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我家客廳壁上張貼著一大幅字——明代楊慎的《臨江仙》,也是《三國演義》的開篇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無事相看,恍覺白浪滾滾,排天而來,卻又瞬間無聲無息地消失,有一種彩色電影迅速變成黑白默片的波譎云詭。
那樣壯懷激烈的爭戰(zhàn),那樣煙炎張?zhí)斓某啾?那樣瞬間萬變的時局,那樣壯志未酬身先死的無奈,那樣多的英雄和梟雄、傻子和白癡、傀儡和布偶,到最后都消失在滾滾煙塵里,而這一場演給天地間的巨大的電影,似乎只有兩個觀眾:一個是漁夫,一個是樵子。
我不羨慕功業(yè)千秋、名垂百代的家伙們,我羨慕笑談的這兩個人;我更羨慕這里的漁夫——我喜歡中國古代文化中漁夫的這種角色設(shè)定:無論在詩、詞、小說、散文還是傳說里,漁夫的出現(xiàn)永遠那么帶著煙火氣,又永遠帶著和世事疏離的清淡瀟灑氣味,例如“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例如“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俯一仰一頓笑,一江明月一江秋”,例如“葉艇悠揚鶴發(fā)垂,生涯空托一綸絲。是非不向眼前起,寒暑任從波上移”,例如“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原來漁夫是這樣一種生物:他們釣魚,也釣雪;煮魚,也煮月。他們一邊數(shù)著銅板過日子,一邊透過銅板方方的眼睛看透千年如水順流而下的歲月,于是秋潭垂釣去,夜月叩船歸,“世人那得識深意,此翁取達非取魚”。
這樣的人風里來浪里去,修煉出一身透過假象看本質(zhì)的本事,將一種名為“去蔽”的精神貫徹得徹徹底底——世界本來如同元妃省親時的大觀園,冬寒時節(jié)光禿禿的樹上粘滿了假葉子,卻被他把這些繁華的假翠一片片全揪了去,世界又還原成了它原來的樣子——人與樹相對,他也就有了世事洞明、唯我獨尊的閑適和愜意。
世界越是繁華,人心越不易“去蔽”,卻又最需要“去蔽”,否則會迷惘、焦慮,住大房子開小車,心卻給關(guān)在小黑屋里獨自哭泣,哭“得不到”,哭“已失去”,哭枉費了人生,哭弄丟了自己。
“去蔽”要有強健清明的思想打底,才能不順波逐流、人云亦云,然后才知道哪些是自己不該做的,于是不去爭著做;哪些是自己不該爭的,于是不去爭;哪些是不該迎合的,于是不去迎合;哪些是黑的,于是不強說白。于是,不說壞人性命的話,不做壞人性命的事,不放壞人性命的冷箭。
有了清明的思想也就有了對生活的自足與自信,所以才會一邊心里盤算油鹽柴米,一邊低頭看花,抬頭看月,微笑的臉如同水里養(yǎng)魚,怒則真怒,笑則真笑,喜則真喜,悲則真悲,人性的廣田開出真花真朵,哪一朵都有傾城色。
一個人活在人世,好比漁夫駕舟而行,整個生命都如萬頃波濤上鋪陳開的點點日光?!皽胬酥遒?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卑盐者m度的自由,挖掘無盡的快樂,清水濁水皆于“我”不成阻滯,“我”才是天地間最大的主人!美哉,漁夫?!?/p>