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濱
2009年7月11日上午,在北京仲夏悶熱的空氣里,學術大師季羨林,帶著他那如空谷傳音般曠遠綿邈的思想,駕鶴西去。天堂里,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他鐘愛一生的印度梵文。
繼錢鍾書、鐘敬文、啟功、林庚、王元化、任繼愈之后,又一個大師遽歸道山,絕塵而去。
1911.8.6~2009.7.11,容忍而溫和的季羨林走完了漫長而淡泊的一生。
不戴“國學大師”的桂冠
“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p>
其實,他是大師,不是國學大師。
2006年,季羨林先生在95歲高齡時,鄭重請辭三大桂冠,遠離虛名?!叭敼鸸谝徽€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這是季羨林先生在《病榻雜記》中寫下的文字。這里的三頂桂冠分別是“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和“國寶”這三個稱號。他說,“我對(中國)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后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睂τ趪鴮W,季羨林顯然是沒有傾其全力。
對于被稱為“國學大師”,季羨林說,“我自己被戴上了這一頂桂冠,卻是渾身起雞皮疙瘩?!比欢?,辭世的季羨林,還是沒能摘掉這頂桂冠,“國學大師”稱號頻現(xiàn)于媒體和公眾悼評中。
季羨林是一位大師級的學者,在印度古文字學、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領域的研究高度,當下無人企及。但是,非要給“大師”戴個帽子的話,那應該是“印度學”、“東方學”而不是“國學”的帽子。當然,看淡名利的季羨林,并不關心這頂帽子的高度,他不喜歡這種“黃袍加身”的感覺。他在《生命沉思錄》中寫道:“我從來不相信什么輪回轉生?,F(xiàn)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播弄成知識分子?!泵绹秲S報》對此評價說,與季羨林相比,當下余秋雨、于丹等“大師”做派不足一論。單說近年走紅的導演、作家、書畫家、經(jīng)濟學者一概皆作“大師”狀,以致“大師”稱謂幾乎成了負面流行語,與“專家”、“博導”一樣飽受輿論詬病。
但是,自稱連“國學小師”都不夠更遑論“大師”的季羨林是有國學深厚功底的。作為泛“五四”時期成長起來的學人,季羨林前后的那一代學人都是中西學兼修的,病榻上的他還能背誦幾百首古詩和幾十篇古文。
1926年,15歲的季羨林考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前清狀元王壽彭是當時山大校長。在王壽彭的影響下,山大附中的老師尊孔成風,古文水平極高。季羨林的國學之路由此起步。然而,1930年,季羨林考入的卻是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業(yè)方向德文。在清華,他師從吳宓、葉公超學東西詩比較、英文、梵文,并選修陳寅恪教授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俞平伯的唐宋詩詞、朱自清的陶淵明詩。陳寅恪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讓他對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從清華大學畢業(yè)后,季羨林當了一年的中學教員,很快就被復雜的人事關系弄得十分不堪。這時,馮友蘭代表清華大學和德國學術交換處簽訂了互派留學生合同,季羨林立即寫信報考,結果被錄取。為此,季羨林終身感謝馮友蘭。
1935年,季羨林進入德國哥廷根大學主修印度學,德國是當時梵文研究最權威的國家,匯聚了世界知名的梵文學者。這里的希臘文、拉丁文、斯拉夫文、阿拉伯文、梵文、巴利文、西歐各國文字,都有水平相當高的教授?!傲舻率辍?,他先后掌握了梵文、巴利文、佛教混合梵文、吐火羅文等古代語言。
至此,季羨林學涉中西,但他還是自認為不足以忝列國學大師之列。
大師之交
“我應當把我那新出齊了的《文集》搬到適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匯報我畢生科學研究的成果?!?/p>
季羨林的人生際遇與國學大師們交結在一起。這些或師或友的舉足輕重的人物,影響了季羨林一生。
季羨林生平最敬仰的4位前輩,分別是陳寅恪、胡適、梁漱溟、馬寅初。陳寅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影響季羨林的人生態(tài)度,胡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影響季羨林的學術態(tài)度,而梁漱溟影響季羨林的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馬寅初影響季羨林的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馮友蘭、胡適、湯用彤、陳寅恪,讓季羨林常懷有感恩之心。
1946年,35歲的季羨林從德國留學歸來。陳寅恪先生將他力薦給北京大學校長胡適、代校長傅斯年和文學院長湯用彤。傅斯年告訴季羨林,按照規(guī)定,在國外拿到博士學位回國的人在北大只能給副教授職稱。一個星期后,湯用彤告訴季羨林,他已轉為正教授,北大還專門創(chuàng)建了東方語言文學系。
在這期間,季羨林和胡適有了密切的接觸,在季羨林眼里,胡適以青年“暴得大名”、譽滿士林,為一時俊杰,對胡適極為敬重。季羨林的學問之道,也讓胡適對這個后學偏愛有加,直至晚年還曾評價說做學問應該像季羨林那樣。季羨林后來回憶說,“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輩分不同,社會地位懸殊,想來接觸是不會太多的。但是,實際上卻不然,我們見面的機會非常多……我作為一個年輕的后輩,在他面前,決沒有什么局促之感,經(jīng)常如坐春風中?!?/p>
1999年,季羨林以88歲高齡訪問臺灣,專程前往南港拜謁胡適的陵墓,行三叩大禮。他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中說,“我現(xiàn)在站在適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后,悲從中來,心內(nèi)思潮洶涌,如驚濤駭浪,眼淚自然流出?!藭r,我的心情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從“留德十年”到“文革十年”,季羨林經(jīng)歷了太多,從妻兒分離到自殺未遂,思緒如驚濤駭浪,自是五味雜陳。
1962年胡適猝然逝世,季羨林寫了一篇短文《為胡適說幾句話》,季羨林說“我連‘先生二字都沒有勇氣加上,可是還有人勸我以不發(fā)表為宜,文章終于發(fā)表了,反應還差強人意,至少沒有人來追查我,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睘槲羧障壬f話,季羨林終于有了說話的勇氣。之前,在一系列批斗面前,他始終保持沉默。
馬克斯·韋伯說,在失去了神圣性和價值統(tǒng)一性的世界上,以學術為業(y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夠獨立的思考。當然,所有的獨立思考都需要巨大的勇氣和冷靜的觀察。在《回憶陳寅恪先生》中,季羨林說,“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里感到不是味兒。雖然經(jīng)人再三動員,我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F(xiàn)在時過境遷,想到我沒有出賣良心,能夠對得起老師的在天之靈了?!?995年,陳寅恪在“文革”中被折磨致死25年后,中山大學舉辦“陳寅恪學術研討會”,季羨林做了長篇發(fā)言,表達了對恩師和人生領路人的敬意。
四年后的1999年,季羨林在胡適墓前感懷,憶起“伯牙絕弦”的典故,
“按照這個舊理,我應當把我那新出齊了的《文集》搬到適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匯報我畢生科學研究的成果?!?/p>
“極重感情,決不忘恩”,這8個字是季羨林給自己的評價。
未了的“大國學”
“國內(nèi)各地域文化和56個民族的文化,都包括在‘國學的范圍之內(nèi)”
行至暮年的季羨林先生,視線一度從東方學轉移到了國學。
季羨林不是自己要扎到故紙堆里研究國學,而是振興國學,2007年3月他提出了“大國學”的概念?!按髧鴮W”包括全中華56個民族的文化財富,特別是藏族文化、伊斯蘭文化?!按髧鴮W”還應包括歷代中國人向世界學習而中國化了的成果。
“國學”一說,產(chǎn)生于西學東漸、文化轉型的時期,從黃侃到章太炎再到吳宓。三位先哲的觀點綜合起來,國學是以文字、音韻、訓詁為基礎的優(yōu)秀的中國學術文化全體。但關于這一概念的爭議始終不絕于耳。
季羨林先生認為,國學是一個俗成的概念。除了“腦袋里有一只鳥的人”(德國俗語,意為不清醒的人),大概不會再就這個名詞吹毛求疵。
季羨林說:“國學應該是‘大國學的范圍,不是狹義的國學。國內(nèi)各地域文化和56個民族的文化,都包括在‘國學的范圍之內(nèi)。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有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但又共同構成中國文化這一文化共同體,是一種大一統(tǒng)式的‘文化調(diào)和。因此我想,五術六藝諸子百家之學,東西南北凡吾國域內(nèi)之學,都可稱為‘國學。在國際上,近似的名詞稱謂漢學(sinology)或稱中國學(ChinaStudies),西方學者把藏學、滿學等排除在漢學(Sinology)之外,有故意破壞中國大統(tǒng)一之嫌;現(xiàn)代‘華學學者針對這種情況,把國學稱為‘華學(China Studies),包括中華漢學和古代三皇五帝所有后裔民族之學,均列為中國之‘國學?!?/p>
“季先生留下了許多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他晚年提出的‘大國學概念,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中國文化是一個慢慢融合的過程,是各個民族和地區(qū)一起締造的,也是歷史上中國與其他國家交往、溝通一起形成的,這大大開闊了我們的眼界,”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歷史系教授、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李學勤說,相對于西方化概念的“東方學”,季羨林研究的其實是他自己的意義上的“大國學”,季羨林“站在中國的立場上”,與西方人的東方學,立場完全不同。
然而,“大國學”提出了,傳承人是誰呢?
“焚膏繼晷,兀兀窮年”
“等到我不能想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峙戮蜎]有了”
季羨林歷經(jīng)了千回百轉的人生。他宣統(tǒng)三年出生,經(jīng)過清王朝、袁世凱的洪憲、國民黨的統(tǒng)治,一直到解放,走過“文革”,走過改革開放30年……
“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季羨林為學術耗盡了最后一絲精力,也經(jīng)歷了師友親朋不在的孤寂和丟畫事件的紛擾。
100虛歲的人生,季羨林身邊親人一個個相繼離去——夫人、女兒、女婿都在十幾年前去世,與獨子的關系也是斷絕13年,直到季羨林生命的最后半年,父子二人才重歸于好。多年來,最讓季羨林懷念的就是他由“老祖”、妻子和他三個孤苦的人共同組建的家。1995年季羨林在《我的妻子》一文中說,“1962年,老祖同德華從濟南搬到北京來。我過單身漢生活數(shù)十年,現(xiàn)在總算是有了一個家。這也是德華一生的黃金時期,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奔玖w林所說的“老祖”,是他叔父續(xù)弦的妻子,而叔父是當年傾注全力支持季羨林讀書的人。
1994年夫人去世后,季羨林說,“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老朋友也不在了?!暗搅伺_北以后,才發(fā)現(xiàn),50年前在北平結識的老朋友,比如梁實秋、袁同禮、傅斯年、毛子水、姚從吾等等,全已作古。我真是‘訪舊全為鬼,驚呼熱衷腸了”。
在大陸,胡喬木、臧克家、沈從文等也都先他而去。季羨林說過,他需要老朋友,需要素心人。在他去世前一天,他用毛筆寫下“臧克家故居”五個字,算是對多年老友天人一隔的慰藉,第二天一早便就會友而去。
在半年多前,圍繞著季羨林身旁的新聞都是詭異的“季羨林丟畫事件”。因為丟畫事件,讓世人看到了一個被世人尊重的老人的凄苦之處。
關于丟畫事件,季羨林事前并非不知情,但還是選擇了忍耐,一如他面臨的歷次風波。因為季羨林說過,“對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屬,還是朋友,都應該有一個兩字箴言一日真,二日忍”。
而“真”是季羨林先生識人交人的標準。他說自己喜歡的人“是這樣的:質樸,淳厚,誠懇,平易;骨頭硬,心腸軟;懷真情,講真話;不阿諛奉承,不背后議論;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無嘩眾取寵之意,有實事求是之心;不是絲毫不考慮個人利益,而是多為別人考慮;關鍵是一個‘真字,是性情中人?!?/p>
責編:李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