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勝
【摘要】歷來關于《文心雕龍·比興》篇的研究大致有四個方面:關于劉勰《比興》篇美學思想的挖掘;梳理劉勰前后不同時代“比興”范疇意義的轉化;劉勰的“比興”觀比較研究;關于《比興》篇中某一具體問題的研究。對劉勰的比興觀做了較為全面的研究。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研究述論
素有“龍學”之稱的《文心雕龍》的研究歷來是學界研究的重點,諸學者以前較多地關注對整部著作的整體觀照,而今愈來愈多的人重視對《文心雕龍》中各篇章的研究。而比、興是我國詩學的重要傳統(tǒng),《文心雕龍》專辟一章研究比、興,上溯秦漢,可謂空前;下視其后,也不為常見。因此《比興》篇歷來被人重視,相關的文章自是不少。根據(jù)對劉勰《比興》篇的研究內容的側重點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一、關于劉勰《比興》篇美學思想的挖掘
從兩漢的“六義”、“六詩”開始,比興始終成為不同時代學者進行詩學理論闡釋的重要對象。除了傳統(tǒng)的注疏之外,有不少學者就《比興》篇本身的內容,對劉勰在篇中所反映的比興觀進行探討。認為劉勰的比興觀主要有三:政治解說、語言解說和文學解說。
政治解說的觀點因在《比興》篇中即有明言,并且亦是中國比興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內容,因此歷來學者談到劉勰的比興觀時均有涉及;語言解說,如周振甫的《文心雕龍今譯》即認為“《比興》講比喻和起興這兩種修辭手法?!眳^(qū)文強《劉勰“比興”說》一文亦將比興概括為比喻和聯(lián)想在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地探討,觸及到文學解說的層面,以此來探討劉勰《比興》篇中所反映的美學思想。但區(qū)文所談到 “感情”、“形象思維”仍稍顯籠統(tǒng)。而王元化在《文心雕龍講疏》認為劉勰“比興”論含有兩方面的意思,除了“比”為附理,“興”為起情之外,還可以把比興看作一個整體概念, 解釋為“一種藝術性的特征, 近于我們今天所說的‘ 藝術形象一語”。童慶炳先生在《<文心雕龍>‘比顯興隱說》一文則認為劉勰的“比顯興隱”之說,區(qū)別了比與興的審美功能的不同,比和興都表現(xiàn)情感,但方式有別,這主要源于文學抒發(fā)的情感類型不同,對于比較清晰的確定的情感表達宜用“比”,這種情感鮮明強烈,是經過理性的沉淀的,是在情感中附了“理”后才訴諸文字的;而另一種感情是朦朧的、幽微的、不可琢磨的,不能明確的用比喻表達出來,縈繞于心,當他偶然觸景,便心中之情與眼前之景互相觸發(fā),使原來朦朧未定的情感具體化為一種想象,這就是興。并且進一步推演,從哲學層面認為比接近認識論,興接近存在論。而仇世友 《再釋劉勰論比興》亦認為比是從認識去把握, 興則是從感悟去把握。同時對二者的不同作了更加細膩的分析:一是興隱而比顯;二是興婉而比直;三是興廣而比狹。并且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中, 賦比興往往同時并用,興是基礎, 賦是展開具體形象的鋪陳、鉤勒, 比是運用譬喻進行切意和切象的描寫。興憑藉賦比具體化、形象化, 從而達到言有盡而意趣無窮。類似的文章還有段學儉《〈文心雕龍〉“比興”篇與該書的比興觀》、郭寶亮《生命體驗與比興——劉勰“比興”觀新探》、楊金花,韓田鹿的《論劉勰的比興觀》等等。
謹案:應該說,劉勰的《比興》篇不管是開頭所言的“《詩》文弘奧,包韞六義”,還是在闡釋比興所舉的《詩經》的諸多例子中,或是對炎漢以后的“興義銷亡”的探析,都深刻地反映了劉勰對先秦以迄漢代以來比興觀念中寄托諷刺的繼承;同時他將比興是與章句、對偶、夸飾、用事等文章技巧并列,且“比”作了“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的分類,明顯是語言學修辭觀念所起的作用;當然,劉勰最突出的貢獻確實還是在于如前文所舉的諸多學者所論述的那樣,能夠從作家自身創(chuàng)作的角度出發(fā),把握到藝術創(chuàng)造中的形象思維、或者說思維的形象。如《物色》篇中的“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神思》篇中所謂“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在這里,思想、情感、形象三者是水乳交融、圓融無跡的。而這一極具審美意識的解說,對于后來鐘嶸“文已盡意有余”宋李仲蒙的“敘物索物觸物”說,以及后來的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二、梳理劉勰前后不同時代“比興”范疇意義的轉化
比興,是中國古代文論中重要的美學概念,隨著時代的變遷,關于比興的內涵和外延亦是不斷地豐富和發(fā)展,有的學者從史的角度對“比興”進行了梳理,尤其是六朝前“比興”概念的提出及其在后來的轉變,這對于我們掌握劉勰的“比興”觀有一定的作用。清晰地梳理了劉勰之前的“比興”概念,使讀者了解劉勰“比興”觀有一條縱向線索,具有史的作用。
郭外岑《比興概念的形成和劉勰的“比興”論——兼評王元化同志的“擬容取心”說》,通過對先秦古籍進行爬梳,認為比這一概念早在先秦已被廣泛使用,所不同的是漢儒所言的“興”在先秦并未存在,乃漢儒迎合“詩教”而臆造出來的。而劉勰所言的“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對興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使得興和情水乳交融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質得以實現(xiàn)。徐中原《淺論先秦至唐比興之嬗變》一文從宏觀角度把握了比興發(fā)展、嬗變之過程,認為:先秦時期的比興指詩歌的分類;兩漢時期經學家往往從詩的教化作用出發(fā)把比興看作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魏晉南北朝時期,對比興的認識呈多元化態(tài)勢:比興既指表現(xiàn)手法,也指作品的含蓄美以及批判現(xiàn)實的詩歌內容等;在唐代比興被理解為諷喻政治、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內容而升華為一種文學主張。采用類似方法的還有劉則鳴《劉勰“心物交融說”尋源——兼論“比興”》、范曉民《先秦至六朝比興說述略》、劉文忠 《<文心雕龍>與漢代詩學的淵源關系》等數(shù)篇文章。
謹案:誠如前文所言,比興觀念是中國詩學的重要傳統(tǒng),歷來對于比興觀念嬗變做宏觀研究的著作自然不少,對于比興的發(fā)展均有論述其與劉勰的比興觀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①,但因其本體研究并非立足劉勰比興觀本身,故不作主要論述。但從東漢經師鄭眾《周禮注疏》卷二十三《太師注》中說:“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也?!钡洁嵭ⅰ吨芏Y》“六詩”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而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雹?再到劉勰的《比興》篇,其中確實有著對“比興”范疇意義的不同轉換。事實上,《比興》篇中,如“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蔽闹小百x同”,指賦的表現(xiàn)手法是直陳其事;“比顯而興隱”,指比為明喻、興為隱喻,講二者的不同特點;“比者,附也”,指比是比附事理;“興者,起也”,指興是發(fā)端,引起情感。若僅觀這些,劉勰對賦比興的討論確無新意,充其量也不過是對漢儒觀點的承襲與總結。但劉勰在此基礎上為比興內容做了不少的充實:如怎樣具體實施比興,比則“切類以指事”,興則“依微以擬議”;揭示了運用比興的動因和社會作用,“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對比興的運用提出了“擬容取心”的要求等等,這些亦成為后來比興觀念繼續(xù)發(fā)展的基礎。
三、劉勰的“比興”觀比較研究
顯然,本體的意義通常需要他者對照才能得以確立,劉勰的比興觀念概莫能外。有的學者把劉勰的“比興”觀或與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其他時代學人的“比興”觀相比較,或與外國理論相對照,以此來確立對劉勰“比興”觀念的界定。
袁長江《劉勰對<毛詩序>“比興”的誤解和發(fā)展》一文認為劉勰“比興”之名襲自《毛序》,但取義卻采用鄭玄的《周禮注》,而先秦兩漢,“興”因使用地方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涵義,有本義之興,有《周禮》“六詩”之興,有《論語》“詩可以興”之興,有《毛序》“六義”之興等等。而劉勰的比興理論是把毛公“六義”之興的涵義一分為二:比喻為比,象征為興。又汲取漢人對用詩之興的論述,并分別加以充實和拓展,使之成為兩種不同的概念。使得后人加以推演比興觀念遂成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范疇。
郭勇《<文心雕龍>“比興”論解析——兼與新批評隱喻觀念比較》則劉勰的“比興”與西方新批評對比喻的研究進行對照,從三個層面加以探討:一、修辭層面。劉勰揭示了比、興的成因、功能以及二者的關聯(lián), 新批評則從比喻中發(fā)現(xiàn)語義的對立統(tǒng)一。二、心理層面。劉勰的意象論將構思與表達結合起來,新批評則排斥心理因素, 標舉語象。三、文化層面。劉勰的比興論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觀念, 是一種文化修辭學, 新批評則以比喻作為文學本質屬性, 是一種本體修辭學。中西文藝理論的比較固然有助于對劉勰“比興”觀的認識,但是郭氏一文似乎分述多,比較少,這樣的比較似乎還隔了一層,但仍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
郜積意 《經學的比興與文學的比興——<文心雕龍·比興篇>新說》細致地注意到劉勰對比義和比體的區(qū)分,以及揚比義、貶比體的傾向,認為劉勰立足“文學”基礎的比興觀與漢代經學的比興論不同。比、興均為詩之六義,不存在價值的高低。而劉勰所以如此立論,是因為他以辭賦為考察對象,他指出辭賦的修辭與倫理的沖突,即對修辭的過分關注會損傷到倫理的效果。
采取類似方法的還有王小紅的《試析劉勰與漢儒的比興論》,這些文章的觀點有時雖然不免有矯枉過正的嫌疑,但就方法論而言,卻又是具有相當可借鑒性。
四、關于《比興》篇中某一具體問題的研究
對于《比興》篇中的某一具體問題進行探討的焦點相對集中,主要是關于“擬容取心”的討論。 相關論文有王元化先生《釋〈比興〉篇擬容取心說》一文,王先生說:“‘擬容取心合起來的意思就是藝術形象不僅要摹擬現(xiàn)實的表象,而且還要攝取現(xiàn)實的意蘊,通過現(xiàn)實表象的描繪,以達到現(xiàn)實意蘊的揭示?!蹦彩澜?、陸侃如在《文心雕龍譯注》中便認為“比擬事物的外貌,要攝取其精神實質”,便直承此種說法。概言之, 80年代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一般認為“容”是指事物的形象,“心”是指事物的實質?!皵M容取心”就是既要描寫事物的形象、又要攝取事物的實質及意義。不管是論文和專著,表述盡管不同,但對“擬容取心”的理解,很少超出這個范圍。90年代后,不少學者開始提出異議,詹福瑞《詩人比興 擬容取心——〈文心雕龍〉“比興”論》即認為:“‘容指物象,心指作者的思想感情,或用心?!當M容取心,就是描寫物象來表現(xiàn)作者的思想感情或用心。”理由是“物本身的實質只有與思想感情融為一體,才會顯示出其意義來?!眲㈥伞丁段男牡颀垺け扰d >“擬容取心”說解惑》也提出了相似的觀點,認為:“心”不應釋為客體之心(藝術形象的現(xiàn)實意義) , 而應是對物的描寫切合了外物給人(主體) 的情感上的意義上的心理體認?!彪S后的相關著作都基本持此種看法,如周明《文心雕龍校釋譯評》。近年來,又出現(xiàn)綜合的說法,如馬新廣《<文心雕龍·比興> “擬容取心”句義釋》一文,通過對《文心雕龍》中眾多的“心”字做意義上的分類,認為“心”是針對比興而發(fā)的,而非只是“興”,所以句中“心”的義指,既有客體蘊含的義理精神,也有主體的情感體認。
謹案:事實上,王元化先生的觀點其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了比興中所體現(xiàn)的“藝術形象”塑造,他所認為的“‘擬容取心合起來的意思就是藝術形象不僅要摹擬現(xiàn)實的表象,而且還要攝取現(xiàn)實的意蘊”,這個“現(xiàn)實意蘊”并沒有排斥個人主體的情感體認,當然到了牟世金一說,則似乎有些過猶不及之嫌了。統(tǒng)觀《比興》篇“擬容取心”一句,我們認為馬新廣一文的解釋或者更具包容性。誠如張少康所言:“‘取心則主要是取作者所寓于所擬之‘容的‘心。當然作者之‘心是借外物象之含義而體現(xiàn)出來的,物象中所包含的現(xiàn)實意義雖有它的客觀性,但在文學藝術中,他是作為作者意圖的體現(xiàn)者而出現(xiàn)的?!雹蹜撜f是比較中肯的。
分歧之二:在王元化先生當時的文章中并不成其為問題,只是后來學者們在注釋時,則時有不同的意見:如牟世金、陸侃如的《文心雕龍譯注》認為“擬容取心”針對“比擬”而發(fā);周振甫的《文心雕龍今譯》則認為是針對“興”而發(fā),周明《文心雕龍校釋譯評》亦想響應此種觀點。而馬新廣《<文心雕龍·比興>“擬容取心”句義釋》一文,認為“擬容取心,斷辭必敢”不管是針對“比”或“興”而言,在邏輯上都是說得通的,而且考證“斷辭必敢”一語源自《史記·李斯傳》:“愿小而忘大,必有后害,狐疑猶豫,必有后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彼^措辭大膽果敢,主要是針對“比”而言,故認為“擬容取心”一句應該是比興兼而有之。
此外,關于《比興》篇中某一具體問題研究的還有張燈《文心雕龍<比興>六條辮析》起”情者依微以擬議”、“青條若總翠”等六句逐條進行或文句的疏通,或來源的考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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