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魯迅 野草 幻覺型 顛倒 反常
摘 要:魯迅《野草》中不少作品以夢的方式所寫的朦朧夢幻境界,實際上是一種幻覺型的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其晦澀混沌超出了人的經(jīng)驗和想象力,形成了特有的違背人的基本邏輯觀念的顛倒及思維形式和思維定勢的反常特征,并流露出魯迅自我的潛意識。
弗洛伊德和榮格創(chuàng)立的“心理分析學”曾經(jīng)把文學藝術(shù)作品分為“心理型”和“幻覺型”兩種:“心理型涉及的素材來自人的意識范圍,諸如:生活教訓,感情波動,情欲體驗,一般來說,是人的命運的各種轉(zhuǎn)折點——所有這一切構(gòu)成人的意識生活,特別是感情生活。……幻覺型的情形與心理型恰恰相反。為藝術(shù)表現(xiàn)提供素材的經(jīng)驗,不再是人們所熟悉的了。這種經(jīng)驗是來自人類心靈深處某種陌生的東西——它使人想起分隔我們與史前時代的深淵,或者使人想起一個光明與黑暗形成鮮明對照的超人世界。這是一種人所不能理解的原始經(jīng)驗,人的理解力有可能屈從于它。”并認為:“幻覺經(jīng)驗看起來確乎與人的一般命運頗不相關(guān),因此人們難以相信它是真實的??上Щ糜X經(jīng)驗略帶一些晦澀玄乎和神秘的色彩。我們覺得應(yīng)該合情合理地進行解釋?!?/p>
魯迅的《野草》可以說正是這種“幻覺型”的文學作品。《野草》中以夢的方式寫夢幻境界的作品,在全部的23篇作品中就占9篇。正是這些以夢的方式來展現(xiàn)內(nèi)容的作品,更增加了《野草》的朦朧色彩和難以把握的晦澀。例如,《影的告別》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中人類的基本經(jīng)驗:有形才有影——形影不離,作品中的“彷徨于無地”的影子要與形體告別——“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怎么會出現(xiàn)如此之現(xiàn)象?這現(xiàn)象本身就是一種幻象,因此頗令人費解!《狗的駁詰》則是夢境中人面對狗的無可辯駁的駁詰,狼狽逃遁的非現(xiàn)實的荒誕,——人畜顛倒,讓人倍覺幽默詼諧,而“人不如狗”的命題卻與夢也似的令人難以闡釋。尤其是《墓碣文》,更使人迷惑而驚駭不已。墓碣上說明死者的文字:“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焙喼弊屓讼菰谠评镬F里!而且,既是“游魂”,又化為“長蛇”——“不以嚙人,自嚙其身”,頹壞的墓中尸骸則“胸腹俱破,中無心肝”,在欲知本味而抉心自食,令人恐懼萬狀?!妒У舻暮玫鬲z》中“偉大的男子”卻是“魔鬼”,他敘述著讓人不解的“好地獄”——“地獄”本來是人類想象編造的、也可以說是“經(jīng)驗”的最壞的處所,這里卻稱其為“好”;那地獄里的鬼魂的叫喚、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這些使人毛骨悚然的現(xiàn)象,卻構(gòu)成了“醉心的大樂”:天下太平!這一切,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無論如何,這些怪異的夢境完全超出了人的經(jīng)驗和想象力,不是人類所熟悉的事物。魯迅在《野草》中為什么寫出了這樣的夢境?所寫的夢境該怎樣去解讀?
弗洛伊德關(guān)于夢的理論認為,所有的夢,即使是最不愉快的夢都可以加以解釋,證明具有實現(xiàn)做夢人的愿望的意向。在精神生活中,有一種反復的強制性活動,造成了人的不快樂而逐步顯現(xiàn)恐懼。而人的愿望和意向,只有在夢中去設(shè)想。
英國學者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在闡釋弗洛伊德關(guān)于夢的理論時說:“夢是修復惡劣情境的努力,以便使無能應(yīng)付這個情境所造成的損失得以補償;在這些夢中,沒有任何躲避這一情境朦朧意向,只有應(yīng)付這一情境,重新努力進行控制的嘗試?!睒s格也說:“至于人們對幻覺型創(chuàng)作的素材來源還不著邊際,這是非常奇怪的……我們甚至因此而懷疑這種不著邊際是有意的。我們自然會假設(shè)——弗洛伊德心理學鼓勵我們這樣做——這種希奇古怪的朦朧不明,是以某些完全是個人的經(jīng)歷為基礎(chǔ)的。從而,我們希望解釋混沌中的這些奇妙微光,并搞清楚詩人有時仿佛故意把他的基本經(jīng)驗隱蔽起來,不讓我們知道的原因。……詩人為了通過自我,把這種經(jīng)驗壓抑下去,并且使之成為無意識,運用了病理學的十八般武器。再者,以虛構(gòu)代替現(xiàn)實的企圖,因為不能令人滿意,就一定會反復出現(xiàn)在連續(xù)產(chǎn)生的許多作品中。這就能對一切荒誕不經(jīng)、希奇古怪、偏離反常的虛構(gòu)形象的大量產(chǎn)生作出解釋?!睆倪@個意義上說,魯迅在《野草》中的所寫這些夢境,正是受到惡劣環(huán)境的壓抑、情感受到傷害境況中的“修復”的努力。魯迅正是以自己個人的經(jīng)驗,用一種朦朧的遮蔽人的基本經(jīng)驗的方式,完成的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
《野草》中的這些夢境,可以說是魯迅對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現(xiàn)實社會的獨特觀照。
夢境的根本特征之一,是違背人的基本邏輯觀念的顛倒。這顛倒正是惡劣環(huán)境壓抑、情感受到傷害的心理的反映,是無意識的自然表現(xiàn)。
《失掉的好地獄》中是人妖的顛倒。明明是充滿罪惡:四處燃燒的烤炙人的火焰熊熊、油鍋中榨人的燙油滾沸、用以酷刑的鋼叉锃亮震動、受盡煎熬的鬼魂在痛苦地呻吟。這本來是罪惡的世界,魯迅則反稱其為醉心大樂的地下太平。在這里,“人類”與“魔鬼”無異,當“人類”取代“魔鬼”后,其統(tǒng)治下的“地獄”仍然“油一樣沸;刀一樣;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zhuǎn)……”就如他在《“碰壁”之后》中所說:“華夏大概并非地獄,然而‘境由心生,我眼前總充塞著重疊的黑云,其中的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p>
《頹敗線的顫動》中是是非的顛倒。封建倫理道德對人倫的顛倒:將母愛的偉大人格和犧牲精神視為“頹敗”。忍辱負重的母親為了女兒,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賣肉體,她慘遭蹂躪、飽受屈辱;可長大后的兒女卻報以冷眼和鄙夷,甚至指責她“害苦”了自己。垂老的母親在兒女們以怨報德的現(xiàn)實面前,“頹敗的身軀”變成“全面都顫動”——“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蓄潉?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魯迅是在做個人經(jīng)驗的模擬,是心底夢魘的散發(fā)。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直覺與感悟。許廣平曾經(jīng)在《魯迅和青年們》中寫道:“不管先生如何以物質(zhì)濟人之困,而被接濟的還說這東西來路不清,這是很使他痛心的。在他的著作里也曾說過,用了妓女賣身的錢,還罵妓女卑污?!薄豆返鸟g詰》中是人畜的顛倒。隘巷中,人對狗的“見了闊人搖頭擺尾而見了窮人就狂吠”的勢利的呵斥,遭來了狗的無可辯駁的駁詰。狗以自己智商的低下,不能夠識別銅和銀、布和綢、官和民、主和奴,不能像智商高的人類那樣的追名逐利、媚上欺下,來反駁人類的趨利向尊性的勢利。這勢利,正是現(xiàn)實社會的承襲封建傳統(tǒng)人際關(guān)系的基本狀況?!叭瞬蝗绻贰钡拿},顛倒了現(xiàn)實生活的基本自然規(guī)律,超出了人類社會中人類的社會性的本質(zhì)。狗本來是為人類所不齒的,魯迅卻作出了顛倒的思考。這正如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描寫的狂人形象一樣:狂,即是醒。世人皆昏他獨醒,他清醒地看到了封建社會的“吃人”的本質(zhì),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周圍的人卻視其“狂”而要吃他。
夢境的根本特征之二,是思維形式和思維定勢的其妙莫名的反常。這是一種人所不能理解的主體經(jīng)驗。而正是這種人所不能理解的主體經(jīng)驗,造就了人們意想不到的深刻的感悟。
《立論》中的反常,是令人忍俊不禁的。夢中男孩滿月的慶典上,在千百年來人們習以為常的升官發(fā)財恭賀聲中,卻冒出了一個“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的不諧之音。說話者結(jié)果“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人們正在為這人的“愚鈍”而感到可笑時,卻被魯迅的延伸所震懾:升官發(fā)財?shù)墓зR是“許謊”、說孩子要死則是“必然”!正常的卻是錯誤的,錯誤的卻得好報;反常的才是真話,說真話卻挨打。所以夢境中的先生則教自己的學生在立論時打“哈哈”!那么這里卻又把先生的“教誨”引向了反?!皞鞯?、授業(yè)、解惑”的反面。
《死后》中的人死后雖然不能動彈卻還有感覺與思維,更是荒誕不經(jīng)的反常。在這個作品中,人們第一次見到了經(jīng)驗中不可能有的一個死者死后的感覺:聽覺——會聽聲音(腳步聲、說話聲、釘釘聲等),觸覺——有觸感(螞蟻的爬、青蠅的飛、旁人的抬等),還有思維,還會憤怒、氣悶、快意、哭泣……沒有比這更希奇古怪的了!
《墓碣文》里,除了也有死者的“抉心自食”,死者的雖然“口唇不動”卻也會說話的《死后》式的反常外,更突出的是在那些文字上。沙石所制、剝落狠多、苔蘚叢生的墓碣上呈現(xiàn)出有限的文字:“……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這種反常是超乎尋常的:處在浩歌狂熱的處境中,他卻感到中了寒,完全與處境相背,屬于非常人之常感;身在天堂他卻看見的是深淵,是非常人之常見;一切眼睛睜開都能夠見到宇宙間萬事萬物,他卻什么也看不見,是非常人之常能;與常人的“希望”認識不同,一反常人的“只要有一線希望也就能夠得救”的觀念,而主張越?jīng)]有希望才越得救,更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這些反常令讀者對作品的主人公——尸骸的認識和理解更趨向晦澀。
上述夢境中的反常,那些在人們眼中的“不著邊際”,應(yīng)該是魯迅“仿佛故意把他的基本經(jīng)驗隱蔽起來”。因為當時的社會,就是一個反常的社會。明明是《立論》式的錯誤,在現(xiàn)實中卻成為了千百年來被人們所認可的常理常俗,因而違背這種“常理常俗”就被視為“越軌”、“發(fā)狂”;明明是行尸走肉,不辨是非、冷漠隔膜、沒有正義感和同情心,茍活于世,卻像《死后》中的旁人那樣活著,而有清醒的思想、有真知灼見的人,卻已經(jīng)死了;明明是冷酷、黑暗的現(xiàn)狀,卻以為是浩歌狂熱、已經(jīng)步入天堂;明明是毫無任何優(yōu)勢可言、與世界發(fā)達國家民族相比我們可算是一無所有,還以虛無縹緲的所謂“希望”來自我麻醉,這就是《墓碣文》的尸骸走向反常的根本。
魯迅在《野草》中正是用了夢境的夢幻形式,故意把人們的基本經(jīng)驗隱藏起來,讓人們在閱讀這種反常方式時,思考、咀嚼,透過表面的混沌,去發(fā)現(xiàn)它奇妙微光。其實,作品所要表現(xiàn)的反常,正是反對真正反常的社會現(xiàn)實的正常。這些作品正反映出了魯迅的獨特的思維模式。
另外,《野草》中的這些夢境,還是魯迅自我潛意識的自然流露。
中國著名美學家朱狄在提出“心理分析美學”的概念時,曾評介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他介紹說,弗洛伊德的理論曾被稱為“深度心理學”,因為它重視人的深層心理,即人的本能欲望。弗洛伊德認為,在正常情況下,人的這種本能欲望是能夠得到正當發(fā)泄的,但當其受到抑制時,就將發(fā)生轉(zhuǎn)移。“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也就是藝術(shù)家的原始本能沖動轉(zhuǎn)化到一種新的方向上去的升華過程……人們在藝術(shù)家的作品中也能間接地感受到藝術(shù)家無意識本能的影響。”從《野草》中的夢境,我們也能夠感受到魯迅當時的深層次心理,即無意識本能的流露。
《野草》是魯迅思想發(fā)生急劇變化、陷入苦悶彷徨時期的創(chuàng)作?!兑安荨氛w現(xiàn)了魯迅的抑郁、苦悶,反思、反省,探索、追求。其中交織著愛與恨、充實與空虛、堅定與彷徨、熱烈與冷靜、歡快與悲涼、希望與絕望……矛盾的心境是這一切的根基。這種深度心理的矛盾,必然要通過其創(chuàng)作流露出來?!兑安荨分械膲艟骋舱绱?。
《死火》的標題就呈現(xiàn)出矛盾性?;?在人們的經(jīng)驗中,象征光明、革命和改革,代表上進與活力,含義積極。魯迅卻將它與“死”組合到了一起。作品中的“火”、“火焰”都成了“死”的——被“冰結(jié)”了的“死火”?!八阑稹蓖鈱影錃?內(nèi)部卻紅焰流動。這與魯迅自我外冷(冷靜、清醒)內(nèi)熱(熱烈、高昂)、冷與熱的交織的性格是相一致的?!八阑稹痹陂_始時雖然被遺棄在冰谷,但它最終融化了“冰結(jié)”,燃起了流動的烈焰,如紅彗星,躍出冰谷口外。這是魯迅對光明未來的信心和自信力自然體現(xiàn)。
《影的告別》中形與影的矛盾,更是魯迅深層次心理的再現(xiàn)。形與影本身就是形象統(tǒng)一體的兩個方面,在現(xiàn)實經(jīng)驗中是不可分的,而且影永遠是伴著形、隨形而動、亦步亦趨的??蛇@里的“影”卻表現(xiàn)出獨立自主的個性意識,不愿徘徊于明暗之間,要別“形”而獨自遠行。這也是魯迅性格的體現(xiàn)。作品中別“形”而去的“影”的未來充滿著悲壯:“在黑暗里沉沒”、“被白天消失”。這正是魯迅在苦悶彷徨期的思想局限所致。不過,“影”仍然要獨自遠行,無論自己結(jié)局怎樣,目的在于沒有“形”和別的“影”在黑暗里。這又是魯迅精神的體現(xiàn)。
作者簡介:魏洪丘,重慶長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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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