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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鄉(xiāng)記(外一篇)

        2009-11-25 06:41:02劉篤仁
        中國鐵路文藝 2009年1期
        關鍵詞:黃麻尚書村長

        劉篤仁

        爹一陣一陣的,認不得人了。

        娘讓我去找個內行人,過來看看爹還有幾多時日。

        我說娘你不給爹抓藥吃瞎搗鼓什么。

        娘說沒了日子吃啥藥也不管用。你爹都是你給氣的!讓你去你就去吧,別再磨磨蹭蹭的。

        我小聲嘟噥著,怎么就是我氣的了。

        村里有三個有眼人,于得水、黃麻子和尚書生。我問娘找誰。娘說碰見誰是誰,這樣才靈。

        找誰呢?三個人中我最不想見的是于得水。他這個人,心眼兒倒不壞,就是太愛賣弄太愛教育人,整天把自己整得救世主一樣,在村子里轉來轉去,見誰粘誰。偏偏于得水不喝酒,不抽大麻,神經也不短路,腦子時刻都清醒著,心明眼亮,警惕性極高,讓人見了心里就發(fā)憷。不過于得水雖不招人待見,可他閨女于小鳳,唇紅齒白、臀肥腰細,全村男人都樂意瞅。所以為了能看看于小鳳,我決定去找于得水。

        于得水坐在門前的矮墻上邊呼嚕呼嚕喝稀飯。邊給周圍坐著的幾個街坊講著他的道道。見我來了,劈頭蓋臉日攮了我一頓,狗蛋你也是大學生呢,怎么打扮得像個小孬孩,不是我說你,你看看你那樣兒,頭發(fā)弄得像個刺猬。衣服上還畫個流氓臉,你說你把個流氓畫在衣服上干啥?要畫也得畫周易鬼谷子什么的,最次也得是袁天罡李淳風諸葛亮啥的。

        我說我身上這個是切·格瓦拉,阿根廷的自由神。

        于得水說我不管他切什么瓜,反正我不認識。我還沒問你,你干啥去?

        我被于得水日攮了一頓,忘記自己來干啥的了,竟脫口說我看看小鳳在不在家。

        于得水一聽我找小鳳,更加高度警覺起來,說誰批準你找小鳳了?你找小鳳干啥?

        我說不干啥,就是玩玩。

        玩?于得水顯得很生氣,說誰跟你玩?你趁早滾得遠遠的。

        我悻悻地按于得水說的滾得遠遠的,突然想起找他的目的,又折回來。走了兩步,又決定不去了,反正這村里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有眼人。我找黃麻子去。

        黃麻子這人要說也是個好人,就是小時候出過天花,撿了條命卻落了一臉麻子。黃麻子自己倒不太在乎,就是找老婆時得適當降低點檔次,但這可苦了兒子黃四眼。當時的學生們都怕自己的家長有不中聽的外號,上學放學路上同學們把那些被連成順口溜的外號當兒歌唱,黃麻子由于臉上的小坑坑,刮臉的時候常含著個塑料球,所以兒歌里唱到他時就有了“……黃麻子,刮胡子,鼓個糖糖像茄子……”,害得黃四眼天天手里攥著瓦片,見誰亂喊就扔過去,好像跟全世界都有仇,整得他童年很陰影。黃麻子比起于得水來,顯得和氣些,見誰都一臉笑。

        黃麻子和氣歸和氣,可業(yè)務素質太差。他的水平在三個有眼人中是最次的。有一次黃麻子給劉大嘴他奶去瞧,說就是今晚明天的事兒,最多不出三天。害得劉大嘴他爸連夜將全家都招了回來,開封上班的劉大嘴他大爺、嫁到新鄉(xiāng)的他姑姑、在外上學的他妹妹,統(tǒng)統(tǒng)地回來等著老太太咽氣??啥爝^去了,什么動靜都沒有。又過了三天,還是不見老太太要去的跡象,讓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一家人開始嘟囔黃麻子真是瞎了眼了。又過了幾天,老太太不但沒走,還又有精神了,能進食了,于是一家人罵著黃麻子走了。一直過了半年多,劉大嘴他奶才歸了西。這時黃麻子如釋重負,人又活泛起來,見人就說,看,走了吧,我早說過啦。事后劉大嘴他爹說黃麻子你以后干點別的吧,別再瞎胡扯了。黃麻子還振振有辭地說,你不懂,本來沒日子了,該走了,但你娘生前行善多,所以閻王爺在算總賬的時候又給她調撥了半年。劉大嘴他爹也無話可說。

        我去找黃麻子路上正好碰見劉大嘴在樹涼蔭里嗑著瓜子,見了我就唱《朝陽溝》,“……上初中,上高中,上來上去上到農村……”調雖然跑到爪哇島,可詞卻準確得扎人心。這是戲里銀環(huán)媽的唱段,哭訴銀環(huán)畢業(yè)后支援農業(yè)到山村扎根落戶,不顧獨自辛苦拉扯她長大的娘的感受。

        我說你個大嘴叉快別唱了,你唱得比李宇春唱得還難聽。

        劉大嘴不唱了,繼續(xù)嗑他的瓜子,“嗑——噗,嗑——噗”,也不說讓讓我。當聽說我是來找黃麻子給我爹去看時,“噗”一聲將嘴里的瓜子皮連一大口唾沫吐到地上,說你個大學生也信這個呀。

        我說是我娘讓我來的。

        那要找也別找他呀。就是他給俺奶看的,把俺全家都給折騰死了,你趁早找別人去。

        本來黃麻子的水平我也聽說過,況且他也不像于得水有個水靈靈嬌滴滴的閨女讓人惦念,我不太想找他,便決定還是直接去找尚書生。

        尚書生本名尚樹堂,因上過完小,得名尚書生。上過完小擱現(xiàn)在不算個啥,可在尚書生上學那陣,上完完小是極不易的了,全村攏共就他一個,咋說也相當于現(xiàn)在的碩士研究生了。所以尚書生一畢業(yè)就在生產隊里當會計,因頭腦靈活表現(xiàn)積極,不久就得到上頭賞識,提成村長。哪個村里也沒出過這么年輕的村長,都說這小子能撲騰,不定能吃多大的饃呢!尚書生不但積極響應上級號召,將交給的任務完成得漂亮及時,而且體恤百姓,無微不至。所以,尚書生得到了上級的器重,也得到了民眾的支持。尚書生一時紅得,那叫一個前程無量??上Ш髞砩袝P懷百姓關懷得過了頭,竟關懷到梁寡婦床上去了,于是尚書生從云彩頭上一下子跌進了大糞坑里。

        尚書生的光輝歷史路人皆知,可依然擋不住他有生意,并且他在村里三個有眼人中最像個有眼人。由于尚書生聰明,又念過書,是有學問的人,所以不管干什么,都有鼻子有眼的。卸了官服的尚書生著大襟的長衫,渾身便透著一股子仙風道骨,看破紅塵一般,這是別人都無可比擬的。尚書生一直未婚,并且他一踏上此道,似乎連臉皮都換了,變得不茍言笑,還將家搬到了村外,跟誰都不鄰居。當尚書生踱著慢悠悠的方步走回到大街上,空氣里就帶著一絲仙兒味兒,讓你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尚書生的名氣傳得很遠,常有外村人來打聽本村里的仙兒。問找哪一個。說穿大襟長衫特像仙兒的那個仙兒,大家就知道是找尚書生的,便會指著村外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說,住那兒。

        現(xiàn)在,我也來尋這孤零零的房子了??墒俏抑灰姷借F將軍把著門——尚書生又云游去了。聽人說尚書生常去云游,一走數(shù)天,甚至數(shù)月不回來,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都說這人真的快得道成仙了。

        我若有所失地往回走,三個有眼人一個也沒請到,也活該我爹倒霉。我一想起爹就來氣,本來我計劃得好好的,將自己的前程安排得那叫一片光明,硬是我那個該死的爹擋在路當中使壞。沒請到有眼人,我娘肯定罵我不頂事,我怎么回復娘呢?我有心回頭再找于得水,又怕他誤會我有別的企圖再日攮我一頓。正猶豫間,就見于小鳳騎個電動車迎面駛來。我眼前突然一亮。

        小鳳小鳳,誰給你買的電動車,婆家嗎?

        去你的,別惡心我。

        那是哪來的?該不會是偷的吧。

        我就不會自己打工買一輛!

        這就好,至少給人留個念想。

        啥念想?

        沒什么。自己掙,自己化,挺好的。

        就是。哎,你干啥去?

        我娘讓我找個人去給我爹看看,我想找你爹去。我沒給小鳳說我已找過了他爹。

        有病治病,你別聽我爹胡扯。

        哪有你這么當閨女的。

        本來就是胡扯,你別信他。

        那我信誰!黃麻子?尚書生?

        誰也不信,去找醫(yī)生。你一個大學生,還信這個,真是!

        四年前我考上大學時,全家人高興得什么似的,就像我要去做大官一般,辛辛苦苦供了我四年,就等著我光宗耀祖了。所以當我畢業(yè)回來說想響應號召競爭村官,爹就開始裝病,蒙著頭臥在床上悶睡,一句話也不搭理我。我低眉順眼地在床前侍候了幾天,看爹臉色稍好了些,就問爹,我回來做村官是不是丟你的人了。

        爹說我供你上幾年大學就是讓你回來當這個村長?早知這樣那我還塌賬供你上大學干什么。一個雞巴村長,我就不知有啥雞巴當頭,咱村又不是沒村長。

        村長和村長不一樣哩。

        有啥不一樣。你扒拉扒拉這村里前前后后的村長;哪一個是好東西?哪一個有好下場的?

        我說我能當個好村長,你認為自己的娃也不是好東西呀?

        爹聽了不說話。

        我又說中央出臺有政策,加大投入,依靠科技,鼓勵咱農村大力發(fā)展?,F(xiàn)在當村長的意義變了,作用變了。

        再變也是個雞巴村長!

        我看爹語氣不再那么強硬,就說村長不也是個長嘛,大小也是個官呢!現(xiàn)在國家鼓勵大學生競爭當村官,充實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隊伍中去,就是要徹底改變農村的面貌,改變農村的思想呢!你看現(xiàn)在的村里人,打工包田、養(yǎng)豬養(yǎng)雞、做生意、跑運輸,手里是有了倆錢,新房子也一座座蓋起來了,可是街道里卻比原先臟亂了,人們的思想也不那么純潔了,生活似乎少了點什么,大家的幸福感并沒隨著物質財富的增加而上升。下一步的發(fā)展,沒有人來指引方向,積極進行疏導,那不定出現(xiàn)啥結果的。

        爹沒我念的書多,說不過我。就說你少給我講大道理,政策說變就會變的。

        我說要變也是往好里變。

        我就沒見過哪個村長有好下場的。爹說著語氣又強硬起來,說你就是說破了天,也不能給我回來當這個雞巴村長,除非我死了。

        我說不當村長也行,我回來辦個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

        爹聽了不說話,又躺下裝病去了。

        爹裝病,不理我,我倆就這么僵持著。后來裝著裝著,爹就真的病了,脖子一伸一伸的,上不來氣兒。于是我和娘趕緊拉著爹去看病,村里的小診所,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所,縣里的小醫(yī)院,市里的大醫(yī)院,一路查來,確診肺癌晚期無疑。

        娘說都是你給氣的。我沒吭聲。盡管我知道肺癌不是一半天就能氣出來的,但說我是一根導火索也不能算錯。

        我走在村里已經修得平整筆直的街道上,躲避著腳下一堆堆的狗屎,心里嘀咕還要不要再展望回村里大展宏圖的未來。

        爹在有眼人還沒來得及預報歸期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喪事辦完,我再次躊躇起來。明天就是縣委書記召見大學生村官志愿者的日子了,這個見面會我是去還是不去?這個農村,我是走還是留呢?

        走?去城市里找一份工作(這對我來說不是難事),過一種城里的工薪族忙忙碌碌的生活,按部就班,論資排輩,一步一個臺階地去奮斗,這樣的日子真不是我的初衷。

        留?爹已經因為這個走了(雖然不是根本原因,可我還是心存內疚),這傷心地傷心事會不會成為我日后的陰影,我說不準。

        娘喊我過去,遞給我一個紙袋子,說這是你爹留給你的。

        我爹?留給我的?啥?

        這是你爹求了人退還的山地承包款。你爹說你要當這個村長除非他死了,現(xiàn)在他死了,你可以當這個村長了。你爹還說這孩子說不定真就能當個好村長呢,我走后你別攔著他了。

        我爹真這么說?

        其實你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連我也瞞著。他說本想再撐幾年看你工作后娶了媳婦抱了娃再走呢,不料一樣也沒見著就撒手了。

        我突然淚如雨下了,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發(fā)起誓來。

        俺曾將斯道庚碎尸萬段

        用俺們老家的話說,斯道庚這個家伙,是,頭頂上長瘡腳底板兒流膿——壞透了。

        斯道庚和俺是一個村里的,并且還是小學里的同班同學。不過這絲毫說明不了俺倆的關系就有什么特別。事實上,直到小學畢業(yè),俺倆也從未說過一句話。一是因為俺們兩家住得遠,家庭之間無有來往;二是因為那時的男女同學是互不搭腔的,膽敢有哪個男同學和女同學說上哪怕一句話,立馬就會成為嘲笑的對象。所以,俺和斯道庚既沒同過桌,也沒互相借過一塊橡皮。

        按說斯道庚沒惹過俺,可俺就是討厭他。依照常理,學校里調皮搗蛋的都是些榆木疙瘩腦蛋學習成績極差的壞小子們。斯道庚聰明著呢,他沒有理由也去搗蛋。可事實是,班里的每一次惡性事件都少不了斯道庚。年輕的女老師氣得課上到一半噙著淚水跑向辦公室的時候,膽小的女同學被突然出現(xiàn)在書包里的青蛙嚇得嗷嗷大叫的時候,俺都快恨死斯道庚了。

        斯道庚你咋不死呢?

        可就是這個該死的斯道庚,和俺一起考入了鎮(zhèn)上的重點初中,并且是俺們那個破小學里惟一的一對(呸呸呸)。

        不幸的是,到了初中,俺和斯道庚還是同班同學。更不幸的是,斯道庚還是那樣的招人煩,煩得升級——他曾因對著女生大吹流氓哨(一種將小指頭放在嘴里而打出的很響的口哨)而多次在全校大會上被點名批評,他曾在考試中為他人傳答案而被記零分。總之,斯道庚這個家伙壞透了,壞得讓俺因為和他是同村人而覺矮人一等。

        斯道庚你真該死!斯道庚,什么狗屁斯道庚,你死到溝里去吧你!

        還是這個斯道庚,又和俺一樣考上了中師。這意味著,俺們村里又有兩個人吃上商品糧了。不過這一次老天長眼,俺不用擔心會和這個可惡的家伙再同什么學了。俺報的志愿是汲縣師范,他填的是新鄉(xiāng)市第二師范(俺看見了的)。這就是說,俺總算不會再天天見到這個可惡的家伙了。

        俺接到通知書那一天,全家人都樂壞了。俺娘殺了天天叫俺早起讀書的大紅公雞。忘了雞肉啥味兒了,反正全家人都高興。

        吃了雞肉的俺弟弟消停不住,跑到街上滿世界去宣讀他姐姐考上了考上師范了畢業(yè)以后當老師吃商品糧再不用戳牛屁股種地了,弄得歇晌的工夫地球人都知道了。

        義務發(fā)布消息的俺弟弟從街上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個姊妹篇——斯道庚也考上了也接到通知書了考的也是師范,村里人都說他家人該來咱家提親了。

        俺上去抓住俺弟的胳膊,照軟肉上輕輕擰著說叫你胡扯叫你胡扯。

        俺弟嘻嘻地掙脫著,說不疼不疼。

        俺就攆著俺弟在院子里追打著。狗也叫著貓也跳著,弄得院子里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公雞毛漫天飛舞著。俺爹也笑著,俺娘也笑著。

        然后,俺們全家都在等著,等著斯道庚家的人或者他家里托的人來提親。

        但就是等不來。俺的心開始像被人用很鈍很鈍的小刀在一小下一小下地拉,咯吱——,咯吱——,火辣辣地,麻著疼。

        俺爹要去街上溜達,俺不讓。俺說,你別去丟人現(xiàn)眼了。俺爹說丟啥人哩,有啥人可丟哩。俺堵在門口說就是不讓你出門。

        俺弟從外面跑進來,說斯道庚他爹給斯道庚買了個大提包,裝行李的:可大

        了,底下帶輪子,能拉著走,可好哩!姐,你也讓咱爹給你買一個。

        俺上去打了俺弟一個耳光子。俺用了全身的力氣,打得俺的手都麻了。俺從來沒真打過俺弟呀!俺一打俺弟,俺弟沒哭俺先哭了,還委屈得俺肩膀一聳一聳的,喉嚨里哏哏地,說誰稀罕破提包了誰稀罕破提包了。俺娘過來哄俺說你想要明兒個咱也買一個。俺哭得更厲害了,捂著臉跑到里屋趴在床上悲聲大哭起來。

        俺哭了三天,俺不能再哭了,馬上該去報到了,俺得準備些物件兒。俺娘在集上給俺買了新衣服,大紅色的,也不管俺喜歡不喜歡就買了。俺娘幫俺收拾著,思忖著還有什么需要帶的,什么毛巾呀,牙膏呀,梳子呀,小鏡子呀,針頭線腦地堆在床上像個小雜貨攤,然后一件件地裝進俺爹給俺買的帶輪子的能拉著走的大提包里。

        俺盼著開學的日子趕緊到來吧。讓俺趕緊走吧。

        還是俺弟,俺弟啥時候也變得這么討厭起來。俺弟一跑進來就劈頭蓋臉地跟俺說,姐,斯道庚家放電影哩,武打片,咱去瞧唄。俺不想打俺弟了,俺惡狠狠地瞪了俺弟兩眼,俺弟就唧唧噥噥地出去了。偏俺爹聽見了,跟俺娘商量,要不咱也放一場電影。俺一聽,眼淚又不爭氣地流出來了。俺火暴三丈地逮著俺爹俺娘發(fā)了一通脾氣——嫌丟人丟得不夠咋的,還要打著家伙不成呀!

        直到去報到的那一天,俺也沒見到斯道庚或者他的家人或者他家里打發(fā)的人來提親(呸呸呸)。

        斯道庚,俺要將你五馬分尸,俺要將你碎尸萬段。

        新環(huán)境新同學多少安慰了俺那被鈍刀一小下一小下割得傷痕累累的心靈。

        終于還是忍不住寫信給初中的班主任討了該死的斯道庚的通信地址,佯裝禮貌性的問候輕描淡寫地寄去了一封信。可惡的家伙,信回得那么短,俺一會兒工夫就能背下來了。

        俺又寫信,介紹自己的新學校,也問他那里的新情況??蓯旱募一铮匦趴偸遣患皶r,總是三言兩語的,讓俺總覺著是在敷衍俺??砂吃谛睦锪R過他一百遍后,還是不爭氣地又寫了信去。然后就等著,等著他的回信。信不來,俺急得心焦;信來了,俺又罵寫得太短,且清湯寡水的。

        俺寫信問斯道庚課余都干寫啥。

        斯道庚回信說他們學校有個攝影協(xié)會。他正跟著幾個師兄師姐學攝影呢——就是通常俗話說的照相。

        俺寫信說俺知道攝影,別拿俺當傻瓜看,末了說那你啥時候也給俺攝個影嘛。

        斯道庚回信說那咋不行呢,搞攝影的人還怕找不到模特呢,你這不是幫我忙嗎,你長得又那么好。

        俺信上問斯道庚談了女朋友沒有。

        斯道庚回信說他現(xiàn)在不考慮這事。即使要找也要找像你這樣的。

        俺讀著這信臉上發(fā)著燒,眼淚嘩嘩地流。該死的斯道庚,原來你也會說這種話呀,你早先死到哪里去了。

        俺收了三年斯道庚給俺的信,厚厚的一摞子,按日期的先后順序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個鞋盒子里,再用細繩在鞋盒子外纏了一道又一道。

        俺長得不丑,身邊也不乏追求者,可俺看不上。班里一個向來自負的同學整整追了俺三年(世上還真有執(zhí)著者啊,真可笑),可俺硬是從沒給過他好臉兒。俺三年里硬是守身如玉,雖然俺還不知道為誰而守。

        畢業(yè)之際,那個可笑的自負者終于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tài)要求俺給他一個理由。

        俺說沒有理由。

        自負者說不會沒有理由。

        俺說你若真想要一個理由還真有一個理由。

        是什么?

        你太爛了。你爛得連斯道庚都不如。

        四道溝?四道溝是誰?

        俺咬著牙說,一個混蛋。然后俺的指甲就將那個鞋盒子抓爛了。

        俺上了三年師范又回到俺上的那個初中,不過俺的身份變了,從學生變成老師了。開始俺還想著斯道庚也回來了,可是沒有,和俺一起分配來的是兩個女老師,俺沒看見斯道庚。

        斯道庚暫時留在了縣教育局幫忙。據說他拿著學校的什么證明和幾個照片獲獎證書什么的。不過俺不信。

        俺沒事兒就往縣城跑。俺現(xiàn)在會掙錢了,俺掙了錢想去縣城里買新衣服穿。俺買了衣服或者挑不著合身的就會順路去找一下斯道庚。

        可斯道庚老不在。人家說他下去了。

        下哪兒去了?

        去體驗生活找素材了,就是搞攝影去了。這小伙子勤奮肯吃苦將來有出息。

        俺聽了心里癢癢的,就像人家是在夸我似的。

        斯道庚你啥時候變得可愛了呢!

        工作在農村吃商品糧的人找對象的范圍是很小的,可和俺一起分來的兩個女老師還是都如愿找到了男朋友,就剩俺還形只影單著。時間長了,大家都說俺眼光高。一來二去的,俺像一個有價無市或者說有市無價的商品一樣被剩下了。

        斯道庚來看俺了。真不是做夢呢!門口這個已然出落得玉樹臨風的白馬王子可不就是斯道庚嘛!

        斯道庚你咋來了呢?俺還以為你忘了俺呢!

        凈瞎說!咋會忘了呢!在師范上學的時候你給俺寫了那么多信,還說要俺給你拍幾張照片呢。這次俺就是專為你拍照來的。

        真的。俺心里像灌了蜜糖。斯道庚你真是可愛呀。

        俺翻出所有的俺認為漂亮的衣服,一件件地在身上比劃著,比劃著,想著俺穿上這一件時斯道庚會用什么樣的眼光注視俺,俺心里撞進了兔子了。

        俺跟斯道庚說斯道庚你出去一下。

        斯道庚說了聲好就出去了。

        俺換好了衣服再站到斯道庚面前,俺突然不再是俺了。俺的脖子軟了,俺的腰硬了。俺的手沒處擱,俺的腳也沒處放了。俺忸怩作態(tài)了好一陣,突然將斯道庚推開說俺不照了俺不照了俺最不喜歡照相了,跟玩偶似的沒意思透了。

        斯道庚撫摩著相機說這可是兩萬多塊的機子呢,你就照兩張吧。

        俺說管你多少萬的機子俺也不照。

        斯道庚說你真有性格。

        俺認為這是斯道庚在贊美俺,俺心里受用得很。

        斯道庚問俺是否擔著班主任。

        俺說是的,這里有由年輕的老師們擔任班主任的傳統(tǒng),你又不是不知道。

        斯道庚說那就好,你能不能讓你的學生們配合一下讓我拍些照片呢?

        俺想都沒想就說行行行那有啥不行呢。

        然后俺就到教室里跟學生們布置任務。這時天已經黑了。斯道庚從包里拿出很多蠟燭給每個學生發(fā)了一根。點燃蠟燭,熄掉電燈,然后斯道庚引導學生們怎么怎么做怎么怎么做。這時俺完全成了看客,俺就像欣賞自己的作品一樣注視著眼前的一切。蠟燭映出的光環(huán)總給人不真實的感覺,俺陶醉在自己的夢里了。

        那一夜,斯道庚沒有走。

        那一夜,斯道庚將俺一點一點地要去了。

        那一夜,斯道庚被俺的處女紅驚得大汗淋漓。

        那一夜,斯道庚被俺的指甲抓得遍體鱗傷。

        那一夜,俺把自己奉獻得一塌糊涂。

        斯道庚在黎明的曙光中悄然離去,而俺則被校長罵了個狗血噴頭。校長批評俺胡亂往學校里帶人從事攪亂學生學習秩序的活動。俺心里說這還不算俺還將自己守了三十年的如玉之身也搭進去了呢。

        俺認為斯道庚該再來的時候,斯道庚沒有來。俺心里有些惶恐起來。斯道庚就像一根抓不住的稻草一樣,在俺身邊的漩渦里轉了一圈后吱溜一下就被沖走了。

        俺靜下心來一想,斯道庚那一夜表現(xiàn)出

        來的老練讓俺心驚膽戰(zhàn),俺張開的嘴都有些合不攏了。并且,斯道庚從來就沒給過俺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雖然他至今也一直單身。

        該死的斯道庚,你不得好死。

        俺回家看俺爹俺娘。俺爹俺娘都有些老了。

        俺弟外出打工掙了些錢,加上我時常的貼補,蓋了房子娶了媳婦,可就是改不了老毛病——賤。俺一進門他就跟俺說斯道庚給村里的小學校里捐了十幾臺電腦。還打算把村里的大街小巷都鋪上水泥。

        俺瞪俺弟說這關你屁事。

        俺弟說,是不關俺屁事,俺不是替你著急嗎?

        俺說你替俺著急啥你替俺著急啥。俺再去擰俺弟的胳膊,擰到一大砣健壯的肌肉。

        俺弟咯咯笑著說你咋就只有這一招呢,別對付俺了,留著對付斯道庚吧。

        俺用高跟鞋的小后跟狠狠地釘了一下俺弟的腳,俺弟就抱著腳歡快地“哎喲哎喲”玩起了單腳跳。

        俺終于逮著了斯道庚。

        斯道庚辦了停薪留職,在縣城中心開了個影樓,給人拍婚紗照寫真集什么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俺見了斯道庚,腿有些發(fā)軟,平日里咒他的那些話都不見了蹤影,就剩俺那么怨怨哀哀地注視著他。

        斯道庚的名片證明了他已經是攝影家協(xié)會的理事了。可他說這只是個空頭銜,不當吃不當喝的。他要的是藝術,攝影藝術。他開這個影樓,只不過想以此斂資,供他在藝術道路上奔波的車馬費。

        斯道庚的工作室里擺滿了各類照片和攝影方面的書籍。他講解給俺看他的作品,婚慶現(xiàn)場、民工狀態(tài)、風土人情,末了,還有人體攝影。俺禁止不住地心急跳、臉發(fā)燒,俺從來沒有想過,人體是這樣的豐富多彩。

        俺又一次給了斯道庚,給得一滴不剩。雖然俺一直對自己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再不能這樣了。俺的手無力地抗拒著,俺的血卻全力地迎合著。那一刻,俺恨死自己了。

        閃光燈驚醒了迷三倒四的俺。俺光著身子去打還要繼續(xù)拍下去的斯道庚。俺奪過了斯道庚手中的相機,斯道庚咬住了俺的嘴唇。俺再次成了可恥的俘虜。

        你不知道你的身體有多美。斯道庚的手掌滑過俺的腰,俺的臀,俺的大腿。

        俺不允許你糟蹋俺。俺的小拳頭軟軟地捶在斯道庚寬厚的胸膛。

        怎么是糟蹋呢?怎么是糟蹋呢?這是藝術啊,藝術。要懂得生活的藝術,要藝術地生活著。

        俺心里傾斜已久的天平在短暫的激烈晃蕩之后,像雨季里吸收了過多水分的高大仙人掌一樣轟然倒塌,最終也沒能演變成脫口而出的一句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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