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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事家彭德懷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2009-11-12 03:59:42王亞志
        百年潮 2009年10期
        關鍵詞:老總

        王亞志

        1946年,我調到延安軍委作戰(zhàn)局工作,與彭老總有過一面之交。但直到1954年6月,我調到彭老總辦公室工作,任分管軍事的秘書,才開始真正接觸、了解彭老總。雖然我在彭老總辦公室工作的時間不長,1957年下半年即離開,到軍事學院學習,但三年多的朝夕相處,使我了解了彭老總作為軍事家以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如果彭老總有機會受教育,可以成個經(jīng)濟學博士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出版《毛澤東年譜》時,組織了一個審讀會,邀請我參加,因為我對解放戰(zhàn)爭這一段比較熟。去了以后,我看到《毛澤東年譜》下卷第283、284頁編進了一個材料。1948年2月,彭老總率領西北野戰(zhàn)軍從陜北南下關中,在延川住了兩天。他派秘書調查街上的小商小販。根據(jù)調查結果,2月14日,他給中央發(fā)了個電報,說現(xiàn)在延川很蕭條,納稅商戶只有13家,且沒有一家雇人的,都是小本經(jīng)營,賣棗子、饅頭、針線、火柴、土布、棉布之類的。一年實際上總共只收到9石細糧的稅。彭老總建議,停征營業(yè)稅一年至兩年,以便恢復戰(zhàn)前市場,活躍經(jīng)濟。

        毛澤東看到這個建議后,非常重視,明確指出:“各地對于工商業(yè)的稅收政策的內容及其結果如何,完全沒有或很少向中央作報告?!薄皳?jù)所知的遠不完全的材料看來,極端危險的帶有破壞性的既不符合于正確的經(jīng)濟觀點,也不符合于正確的財政觀點的冒險主義的稅收政策是存在著的。這種冒險主義的政策必須加以糾正。望各中央局、中央分局認真檢查一次對工商業(yè)的稅收政策,以其結果報告中央?!碑敃r解放區(qū)人口1.6億,縣以上城市482座,其中包括東北的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和河北的石家莊??梢哉f,毛澤東接受彭老總的建議,活躍了城鄉(xiāng)經(jīng)濟,使1.6億人得到了好處。

        從工作分工上來說,彭老總負責指揮打仗,地方工作是西北局的事。也就是說,他完全不管這件事,也不能說他失職。但是,彭老總始終非常關心經(jīng)濟。他常常說,軍事僅是手段,最終目的還是發(fā)展經(jīng)濟,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我跟著他出差,無論到哪,他都關心經(jīng)濟,注意調查研究,特別是農(nóng)民和工人的收入。

        由此,我又想起了1959年彭老總在廬山會議上寫給毛澤東的信。這件事的過程和后果,現(xiàn)在是眾所周知的。我想,如果當時毛澤東和黨中央接受了彭老總的意見,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樣子。這兩件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時彭老總是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是負責軍事的。他的夫人浦安修說,你是管軍事的,為什么多管經(jīng)濟呢?彭老總說:我是政治局委員,我看到了不能不說。彭老總不僅關心經(jīng)濟,也非常懂經(jīng)濟?!杜淼聭褌鳌分袑iT有一章叫“大將理財”。我舉幾個事例,具體說明一下:

        1937年12月, 彭老總從抗日前線返回延安開會,途經(jīng)臨汾南下,見汾河兩岸農(nóng)民爭售糧棉,棉花每斤八九分錢,1元錢足可購得12斤新棉;糧價比棉價還要賤。隨行的人說,山西真不錯呀,東西又多又便宜。彭老總說,山西固然比陜北富庶,但糧棉如此之賤,卻是反常現(xiàn)象?,F(xiàn)在日本帝國主義意在速戰(zhàn)速決,政府軍對支持華北并無信心,群眾對戰(zhàn)爭又沒有經(jīng)驗,注意力都不在物資上,倒是我們應抓住這個機會。從風陵渡換車到西安,彭老總馬上給朱德、任弼時、毛澤東報告這一情況,準備從八路軍經(jīng)費中擠出10余萬元收購糧棉。其后,他又囑咐部隊在用兵之際,注意收集糧食儲藏于山地,以備持久。

        1938年春,日軍在占領較久的冀中地區(qū)征購戰(zhàn)略物資,散駐之敵開始四處掠糧。朱德和彭老總于指揮東路軍作戰(zhàn)、戎馬倥傯之際,注意到敵人這一動向,立即下達命令,要八路軍各師“用一切方法與努力,將鐵路兩旁之糧食搬入山地”,“盡力購買醫(yī)藥、通訊器材、布匹、棉花,妥為儲藏”。他們特別提醒聶榮臻領導的晉察冀區(qū)“在由娘子關到門頭溝的六七百里大山中,分段儲存各種軍需品”。他們指示一二九師劉伯承,務將儲存戰(zhàn)略物資的山內公路銷毀。1938年,華北全區(qū)風調雨順,農(nóng)業(yè)豐收,雖然遭受戰(zhàn)爭的嚴重破壞,由于八路軍先敵一步,使大批社會物資沒有落入或毀于敵手,而支持了華北敵后軍民的抗戰(zhàn)。這一點,無論是蔣介石的中央軍,還是閻錫山的晉綏軍或其他進入華北的抗日軍隊,是既沒想到也做不到的。

        解放蘭州以后,1949年8月26日,彭老總破例宴請第一野戰(zhàn)軍團以上干部。因為當時的干部都比較年輕,很快就把飯菜吃光了,彭老總又讓飯店給每桌上了一些點心。吃完后,管理科長帶著銀元去結賬,按照事先說好的價格,數(shù)了一下就交給了飯店會計。飯店會計說賠本了。管理科長回來專門向彭老總作了匯報。彭老總說,企業(yè)經(jīng)營要有利潤嘛,有利潤才能發(fā)展,才能交稅。后來管理科長又找到飯店經(jīng)理和會計,問清經(jīng)營成本和利潤,又給了他們一些銀元。飯店經(jīng)理非常激動,連聲感謝,還說解放軍真正是公買公賣。這件事第二天在整個蘭州市傳開了,商店紛紛開張。

        旅途、行軍,是彭老總思考問題、計劃行動、調查研究的好時機。他從不放棄機會親自打聽當年收成好壞,群眾負擔輕重,物價高低,以至貨幣比值,流通情況等??赡苁情L期軍事生活形成的習慣,彭老總一生不喜歡用筆記本,他的口袋里沒有干部通常不離的小本子,但他的腦子里裝滿了各種計劃設想、各種情況數(shù)字。在研究工作的時候,在向干部作報告的時候,他脫口列舉,其精確程度,常常令專管財經(jīng)工作的干部吃驚。我覺得,如果彭老總有機會受教育,可以成個經(jīng)濟學博士。

        提倡學術自由,為《小二黑結婚》寫評語

        彭老總一貫主張學術自由,不僅在軍事學術上如此,而且對于社會上的一般問題也是如此。他這樣說,實際上也是這樣做的。我舉兩個例子。

        抗日戰(zhàn)爭時期,著名山藥蛋派農(nóng)民作家趙樹理寫了著名小說《小二黑結婚》,但出版卻是一波三折。先是地方領導看了以后不敢批準出版,說小說里農(nóng)村基層干部形象不好。后來小說又報到了華北局,華北局宣傳部多數(shù)人也認為不好,只有部長認為還可以,給彭德懷夫人浦安修看。浦安修是做婦女工作的,主張婚姻自主,看了《小二黑結婚》以后覺得可以,就給了彭德懷。彭德懷一看,說沒有什么問題嘛!農(nóng)村中個別干部工作作風不好,這也是事實!盡管如此,華北局宣傳部對出版《小二黑結婚》仍然是小心翼翼,特意請彭老總寫了一個簡短評語,印在書的扉頁上。書出版以后,還是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認為好,另一種意見是覺得歪曲了我們農(nóng)村基層干部形象。華北局宣傳部部長向彭德懷建議在《新華日報》寫篇文章,正面宣傳一下《小二黑結婚》。彭德懷沒有同意,他說,這種事情,讓群眾看去,爭論去,我們不要管。

        1957年,我跟他外出到華東勘察了40多天,回來以后,給中央寫報告。報告結尾講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要分清是非。發(fā)生了事故,要查明事情到底是誰干的,不能推卸責任。第二個問題,努力的方向和實際工作步驟要區(qū)別開來,有的事情不是一步就能達到的。第三個問題,不能把學術

        上的自由討論和組織上的服從混淆起來。彭老總特別強調,學術上應自由討論,沒有爭論就不能得到真理,就不會進步。真理是不怕爭的,怕爭就不會是真理。我們應該提倡學術自由討論,探求真理。在革命部隊中,下級服從上級是必要的,不然就亂了。但是這和學術上的自由討論不是一回事。如果以勢壓人,用行政手段來解決學術爭論,是很危險的,實際上是一種害怕真理的表現(xiàn)。不過這一關,我們的軍事學術就會停滯不前,國防事業(yè)就會受到損失。

        行事審慎,咬文嚼字

        彭老總一身正氣,給人的印象是“大老粗”。但據(jù)我所知,彭老總做事是非常細致、審慎的。他遇到事情,除非是急事,總說大事不忙,暫時考慮不成熟的,先放一放,睡上一覺,第二天再考慮。

        彭老總一輩子沒怎么上過學,但是文字功底很深,在一生當中寫下了大量的軍事著作,包括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搬離中南海,住到京郊掛甲屯,仍寫了大量的東西。從彭老總著作的字里行間,我們也能感受到彭老總做事的細致、審慎。

        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一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值班,《人民日報》打來一個電話,說有一篇社論請彭老總審定。后來彭老總問我有沒有看他改動的地方,我說只是粗粗看了一遍。他說:你注意,原稿中有一句話“全國人民要動員起來,為解放臺灣而奮斗”。這句話非常不妥,動員令只有全國人大通過才能發(fā),怎么能這樣隨便發(fā)呢?我把這句話改成了“全國人民要一致努力,為解放臺灣而奮斗”。

        1958年2月18號,《解放軍報》刊登了一篇文章《元帥和士兵的愿望》。原稿中有“在第二個五年計劃中,軍隊各項工作要大躍進”。彭老總把“大躍進”改成了“大發(fā)展”。他認為“躍進”指的是質量的變化,而當時的軍事工作還只是數(shù)量的發(fā)展。由此可見,他是非常細致的人。

        1958年成都會議以后,彭老總去了一趟貴州。遵義市委請他給烈士紀念碑寫一個碑文,他就寫了一首詩《憶長征》。這首詩的原稿后來丟了,現(xiàn)在找不到了,非??上?,彭老總的草書寫得不錯,相當有特點。值得慶幸的是,這次陪同彭老總到貴州的辦公室主任王焰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首詩,1996年《解放軍報》刊登了。這首詩既不是舊詩,也不是新詩,兼有舊詩和新詩的形態(tài),雖然不那么押韻,但每一個字都非常講究。我舉前面四句作為例子說明一下。第一句是“八一炮響我軍前身”。彭老總沒有寫“八一炮響我軍創(chuàng)始”,為什么呢?因為八一南昌起義打的還是國民黨左派的旗號,沒有正式打出共產(chǎn)黨的旗號,用“前身”這個詞更準確一些。第二句是“秋收起義革命工農(nóng)”。毛澤東領導秋收起義,正式打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旗號來了。第三句“兩路會合組成紅軍”,指的是朱德、毛澤東分別率領南昌起義和秋收起義余部在井岡山會師,用詞非常精確。第四句是“井岡割據(jù)各地響應”。彭老總雖然沒有講八一南昌起義是“我軍創(chuàng)始”,但他對八一南昌起義評價極高。他說,十個元帥,除了徐向前、羅榮桓和他自己,七個元帥都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此外,像粟裕、陳賡等一批具有深厚軍事素養(yǎng)的人,也都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彭老總還說,光是農(nóng)民起義的隊伍,還是有它的局限性,必須和懂軍事專業(yè)的軍官結合起來,才能真正發(fā)揮力量。因此朱德帶領這么一批具有較高軍事素養(yǎng)的八一南昌起義余部到井岡山,和毛澤東會師,在歷史上的貢獻是不能小看的。

        始終不忘本,愛兵如子

        彭老總出身貧苦,從一名普通士兵成長為元帥。他身居高位以后,始終不忘這個“本”。我認為,這是他作為當代中國杰出人物最重要的特點。這個特點具體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包括始終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關心普通群眾的生產(chǎn)、生活,關愛士兵等等。甚至很多人說他愛罵人、訓人,也有這個因素在內。

        彭老總業(yè)余愛好下棋,常常找身邊工作人員下。下棋的時候不分元帥、士兵,彼此都絲毫不讓。彭老總帶領西北野戰(zhàn)軍的時候,經(jīng)常找我的親密同學高瑞欣下棋。高瑞欣曾經(jīng)跟我說他和彭老總下棋的趣事。有一次,高瑞欣好不容易贏了一盤棋,平時他贏棋很少。彭老總就說,小高啊小高,你這個棋還是高啊,可是你這個子長不高了。高瑞欣說,你棋藝高,可是你這個子比我高多少?你也長不高了??梢?,在這種場合,沒有上下級關系,是平等的。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高瑞欣到志愿軍總部工作,又見到了彭老總。彭老總非常高興,說小高來了,歡迎歡迎,現(xiàn)在忙,等空閑了咱倆殺幾盤。令人非常遺憾的是,不久高瑞欣就和毛岸英一起犧牲了,沒有能夠和彭老總再下棋。

        我到彭老總辦公室工作以后,也常常看見彭老總和警衛(wèi)員下棋。一開始他們都還非常平和,規(guī)矩很嚴,約法三章,可是最后往往相互悔棋,下著下著就吵起來了。浦安修說,你們吵什么吵!吵得我想看書都看不下去了。元帥和士兵為下棋吵架,很有趣。

        彭老總作為軍事統(tǒng)帥,非常關愛士兵的生命。1957年3月,我隨他到杭州視察一個國防工程施工現(xiàn)場,一個副師長向他匯報說施工過程當中有工傷事故。他一聽就火了,說工傷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關愛士兵無論如何要擺在第一位,一個士兵從小孩子長到20多歲不容易,家里付出多大心血?。∫悄銈兊暮⒆釉谶@兒施工出了事故,你們會怎么樣?這給我印象很深。

        還有一件事,發(fā)生在中央蘇區(qū)第二次反“圍剿”期間,彭老總時任紅一方面軍第三軍團總指揮。有一次他外出視察,正遇到有支部隊在山坡上休息,傳令兵拿著小旗在前面開道,喊讓讓路。有一個戰(zhàn)士就是坐著不動,彭老總當時訓斥說,躲開。不料,那個戰(zhàn)士卻爬起來打了彭老總兩拳。彭老總看了一下,沒有理會,繼續(xù)向前走。部隊排長看見這事,大吃一驚,普通戰(zhàn)士竟然打起總指揮來了,怎么得了?于是趕緊把那個戰(zhàn)士綁上,追上彭老總,請示如何處理。彭老總一看,急忙說趕緊放回去。這個戰(zhàn)士知道打的是彭老總后,連連說犯了大錯了,彭老總真是寬宏大量?。?/p>

        至于彭老總的脾氣,現(xiàn)在一般人都說他愛罵人、愛訓人。這個我也有體會。他罵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理性的,他考慮必須這樣。比如《彭德懷自述》里寫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在西安痛罵了國民黨軍官何紹南一頓,因為何紹南干了很多壞事,殺人、冒充八路軍破壞紀律。挨了這頓罵以后,何紹南再也不敢到陜甘寧邊區(qū)惹事了。他這次發(fā)火是有理性考慮的。他對很多高級干部很嚴,訓人也是有考慮的。另一種情況是沖口而出,感情沖動。《張愛萍傳》上提到二占遵義時,張愛萍趴在河邊小丘上觀察敵情,這個時候第三軍團參謀長鄧萍來了,也匍匐趴在那兒觀察敵情。不料鄧萍中彈犧牲。那個時候天還沒黑,而當時只有天黑了才能抬下遺體。張愛萍就爬回來,跟彭老總打電話,剛說了一句“鄧參謀長”,就聽見彭老總罵:你們這些狗娘養(yǎng)的,豬娘養(yǎng)的,統(tǒng)統(tǒng)給我到前面死光算了。有人已經(jīng)向彭老總報告這一消息了。鄧萍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經(jīng)地方黨組織介紹到彭老總團里工作。彭老總入黨,鄧萍還參加了儀式。平江起義之后,鄧萍當了幾天軍長,后來就給彭老總當參謀長。彭老總和鄧萍感情非常深厚。所以鄧萍的死,對彭老總的精神打擊非常大,他控制不住情緒。平時彭老總常囑咐手下,到前方去是必要的,但是不要老往前面跑;指揮官不怕死是應當?shù)模且紤]自己的位置。這次彭老總發(fā)脾氣完全是感情沖動。

        (責任編輯劉一丁汪文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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