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樣的普通,普通得無法和周圍的人加以區(qū)分;他是一滴最平凡的水珠,無聲地消融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他是一粒最平凡的泥土,加入了黃土地的厚重之中。偉大無須裝飾,也不可形容,偉大只能是它自身。

●小檔案

季羨林,字希逋,又字齊奘。我國著名的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歷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佛學家。1911年8月出生于山東臨清縣。1935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1935年至1945年留學德國,獲哥廷根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46年任北京大學教授至今,為終身教授。

初遭就業(yè)難

季羨林,1911年生于山東清平(今并入臨清市)。6歲入私塾讀書。 7歲后,在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附設新育小學讀書。10歲開始學英文。12 歲考入正誼中學,半年后轉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 在高中開始學德文,并對外國文學產生興趣。18歲,轉入省立濟南高中。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業(yè)方向德文。從師吳宓、葉公超學東西詩比較、英文、梵文,并選修陳寅恪教授的佛經翻譯文學、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俞平伯的唐宋詩詞、朱自清的陶淵明詩。

1934年夏,季羨林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德文專修科畢業(yè),成績是4年全優(yōu)。但橫亙在23歲的天之驕子面前的是兩大難題:其一,季羨林大學畢業(yè)之時,家庭生活貧窘;其二,學人文社會科學就業(yè)難。季羨林四處奔走找工作。一次一次地碰釘子,使他陷入極端痛苦之中。

正在無路可走之時,機會來了。山東省立濟南高中(即高中母校)的校長托人邀請季羨林回母校教國文。這對季羨林來說,真像是大旱之年遇到了甘霖,使他絕處逢生。原來,季羨林在大學期間寫的散文,有一些發(fā)表在頗有權威性的報刊上,在全國已有了點名氣。在母校老師們的眼中,憑這幾篇散文就足以把他當成作家。而當時的邏輯很簡單,既然是作家,自然能教國文?？杉玖w林心里直打鼓,要教國文,就要把學的莎士比亞、歌德,換成屈原、李白和杜甫,一時間換得過來嗎?

季羨林進了濟南高中的大門,拿起了國文課的教鞭。對于季羨林這樣一個剛從西洋文學系畢業(yè)的年輕大學畢業(yè)生來說,教國文怎么會應對自如呢?幸好,季羨林在這段時間里,還繼續(xù)寫散文。有一篇寄給鄭振鐸,他當時在上海主編《文學》,立即給刊登了。鄭先生還在一家大報上主編一個文學副刊,他承諾可以為學生刊登一些好文章。這樣一來,季羨林自然在學生中很有威信,再加上與學生年齡相仿,不擺“師道尊嚴”,因此,與學生的關系相處得很好。

一個意外的消息從母校清華大學傳來,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教授同德國洽談,促成清華大學與德國的大學建立了交換留學生制度,季羨林抓住了這次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出國夢。

漫漫留學路

1935年9月,季羨林被錄取為赴德研究生,隨即到德國。10月,抵哥廷根,入哥廷根大學。

1936年春,季羨林選擇了梵文。季羨林在哥廷根大學梵文研究所主修印度學,學梵文、巴利文。選英國語言學、斯拉夫語言學為副系,并加學南斯拉夫文。季羨林師從“梵文講座”主持人、著名梵文學者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成為他唯一的聽課者。

1940年12月至1941年2月,季羨林在論文答辯和印度學、斯拉夫語言、英文考試中得到4個“優(yōu)”,獲得博士學位。10月,在哥廷根大學漢學研究所擔任教員,同時繼續(xù)研究佛教混合梵語,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發(fā)表多篇重要論文。“博士后”的歲月,正是法西斯崩潰前夜,季羨林和德國老百姓一樣經受著戰(zhàn)禍之苦。而作為海外游子,故園情深,祖國之思和親情之思日夕索繞。

到了1944年,蘇軍和盟軍已經從東西兩線逼近德國本土,物質條件已極度匱乏,季羨林也難免“在饑餓地獄中”掙扎。他所在的哥廷根市配給的面包里面竟然攙雜了木屑,可見當時普通德國人生存狀況的尷尬。

食物如此,燃料也無法弄到。地處北歐的德國,一到冬季就極為寒冷,市政府決定讓市民到山上砍樹。怎么砍呢?“政府工作人員在茫茫林海中劃出了一個可以砍伐的地區(qū),把區(qū)內的樹逐一檢查,可以砍伐則畫上紅圈?？撤]有紅圈的樹,要受到處罰的?！?/p>

據季羨林回憶,哥城外的山林面積廣大,他雖然在那里住了10年,卻始終沒有找到它的邊緣。他用詩一樣的語言描述這片山林:“哥廷根的秋天是美麗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能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里那里還點綴上一星星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艷?！边@時不是太平盛世,德國正快速墮入它的歷史上一場空前浩劫的最深處,但這片山林卻仍然可以不受打擾!

烽火連天的年代,又遠離故鄉(xiāng),這片山林給年輕的季羨林帶來了極大的安慰?！皬奈襾淼礁绯堑牡谝惶炱?我就愛上了這山林。等我墮入饑餓地獄,等到天上的轟炸機時時刻刻在散布死亡時,只要我一進入這山林,立刻在心中涌起一種安全感”,“除了周圍的樹木和腳下的青草以外,仿佛什么東西都沒有,我頗有佛祖釋迦牟尼的感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了”。山林對季羨林的精神庇護,使他悟出了禪機:在任何情況下,人生有也不會只有痛苦:這對他能夠平安度過此后遭遇的艱難歲月,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季羨林是幸運的,因為這片山林;草木雖然無情,但生長在一個被人們如此珍惜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一種幸運呢?

大儒無聲

1945年10月,二戰(zhàn)終結不久,季羨林經瑞土東歸。1946年5月,季羨林抵達上海,后赴南京,結識梁實秋和臧克家。在南京拜謁清華時期的恩師陳寅恪,陳寅恪推薦他去北京大學任教,遂又拜見正在南京的北京大學代理校長傅斯年。同年秋,回到北平,拜會北大文學院院長湯用彤。

1946～1983年,被北京大學聘為東方語言文學系教授、系主任,在北大創(chuàng)建該系。解放后,繼續(xù)擔任北大東語系教授兼系主任,從事系務、科研和翻譯工作。期間,先后出版的德文中譯本有德國《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說集》(1955 年),英文中譯本有《家庭中的泰戈爾》(1984年),梵文中譯本有印度名劇《沙恭達羅》(1956年)和《優(yōu)哩婆濕》(1962年),印度古代寓言故事集《五卷書》(1959年)、印度古代大史詩《羅摩衍那》(7卷,1980～1984年)。

季羨林精通英文、德文、梵文、巴利文,能閱俄、法文,尤其精于吐火羅文,是世界上精于此語言僅有的幾位學者之一,其學術成就突出表現在對中世紀印歐語言的研究上。主要學術著作有:《〈大事〉偈頌中限定動詞的變位》(1941年)、《〈福力太子因緣經〉的吐火羅語本的諸異本》(1943年)、《中世印度語言中語尾-am向-o和-u的轉化》(1944年)、《中印文化關系史論叢》(1957年)、《印度簡史》(1957年)、《印度古代語言論集》(1982年)、《原始佛教的語言問題》(1985年)、《1857～1859年印度民族起義》(1985年)、《羅摩衍那初探》、《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簡明東方文學史》、《糖史》、《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譯釋》等。

作為作家,他的作品主要有《天竺心影》(1980年)、《朗潤集》(1981年)、《季羨林散文集》(1987年)、《牛棚雜憶》(1988～1989年)等。

此外,季羨林還主編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傳世藏書》、《神州文化集成》、《東方文化集成》等書。目前,季羨林著作已匯編成《季羨林文集》(1988～1989年),共24卷。

季羨林長年任教北大,在語言學、文化學、歷史學、佛教學、印度學和比較文學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研究翻譯了梵文著作和德、英等國的多部經典。季羨林隨著80年代進入古稀之年,他的學術生命更是進入了黃金時期。盡管行政事務和社會活動纏身,他依然抓緊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潛心研究,勤奮寫作?，F在,即使在病房仍然堅持讀書寫作。

季羨林認為,“文化交流是人類進步的主要動力之一。人類必須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才能不斷前進,而人類進步的最終目標必然是某一種形式的大同之域”。其實,季羨林近10年來積極參與國內東西方文化問題的討論,也貫徹著這一思想。季羨林將人類文化分為四個體系:中國文化體系,印度文化體系,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體系,自古希臘、羅馬至今的歐美文化體系,而前三者共同組成東方文化體系,后一者為西方文化體系。季羨林為東方民族的振興和東方文化的復興吶喊,也是對長期以來統治世界的“歐洲中心主義”的積極反撥。

大智無形

季羨林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他博古通今,被稱為“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

生病入住301醫(yī)院后,季羨林推出了《病榻雜記》。在該書里,季老提出“三辭”。一辭“國學大師”,二辭“學術泰斗”,三辭“國寶”。季老此言一出,學界震驚,在這個“教授爭相當大師”的時代,季老此舉引發(fā)了諸多思考。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工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他說:“環(huán)顧左右,朋友之中國學基礎勝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占‘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季羨林說:“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p>

對于學者、文人或藝術家來說,這“自由自在身”的確非常重要。季羨林在70歲以后還能進行學術沖刺,寫出了高質量的學術著作《糖史》,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并譯出了吐火羅文作品《彌勒會見記》,這種老而不衰的創(chuàng)造力,就在于他沒有被那幾頂桂冠罩住,保持了一個“自由自在身”。

96歲的老人,東方鴻儒,這“三辭”,辭出了學識修養(yǎng),辭出了人生境界。并且對當前的浮夸學風,也下了一帖清涼劑。與其整日呼喚“大師”的橫空出世,不如先打破各種條條框框的束縛,形成學術民主、自由創(chuàng)造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