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關于文學死亡的話題,已經(jīng)成為眾人激烈爭論的焦點。這場遍及全球的爭論,映射了文學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但文學終結并非危言聳聽的預言,而是一種嚴酷的現(xiàn)實。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了多麗絲·萊辛,這位88歲高齡的英國女作家,代表了20世紀最后的文學精神。她是一枚被瑞典皇家委員會發(fā)現(xiàn)的化石,她曾在20世紀中葉成為女權主義文學的激進代表,但其近15年來的作品,卻遭到美國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的激烈抨擊,認為它們只具有四流水準,完全不具備原創(chuàng)的能力。耐人尋味的是,在所有諾貝爾獎項中,只有文學獎面臨著二流化的指責,而造成這種狀況的唯一原因,就是文學自身的全球性衰退。
反觀中國文學的現(xiàn)狀,盡管文壇充滿了垃圾,但文學本身并不是垃圾,恰恰相反,文學是一個偉大的幽靈,飄蕩于人類的精神空間,尋找著安身立命的軀殼(寄主和媒體)。在可以追溯的歷史框架里,文學幽靈至少兩度選擇了人的身體作為自己的寄主。第一次,即上古文學,文學利用了人的舌頭及其語音,由此誕生了所謂 “口頭文學”;而在第二次,即古代和近代文學,文學握住了人手,由此展開平面書寫、印刷及其閱讀,并催生了所謂 “書面文學”的問世。這兩種文學都向我們提供了大量杰出的文本。在刻寫術、紡織術、造紙術和雕版印刷術的支持下,經(jīng)歷兩千年左右的打磨,書面文學早已光華四射,支撐著人類的書寫夢想。
文學還有兩個值得關注的寄主,那就是歌曲和戲劇,它們跟傳統(tǒng)文學并存,儼然是它的兄弟,照亮了古代鄉(xiāng)村社會的質樸生活。但就敘事和抒情的線性本質而言,它們都是口頭和書面文學的變種而已。文學的生存形態(tài),從來就是復雜多樣的,它們制造了藝術多樣性的幻覺。
然而,基于個人作坊式的書面文學,正在迅速老去。越過古典鄉(xiāng)村時代的繁華,它的容顏和生命都面臨凋謝的結局。千禧年就是一座巨大的界碑,向我們描述了臨界點的存在。我們置身于第二代文學的最后時刻,文學已經(jīng)動身離開這種二維書寫的寄主,進入全新的多媒體空間,這是文學幽靈的第三次遷居,它要從新寄主那里重獲年輕的生命。但我們卻對此視而不見,包括我本人在內(nèi)。我們完全沉浸在對書本、文字和個人書寫的習慣性迷戀之中,我們對文學的劇烈變革置若罔聞。
這場寄主的變遷,無非就是文學對媒體的重新選擇。它起源于電影,也就是起源于視覺和圖像的敘事。愛森斯坦從一開始就向我們指出電影與文學的本質關聯(lián),他的雜耍蒙太寄語法,企圖重現(xiàn)自然語法的敘事功能。但很少有人相信他的實驗及其信念。但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修煉,在那些包括影視在內(nèi)的新媒體的軀殼中,新媒體文學已經(jīng)長成大樹。
進入新媒體寄主的文學,維系著舊文學靈巧的敘事特征,卻擁有更優(yōu)良的視聽品質。它直接觸摸身體,以構筑精細的感官王國。還有一個例子,是當下流行的網(wǎng)絡游戲,小說在那里演進成一種可以密切互動的數(shù)碼藝術,結果它成了歷史上最具吸引力的符號活動。新媒體文學還化身為手機短信,以簡潔幽默的字詞,抨擊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顯示了話語反諷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新媒體文學甚至借用商業(yè)資源,把那個最強大的敵人,轉變成養(yǎng)育自身的搖籃。文學正在像蝴蝶一樣蛻變,它丟棄了古老的軀殼,卻利用新媒體,以影視、游戲和短信的方式重返文化現(xiàn)場。
詩歌的命運也是如此。書面詩歌也許會消亡,但歌曲卻正在各種時尚風格的名義下大肆流行,成為大眾文化的主體。它們是詩歌的古老變種。更重要的是,即便各種詩歌形態(tài)都已消亡,但支撐詩歌的靈魂——詩意,卻是長存不朽的。宮崎駿的卡通片系列,向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有力證據(jù)。在那些夢幻圖像里,詩意在蓬勃生長,完全超越了傳統(tǒng)詩歌的狹隘框架。
讓我們回過來談論諾貝爾文學獎的前景。這類獎項的道路正在越走越窄,20世紀文學老人正在相繼謝世,新一代作家軟弱無力,根本無法應對新媒體的挑戰(zhàn),文學授獎對象變得日益稀少。這是書面文學的原創(chuàng)性危機,也是各種文學獎的權力危機。在我看來,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重新評估文學的自我轉型,并把那些生氣勃勃的新媒體文學納入文學獎項的搜索范圍,并在保留書面文學 “遺產(chǎn)”的前提下,加入文學的新媒體類型,如 “影像文學” “游戲文學”和 “手機文學”等等。文學應當是上述各種樣式的總和。
文學已經(jīng) “蝶化”,進化為更加瑰麗的“物種”,而我們卻在繼續(xù)悲悼它的 “舊繭”,為它的 “死亡”而感傷地哭泣。文學理論家應當修正所有的美學偏見,為進入新媒體的文學做出全新的定義。否則,我們就只能跟舊文學一起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