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寒冰

不論后人和別人怎么評價，他的影響都是巨大的。塑一個平淡如水的標準像，刻幾句褒揚的話，似乎都不足以與活著的他相匹配，甚至還可引起歧義。

我曾兩次到莫斯科，都去了新圣母公墓。在中國，很少有人會去參觀當代埋葬故人的公墓，至今還沒聽說有導游帶領(lǐng)游人去北京八寶山的。游人能去或想去的，不過是那些作為文物的帝王陵寢，名人墓地或烈士陵園等，而絕不是普通公墓。但是，至少在歐洲的一些國家，公墓是可以而且是值得參觀的，因為你在這些地方可以感受很多歷史的、文化的、藝術(shù)的甚至是政治的內(nèi)容和形式。比如，倫敦的海格特公墓、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墓地和本文所及的莫斯科新圣母公墓。今年，我再去新圣母公墓，發(fā)現(xiàn)墓地里增加許多新的“住客”。其中，除了參加過總統(tǒng)競選的將軍列別德(墜機喪生)和戈爾巴喬夫的妻子賴莎之外，最有名的無疑就是俄羅斯第％總統(tǒng)葉利欽了。

生前死后都特別

我讀過葉利欽自己撰寫的書，也讀過許多別人寫的關(guān)于葉利欽的書，還與同事合寫過一部關(guān)于葉利欽執(zhí)政年代的書。在這過程中，我對葉利欽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另類政治表現(xiàn)，諸如他走上政壇并不斷高升的獨特經(jīng)歷，發(fā)布禁止蘇共的命令，炮打議會“白宮”，走馬燈似地更換政府總理，等等。一方面葉利欽不拘小節(jié)，粗獷豪放，特立獨行，但另一方面他在關(guān)鍵時候不失心細，能夠把握住“亂世時機”而把自己造就為“英雄”。在他執(zhí)政的八年中，俄羅斯雖然亂象頻仍，卻確實被葉利欽改變了社會發(fā)展方向。也正因如此，葉利欽的功過是非，至今還無法蓋棺論定。

葉利欽在世的時候如此，去世后依舊展示著他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的墓地選址和墓碑設(shè)計就是很好的例證?；蛟S為了死后能更加自由一些并且能與民眾更加親近，葉利欽沒有像蘇聯(lián)大多數(shù)領(lǐng)導人那樣將壁壘森嚴的紅場作為死后的安身之處，而是像赫魯曉夫那樣選擇了新圣母公墓。新圣母公墓位于莫斯科西南市區(qū)莫斯科河左岸，因新圣母修道院而得名。它雖然古老，卻是開放的和平民化的，軍官、政客、文人、藝人以及平民百姓，三教九流都可安身于此。敬仰者可來此緬懷和悼念，游人則可以到此觀看和欣賞?？傊?，這里沒有世俗間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等級關(guān)系和清規(guī)戒律。葉利欽將自己的墓地選在此，符合他平民的出身和放蕩不羈的性格。葉利欽的墓地非常好找，就在新圣母公墓進門不遠的左側(cè)空場。不過，葉利欽就是葉利欽，他的墓地位置也很特別，不是在用低矮植物圈定的圍墻之內(nèi)，而是獨立于公墓區(qū)外邊的小廣場的邊上，占地面積也比別的墓地要大。僅此一點，葉利欽就要比公墓里的其他長眠者特殊得多。

墓地更像一部特別的歷史教科書

公墓中的長眠者多半有全身的、半身的或頭部的雕像。最次也有個小墓碑，碑上鑲著一兩張照片。就公墓中其他著名人物而言，有的通過碑上的文字表明他們的身份或地位，如蘇聯(lián)著名革命家、政治家莫洛托夫、葛羅米柯等人；有的用雕塑巧妙地隱喻世人對長眠者的不同評價，如赫魯曉夫的墓碑就是他的頭像夾在黑白兩色的花崗巖石塊中間，彰顯他功過分明的一生；有的則通過雕塑展示出他們的身份和貢獻，如蘇聯(lián)著名飛機設(shè)計師圖波列夫墓碑上有他設(shè)計的飛機，衛(wèi)國戰(zhàn)爭女英雄卓婭的雕像是英勇就義的姿態(tài)，著名芭蕾舞演員烏蘭諾娃的是一尊跳芭蕾舞的雕像，作家阿·托爾斯泰的頭像為他筆下的人物浮雕所環(huán)繞。列別德的最為夸張，端坐著的他胸前掛滿勛章，可惜他只活了52歲。記得讀過一篇寫新圣母公墓的文章，其中有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這些墓的主人生前都各自精彩，身后，也通過獨具特色的墓碑延續(xù)著生命的故事。”也許正因為如此，有人將新圣母公墓稱為是“露天雕塑博物館”。我倒覺得，新圣母公墓更像是一部特別的歷史教科書。從這些長眠于此者的墓碑上，既可以讀到形形色色的人，也能感受到歲月的無隋和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

國旗作墓碑有深刻內(nèi)涵

與這些用各式各樣雕塑或碑文來展示自己身份的長眠者不同，葉利欽的墓碑是平放在地上的一面飄動著的白藍紅三色的俄羅斯國旗。據(jù)說，白色部分取材中國產(chǎn)的大理石，藍色部分取材意大利產(chǎn)的戚尼斯馬賽克，紅色部分取材巴西產(chǎn)的斑巖。在國旗的白色上只刻有葉利欽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字不大不粗也沒捕色，不仔細瞧都看不清這些字母來。如果不說，沒有人知道它是葉利欽的墓碑。然而，這就是葉利欽的墓地，那面國旗上除了名字和生卒日期之外，什么都沒有寫，什么形象也沒有留下來。難道葉利欽不想讓后人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物?他有怎樣的歷史地位和作用?應當不是這樣，葉利欽肯定有他自己的抱負和追求。從一個參觀者的角度猜測，葉利欽本人或者安葬葉和欽的人選擇俄羅斯國旗作他的墓碑，內(nèi)涵已非常深刻。

2000年元旦葉利欽宣布辭去總統(tǒng)職務時，曾語重心長地對繼任者普京說：“我把俄羅斯交給你了?！钡拇_，葉利欽重啟了一個新俄羅斯。不管怎樣評價，葉利欽是新俄羅斯的第一位總統(tǒng)。在對蘇聯(lián)政治文化進行了“硬切割”之后，他試圖把俄羅斯1917年中斷的歷史再續(xù)上。葉利欽做的事可情是驚天動地，對他的功過是非難有一致的評價。但是，不論后人和別人怎么評價，他的影響都是巨大的。塑一個平淡如水的標準像，刻幾句褒揚的話，似乎都不足以與活著的葉利欽相匹配，甚至還可引起歧義。與其那樣，還不如不塑不刻，但這樣又無法表現(xiàn)葉利欽的歷史地位。于是，不知是葉利欽自己的遺愿還是安葬他的人做了一個高明的選擇，將他同俄羅斯捆綁在一起。比較起來，俄羅斯人對新俄羅斯是有高度認同和無限尊崇的，有時甚至讓人感到有些過分。比如，莫斯科的地鐵報站只講俄語，多數(shù)旅游景點沒有任何外文介紹。在這樣的國家，不論到什么時候，估計不會有誰去破壞葉利欽的墓碑，因為它就是一面俄羅斯國家標識的國旗。赫魯曉夫時期，斯大林的墓被移了。蘇聯(lián)劇變時，捷爾任斯基(蘇聯(lián)早期主要領(lǐng)導人之一、克格勃第一任主席)的塑像被拉倒了。列寧的墓雖然仍在紅場，列寧的雕像雖然在俄羅斯處處可見，但關(guān)于它們存留的爭論始終不斷，活人拿死人說事也算得上俄羅斯的一個政治文化傳統(tǒng)。葉利欽將俄羅斯國旗當作自己的墓和碑，這或許也能改變俄羅斯這個政治文化傳統(tǒng)?

葉利欽的墓碑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俄羅斯國旗是白、藍、紅三色的，但是，葉利欽墓碑上的紅色實際上并非紅色，而是褚色的，不知道這墓碑制作者是有意還是無意。葉利欽去世沒多久，墓碑中的紅色該不會褪變成褚色吧。如果是葉利欽本人或他的安葬者有意這樣做，那么，結(jié)合俄羅斯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參觀者就有猜測的余地了。在蘇聯(lián)時期，紅色是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的象征。葉利欽曾經(jīng)是紅色的，但由于蘇聯(lián)社會的積弊等多方面原因，他褪去了紅色，甚至一度成為反紅色的急先鋒。把墓碑上的紅色變成褚色，是否有這一層寓意呢?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誰都不會明說。但是，結(jié)合葉利欽個人的獨特經(jīng)歷，我覺得有這層寓意完全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