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茹志鵑 家庭故事 家庭情懷 生命追求 女性特質
摘 要:茹志鵑創(chuàng)作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說,在講述當時流行的個體為集體奉獻的故事時,“悄悄”地把女性的家庭故事鑲嵌在其中,把家庭與進步、奉獻、革命這些時代話語相聯(lián)系,有意無意地彰顯著家庭之于女性的意義,表達了女性作為個體的“人”的家庭情懷和合理的生命愿望,并在種種家庭生活細節(jié)中展現(xiàn)了女性有悖于當時時代要求的性別特質。
人們常把家庭稱為社會的細胞。作為構成社會的基本單位,家庭是由夫妻關系和子女關系結成的最小的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的共同體,女性在家庭中承擔著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分工,家庭一直是文學作品中女性重要的生存/活動空間。然而,由于強調政治意識和群體意識,“十七年”的作家在講述女性故事的時候,自覺地以群體觀念取代自我、個性,以公共活動領域取代私人生活空間。在文本中,女性與男性一樣,熱衷于為國為社會為人民去奉獻、勞動、革命,她們的活動場景主要是家庭以外的社會生活領域,女性的“家庭故事”在文本中被極度壓縮,女性有別于男性的生命體驗被掩蔽在“男女都一樣”的口號后面。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女作家茹志鵑卻難能可貴的在小說中展現(xiàn)了一定的女性視角,她創(chuàng)作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說,在講述當時流行的個體為集體奉獻的故事時,“悄悄”地把女性的家庭故事鑲嵌在其中,在家庭與社會的場景轉換中,抒寫著屬于女性個體的家庭情懷與生命體驗。
一、家庭與女性生命追求的個人性
在“十七年”的小說中,女性“解放”/“進步”的故事可分為兩類,一是在戰(zhàn)爭中跟著黨走,通過參加革命,改造思想,獲得生存的意義與價值,如《青春之歌》的林道靜,《紅豆》的江玫等;二是解放后通過轉化教育,轉變落后思想,參加社會勞動,如《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素芳,《鍛煉鍛煉》中的“吃不飽”“小腿疼”等。不管哪一種故事形態(tài),作家都強調女性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女性“解放”/“進步”的實質都是把“個人”奉獻給“集體”,喪失了作為人的主體性追求。茹志鵑的小說也講述這種女性奉獻——“解放”/“進步”的故事,然而,小說里的主人公卻與其他小說不一樣,多是已經(jīng)翻身解放,獲得生活地位而且思想不算落后的女性。如《在果樹園里》的童養(yǎng)媳小英,是解放前被“收下”的,“解放前那兩年,小英也算苦夠了”。解放后,“不作興打了”,“她剛剛跨入生活,共產(chǎn)黨就在她面前展開了一條寬廣的道路”?!舵ㄦ病防锏内w二媽和《如愿》的何大媽都是與兒孫一起生活,“家里有吃有穿,一切都很美滿”,“真是沒有什么不如意的了”?!洞号瘯r節(jié)》里的靜蘭不僅家庭和睦,而且也有工作,參加社會建設。這些都是隨著革命的成功,生活得到改善,地位得到提高,脫離了“舊社會女性”悲慘命運的女性形象,她們對生活的改變也非常滿意,是一心一意跟黨走,建設新的國家的“先進”婦女。
在“十七年”的小說中,這類女性的故事是缺乏的,因為在作家們看來,這類女性隨著革命的成功,命運獲得了極大的轉變,她們已經(jīng)被社會運動所拯救,思想得到了改造,而在“男女都一樣”的口號下,作為女性的性別煩惱也已經(jīng)消失,無需再“上進”了。然而,茹志鵑卻從這些已經(jīng)被社會“解放”的女性身上挖掘出她們的“不滿足”,要講述她們“再追求/再進步”的故事,那么這些女性“再追求/再進步”的思想起源點在哪里?從故事的表層意蘊理解,她們的再追求在于對時代的感悟,受到了時代精神的召喚,但細讀文本中講述的家庭故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女性的不滿足更多的是源自她們對“家庭”的理解和擔當家庭角色時的人生體驗,她們感受到個體生活中的缺陷和遺憾,從而產(chǎn)生了追求更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的念頭。
《在果樹園里》的童養(yǎng)媳雖然不再受打罵,“可看見家里的那兩扇大門,頭腦子就嗡嗡地響”,她希望看果園,離了家,自己掙工分自己吃。她認為這才是“婦女解放、獨立”,能得到家人的尊重;《妯娌》里的趙二媽害怕兒子們分家,希望兒媳間相處和睦;《如愿》里的何大媽努力工作為的是不愿做被困于家里的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要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一些能力;《春暖時節(jié)》的靜蘭希望通過對街道工作的積極表現(xiàn)得到丈夫更多的關注……雖然這些小說都展現(xiàn)五十年代的時代精神:在社會主義的道路上前進、前進再前進;故事的敘事邏輯也基本一致——主人公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力求上進,融入時代,積極建設。但是,作家并不把“發(fā)現(xiàn)不足”處理為外部環(huán)境與人物之間產(chǎn)生的激烈沖突,而是把這種“不滿足”內(nèi)化為人物的生命細節(jié)體驗,這種體驗是私人性質的,是有關家庭中的女性的身份、處境及其情感要求的:童養(yǎng)媳盼望通過勞動掙錢擺脫在家庭的依附地位,先成為獨立的“人”,再成為“妻子”;婆婆盼望一家人不要鬧矛盾,長長久久地團聚在一起,不要過冷清清的晚年生活;母親盼望做一個“有用的人”,用“自己第一次的薪水”為已成年的兒子買一個蘋果,彌補無力在兒子童年時表達母愛的遺憾;妻子盼望丈夫在生活中有更多愛的細節(jié)的表現(xiàn),夫妻間心有靈犀一點通……在這里,真實的女性生命感覺構成了這些女性“進步”的原動力,“進步”源自于她們作為生命的主體對個人幸福、家庭幸福的追求,而積極參與社會勞動是她們達成隱秘的私人心愿的途徑,這無疑是作家在一個鼓勵表現(xiàn)“大我”感情的時代,對女性家庭情懷的抒發(fā)。女性不再只是社會勞動的工具,而是家庭的一員,擔當為人妻為人母的家庭角色,她們對“進步”的追求不再只是感應時代的號召為集體而奉獻的行為,更是表達了作為個體的“人”的情感訴求和合理的生命愿望。
二、家庭與女性特質的表現(xiàn)
雖然家庭無疑是女性重要的生存空間,但在“十七年小說”中,關于女性的生存空間是被定義為社會化的,女性投身于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后,對其家庭生活的書寫在文本中被極度壓縮,正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走出與余永澤的“小家”后,我們無法看到她的“家”在哪里。小說中進步女性的價值表現(xiàn)和情感反應都有關于“社會群體”的政治生活,而為了表現(xiàn)“男女都一樣”,“走出社會”的女性形象在“十七年小說”中又多為外向的、潑辣的、張揚的、風風火火的,女性自然的性別特征被極度弱化,《李雙雙小傳》中的李雙雙可以說是五六十年代小說文本中女性形象的代言人。但是,茹志鵑的小說卻在對家庭故事的講述中,保留了女性的家庭生活空間和女性在家庭生活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出來的“有悖于時代”的女性特質。
《妯娌》的故事核心事件是家庭中的老一輩和新一輩的妯娌矛盾,所有的事件都是在家里發(fā)生的:結婚、留飯、婆婆深夜對分家的想象、妯娌間的爭吵;《在果樹園里》的童養(yǎng)媳走出家庭并不等于脫離家庭,相反小說以童養(yǎng)媳通過出走而最后獲得美滿家庭為故事的結局:婆婆尊重她,丈夫理解她,“那青年奪過小英的背包,跑到前面去了,……當小英回過頭向我擺手告別時,我看見她臉上泛著幸福的紅光?!薄度缭浮返墓适率加诤未髬寣ν碌幕貞洝驗橐疹檭鹤?家)而被解雇,終于何大媽有了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買了蘋果送給兒子和孫女,“急急忙忙的拉了阿英回家”,“阿英和爸爸都笑了,何大媽也笑了。”
這些小說的敘事始終沒有脫離“家庭”這個場景,肯定家庭生活空間對女性的意義,這就保留了日常性的人倫情感話語空間,正是這溫馨的家庭生活細節(jié)把女性區(qū)別于男性,有了妻子與丈夫、母親與兒子、婆婆與媳婦的人倫關系,有了為集體勞動、為社會建設以外的女性的情感表達與追求。
有了這個家庭空間,女性便在種種生活細節(jié)中展示出了她們的性別特質、她們對家人的情懷,并不是“男女都一樣”了?!洞号瘯r節(jié)》中,靜蘭是體貼多情的,早上起床,“她怕驚醒睡在旁邊的丈夫,也不開燈,抹黑給大寶二寶踢掉的被子蓋上,又順手將丈夫明發(fā)撂在椅上的一件外衣掛好,方才心滿意足的拿起菜籃?!膘o蘭是敏感細膩的,“這兩年來,靜蘭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和明發(fā)之間,好像隔了一道墻。說起來,明發(fā)沒對她發(fā)過脾氣,也沒什么地方對不起她,每月薪水一到手,就如數(shù)的交給她,有時也陪她去看看電影,可是靜蘭在他眼睛里,已找不到從前那種溫柔而又感到幸福的光澤了?!睂φ煞虻母淖?靜蘭委屈但不張揚,她尋找生活的詩意細節(jié),含蓄地表達她的情感,她去買蝦,因為“她覺得,重要的不是吃蝦,而是蝦給她、給明發(fā)、給他們整個家庭會帶來一種甜蜜的回憶”。靜蘭積極革新,但她的情感世界卻始終洋溢著女性對愛、對生活的詩意,對家庭的靜謐、和諧的體味和追求,她滿足于丈夫“溫柔地、無限疼愛地看著自己”。
雖然《百合花》里沒有完整的家庭故事的講述,但小說由始至終貫穿著關于家庭的話語。女戰(zhàn)士與小通訊員同行,關心的是“在家時你干什么?”“家里還有什么人呢?”“你還沒娶媳婦吧?”家常的問話既把戰(zhàn)士“還原”成了“人”,也自然的流露著女性的母性關懷。借被子時,新媳婦起初不肯,因為“這條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妝”,嬌美的新媳婦剛剛完成了從少女到少婦的轉變,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愛情的甜蜜和初為人妻的喜悅?!鞍俸匣ū蛔印毕笳髦倥畬橐錾畹臒o限憧憬和少婦幸福的家庭生活,從不借被子到借被子再到把被子蓋在小通訊員身上的細節(jié),是充滿了“女性味”的家庭式的愛的延續(xù)。這種柔情還表現(xiàn)在縫衣服破洞的家庭生活細節(jié)上,新媳婦為死去的戰(zhàn)士縫衣服,已無實際的意義,那也是一種充滿了“女性味”的家庭式的悲傷與愛的表達方式,一針一線都是纏綿與感傷,寄托著生者對死者家人式的哀思,是作為人的主體的女性給予同樣作為人的主體的男性人生的最后敬禮。如果說在戰(zhàn)爭中生命是“渺小”的,那么,一張被子、一根針、一條線把戰(zhàn)爭和家庭聯(lián)系了起來,死者的英勇作戰(zhàn)為的就是一個個小家庭的幸福,而給予死者的最后的家庭式的溫情莊嚴地彰示著犧牲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別具情調的家庭話語和女性化的家庭情懷的表達使《百合花》在“十七年”的小說文本中獨樹一幟,洋溢著濃濃的人道主義情懷。
“十七年”的小說文本許多都有敘述的縫隙,茹志鵑的文本也如此。雖然茹志鵑五六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并無意于張揚女性意識,也無意于否定代表了當時時代風潮的“鐵姑娘”的形象,但作為一個剛走過風風火火的革命歲月又在20世紀50年代的政治運動中心靈備受煎熬的女作家,其內(nèi)心深處對溫馨的家庭日常生活的渴望、對女性家庭角色的理解、對人倫情感的關注、對女性柔情的留戀使她在文本中留下了越軌的筆致。通過家庭故事的講述,她把家庭與進步、奉獻、革命這些時代話語相聯(lián)系,有意無意地彰顯著家庭之于女性的意義,把女性的生命追求、情感體驗“個體化”了,這在一定程度上疏離了主流敘事的寫作方向,文本的深層結構傳遞出了別樣的家庭情懷,如同點點星光在“時代精神”中閃爍。然而,我們同時也感覺到這個女性情感表達的空間又是狹小的,在作家其他的一些以女性為主人公的敘事文本,如《阿舒》、《新當選的團支書》等,我們沒有見到如此的星光,而在《春暖時節(jié)》中我們也可以見到這樣的細節(jié):靜蘭積極地投入里弄生產(chǎn)合作社的技術革新,來不及做飯,兒子不得不托在鄰居家吃飯。作者關注到了照顧家庭與參加建設之間的矛盾,但這一現(xiàn)象在文本中被一筆帶過,她設計這一情節(jié)并不是為了表現(xiàn)現(xiàn)代女性家庭角色與社會角色之間的矛盾,思考女性在回歸家庭與走出社會的選擇中何去何從的問題,而僅僅是表現(xiàn)“大躍進”時代的“公而忘私”的精神。個人的生活與性別的經(jīng)驗沖破“時代精神”的局限但同時又在“時代精神”的空間中被磨蝕,茹志鵑小說中女性家庭故事的講述再次讓我們深深地體會到“十七年”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可悲哀之處。
作者簡介:王少瑜,肇慶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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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