的樣子。

        杜惠如聽到孫德財說“我算個鳥的董事長”,心中一驚,然后腦子快速地轉著,這個公司不是孫德財?shù)膫€人企業(yè)嗎?他怎么能說這個話,難道天廈公司不是孫德財?shù)?,或不完全是孫德財?shù)??不是他的又是誰的呢??。渴钦l的?到底是誰的?忽然,這一大堆問號變成了一群亂飛亂竄的白烏鴉,在他眼前繞來繞去,繞得他頭暈目眩。他身子輕輕地晃了晃,然后像一攤爛泥似的癱在了地上。

        杜惠如迷迷糊糊,仿佛鳥兒一樣飄在了空中,他把兩個胳膊往兩邊伸了伸,兩個胳膊就如同鳥兒的翅膀一樣,他竟然在空中飛了起來,這感覺舒服極了,真好!忽然,一群鳥兒朝他飛來,嘿!是一群烏鴉,怎么是烏鴉呢?這群烏鴉飛著飛著一個個變成了白烏鴉。怎么又是白烏鴉?不是說沒有白烏鴉嗎?這群白烏鴉飛著飛著又都變成了黑烏鴉。一會兒白,一會兒黑,變來變去,變得他眼花繚亂。突然,一只烏鴉朝他飛來,在他頭上猛啄了一下,他連忙收回當作翅膀的手臂,用手護住腦袋,已經晚了,腦袋早讓烏鴉啄得鮮血直流。由于收回了翅膀,他的身子急速地下降,如墜向無底深淵,驚得他“啊——”地大叫一聲。然后覺得身子慢慢地飄,飄,飄……

        22

        杜惠如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但他仍然沒有從那個噩夢中清醒過來,他想,剛剛烏鴉啄了我的頭,現(xiàn)在怎么樣了,就想用手去摸自己的頭。他一抬胳膊,發(fā)覺手臂上叮著一根輸液管子,就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頭,自己的頭上纏滿了紗布。

        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醒了?你可醒了!”

        他的聲音很微弱:“我在哪里?”

        那個熟悉的聲音說:“醫(yī)院,這是醫(yī)院,老杜,這兒是醫(yī)院。謝天謝地,哎呀,你嚇死我了。”

        這是誰?聲音這么熟?他想看看是誰在跟自己說話,但他覺得腦大如斗,轉動困難。

        “別動,別動?!边€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你?你是誰?”他試探地問。

        “我,老杜,我是我。你不認識我?”這個熟悉的聲音有點急。

        他終于認出是妻子在自己面前:“是你。我怎么在這里?”

        朱新譽推門進來了。他小聲問杜惠如的妻子:“怎么樣?醒了嗎?”

        杜惠如的妻子邊答應邊端起一張凳子擺在病床前。朱新譽坐下,身子往前探了探,輕聲問:“杜書記,覺得咋樣?”

        杜惠如看了一眼朱新譽,沒說話,沉思默想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問:“這,這,是怎么回事兒,我怎么在這兒?”

        朱新譽說:“嫂子沒給你說?你那天在焦爐昏倒了,就給你送這兒來了。”

        醫(yī)生進來了,把朱新譽趕了出去,說病人要休息。

        杜惠如在現(xiàn)場暈倒后,立即被送到了醫(yī)院。腦溢血,開顱搶救,從顱內取出約30毫升的凝血塊,這才保住了他的一條性命。

        朱新譽再來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但對他暈倒以后的事情則一無所知。他問朱新譽:“事情怎么樣了?”

        朱新譽說:“你被送往醫(yī)院后,警察開始抓人。抓了四個,段新城、侯七,還有機電和回收兩個車間的工會主席?!?/p>

        杜惠如問:“現(xiàn)在人呢?”

        朱新譽:“后半夜就放回來了?!?/p>

        杜惠如:“放回來了?”

        朱新譽:“能不放嗎?侯奶奶死了?!?/p>

        杜惠如:“侯奶奶?死了?”

        朱新譽:“現(xiàn)場亂得一鍋粥,警察、武警都上了,往外拽人,一人拽一個,兩人架一個,亂得跟鵝窩樣。誰也沒注意,侯奶奶沒走,一下子給擠倒了,頭碰在一塊石頭上。現(xiàn)在,人還在殯儀館躺著呢?!?/p>

        杜惠如眼睛有點濕潤:“怎么能弄成這個樣子?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朱新譽接著說:“一開始,大家只是要錢,后來又要求放人。侯七的媳婦去了,找孫德財拼命,男人被抓走了,奶奶又死了,她跟瘋了似的,誰見了都害怕。老段的媳婦也被人用三輪車拉去了,往孫副市長面前一放,別看她病得連鬧的力氣也沒有,還是把副市長嚇了個半死,他生怕這個病殃殃的女人再死在自己面前。后來人就放回來了?!?/p>

        杜惠如感嘆了一聲,接著問:“生產恢復了?”

        “恢復了?!敝煨伦u回答。

        “謝天謝地!置換金的事怎么說?”杜惠如問。

        朱新譽答道:“開始,孫副市長表態(tài),盡快組織人員對合同進行修改,解決置換金問題。大家就是不答應,還是要求馬上發(fā)錢。不答應,就這樣耗著?!?/p>

        杜惠如問:“后來呢?”

        朱新譽說:“侯奶奶死后,副市長再次下令,強行恢復生產,繼續(xù)往外拽人,這邊拽下來,那邊又上去了,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最后,還是市委書記出面說話,問題才算解決。”

        杜惠如問:“市委書記怎么說?”

        朱新譽:“市委書記當場表態(tài):天亮以后發(fā)錢,立即發(fā),該發(fā)多少發(fā)多少,一分不欠,先發(fā)內退職工,再發(fā)在崗職工,全部發(fā)?!?/p>

        杜惠如:“嗨!早有這話,能鬧成這個樣子!”他頓了頓說:“錢發(fā)了嗎?”

        “發(fā)了。”朱新譽說:“內退的發(fā)得差不多了,在崗的還不能馬上拿到錢。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幾千萬現(xiàn)款,也得籌一陣子?!?/p>

        杜惠如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解決了?!?/p>

        朱新譽說:“這里面還有事兒呢,聽說李重陽在后面做了不少工作。我原先估計不會有那么多人參加罷工,誰知竟來了那么多人,是李重陽的人在后面活動的,好多人是他們鼓動來的。還聽說,他讓人發(fā)短信,說中央電視臺要來現(xiàn)場采訪,要大家一定堅持到天亮,說只要‘焦點訪談’一報道,問題準解決。那些送飯的也是他們鼓動來的?!?/p>

        杜惠如說:“前幾天就有人傳,說李重陽去了北京,北京哪個部里有他的一個親戚,他寫了一封舉報信,說改制期間有國有資產流失。后來信轉給了省里,省里又把信轉到了市里。聽說市里正在拿他?!?/p>

        朱新譽:“恢復生產時差點出大事,想想都后怕。不知是誰,在配電室放了一個炸藥包,只要一送電,馬上炸,整個供電系統(tǒng)全部完蛋。想想真嚇人。要是真炸了,恢復生產就不是十天八天的事兒?!?/p>

        杜惠如聽到這里,眼里閃出了一絲驚恐。他又覺得一陣心悸,就把雙眼緊閉著,一聲不響。朱新譽一看不對,連忙喊:“杜書記、杜書記!”

        老杜的妻子也喊:“老杜,老杜,你怎么了?”

        杜惠如嘴里發(fā)出輕微的聲音,朱新譽聽不清他在說啥,就問老杜的妻子:“嫂子,他說什么?”

        杜惠如的妻子俯下身子聽了聽:“又是白烏鴉。只要一犯迷糊就說白烏鴉,白烏鴉。誰知白烏鴉是個什么東西?”

        朱新譽一臉驚愕:“白烏鴉?”看到杜惠如終于又恢復了清醒,朱新譽就問:“杜書記,你剛才說白烏鴉?什么白烏鴉?”

        杜惠如朝他擺了擺手,并不正面回答他,而是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新譽,要是這個炸藥包爆炸了,最先炸死的是咱倆,知道嗎?”

        23

        一周后,杜惠如還躺在病床上養(yǎng)病。因停氣引起的風波早已平息,相信過一段時間人們就會忘記這件事??啥呕萑绮荒芡洠@些天他老是在想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他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留下不利索的地方。想得久了,就會頭暈目眩,就會眼花繚亂,就會有一群白烏鴉在眼前亂飛。

        杜惠如想,這一次算是把天捅了個大窟窿。雖然現(xiàn)在事態(tài)平息了,工人的錢也拿到手了,對于那些參與鬧事的人來說,問題到此為止,各人還過各人的日子。對自己來說呢,也能算過去了?恐怕不那么簡單。誰知市里下一步會有什么動作,換句話說,會怎樣來收拾有關責任人。三天前,他就給市委組織部的一個鐵哥們打了電話,要他想辦法了解一下市領導對此事的態(tài)度,這兩天他就一直等這個電話。

        妻子來了,說外面在傳,李重陽被從北京逮了回來,一個姓申的也給逮起來了,說他要炸煤氣廠。還說朱新譽被市紀委找去談話,去了兩次,昨天又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聽妻子說朱新譽去市紀委沒有回來,杜惠如又是一陣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又是一群白烏鴉亂沖亂飛。妻子又是一陣緊張,她趕緊喊來了醫(yī)生,報告了杜惠如的病情變化。

        “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杜惠如的手機又響了,他以為是那個鐵哥們的電話,不料,電話里卻是梅彩云的聲音,梅彩云的聲音永遠是那樣柔和中聽。梅彩云說:“杜書記,董事長這兩天忙,也沒再去看你,他說了,這會兒有點時間,一會兒過去看看你,怎么樣,恢復得還好吧?”

        杜惠如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著董事長來看他。電視里正重播昨晚的慈善晚會,他看到孫德財代表天廈集團捐助善款1000萬元,正在接受主持人的采訪。

        病房外有人敲門。杜惠如對妻子說:“快去開門,董事長來了。”

        門開了,進來兩個人,卻不是董事長。其中一個說:“我們是市紀委的?!?/p>

        一聽說是市紀委的,杜惠如又是一陣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又有一群烏鴉亂沖亂飛。

        杜惠如的妻子一看,立即慌了起來,連聲叫:“老杜,老杜,老杜!”

        這時,杜惠如的手機又響了:“我在這兒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看那桃花開……”

        作者簡介:

        楊剛良,生于1954年,畢業(yè)于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在《雨花》《揚子江詩刊》《新華日報》《中國楹聯(lián)報》等發(fā)表文學作品50余萬字。10余次獲獎,亦有作品入選多部選集。1999年出版文學作品集《綠色記憶》,2007年出版散文集《晚香齋筆記》?,F(xiàn)為徐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章德寧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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