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錦屏
讀小學時,有陣子,我曾寄居在父親的好友楊叔叔家,和他家的老幺是同班同學。
他的老幺名喚楊德船,大我一歲,見有伴兒來,樂瘋了,手舞足蹈大半天才消停。
從此后,兩個小人兒攜著手,一道兒上學,一道兒放學,一道兒吃飯,一道兒游戲,親密無間。稍分開一會兒,便是一個滿嘴叫“秦妹妹”,一個喚著“船哥哥”……直到找尋到對方,你扯扯我的辮子,我刮刮你的鼻子,這才皆大歡喜了!
當時年紀尚小,對于大人們開玩笑“結(jié)兒女親家”的話并不甚解,卻陪著做鬼臉,躲在大人們座椅的后面,淘氣搗鬼,嘎嘎直樂。
我迷上了一個地方,在街轉(zhuǎn)角的雜貨鋪門口。每逢晴日,斜靠墻豎著兩扇窗戶大小的木架子,八九行條格的兩頭,牽了灰白的橡皮筋。皮筋下面,碼放著整齊的小人書,我喜歡的系列連環(huán)畫《紅樓夢》就在其中。
下午放學后,我和船哥哥背著書包,來到雜貨鋪。
船哥哥性子急,一把翻過上衣口袋,從袋角里拽出一毛錢(那是楊叔叔給他早上買米餅的錢),酷愛吃糖的他,四分錢買兩顆糖,余的六分錢給我租三本書。
等我挑畢書,船哥哥上前,小心地剝開糖衣,先往我嘴里填上一顆,再丟一顆到自個嘴里。有時用力猛了,那糖豆撞到他的門牙,彈落在地上。
他慌忙蹲下,找到,一把抓起,在衣襟上略一蹭,就急急丟進嘴里,咯嘣嘣,咯嘣嘣,一下子嚼盡了。
好一陣子,他長長地伸出粉色的舌頭,轉(zhuǎn)圈兒舔嘴唇,一遍又一遍。不安分的眼睛,東張西望,兩只手機械地將另外兩本《紅樓夢》連環(huán)畫不停地左右倒換著,還時不時“吧唧、吧唧、吧唧”咂嘴有聲。
我見他如此饞相,嚷著要退一本書去,換回一顆糖來。
他頭一揚,大氣地說,你看,你看啰,頂妹妹看啰!
雜貨鋪里,袖著手,趴在柜臺上發(fā)呆的老嫗,突然張著缺了牙的嘴,呵呵地笑了。船哥哥有些害羞,低了頭,一只“黑爪子”不住地在頭上撓抓。
后來,因我們常來,老婆婆有時會大方地“獎勵”他一顆糖。船哥哥兩手在褲腿上摩挲著說,婆婆,我……沒得錢了。
老婆婆說,是送你的!
船哥哥臉上頓時光芒萬丈,咧著嘴,歡喜地接過糖,咬成兩截。小心地用指肚兒捏了半截糖,殷勤地遞給埋頭看書的我。我正沉迷于書中,煩躁地揮手打開他去。
他悵然地,又極愛惜地將那半塊糖自己含了。
少頃,我就聽見“咯嘣嘣,咯嘣嘣”歡快的咀嚼聲,及他側(cè)著頭瞄著我膝蓋上的書,嘴里哈出甜膩膩的氣味……
不知怎地,那天看書,我陡然間似懂非懂地悟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忽想起我客居他家的情景,一霎時珠淚滿腮。
一邊的船哥哥如往常一樣呆坐一邊,癡等我看完書,好一起回家。那天,也許是餓了,或是饞了,他撕扯著一小方糖紙,張著嘴,伸舌頭在糖紙上貪婪地舔著……兩人猛然間看見彼此形狀,都足足嚇了一跳!
他慌忙丟掉糖紙,急急起身,秦妹妹,你朗格了?
我凄然,林妹妹!林妹妹……
他瞇起眼,思索著,你講哪個?哪個妹妹呀?
我猛然起了身,一跺腳,撇下他,裊裊婷婷地,抹著淚,頭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我那小哥哥,匆忙還書給老婆婆,撈起兩個書包,操著遺傳自他母親的四川口音,追著喊道,秦妹妹,秦妹妹,你等等我噻!你朗格了,為么子哭了噻?秦妹妹,秦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